雪深有几许

2023-08-15 17:54:53洁尘
散文 2023年8期
关键词:羊羹小豆北海道

洁尘

正冈子规有句:“几度询问:雪深有几许?”病中的子规,几次询问照顾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外面的雪有多厚了。子规在东京根岸的寓所去世,养病时还作有一句:“快把拉门打开来,想看一眼上野雪。”

我最后遇到的大雪是在几年前。2018年12月26日夜里,我从北海道回到成都。之前的很多天里,我所遇到的,实在是一场雪的饕餮盛宴。

那些天,北海道还未到它的隆冬,而我却从来没有在如此低温的地方待过。其实不冷。晨起,拉开窗帘,双层玻璃外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与身穿T恤喝着咖啡的我对视。室内外温差在三十摄氏度左右。这个数字想起来很吓人,但实际感受完全没有这么大。全身上下穿裹厚重,在室外也不会行走太长时间,身子还没有冷下来,就又进入二十摄氏度以上的室内了。

小樽,2015年的夏天我到过。还是雪天更有味道。在小樽,影迷会自然想起《情书》,会在小樽的街上那个著名的坡道逗留张望一番。电影里的这个坡道上呈现了堪称经典的一个段落,气息都相当凄美:雪中,博子惊讶地发现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由此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爱情真相……虽然电影已经看过二十多年了,关于这个段落的记忆还是很清晰。

我们住在朝里川温泉区的一家温泉酒店。这家温泉酒店有一个非常美妙的露天风吕。是夜恰好遇雪,雪花在夜空和灯光中飘舞,竹编围墙的上方,一棵大樱花树的枝条探进来,枝条上挑着雪,颤颤巍巍的。

这些年跟同行友人去日本,只要目的地是小镇或乡村,我一般都首选住在温泉酒店。同行友人艳宁是泡汤狂人,一日三泡,晚饭前泡一次,临睡前泡一次,早上起来还要去泡一次。我也很喜欢泡汤,但没有这么狂热,只是睡觉前去泡,随后回房间钻进榻榻米上的被褥里,一夜黑甜。印象中最销魂的两次泡汤都在雨天。一次是2017年春天在信州山路上冒雨徒步了几个小时,浑身湿透,鞋袜冰冷似铁。还有一次是2019年深秋,在东北栃木县的那须高原上,也是风雨缠织。倒是一点也没有担心感冒,因为这两次最后都是入住温泉酒店。身子浸入温润的池水,筋肉和骨头一丝一丝地回温舒展的感觉,实在是太过难忘。

从小樽朝里川的樱树温泉出来,在回到室内汤池的一小截路上,我仰头接了一些雪花吞下。

飞雪入口,犹如吞下白色的药片,清苦寒凉。这个关于雪的意象和比喻,实在是妙。雪冰没有什么滋味,寒凉是实感,清苦则是臆念,虚实共存,存在于我们的意识深处,一并涌出后,则虚实交缠,难以区别。当时我忘了雪如药片这个比喻原出处在哪里,只记得三岛由纪夫在他的《天人五衰》中用过这个意象,后来想起来了,是竹久梦二的句子。

吞下去的雪,我后来想了想,应该加上颜色——胡粉色,以便以后更完整地记忆。

胡粉是从中国传至日本的一种白色颜料,用铅提炼。后来人们逐渐认识到铅的危害,就改从牡蛎壳里提炼这种颜料。胡粉色,白色中有点木气又有点光泽,是很奇妙的组合。色彩专家长泽阳子把鳕鱼肉、雪花莲(一种石蒜科花卉植物),还有雪,视为胡粉色的几个代表。

北海道的雪松软厚实,可以放心大胆地把自己砸进雪窝里,让粉雪溅满一身一脸,那一瞬间,雪的亚光中间有闪烁的晶莹亮丽,让很抽象的胡粉色稍微具象了一下。

日本传统色中有一种很微妙的色名,叫作“秘色”。

什么是秘色呢?它源自中国的青白瓷,属于白色和青色系列,可说是白色和青色的混合,但若说成是白色和青色将融未融、将汇未汇的那一瞬,在我看来要更为贴切。

这个色名,有种难以捕捉的瞬间感。

四川的遂宁有一个宋瓷博物馆。我到过遂宁三次,也就去参观过三次。这批器型完整、数量庞大的宋瓷,据说是宋代皇室被金兵追着往南跑的时候扔下的,1991年在遂宁市南强镇金鱼村出土,有近千件。其中景德镇青白瓷将近六百件,龙泉瓷三百多件,另有少量的白瓷、青瓷和黑瓷,是国内迄今发现的最大一宗宋瓷埋藏。有一次去参观,跟北京的老友杨葵同行。杨葵对瓷器颇有研究,听他聊了好多,很长见识。在博物馆的商店里,我问杨葵:“这些新瓷器做得挺好,但怎么都觉得比原作差了好几个意思,为什么呢?”杨葵说:“那比不了,新东西有贼光,没个几百年,褪不了。”

雪也是秘色。

曾读到李修文先生的文章《羞于说话之时》,其中有一段:

大概在十几年前,一个大雪天,我坐火车,从东京去北海道,黄昏里,越是接近札幌,雪就下得越大,就好像,我们的火车在驶向一个独立的国家,这国家不在大地上,不在我们容身的星球上,它仅仅存在于雪中;稍后,月亮升起来了,照在雪地里,发出幽蓝之光,给这无边无际的白又增添了无边无际的蓝,当此之时,如果说我们不是在驶向一个传说中的太虚国度,那么,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有一对年老的夫妇,就坐在我的对面,跟我一样,也深深被窗外所見震惊了。老妇人的脸紧紧贴着窗玻璃朝外看,看着看着,眼睛里便涌出了泪来,良久之后,她对自己的丈夫,甚至也在对我说:“这景色真是让人害羞,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这段文字里说到的害羞和自觉多余的情绪,归结起来可以说是耻感,当时读的时候就觉得相当深邃动人。我一直记得这篇文字,也一直想到北海道的雪中去印证一下,看自己是否有运气,能被触发“害羞”这种美妙的情绪。

喜欢害羞的人,喜欢害羞这种不可预测的突如其来的幽微情感。

害羞的时候,我无所安顿手足,意识闪烁犹如光斑,心虚慌乱,急欲定焦急欲摆脱。

我发现,晴朗的静默的雪原上的树可以帮助定焦和摆脱。

美瑛之丘就有好些这样笃定的树。

富良野是一个区域的称呼,由丘陵和平原组成,行政上属于道北地区,但实际位处整个北海道的中心地带,被称为“北海道的肚脐”,是除了札幌、函馆这两个城市之外北海道知名度最高的地方。在夏天,大片的以薰衣草为主的花田,是这一带标志性的景貌,主要集中在富田农场。农场主人富田忠雄是本地薰衣草栽培的先驱人物。花海的主要花卉是薰衣草、一串红、向日葵、凤蝶花等,紫、红、黄、粉红,是花海的主要颜色,夏季盛放时节,配上绿色植物和蓝天白云,色彩斑斓艳丽,饱和度也相当高,被称为“彩虹花海”。

说来有趣,因薰衣草而幽香四溢的富良野和美瑛,在其名字来源的阿伊努语中却都非常糟糕。因为地热丰富,河流含硫黄臭气,富良野在阿伊努语中是“臭气熏天的炎焰”,美瑛则是“油腻浑浊的河川”,可见本来皆是被嫌弃的一片区域。

美瑛之丘的树都太有名,除了七星树之外,还有Ken and Mary,两棵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树,曾出现在日产汽车的广告里。树前的小咖啡馆“树木园”也是打卡胜地,我们在这家小店里吃了一次简餐。七星树则出现在“七星”香烟的广告里。还有亲子树,三棵高低依偎的柏木,犹如一家三口。

最著名的是七星淡烟之丘上的那一排整齐的柏木——听名字就知道是香煙广告带来的效应——它们在雪原上看起来相当不真实:一道地平线把画面分割成上下两半,上下俱是白色:灰白的天空与灰白的厚雪。天空的颜色不算稀薄,但跟近景的雪原相比,就显得清浅很多了。一溜柏树清晰地立在地平线上,我数了一下,三十六棵,下半段的树干光溜溜的,上半段是嶙峋交错的枝丫。它们远看起来非常不真实,不真实到让人想要走近去摸树干来确认一下。

即便摸过树干,那种人与树都无端地多余存在的感觉,还是残留在人心里。

濑户内海的小豆岛,顾名思义,盛产小豆。这里的土特产名品是酱油和各种豆子食品,其中就有羊羹。

在我生活的南方,很少有羊羹这种东西,至少成都没有。但在北方,这种零食是很普遍的,在离乡远走的人那里,逐渐就会成为乡愁。我先生生长在天津,大学毕业后到成都定居。他不爱甜食,但偶尔吃一块羊羹会觉得很熨帖。以前我从北京给他买过羊羹,这次又在小豆岛买了。

日本传统色中的“羊羹色”,是小豆色的红褪下来后的那种浅黑,后来泛指黑色或茶色褪色后的感觉。它不是正式染出来的色彩,而是褪色后的样子,按照九鬼周造的说法,此色很“涩”,具有“粹”的境界,相当高级。

与此关联的还有一种色彩,“小豆色”,褐红色。小豆,就是我们常说的红小豆。与谢芜村有一首俳句:

休假回家的儿子,在煮红豆的片刻就酣然入睡,想必正在做美梦吧。

外出归家的孩子,等着母亲煮红豆羹,那股甜糯的味道刚刚飘出来,家的感觉一下就落实了,人一放松,安心的疲惫感涌上来,也就睡着了。

羊羹色和小豆色,都是与红色相关联的色系。我还在周作人的文章里,看到一种较为罕见的蓝色羊羹。《羊肝饼》一文谈到他爱吃的一种日本羊羹:

泛蓝的熬炼方式,犹如玉和寿山石的混种,令人感到十分舒服。不仅如此,盛在青瓷皿中的蓝色羊羹,宛如方从青瓷皿中出生一般的光滑匀润,叫人不禁想伸手抚摸。

2017年初春,我在白川乡吃过一碗难忘的红豆羹。

白川乡位于飞驒地区的五箇山,在高山和金泽之间。因为特殊的山地气候,飞驒的冬天特别严酷,其深雪甚至超过北海道的好多地区。从头一年的11月到第二年的4月,整整半年,飞驒地区的很多地方都因积雪封路封山。在古代,这是一个不宜人居的地区。在平安朝末期,源氏家族和平氏家族陷入争夺权力顶峰的长期拉锯战。平家落败之后,平家武士以及家眷遭到源家的追杀,有些人就逃进几乎与世隔绝的白川乡。为减轻积雪对建筑物造成的损害,这里的屋顶建成了六十度以上的斜坡,就像人合十祷告的样子,所以叫作“合掌屋”。远看这种屋顶,就像一个个胖子莫名其妙地蹲在那里,有一种特别的喜感。

在白川乡参观过合掌屋的内部,从盘旋着的楼梯绕上几层,直至尖尖的屋顶阁楼。这里一般都被作为蚕房,或者用于存放工具。一家被改建为咖啡馆的合掌屋特别有味道,吧台上方挂着各种各种的咖啡杯,由客人自选颜色和款式。屋子中间是一个炉台,台面很宽,客人可以围炉而坐,簇拥着中间那口正炖煮着红豆羹的大锅。我和同行女友都要了红豆羹,软糯甜香。

白川乡的一碗红豆羹和一杯加糖拿铁,这个味觉记忆一直铭刻在身体里。雪天宜甜。后来我在隆冬里到过北海道,更是发现无论视觉、嗅觉和味觉,都会被雪天催发出对甜品的强烈需求。难怪北海道到处都是小咖啡馆,就四五张桌子,一般是一对老年夫妇在操持,顾客多为四周的邻里。雪天里,在门口地垫上卸掉雪爪,跺掉鞋帮上的雪,拉开双层玻璃门,然后,一杯滚烫的咖啡就足以还魂。

在北海道东川町的一个傍晚,吃过晚饭之后,我们在深雪坑中踩着路上的薄雪往外走。冬天,每天把北海道的路从厚雪中刨出来,想必是一件相当艰苦的工作。漫长的几个月中,盖复盖矣,掘复掘兮,重复又重复,有点西西弗斯的意思。我是在漫长的写作中逐渐领会到西西弗斯这个神话对于各种琐细的工作和事务乃至整个人生的隐喻之深刻的。西西弗斯不是愚公移山,愚公移山是因为某种愿望驱使而主动选择的事业,而西西弗斯是命定的劳役,终生不可解脱,如果视之为惩罚,则绝望无可抵挡,不妨把其视为一种宿命,当下安心并从中别取乐趣。

夜色降临后,因为雪光的缘故,天空呈现晶莹剔透的紫蓝色,使暖黄的路灯光有了玉的质感。身后突然一声巨响,惊骇中回头,是一大块积雪从斜面屋顶上垮落下来。我回头时,正好看到雪块扑地后雪烟曼妙地升腾而起,似乎散发出了一阵香气。

是什么样的香气呢?我突然有点迷惑。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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