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子
“可赶紧给你爸回电话吧!”
我推门,书包胡乱地夹在胳膊下,而室友们正躺在床上刷手机。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斜着看向我。我的脸颊顿时变得滚烫,好像自己是个滑稽的小丑。
看到十来个未接电话,我把手机狠狠扔下,血气涌上了头脑——只是在自习室多待了半小时,没有准时给父亲发短信,他便打遍了我室友的电话,一个不落。
这并不是第一遭。刚开学时,我因为晚间考试关机,父亲就要连夜开车来学校找我,甚至一通电话打到了辅导员那里,隔天传为了全专业的笑柄。
笑话,他知不知道,我已经是一个上大学的成年人?
内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冲进无人的消防楼道,拨了妈妈的电话,一接通便是愤怒的咆哮。
刚上大学时,父亲和我约定每晚十点给他发个短信报平安——他说,很短的就行。
但很快,短信就从“我回来了,都挺好的”,变成“我回来了”,再变成“回”。但只要延误了半小时没发短信,父亲就会立刻打到室友的手机上——大概,他根本不理解我的课业有多么繁忙。
“你爸晚上不听见手机‘叮地响一声,就睡不着觉。”妈妈沉默了半晌说。
我嘶吼着告诉他们,从今往后,休想让我再发半条短信。
我狠狠按断电话,甩手回屋。
和室友说说笑笑半晌,已是凌晨。方才爆发的情绪渐渐无影无踪,回想起刚才的事,我有些内疚,便给他发了一条“最爱爸爸了”外加一个嬉皮笑脸的表情。
石沉大海。
我打开学术网站,查精神病学的文献,从焦虑症查到分离障碍和强迫症,试图给父亲荒唐的行为找一个“专业”的诊断。
这时我看见一个名词,“阿斯伯格综合征”。
“自闭症谱系障碍,行为刻板程序化,固执古怪,情感缺失。”这不是我爹又是谁?
我对父亲太了解了。他的日程像是一只精准的钟表,几点出门,几点吃饭,必须分毫不差,如果没有按照他的时间做事,就会大发雷霆。初中我骑车上学,父亲悄悄在后面跟着,跟了三年。但是,如果一同外出,父亲却几乎不说一句话,总是远远地走在前面五米之外。他闷着头,大步流星,就像不认识我一般。而每次接我放学,他看见我从校门出来,不是迎面而来,而是瞥一眼,背着手转身就走。
以上或许还能理解为某种“父爱”,可如果我不慎踩到了家里他擦的地板,或是洗手在地上滴了水,父亲就会突然暴怒,赤红着眼大吼大叫。
“爸爸心情不好,你多理解他。”妈妈还没换下精致的职业装,埋头回复着工作文件,手指跳跃如飞,顺便对我说。
我十岁那年,父亲失业了。那之后,父亲五点起床,接送我,买菜,家务……剩下时间,那个一米八几的汉子就佝偻着背,一言不发地坐著,紧紧抿着嘴唇。而妈妈,则在外奔波撑起了这个家。作为一名20世纪80年代的名校硕士,妈妈勤奋而优秀,当上公司总经理的她常常加班,一周难见一次。
我放假在家时,就是与父亲大眼瞪小眼地对坐。压抑的气氛让我没什么心情交流,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亲也不会过问我什么,每天就是做好饭,叫我来吃,然后我回屋,他沉默地收拾碗筷。
我也根本不想在家,高中起就开始住校补习。我拼命地学习,目标只有一个——我要独立,离开这个令我窒息的家。
终于,我进入了心仪的大学。我收拾好行李,心像羽毛一样轻盈,憧憬着未来。始料未及的是,父亲每日发短信的要求仍“阴魂不散”地缠绕着我。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就像被蚁穴侵蚀,轰然倒塌的堤坝。那之后,父亲再没让我发过短信,甚至也极少打电话给我。我窃喜不已,就像一个凯旋的将军。
毕业后,我开始从事梦寐以求的建筑行业。我不顾父母的挽留,拖箱带箧地搬离了家中的大房子,与同事合租在一起,连新家地址也没有告诉父亲——这样才不会有人偷偷上门,检查水电煤气有没有关好。
我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再没有人会唠叨我吃掉大半盘子青菜,非要逼我在不冷的时候多穿衣服,斥责我在地上洒了水。我在施工图与设计方案中徜徉,在会议室与“甲方爸爸”唇枪舌剑。为了远离父母,我特意申请驻扎外地。我在飞机上翱翔,我在高铁上奔驰,那种感觉畅快淋漓。
隔很久我才会与父亲通一个电话,言谈中也满是炫耀,我告诉他我赚了很多钱,方案中了标,好像在以这种方式尽情地报复他。我要告诉他我很强,不是离开他就什么都一塌糊涂的笨蛋宝宝。
父亲“嗯嗯啊啊”地听着,似乎很高兴,又透着前所未有的疏离。这真的很奇怪——不像是在和女儿说话,而像是面对一个客人。
在一个微有凉意的中秋,我终于难得地回了家。
而那张平时一家三口吃饭的饭桌上,此刻却只有妈妈。
妈妈郑重地看着我,说要对我说一件事。
然后,她就将一张离婚证,拍在了我的面前,然后平静地看着我。
那盖着钢印的、只有妈妈的单人照刺痛了我的眼睛。旁边是父母盖着作废印章的结婚照,上面的父亲年轻而英俊,和妈妈靠在一起,郎才女貌。
我问妈妈,为什么?
妈妈掏出手机截图——那上面居然是爸爸与一个陌生人的聊天记录,用词暧昧。
妈妈冷笑:“缺温暖,就去找温暖了?”
我难以置信。
“这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个导火索。这么多年,真的是累了。”
妈妈叹了口气,独自陷在宽大气派的沙发里。现在,这所大得只有寂寥才能装满的房子里只剩她一个人,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为家。
爸爸失业后,妈妈这些年独自扛着经济重担在外奔波,到晚年也有了不菲的积蓄,在北京购置了房产,装修一新。然而妈妈再如何精干,传统中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仍然禁锢着他们这辈人。这些年,他们过得都很压抑。
而父亲,终究是带着那个孤独沉默的背影,离开了。
那天我食不知味,匆匆落荒而逃。妈妈去送我时说:“爸爸之前说,这个家,等你走了,也就散了。”
我深深叹了口气,或许吧。
我想起从前,父亲悄悄在半夜来我房间,看我有没有盖被子,我想起他在我关门回屋后落寞的眼神,想起他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要我发短信给他。
大概他并非只是想管束我,那是一个溺水者最后的挣扎。父亲是想抓住我和这个家,抓住最后一丝温暖。然而,我终究是甩开他的手远走高飞了。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我只能,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爸爸完全淡出了我的生活,偶尔寥寥几个电话,也是匆匆就挂断。终于没有人牵绊我了,可是,又好像空落落的。
搬走后,父亲一直独自住在爷爷留下来的老屋。直到他60岁生日那天,我才第一次踏足。
而父亲在楼下接我。
那是我从小长大,却阔别多年的地方。远远地,我望见一个身影,恍惚之间吃了一惊——我以为自己看见了去世的爷爷。
那是一个有些佝偻憔悴的老人,寒风中伫立在楼道口,一动不动。一晃神之间,我才想起,那不是爷爷,而是父亲。
从什么时候起,高大英俊而沉默的父亲,已经变了模样。
时光,真的是容易把人抛啊。
我慢慢环视这间老屋:玻璃板下的全家福,被父亲用白纸盖掉了,再没有妈妈的身影,也没有我。我的心中一阵钝痛。我四处翻找,想找回属于自己的一丝踪迹,却似乎徒劳。
忽地,一道淡淡的灯光亮起,是我不慎碰亮了爸爸的手机。
这是父亲的隐私,我不该翻看。可一阵念头翻涌,我还是忍不住打开了短信页面。短信栏下面的“收藏”一行,显示着数字“1”。
父亲还有收藏的短信?
我點了进去。
“最爱爸爸了。”
收藏夹里,一条陈年的信息赫然躺在那里,发信人是我,时间是十年前。
仿佛有无数时光哗啦啦地翻着页,一瞬间就带我回到了那个大学的夜晚。
那一条以为石沉大海的短信,孤独地,躺在父亲的手机收藏夹里。
这许多年里,父亲从未说过一个爱字。他从未说过爱我,从未说过爱妈妈。我以为他是一个感情缺失的人,不会表达,也不懂得爱。
但是却有这样一条短信,那样的短,却跨越沧海桑田,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帘。
泪水终于还是止不住地跌落下来。我想起那个也曾经其乐融融过的家,想起早起晚归照料我的父亲,想起那些被遗弃的过往。
也许,岁月让我不得不执着地走下去,但是,我应该会频频回顾,那些我珍惜的时光,那些我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