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生
黄昏来临
在黄昏,我们会安然一些。光,柔和了不少,光散了热,也就可爱了。光覆盖山林草木之时,我才感觉到一些变化。光什么时候穿上霞衣的,我不知道。刚才还在炙热的光里,看到虚白的语言,此刻却突然丰盈起来,光那么盛大、厚实,让一个黄昏变得如此美好。
我们无数次读到黄昏,却在黄昏中无所事事。我们眼中的草木,都带着黄昏的颜色。绯红,赤橙,说不清楚,光晕如此多变,重叠着,渲染着,像泼墨的色彩。我们耳朵里的黄昏,也寂静起来,飞鸟安于深林,牛羊缓缓归来,物用与荒废,都一起在黄昏里各安其所,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意。黄昏中,突然觉得世界变得小了,只要目光所至,皆有我的因果。世界也不过是这样的境遇:飞鸟从天空归家,山林寂然于此,草木会披着黄昏的语言,在一条小径上等我,大地上所有的事情,都待在最舒适的位置,不必在乎山风与雨声,黄昏的暮光在,它们就遁在远处,只听到雷鸣。
会有少年在黄昏中看蚂蚁上树吗?
或许,一种底层乡野的生活,已然远离了黄昏,黄昏还是过去的模样,但是人已经少了趣味。人躲在城市里,对黄昏只有赤裸裸的赞叹,他们看见的黄昏,只是静穆的。房屋连缀一起,在暮光来临之际,显得那么庄严,像一个个失眠的具象,静默着。
我必须回归乡下,让黄昏变得安宁。必须学会在一天的尾巴上,去截取欢喜。黄昏,终归要离开我们,我们无数次更改关于它的定义,必须确定外延,平原、山体、沙漠,都有黄昏的光。我们喜欢的黄昏,是惊鸿一瞥吗?显然不是,我们看见远山一黛,光影具在,山体滑向远处,也变得淡一些,山体黄昏中的永恒,在一行诗句里活着。平原上的辽阔,也会缝合起一个白天的孤独,热情散去,终归会安然于一幕夜色。此刻,我與黄昏久别重逢,像两团火,它照亮了俗世,我照亮了自己。
飞鸟为我送来黄昏,我心怀感激,我必须努力写下只言片语。黄昏那么庄严,山也变了模样,有时候想想,黄昏是什么样子,我们反复赞美黄昏,到底是在赞美什么?或许,我们赞美黄昏,并不是黄昏中物象的繁多,黄昏应该做减法,它越来越清澈,越来越单一。
黄昏离我们不远,它在哪里?它挂在山体上,它在蜻蜓的翅膀上,在乌鸦驮回的精神里。我们无数次顺从心智,让黄昏远离主观臆断,让它自然醒。黄昏就是黄昏,不是任何人的附庸,这么多年,黄昏成为太多人的装饰物,古人每有佳句,定然在黄昏的灵感中找到安慰。时光流逝也罢,客居黄昏的孤独里也罢,我们反复赞美黄昏,其实,就是寻找一种镜像,一种关于欲望的原罪。黄昏那么美,美之后,就是黑夜,一切都消遁了,回归本相。
光从远处涌来,像一条盛大的江河,带上暮色,那么忧郁,那么迷人。它们携带着黄昏中的孤独,撞击着每一个物象,炊烟、青草,还有无数挂在天空中冷冷的星子。
长河落日,锁死过千古风流的延续啊。我们一直在一种自以为致命的黄昏中,传承着一种古老而新鲜的孤独:长河那么远,行舟那么急,定然是赶着回家,或许,在黄昏中,只要想到一个“家”字,一切就都变得美好起来了。
云在天空,像倒置的河流,流向远处。白云像河水一样,流动那么快,曾经在某一个时刻,我疯狂地等待着黄昏,落日不见,只有暮色,填写了天空,突然绯红的暮光下,出现一只飞鸟,剩余的都是留白,一团谜语,尚未找到破解之钥。直到一盏灯出现,黄昏才安静下来。
灯火野心勃勃,它会串联起来黄昏中人心的忧郁与孤独吗?或许会,或许不会。
倾听黄昏
太阳收了最后一束光,暗鸦在枝头叫着,声音贴着大地,忽然一卷,就飘过我的身体。这叫声充满激情,却少了野气。鸟鸣的细腻,在黄昏中被我捕获。我是一个看黄昏的孩子,总喜欢对着天边的那一片绯红的云霞发呆。你看,红而不浓,夹带着橙黄,中间是一片蓝云,像一汪湛蓝的湖水。整个天空盛大、壮阔,云散开的时候,天空更为丰富,无限变化的图样贴在窗外,我不停地看黄昏,看蓝与绯红,最后钻入黑色的口袋。没有人喜欢黄昏的样子,云层昏厚,澄明透亮的光,愈发悲凉,加上鸟鸣,一种安静忽然裹紧我的文字,我似乎听见一个秘密,寂静,悲凉。
鸟的翅膀上,驮着无边的阴郁。
黑色重叠,让无数碎瓷片一样的黑堆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口空碗,扣在我的村庄上。我们并没有觉得透不过气来,倒是觉得村庄的夜厚实多了,一层一层,总撕不破。
一灯如豆,这火苗吐舌,冲破黑色的城堡,光亮穿透夜色,让光驻扎在屋里。屋里朦胧,依稀可以知晓一盏灯的艰辛。灯火的本质,可以这样比喻——用卑微去反抗沉重,让一灯在逼仄中开出花朵,稀薄,持之以恒。让光覆盖着一角,心事重重的样子,让我们对灯火充满好奇,一盏灯,可以破解无限的生活。
灯火野心不大,只固守着一间房子。
它远不像月亮那样充满了野性,从一个窗跑到另一个窗,从一个院子跑到另一个院子。瓦上,井上,影壁墙上,都落满了月光。有时候我从井里打水,明晃晃的,似乎打捞出一桶月光。在寂静的院子里,人喝下去的似乎不是水,而是一碗月光。
有月亮升起的时候,黑夜,缺少一种安全感。好像夜的秘密被人知晓,这里被人掏走一把夜色,那里被人掏走一把夜色。树的阴影、屋檐的阴影、山峦的阴影,我们窥见阴影中的秘密:一只猫越过墙头,与墙头上的月光撞了个满怀。它不过是想踩一踩这月光,看它是不是如棉絮一般轻盈。月光是安静的,它把乡村裹在里面,不让一点声音外溢出去。鸟鸣声低回,似乎月光安装了消音器。而月光又是那么狂野,无限生长。野生的月光,会遇见大地上所有疯狂生长的野花,它们默然,却用一生所爱,去改变一行文字的细节。
黄昏之后,有月的夜与没月的夜晚,是否一样?答案是明显的。月亮充满一切变数,万般皆有可能,而厚实的夜,没有月光的照亮,一定会陷入单一的模式。到处是黑乎乎的夜色,晚风吹过,也不能吹走任何一片黑。风与夜,似乎不能组合成一种安静。
牛羊归来之后,暂时安宁。一些影子在灯光中活着,我们看见枝叶盛大,看见血脉相连,所有关于苦难的文字,在稻谷如绣的春天里,一定会表现出一种妄诞。我们无数次回忆中的过去,成为一道已知的光,鲜活过,也晦暗过。我们无数次顺从现在,让炊烟与米香,一起穿越大半个中国,让黄昏之下,呈现另一种出路:安宁的乡村,拥有诗一样的月光。
夜晚的声音
夜暗下来的时候,一只蜻蜓还在草垛旁飞翔。停了片刻,就突然看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犹如沉入深渊。我知道,蜻蜓仍在,不过是被夜色覆盖了。同它一起消逝的,还有猫、狗、老鼠与人的影子,它们,也被黑夜覆盖着。
我们无数次组织关于黑夜的语汇,但是不知道如何去串联起来。让那些关于黑的词汇叠加一起,也不能寫出一个人对黑夜的感觉。每一个人,心里都有关于黑夜的词汇,父亲常说的关于黑夜的词是“黑咕隆咚”,母亲常说的词是“黑灯瞎火”,我直白一点,说“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说的是同一个夜晚,但是,所借助的语言指向不同,一种是借助声音,一种是利用对比,一种是自我感觉。在人间,我们关于黑夜的定义,都是用自我最熟悉的味道去阐释,我们说的都对,但又都没有说透。
黑夜是流动的,当我写出这样文字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反驳。我知道,夜不过是少了光而已,空间看似静止,但是我觉得这辽阔的黑夜,一定是河流一样的黑,流来流去。一会儿,黑把灯扇灭了;一会儿,黑把风挑逗起来了。总之,黑夜看起来安静,其实也不安静。
关于黑夜,古人似乎口径统一:天高地远,无尽的孤独支撑着一盏灯的重量。石磨、棒槌,还有即将入冬的旧棉衣,在空巷中传递着一个院子的信息:归来吧。捣砧声,一声高于一声,一声紧似一声。黑夜,在诗中赶路,黑夜,遇见中国古代夜幕里的歌声。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漂泊,孤独,压抑,怀才不遇,夜色的重量这么重,把一首诗都压弯了。
我们是历史的后人,我们在黑夜里也听见了它的寂静,但是,黑夜的声音,是那么盛大。古代的夜,是清的,而此刻,夜一定是浊的。夜晚,一两个女人坐在灯下,不紧不慢地喝着晚茶。把一个黑夜里的灯都熬灭了,她们还有说不完的话,夜怎么就那么短?她们告别的时候,对面那个烧烤摊还亮着灯,划拳的声音砸在大地上。我们听着声音,一定会有这样的想象:酸臭的身体,夹裹着一个个家庭的希望,在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城市里,躲在一角,用一种底层的语言向黑夜致敬。黝黑的长桌,油腻腻的凳子,一壶茶滚烫着。夜晚的声音,有他们的语言,他们是夜的一部分,他们眼中的黑夜如此美好,抖掉一身疲劳,在酒水里看到黄河岸边的中国,看到一个乡村的影子。
少年的单车,也在灯下拉长了影子。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这些飞鸟一样的少年,像一群候鸟一样,呼啦啦聚在那条柏油路上。灯火那么亮,影子那么长,一只“鸟”丢了,另一只“鸟”也丢了,最后,等一个少年钻入门洞,一个夜的另一半才开始。日常生活重复、机械,一个少年的时间,被分割成不同的格子:语文时间、数学时间、英语时间……他们掐灭灯的时候,世界也睡着了。我多想在这个时候听听黑夜的声音,除了几声狗吠,偶尔还有几只飞鸟的声音,夜晚就突然失控,然后又被寂静包围了。
大半个中国,夜晚容纳过多少走动的脚步啊。一些人从乡下赶来,不过是暂时蜗居,他们眼里的夜晚,并没有像城里人一样丰富,灯红酒绿,是一面镜子,照出人类的不同命运。用最廉价的酒水送走这个夜晚时,他们笑得那么迷人,我知道,我也是从乡下赶来的人,在这个夜晚,我听见自己底层的呐喊。
没人说出一个夜的孤独。
那些自认为孤独的人,其实并不孤独,剩下的一些人,与这个夜晚开始交流。他们说到一个夜晚的风向与农耕的关系,说到一声喷嚏对一个城市的影响。我们常年在黑夜里厮混,最后发现,自己竟然只是一个多余的人。灯火,不属于我,窗外那么多的黑夜,也被别人瓜分了。而我们,一无所有。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