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之美者:滇象北往与贡象南来(之六)
——基于历史民族学的人象伦理关系考察

2023-08-14 22:02:47郝时远
关键词:驯象象牙大象

郝时远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732)

七、太平有象:“长安初伏看洗象,朝章沿习成游赏”

自中国有文字的历史之始,大象之“象”字即以“长鼻牙”的象形见诸甲骨、金文,篆文之“象”开始趋向抽象。而曾经是产象之地的河南称“豫”,日用惯熟“像”字的“人象”结构,都会意形声地寓意了人与大象的关系,这在关涉人兽关系的字眼中可谓绝无仅有。如前所述,历史时期南来驯象在五方之民互动关系中形成了中央王朝政治文化的一种共识,即君临天下的祥瑞象征和皇朝卤簿的威仪标志。但对北方民族所建王朝而言,其原生社会语言环境并无对“南方大兽”的认知和称谓,故辽金元清诸朝的族别语言文字中,“大象”这一名词均属外来语言的植入。不过,考究女真、契丹、蒙古、满族的语言文字,“大象”一词的来源却并非来自汉语,显现了历史上各民族语言交互影响的复杂性和多样性(1)经请教乌兰、江桥、孙伯君等学者,大象一词女真语汉字注音为“素法”(sufan),词源不详,满语因之。清乾隆《五体清文鉴》中,以满语注音的大象一词,满语为sufan,蒙古语为jagan,藏语为lang bo ce,维吾尔语为pil。据推测,蒙古语大象(jaghan~ja'an)一词,似源自古回鹘或古突厥语,或即成吉思汗西征中亚时第一次见到大象时产生的语言影响。。而汉字“大象”除了确指兽之美者外,又演绎出更为复杂的意境和含义[1],这也是其他民族语言中不曾出现的现象。

大象之“象”,是中国汉字中文化意蕴最直白、最虚幻、也最深奥的一个字。直白者,确指陆生动物中“兽之美者”的大象;虚幻者,是人之意念中无穷无尽的“想象”;而深奥者,则是人对时空宇宙、天文地理、自然万物、社会变迁等症候(象征)的观测之象,诸如气象万千、包罗万象、万象更新,即“盖象之合于物象,不一而足也”[2],“故天象亦用此字”[3]。而“太平有象”之寓意,则三者之形意兼而有之,藏于宫廷以“太平有象”命名的錾胎珐琅大象驮宝瓶等工巧之物是焉,其寓意尤指自然万物、人间烟火、丰饶年景的天下太平。即如《周易》象卦所示:“云气上通于天,天气下交无所阻隔,时和年丰之象。小民忘其暑雨祈寒之痛,而收黍稷仓箱之利;君子乐以天下,始敢飨其任土之贡,饮食宴乐同于亿兆。此所谓无为而治,太平有象者也。”[4]元明以降,以大象驮宝瓶为形制的礼器象尊,赋予了大象与天象合一的治世理想。

天象祥瑞、世道太平的大象寓意,不仅因“兽之形魁者无出于象”[5]而体现了得天下的人君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且在于大象“此物质既粗笨,形亦不典,而灵异乃尔”。明人谢肇淛称:“今朝廷午门立仗及乘舆卤簿皆用象,不独取以壮观,以其性亦驯警,不类它兽也。”[6]驯象“一如人意”的灵性,既有大象作为食草动物的先天温良,又有经历人工多年恩威并重驯服的后天顺从。这是除驯化的家畜外,人可役使利用的唯一野生巨兽。而“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的犀牛角,不仅与象牙同为贵重贡品,而且也偶有驯犀之贡,若林邑国“贞观初,遣使贡驯犀”[7]等。不过,尽管卤簿仪仗中有驯犀旗,但偶贡的驯犀仅作为珍奇异兽养于苑中观赏而难有他用,且豢养亦不易。白居易《驯犀》一诗就记述了“驯犀死,蛮儿啼,向阙再三颜色低,奏乞生归本国去,恐身冻死似驯犀”(2)见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3《驯犀·感为政之难终也》,收录《文津阁四库全书》,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驯犀亦有随贡而来的驯导者,即诗中所述因驯犀冻死,南蛮之属的驯导者启奏返回故国。的悲剧。而驯象则不同,不仅是寓意天降祥瑞、人间太平的实物存在,而且有彰显皇朝仪典和宫廷威仪的赫然气势,所以历朝各代咏颂驯象的诗词歌赋和描绘驯象的绘画,构成了中国古代记录和演绎大象知识的重要组成部分。

诚然,中国历史时期野生大象种群的南却之势,事实上已经“结束”了中原地区民间社会与野生大象互动实践的知识积累,即韩非子所说“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不过,由于象牙之尚风靡朝野、驯象之贡源源不断,南蛮之地、域外邦国役象以劳作、驱象以斗战的事迹,使大象知识不断传入且为文人墨客所记录、传袭,特别是地方官、出使者、游历者在产象之地的认知、记述更为生动和易于传播,或传布民间成为掌故,或诉诸宫廷形成经典。而象教对这些知识的神圣化、图示化,加持了大象形象-宗教权威-皇朝政治合为一体的象征意义。是故,大象的祥瑞象征是为皇家御用的专属而民间不得随意使用,“又禁,凡服色、器皿、房屋等项,并不许雕刻、刺绣古帝王、后妃、圣贤人物故事,及日月、龙凤、狮子、麒麟、犀象等形。所以辨上下、定民志”[8]。

犀象图形的御用,可溯及商周青铜时代的鸟兽动物图纹器物,象尊堪称代表,即直观完整的圆雕大象形器物。诸如商象尊,“尊铭全作象形,头、目、尾、足皆真象形篆也”[9]。此外,多有以象为图饰、纹饰或象体局部(如象鼻)为标志的器物[10]。象尊作为祭礼酒器最著名者,湖南省醴陵狮形山出土的象尊是其一;而收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的相类象尊更为完整,以小象为盖钮的造型独具特色;藏于法国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的象尊形态别具一格,通体以云雷纹为地纹饰饕餮、夔、麟纹,均为殷商时期的酒器[11],且具有长江流域青铜器物的特征[12]。而以象纹为饰的青铜器物类型则更为多见,“主要集中在簋、鬲、尊、壶、铙等器类,另外,部分鼎、甗、卣、钟上也见象纹装饰,但所占比例较少”[13]。有关商周鸟兽青铜器的研究表明,象形、象纹器物如同其他鸟兽类礼器一样,在战国时期已多为“弄器”而非礼器,而牛形青铜器的登堂入室,则代表了“以牛为贵”的祭祀牺牲[14]。对这一历史背景及其变化的研究,既有殷商尚象的神圣化研究[15],亦有诉诸气候变化、大象南却以及周文化取代商文化产生的结果[13]之研究,其中史传“周公驱象”的故事是否成为“去象形”“去象纹”的动因,也曾为学界所讨论[16]。

事实上,有关牺尊、象尊的解读自汉代以降一直为文人所重视,形成诸种学说,其中不乏误读[17],其重要原因是未见过商周青铜器物。诚如宋人王黼《重修宣和博古图》所示周象尊曰:“今全作象形而阔背为尊,礼记曰牺象周尊也,郑氏则曰以象骨饰尊,阮氏则曰以画象饰尊,殊不合古。此作象形而出于冶铸,则郑阮之谬槩可考矣。其所以然者,三代之器遭秦灭学之后,礼乐扫地而尽,后之学者知有其名而莫知其器,于是为臆说以实之,以疑传疑,自为一家之论牢不可破,安知太平日久,文物毕出,乃得是器以证其谬耶。”[18]同时,其解读象尊之器的象征意义亦值得重视:“象之为物感雷而文生,是尊取形于象以明乎夏德而已,夏者假也,万物之所由而化也,方时天气下降、地气上腾,文明盛大而物趋于侈靡,此象尊所由设也。……又况象南越大兽也,以鼻致用而不以口,先王于是以见远夷来宾,昭德之致,与夫养口体者异矣”[18],云云。实则揭示了诸多对大象祥瑞象征意义的认知,诸如象牙的纹理,“其牙生花必因雷声,故古者以为器饰”;象征文明大盛之天象的 “盖兽之象以鼻致用而不以口,天之象以气致用而不以言,故天之象与兽之象同字”[19];特别是贡象南来、“远夷来宾”的政治意义,“此吾王之化被也,故远人得而献之中心”[20]。因此,宋以降象尊再度成为复古礼器,而元明清的象尊显现的大象背驮瓶形器,则以“瓶”“平”谐音注入了太平有象的意义[21]。

历史时期中央王朝政治文化中的象形标识和器物,赋予了中国古代大象知识以皇朝礼制的内涵,并产生了“天下王朝”对域外的影响,其中东夷之属的朝鲜、日本尤为显著。日本江户时期,庙学制度重振,孔庙祭祀对释奠礼器的需求大增。日本人参考从中国舶来的器物和礼器图谱进行仿制,形成了日本的礼器系统和形制,其中包括牺尊、象尊。同时,其孔庙祭器的莳绘工艺,亦为中国商人所崇尚和引进[22]。当然,代表中国古代政治文化的礼器传播,并不意味着大象知识的传播。虽然日本有古菱齿象的化石记录,但认知亚洲象的基本知识则来自中国文献。如前所述,雍正年间,中国著名“海商”郑氏家族为日本走私驯象一事,日本文献记载颇详。特别是大象至长崎后的经历,诸如“手持二尺带绳鹰钩”的男女象奴二人系安南人氏,存活之象从长崎到江户的经历,驯象拜见天皇、上皇的仪式,驯象之贡引起的朝野反响,以及对驯象习性的种种描述,等等。从1729 年日本刊印的《咏象诗》一书中最具代表性的诗歌——“魁梧异兽献皇州,行步移丘超马牛。尾燧曾将吴陈却,称身又使魏丹浮。尖牙左右看似怒,长鼻舒卷成自由。生性从来能跪拜,一钩在手任指呼”——可以看出,日本文人墨客描写大象的基本知识及其遣词造句均源自中国文献。诸如晋人郭璞的“象实魁梧,……动若丘徙”之《象赞》,以及“系燧于象尾”的“执燧奔吴战”,“量舟入魏墟”的曹冲称象等中国典故。甚至驯象所过之地“市井庶民或绘其状,或塑其像,卖鬻传玩,不可胜记”(3)转引自邹振环:《14至18世纪东亚世界的“象记”:博物学知识比较史研究的一个视角》,载《世界历史评论》2021年第3期。该文依据日文史料的记载,对此事的引述颇详。的实景记录,也与北宋年间汴京驯象仪卫出行时街头“观者如织,卖扑土木粉捏小象儿,并纸画,看人携归,以为献遗”[23]的情景如出一辙。其后,又有井上通熙所撰《驯象俗谈》一书面世,以驯象为主题的画卷亦相继刊布流传(4)经检索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古籍文献库(https://www.wul.waseda.ac.jp),自1729年至19世纪,日本画师所作大象图存有多幅,其中包括1827年、1838年的“象之图”,1863年的“舶来大象之谱”,以及年代无考的一些大象图画,且多有源自中文典故之大象知识的题注。,由此打开了日本社会认知大象及其习性的一扇窗口,显然中国历史文献中的大象知识起到了海外传播的作用。

对中国而言,历史时期大象的知识主要来自野象群聚的南蛮之地,象牙及其制品和驯象是为这类知识的实物载体,但这些产象之地对大象神圣化的观念及其文化呈现方式,却绝少为中国社会所了解和认知,或者说仅限于佛教经典和佛教艺术造型,诸如砖雕、壁画中的大象图示,间或青海都兰血渭一号大墓出土的吐蕃时期大象金银饰片,等等[24]。然而,在南亚、东南亚古国的建筑艺术和神祇崇拜中,大象的造像、图案和雕塑等呈现形式众多,并未随贡象南来就近传入中国的中原地区,反而在美洲大陆玛雅文化中展现了生动的图景。在洪都拉斯,大约繁荣于公元6-9世纪的科潘古城遗址,玛雅人工匠在巨型石碑上刻制的大象和缠头驭象者浮雕,其图案及其诸多细节都与古代印度、真腊、暹罗、爪哇的象形雕刻颇为相似,而古印度的因陀罗神祇体系则是象形跨越太平洋之文化传播的重要媒介。因此而展开的文化传播论与美洲文明独立发展观的争论,聚焦于“人们拒绝承认科潘石碑所雕、玛雅手抄本所画乃印度大象,唯一的理由,在于他们若承认了事实,美洲文明独立发展学说便失去了整个基石”[25]。可见,以大象为主题的文化传播,在世界范围有更广泛的踪迹可循,这对深入发掘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大象知识,特别是历史上产象之地、驭象之族的尚象传统,无疑具有重要的启示。

中国古代文献中有关大象的知识相当丰富,大象被赋予的神圣、祥瑞、太平象征,广泛见诸于历朝各代文人墨客的诗赋作品之中,且大都通过赞象之奇异而极尽对皇朝政治的讴歌之辞。诸如明朝永乐二年(1404年)安南贡白象,是年得中状元的曾棨在其《白象赋》中以“天生祥瑞以协休徵,远人向化实由有德”,盛赞皇朝“功高于汤武,德合于虞唐”,称此祥瑞之物“虽上国之匪求,岂蛮邦之敢畜”,故蛮夷归仁孝顺、纳款称蕃“而庭不召而至”,为此歌曰:“于穆圣皇兮,尧舜重华。混一六合兮,四海为家。文德诞敷兮,无有迩遐。远人来格兮,声教攸暨。南粤献象兮,其色孔异。皇不宝物兮,以德为贵。吁嗟尔象兮,亦何幸而得睹中国圣人之世。”[26]诸如此类的溢美之词,不仅构成了贡象南来诗词歌赋的主旋律,而且粉饰了皇朝“不贵远物”的虚伪德政。因此,贡象南来是上朝德政、远人向化所使然,心安理得;而“不贵远物”以效法 “周公驱象”,亦是以德为贵的清明之举,青史留名。这从唐人独孤绶的《放驯象赋》中不难看出其中的政治奥秘。

独孤绶的《放驯象赋》为唐德宗殿试之题,“以珍异禽兽无育家国为韵”论德宗朝放驯象、出宫女之举。德宗对其“化之式孚,则必受其来献;物或违性,斯用感于至仁”一句尤为欣赏,即“不斥受献,不伤放弃,上赏其知去就也”[27]。其意既将违物性的驯象之贡视为蛮夷输诚向化的必然,又将唐德宗放驯象于野作为顺应物性的仁政。不过,其赋对“物或违性”的驯象之贡和宫廷豢养之弊并未避讳,诸如“徒见弭雄姿而屈猛志,安知不怀其土而感其类。揆夫国用,刍豢之费则多;许以方来,道途之勤亦至。与其绁之而厚养,孰若纵之而自遂”[28]等话语,既有对驯象自然物性的体恤,又有对豢养珍异禽兽无育家国的主题回应。如前所示,这一插曲对宋代理学士人围绕驯象之贡的思想论争产生了直接影响[29]。

从文献记载可知,就动物学意义上的大象物性知识也不乏记述。除对大象形体的描述外,诸如“象头不可俯,颈不可回,口隐于颐,去地犹远,其饮食运动一以鼻为用,鼻端深大,可以开阖,其中又有小肉夹,虽芥子亦可拾也。每以鼻取食,即就爪甲击去泥垢,而后捲以入口。其饮水,亦以鼻吸而捲纳诸口”[30];又如以母象为首的大象家族,“往往十数为群,然不为害。惟独象遇之,逐人蹂践至肉骨糜碎乃去。盖独象乃众象中最犷悍者,不为群象所容,故遇之则蹂而害人”[31];乃至自《吕氏春秋》记“肉之美者“有“旄象之约”,后人视象“体具十二肖肉,唯鼻是其本肉”故而“争食其鼻”为嗜。现代科学研究证明,极其灵活的象鼻由十数万块肌肉所组成,似可说明古人争食象鼻的原因。此外,有关大象的食性、机警、亲情意识、畏忌等习性的记载亦颇多,且多与现代有关大象的科学知识相合。当然,也有诸如象“胆不附肝“而“随四时在足,春在前膊左,夏在前膊右”[19],以及寿命、交配、孕期和每岁脱牙等不实传说。毕竟除产象之地外,内陆中原所见仅为南来贡象,沿途“所过之邦,徒观其肮脏之貌,所遇之众岂识其谦柔之心”[32],围观之际亦为驭象者状貌奇异而称奇。只有京城官宦、士人、百姓因朝仪盛典或年度洗象而多有观象之机缘。

大象习性喜水,故有“晋时南越致驯象,于皋泽中养之”[33]的传统,而洗象亦是宫廷养象的内容之一。据宋代《宣和画谱》所记,南朝梁著名画家张增繇所绘《扫象图》(即《洗象图》)是为人工洗象的最早作品,同时记录的还有唐人阎立本等人的《洗象图》,有关阎氏图中“胡僧以大帚浥水洗一黑象,一人以巾拭之”[34]的记载,表明其所绘属世俗洗象之状。自唐以降,《洗象图》为宋元明清诸多著名画家所热衷,若宋之李公麟,元之钱选、赵孟頫,明之崔子忠、丁云鹏,清之丁观鹏等诸多画家均有《洗象图》作品留名青史或传世。不过,晚明以前的作品多已不存,存世者有传为元钱选的《洗象图》册四部,分别藏于美国三个美术馆和中国台湾的“故宫博物院”,大体相似、略有差别,真伪交织,书画界称为“四胞胎”[35]。这一主题的作品大都体现了佛教的意蕴,凸显普贤的白象坐骑,并以“洗象”(“扫象”)隐喻“香象渡河”的“洗相”(“扫相”)之空相观念[36]。其中,明朝丁云鹏以洗象为主题的八幅画作,是其道释题材绘画艺术作品中的代表作[37]。丁云鹏作为宫廷画家,在《洗象图》创作之前所绘《出警入跸图》中呈现的卤簿仪仗大象,则写实地描绘了宫廷驯象利用的图景和特点[38]。相关研究表明,这些《洗象图》的主题、构图、技法等呈现,大都有后人临摹前人的背景而非写生,其中也不乏民间画师冒名作伪以满足有闲阶层收罗古玩字画之需[39],明万历年间尤甚。

清乾隆帝对明人丁云鹏的《洗象图》欣赏有加,不仅题注其图,而且鼓励与丁云鹏一字之差的清廷画家丁观鹏临摹其作品。而丁观鹏的《乾隆洗象图轴》,将乾隆神圣化地植入图中取代了菩萨,亦属不负圣恩的创举。画中乾隆容貌的写实技法,亦被认为出自宫廷画师郎世宁的手笔。无论如何,这幅象征帝王与神祇合一的绘画,迎合了乾隆崇尚佛教、甚至以宗喀巴自诩的治边理念[36],亦可视为清廷平定廓尔喀之后乾隆赐驯象于西藏地方的伏笔。虽说这些《洗象图》所绘大象并非来自写生,且大都局限于宗教之象的意念和想象,但也确有亲睹京城洗象实况而作画者。明人崔子忠(字青蚓)应属其一。在吴伟业的《题崔青蚓洗象图》诗文中,详述了宫廷驯象出城沐浴时“崔生布衣怀纸笔,道冲驺哄金吾卒,仰见天街驯象来,归去沉吟思十日”的创作过程,以及“图成悬在长安市,道旁观者呼奇绝,性癖难供势要求,价高一任名豪夺”[40]的卖画轶事。因此,京城卤簿仪仗、尤其是驯象沐浴的场景,对民间社会认知大象产生了广泛影响,文人墨客以洗象为主题的诗词歌赋较之《洗象图》更为流行和贴近世俗生活。

北宋时,京城宫廷驯象出行演练,“诸戚里、宗室、贵族之家勾呼,就私第观看,赠之银彩无虚日。御街游人嬉集,观者如织。卖扑土木粉捏小象儿,并纸画,看人携归,以为献遗”[23]。可见,大象玩偶、图画是为民间稀罕之物。驯象虽豢养于皇城,但深居宫中的执役人员,也未必都有机会看到大象等奇珍异兽,故明时亦有“驯象火鸡新入贡,宫监传写画图看”[41]的私趣。清季,身为皇太子的弘历,也是雍正九年(1731年)首次于象房近身观象。其《驯象歌》中称:“我闻象形如珂雪,又闻象力绝羁纕。生花拄地曾耳听,究竟未见嗟荒唐。辛亥九秋猎海子,路西却过驯象房。因缘一览惬宿愿,长准大武诚昂藏。蛮奴五六踏其背,随所使令如驱羊。”[42]因此,宫廷驯象群出浴水,可谓京城一大奇景。

元代养象于析津坊海子之阳,地处皇苑之内,故有“南望蓬莱观,行人隔苑墙。有时驯象浴,不见狎鸥翔”[43],意指驯象入水洗浴时,水鸟亦被惊飞不见踪影。明廷移都北京后,“象房在宣武门西城墙北,每岁六月初伏,官校用旗鼓迎象出宣武门濠内洗濯”[44]。是时,都城人众可观赏洗象。清代亦然,且仿明制将洗象作为宫廷仪式之一,厘定“旗手、卫官率校尉,陈设金鼓”[45]之制,形成“黄门鼓吹前导行”[46]的仪仗。如乾隆年间,“銮仪卫驯象所,于三伏日,仪官具履服,设仪仗鼓吹,导象出宣武门西闸水滨浴之。城下结彩堋,设仪官公廨监浴,都人于两岸观望,环聚如堵”[47]。京城每年“六月六”的伏天洗象盛况,为数量众多的“洗象行”诗文歌赋所描写,但大同小异,基本内容集中于三个方面。一是记述都人倾城观洗象的鼎沸街景,诸如“玉河之水流汤汤,柳阴夹岸垂方塘。张旗伐鼓传洗象,一时观者如堵墙”[48]。其中不乏官宦富贵人家“千钱更赁楼窗坐,都为河边洗象来”[49]的花费铺张,亦有文人墨客“满堂宾客何从容,棋局未了酒不空”[50]的相邀汇聚,显现了一派节庆般盛况。二是描述象奴驭象入水洗浴之状,类若“虎毛蛮奴踞象顶,邱山不动何岧峣,岸边突兀二十四,直下波涛若崩坠”[51]。表现“奴人狎习通象意,诡传蛮语声伧狞”[52]的驭象之术,展示“蛮童赤身跨象背,游戏波涛觉神王”[46]的轩昂之态,或许这是状貌奇异、地位卑微的象奴在万众观瞻中最为得意之时。三是抒发贡象南来的天命祥瑞之词,亦即“远随方物贡天阙,屹然立仗金阶旁。圣朝自不贵异物,致此亦足威遐方”[51]。彰显“自昔开边收象郡,日南之贡通遐荒”[48]的输诚纳贡,赞誉驯象“晓披璎珞朝皇极,秋驾銮舆出喜峰”[53]的皇朝效忠,是为洗象诗文中赞誉皇朝政治清明的点睛之笔。就这些诗词歌赋的美学意义而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清人吕谦横所著《青要集》诗文有“颇伤质朴”的评价,且专门举证“如《洗象行》之类,皆病于太质”[54]。事实上,浏览诸家《洗象行》诗文,大都有这样的特点,可见书写意念之象的溢美之词易,描述形体特诡的生象状貌却难。

无论如何,就明清时期宫廷年度洗象之制及其影响而言,是为京城的一种大规模社会公众活动,且具有很强的观赏性和娱乐性。正如清人方育盛《洗象行》所称:“长安初伏看洗象,朝章沿习成游赏。”[55]洗象之日的确展示了“倾都观者皆欢娱”[53]的盛况,而以《洗象行》为主题的诗文歌赋在积累和传播大象知识方面,较之待价而沽且多藏于宫廷、私家的小众《洗象图》也更具社会性和民间化。是故,京城百姓能够自由观赏洗象的社会活动,虽然没有改变皇家园林收藏奇珍异兽的御用禁制,但宫廷象房豢养的南来贡象则为首善之地迈出了踱步于民间的先声。这也预示了北京将出现第一个向社会开放的园林和惠及公众百姓的近代动物园。

若论北京人工养象的历史,似可上溯金代宗望所掳汴京驯象。其后元明清三朝,京城驯象数量均相当可观。故一年一度的洗象之举成为京城“万姓同观,百僚交庆”[26]的一道风景线。及至清末,南来贡象已绝,宫廷驯象亦相继死亡。京城再度见象,是清朝推行新政的成就之一。即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清政府举办了京城面向民众的公共空间——万牲园。中国古代园林建设历史悠久,除皇家所属,豪门商贾亦打造自家的园林,但均与寻常百姓无缘。是年,清政府派往西方考察的大臣回国后,向慈禧太后奏陈欧美社会“导民善法”,其要有四:图书馆、博物院、万牲园、公园,所谓万牲园即动物园[56]。皇家园林豢养飞禽走兽或域外、国内贡献的奇珍异兽,是为皇朝政治的传统和特权。而晚清建立的万牲园作为公共空间对社会开放,不仅意味着皇家园林转向公园,而且预示了中国社会将迎来巨变[57]。

当时,万牲园包括了西直门外的农事试验场,又称可园,据考曾为名臣福康安的别墅,同时包括皇家行宫乐善园以及广善寺、惠安寺的官地[58]。万牲园内的各类动物,大多为出使官员从国外购置,并动员国内各省贡献。即如晚晴诗人丘逢甲诗中所吟:“中国所有毕罗致,中国所无求海外。力为禽兽所世界,神禹所驱今复聚。”[59]当时园中有海外购入的大象一头。据野史记载,该头大象系率团出洋考察的大臣端方专为慈禧太后购买的异兽之一,因园中难以豢养这些动物,故慈禧太后亦力主举办万牲园。另说,当时清廷驯象仍存一头,慈禧太后将其御赐万牲园,但当年即死亡[60]。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慈禧太后曾游历万牲园,当时“此象由二德人看管,时言于总理,月粮不足。但总理不听其言,此象遂渐饿毙。看管之西人,乃得其合同未满之俸金归国。此事太后深为不悦,曾提及之”[61]。可见,清代宫廷驯象尽亡之后,銮仪卫驯象所及其所属“象奴”人等也随之销声匿迹,宫中经年继世传承的象房之制和养象之技亦荡然无存,诸如“象房中,每象一屋。屋壁有洞,能容人。遇象怒时,官役入洞以避之”[62]这类历史经验,是否见诸万牲园的象房,亦未可知。

在万牲园影响下,清末民初举办动物园蔚然成风。1910年在南京举行的南洋劝业会上,东三省采备奇禽异兽特设动物园,以扩同胞之眼界[63]。然而,就动物园养象一项而言,中国自汉以降两千余年的贡象南来和宫廷豢养经历,却似从未发生过一般。那些成千上万来自南蛮之地的“南越军人”或“象奴”等驭象高手,空留“蛮奴逐队踞其背,缠身赤罽神飞扬”[48]的声名,他们的驯象、养象之技没有成为中国近现代动物园的养象经验,他们的行迹也无法与万牲园大象饿毙后西人驯兽师“乃得其合同未满之俸金归国”去相比。

总之,中国历史文献、文物、绘画等载体中,关涉大象的历史记录的确很丰富。特别是以易经为代表的哲学演绎,不仅使“太平有象”成为古代王朝标榜天下治平和君王政绩的标志,而且“太平有象”也成为民间社会祈盼风调雨顺和五谷丰登的象征。然而,“太平有象”之抽象与“象箸玉杯”之具象,却使“象齿焚身”之有形与“太平有象”之虚幻的矛盾充斥于人象关系之中,以至“象箸玉杯,下销于辛受,四方风行而自化,百姓日用而不知也”[64]。这是需要从观念上和实践中去清理的一份世界性“历史遗产”。在大象成为地球濒危动物的当今时代,应赋予中国文化“太平有象”以新的理念,即从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视角聚焦于人象关系的生态伦理。

八、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象之所在、其土必丰”

2021年滇象北往南返的经历,是国人有关现代大象知识最为集中的一次普及。一则现代传媒技术的发展通过电视、电脑和手机已深入到家家户户,二来有关大象知识的科普以多种形式集中、持续地呈现,成为人们在防疫封控环境中兴趣盎然的奇闻趣事。在当时的各种信息中,有关象群饮用了村民的酒或食用了酒糟而醉卧的传闻,以及举证域外印度一群大象因饮用村民家中的酒而宿醉不醒的旁证新闻,都曾引起人们的好奇和关注,且有科学人士以大象循水果发酵之气味觅食的非嗜酒解读。但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大象喜饮酒则是常识。诸如“村落小民新篘熟,野象逐香而来”[30];象“性嗜酒,闻酒香辄破屋壁入饮之”[33],或“嗜刍豆、甘蔗与酒”[65];包括前文引述同治年间长沙巡抚为路过的驯象赐象食,“又酒一坛,频倾之。象吸酒食物尽”[66];等等。足见大象不只是喜欢发酵水果气味,而是对人类酿造的米酒兴趣盎然。只是其逐香而来“以鼻破壁而入饮”的毁人家园行径,确为“人之大患也”[30],在人象互动关系中亦属“不讲武德”的野蛮。

大象为野生大兽,有为人所制的驯良一面,且因其通人意的灵性被赋予祥瑞之兆、太平丰裕的象征物。但在产象之地栖息的野象,又是人兽关系中的“兽害”之一。其危害虽非豺狼虎豹等食肉动物般险恶,但其伤人毁屋,尤其是践踏农田、扫荡稼禾之害则斑斑于史。若南朝宋顺帝升明元年(447年),“象三头度蔡州,暴稻谷及园野”[67];梁元帝承盛元年(552年),“淮南有野象数百,坏人室庐”[68];宋太祖建隆三年(962年),“有象至黄州黄陂县,匿林木中,食民苗稼,又至安、复、襄、唐州践民田,颇为患”[69];且象群“不问蔬谷,守之稍不至,践食之立尽”[33]。以致官府劝课农桑之举,亦因“象兽有踏食之患,是致人户不敢开垦”[70],故官府亦多行驱象捕象之举,甚至“驱括入栏,烹宰应赡军需”[71]。虽说“象嗜稼,凡引类于田,必次亩而食,不乱蹂也”,看似食之有序、彬彬有礼,但“未旬即数顷尽矣”[72],细民一年生计付之东流。诸如此类的记载,在文焕然先生关于中国历史时期大象分布和南却的系列论文中多有举证[73]206-235,并为英国学者伊懋可《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一书的主题词和“人类与大象间的三千年搏斗”的论证,奠定了中国古代人象关系史的知识基础。

20世纪70年代初,竺可桢先生从考古、物候、方志和仪器观测四个时期,就中国五千年气候变化及其对植物、动物分布产生的影响展开的经典研究[74],为中国学界有关大象种群南却的判断奠定了基础,即以气候变化为主线的研究。在此基础上,文焕然的研究中含蓄地指出了古人对象牙及其制品、乃至药用等价值的奢求问题,即“象的用途不断扩大,人们对野象的需求不断增加,这与野象的不断缩减无不有直接关系”[73]234。英国学者伊懋可则从三个向度——森林砍伐和农业开垦,农民保卫田园与大象战斗,为获取象牙、食用象鼻和役使大象而猎捕——提出了人象搏斗三千年之论,归结为大象的“栖息地被毁则是要害所在”[75]。毫无疑问,这些因素都是造成大象种群生境南却、种群萎缩直至濒临灭绝的原因。

中国历史时期栖息于长沙、湘南或交广、滇南等地的野生大象,并非北方大象的直系后代。从大象南却的自然环境史去理解,是指“适象生存”的自然环境发生的变迁。“适象生存”的自然环境无论南北原本有象,大象南却寓意了北方大象种群向南迁徙之势,但这个“势”是指大象这个物种的生存环境变迁导致其种群栖息分布地理格局的变化,而非南方大象来自北方之类的述说。远古北方河北、河南有象时,南方同样有象且种群更大、分布更广。这就如同被命名为扬子鳄的物种一样,公元前2世纪在黄河下游亦有分布,而今仅留存于长江下游的扬子鳄,并非由黄河下游爬行移居于长江下游一样[73]184。但是,对大象而言,人进象退的生存空间压迫和杀象拔牙的屠戮,迫使野象迁徙流散、另觅家园,也是动物群落的自然选择。这就如同20世纪90年代北方草原的黄羊遭逢无度捕猎而向北迁徙一样,以至一个阶段中国北方失去了黄羊的踪迹。

历史上人口繁衍、农业开垦和自然资源的开发利用,人与包括大象在内的野生动物之间存在着生存空间的冲突。通常的研究表明,大象对农田的蹂躏,是大象流动性采食空间不断缩小的结果。人类的森林砍伐、草场湿地垦殖不断占据大象种群的原生觅食空间,而农地的固定性和稼禾的密植性又为大象提供了采食的便利。这就如同草原狼群喜欢袭击牧民的羊圈一样。因此,所谓人象间的斗争,既有“象兽有踏食之患,是致人户不敢开垦”的担惊受怕,又有地方“出榜劝谕人户陷杀象兽,约束官司不得追取牙齿蹄角,今更别立赏钱三十贯,如有人户杀得象者前来请赏,即时支给,庶几去除灾害,民乐耕耘”[70]的人进象退。至于明太祖时勘察野象踪迹、派重兵于十万大山中大规模捕象,并非为了维护农家利益,而是为了满足宫廷驯象威仪的无度需要,只是正值“象出害民稼穑”[76]暴露了行踪而已。

动物驯化史的研究表明,历史上一些动物被驯服,只“是为了满足君王们夸耀及举行仪式的需要”[77]。中国王朝历史上南来北往的贡象堪称典型。虚拟天降祥瑞、陈布卤簿威仪对驯象的需求和利用,自汉代以降究竟有多少驯象贡入宫廷,这是无法确切回答的问题。若唐德宗将文单国所贡32只驯象放纵于野的清明佳话,并不意味着唐朝各代皇帝受贡豢养的驯象规模。中国王朝实录编撰虽然有1500余年的历史,但留存者不甚了了,而依实录修史的取舍之间,很多信息随之湮灭。《明实录》被视为留存最完整的王朝史书[78]。查证《明实录》中域外贡象、域内献(进)象、斗战获象、官家捕象,以及战争索赔大象,虽然绝大多数没有具体数字,但其频次和可见的数量,按数千只大象估计亦不过分(5)经检索《明实录》,明季域外邦国贡象的记录约120余次,多者一次59只;域内官府、土司进(献)象近20次,多者一次132只;麓川之战明廷向思伦发索赔大象500只;亦有其他史料记载明军斗战获象数次,多者一次37只;明廷组织官军在十万山一次捕象230只,等等。。明朝宫廷无度用象虽属特例,但历朝各代驯象之贡源源不断,却真实地表明南来贡象年年有、宫廷驯象岁岁亡的持续消耗。而且这类驯服性动物没有成为被驯化的牲畜,在宫廷豢养中也几无繁殖能力,其利用不可避免“都要不断进行捕捉,驯服新的个体来作补充”[77]。因此,有学人将古代犀象之贡作为犀牛灭绝和亚洲象濒危的历史动因进行研究,无疑是有见地的一种立论[79]。

同时,古代中国滇、桂等地,域外南亚、东南亚古国,驭象以战极为普遍且规模很大,实则每战都有大量的大象伤亡。即如前文有关元明清三朝在滇地等处的战事所示,官军对阵的象军动辄上千或数百战象,诸如明军与思伦发之战,“蛮驱百象”,战后明军“生获三十七象,余象尽殪”[80],足见象阵之战对大象的损耗之多。此外,役象劳作、骑乘亦是产象之地普遍的利用,其数量之大也十分惊人。劳役之象已属驯服大兽,为人所羁绊左右、供给生活,已脱离野象群居的自生自在及其自然繁殖的生存环境,这些几千年来不断被人类驯服的役象、战象、贡象,对维系野生大象种群的繁衍没有任何贡献。

事实上,尽管大象有灵异、温良的某种天性且为人所多方面利用,但大象并没有成为人类驯化动物的对象。人类对动物的驯化上溯2500年前至10000年,并完成了对牛马羊驼狗猪等14种大型哺乳动物的驯化。这是一个关涉到驯化成本、繁殖能力、生长速度、群居结构、食物供给、皮革利用、役力功能等诸多因素能否满足人类可持续生存需求的筛选、比较和实验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大象种群属于驯化淘汰者和驯服利用者。仅就饲养成本而言,诸如前文所示明代宫廷一头驯象每年食料百余石、草5400束,仅“象一日所饲糓,当农夫数口之家一日之食”[81];现代大象研究也表明一头成年野象每天进食几百公斤草,这绝非人类饲养家畜所能付出的代价。因此,“需要役用象的现代亚洲人发现把大象从野外捉来加以调教要省钱的多”[82]。当然,这并非现代经验,大象之所以没有被驯化为家畜,这是人类与自然万物关系中无法逾越的障碍。

在人象的生存竞争中,古代人类的农业垦殖及其导致的森林、草场和湿地等生境的不断萎缩,对“籍茂草之丰茸,荫长林之朴樕”[26]而生存的大象种群来说,不啻灭灶拔锅断其生路的重创,故大象采食于农田亦不难理解。由此展开的人象夺食之战,或“乡民畏其蹂食禾稻,张设陷阱于田间,使不可犯”[83];或“人皆于其来处架高木若望火楼,……望见其来共然火把,持竿以指之即去,随之三数里方敢回,恐其复来也”[33];抑或大象畏狗吠、猪叫之声,民以其声驱象等,都是古代农人驱象护田守家的经验之谈。然颇有灵异之性的大象,也有“以计取食”的应对之策。“象不得食,甚忿怒”,遂举群合围当地太守之家,至“太守家人窘惧,至有惊死者”,而衙役百多人“相视无所施力”,后乡保带领百姓负稻谷以献,群象“始解围往食之,其祸乃脱”[83],演绎了一段民驱象护谷、象围官索食、民救官献谷、象食谷而去的故事。

大象造成的“兽害”,在农业社会聚焦于田禾之利,它折射了人兽生存空间的食物之争。人类驱除象害的自卫,从防范、驱赶到屠戮,是人作为高级动物之于野兽的必然选择,人类不驯服、改造自然环境和利用自然资源无以生存。而人的生存之道就是广义的文化创造,只有人才能思考、总结经验和不断创造征服自然界的技能,这是远古智人以石器文化猎杀猛犸象的时代即显示的生存优势。自然万物在人类文化中被赋予的价值,说到底是能否为人所用、是否于人有利的基本判断,而这种价值判断在人象关系中的物质生活层面体现为从保障衣食住行的需求到崇尚象箸玉杯的奢靡,在精神生活层面构建了从天降祥瑞的神圣到太平有象的安宁,这为地球动物的智慧生物与地球动物的庞然大兽之间,注入了许多独有的社会文化观念。

中国古代人象关系中的“善有善报”故事,基本逻辑是人救助大象-大象以牙回报-人得象牙致富,当然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积德行善,故事的价值观聚焦于象牙的贵重,实质是人间“象齿焚身”法则曲折地体现了人对财宝的纵欲之求。但是,也有另一种行善于象的故事则意境不同。例如在乡里,农人救助大象后,象以牙报恩,人则劝诫大象若报恩就勿扰稼禾:“本境苖稼常为象所困,其象俗呼大客,因语曰:‘我田稼在此,常为大客所犯,若念我者,勿见侵’,[象]便觉踯躅如有驯解,于是一境绝无其患。”[84]这则故事透出人的理智(不贪财)与象的灵异(通人意)相合,建构了人象共生关系中一种朴素的互利境界。又如在都市,“一日,有象至通衢,有荷担鬻鲜菜者,象以鼻卷之,顷刻食尽。卖者哀诉曰:‘一家人生计,赖此一担,奈何?’象回顾旁有大肆,门面辉煌,以鼻拉其楹,屋瓦震震有声。官役告肆主,速代为偿菜价。偿毕,象乃去。其灵敏可知矣”[85]。即大象亦能辨识人间贫富不均,以劫富济贫之举为自己的过失买单。故民间传说大象“能知人曲直,有斗讼者,行立而嗅之,有理者即过,负心者以鼻卷之,掷空中数丈以牙接之,应时碎矣”[86]。可见,大象除皇朝政治的祥瑞象征外,在民间社会亦有寓意太平有象的伦理仁义和社会公平,对大象的敬畏之心亦存。

然而,在古代中国的域内或域外,这些发生或虚拟的历史故事,无论是祥瑞、神圣和通灵人间的象征,抑或是役使、斗战和毁人家园的兽害,几千年来随着人丁兴旺而“野象群暴”的图景已不复存在。虽然我们无法推算古代历史上亚非大陆野生大象种群的规模,但近世200多年大象种群数量的锐减之势足以令人震惊。根据对近世以来大象种群规模的研究,1800年时,非洲大象的总数超过2600万头,而当代非洲大象的数量仅为50万头。210多年间,非洲大象平均每年锐减1.24万余头。同期,亚洲象从约1000万头下降到5万头,平均每年锐减0.2万头(6)根据袁丹丹:《全球象牙贸易与大象保护》(载《生态经济》2018年第3期)一文数据计算。。而“杀象拔牙”的象牙贸易是造成大象种群濒危的主要动因。

非洲象是地球上规模最大的野生大象种群,历史上非洲土著居民与大象的互动关系没有留下文字的记载。而北非地区的大象在古代波斯、阿拉伯,乃至欧洲一些地区都留下了斗战或贡象的线索。中国古代的贡象、特别是象牙之贡亦有来自非洲象的些许记录,上可推溯到学人对广东番禺南越王墓中出土的五支象牙疑似来自非洲的讨论(7)参见王子今:《西汉南越的犀象——以广州南越王墓出土资料为中心》,载《广东社会科学》2004年第5期;另见杨雅文:《岭南早期东西方艺术交流状况研究——以南越国时期为中心》,华南理工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1年。。相关研究表明,东非海岸曾是非洲象牙流向世界的古老口岸,早期的阿拉伯商贾、中世纪以后的葡萄牙殖民者,相继垄断过东非的象牙贸易,向亚洲、中东和欧洲输送。从公元前亚述帝国到中世纪欧洲教堂和宫廷的象牙艺术品众多,及至19世纪英、美、法、德等列强国家大都发展起了大规模的象牙制品加工业,而这些殖民帝国的先进武器输出使东非地区及非洲内陆的血腥猎象活动愈演愈烈,年度猎杀数千、几万大象的记录历历在目,而且象牙运输也成为奴隶役使和奴隶贸易的重要动因[87]。

毫无疑问,自西方人开启大航海时代的探险,西方殖民贸易体系以枪炮展开的资源掠夺,是人类历史上全球性的黑暗章节。殖民势力“从俘获及贩卖奴隶到对远方‘无主之地’的黄金和资源的掠获,掠夺行径的表现形形色色”[88]。其中,杀象拔牙的所谓象牙贸易,无论是在非洲还是东南亚、南亚,是导致大象种群有史以来大规模减少和形成全球性象牙贸易的重要原因。虽然中国历史时期来自域内或域外的象牙之贡、象牙贸易持续不断,但毕竟处于冷兵器时代的猎杀,较之西方殖民时代高效的火器猎杀规模可谓小巫见大巫。然而,“象以齿焚其身,后必为人所杀”[33]的观念,却源自中国传统文化中人象关系的认知和“象箸玉杯”的实践。因此,在野生大象列为地球濒危物种的当今时代,曾作为全球象牙制品加工和消费的最大市场之一、且尚存几百只野生大象种群的中国,没有丝毫理由松懈对大象种群的保护,而禁止象牙贸易、停止象牙制品加工和销售则是必由之路。

2016年4月30日,肯尼亚政府在内罗毕国家公园举行了一个全球瞩目的活动。1.6万多株象牙堆积起的11座象牙丘,在肯尼亚总统亲自点燃的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其中包括重达1.35吨的犀牛角。据估算,这些付之一炬的象牙犀角价值高达1.8亿美元[89]。这是对这些象牙、犀角昭示的八千多只大象和数以千计的犀牛,进行的一场谴责人类的祭奠,也是以“焚齿护象”的决绝态度对“象齿焚身”观念及其杀象拔牙的行径再次实施的严厉鞭笞。事实上,肯尼亚早在1989年就焚烧过12吨象牙,成为第一个收缴并销毁象牙的国家,而这一年正是国际社会全面禁止象牙贸易的开局之年。

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象齿焚身”观念,到世界现代文化中的“焚齿护象”行动,是人类文明史中人与自然万物关系发生根本性变革的一个象征。人类作为地球智慧生物,其进化过程、迁徙流散、生息繁衍和全面领据地球的进程中,不断征服自然界,不断认知和利用地球上存在的一切有益于人类生存、发展的自然资源,并依赖这些资源创造出人类从远古、古代、近代到现代社会的生存之道和文明之路。在这一进程中,发生在地球生命史中的自然界变化之一,即是以植物、动物为代表的物种消失,即有机生物种类不可再生的灭绝。

在地球生命史中,植物、动物物种的灭绝,是前人类时代的一个常态。近现代以来人类对动植物化石的发现和研究表明,地球生命曾经历过五次物种大灭绝的悲剧,其中6500万年前的恐龙灭绝为人们耳熟能详。而“我们目前正处于第六次大规模灭绝的早期阶段。和过去不同,那几次都是自然现象所造成,而这次则是我们人为的。在地球的漫长历史中,一个物种能够达到像我们人类这样能够根除众多生物的地步,这还是第一次”[90]。这是人类居于地球生物系统顶端并具有支配地位所使然,并为滥觞于古希腊哲学时代的人类中心主义产生的人与自然万物伦理观所合理化。现代生态学的兴起及其自然伦理思想的发展,基于生态环境恶化、物种灭绝及其对生物多样性的损毁,在反思和批判人类中心主义过程中形成了自然中心主义、人类主体性、绿色政治、深生态学和生态社会主义等多种学说,并为全球名目繁多的环保、绿色、动物保护等组织和个人付诸行动。

以联合国为代表的国际社会,于1972年通过的《人类环境宣言》,是从自然环境角度回应人类社会“增长的极限”问题的肇始。虽然罗马俱乐部关于人类困境的这一命题着眼于不可再生的矿产资源,指出:“地壳含有大量原料,人类已经学会开采这些原料,并转化为有用的东西。不过,原料的量也许很大,但不是无限的。”[91]然而,矿产资源的开发及其造成的污染,对生态环境的破坏性影响亦是这种增长极限的题中之义。因此,1973年联合国通过的《濒危野生动植物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下称《公约》),是对生态环境恶化中动植物生存危机作出的适时反应,该《公约》宣示:“认识到,许多美丽的、种类繁多的野生动物和植物是地球自然系统中无可代替的一部分,为了我们这一代和今后世世代代,必须加以保护;意识到,从美学、科学、文化、娱乐和经济观点看,野生动植物的价值都在日益增长;认识到,各国人民和国家是,而且应该是本国野生动植物的最好保护者。”[92]“兽之美者”的亚洲象、非洲象均列入该《公约》附录的名录之中。而且《公约》的缔约方持续对附录(Ⅰ、Ⅱ、Ⅲ)的修订,已延续到2022年的第19届大会决议,可见濒危野生动植物在国际贸易领域日趋严峻之势有增无减,其中杀象拔牙的大象盗猎、象牙走私贸易问题依然严重。

2017年《公约》缔约方第17届大会公布的数据表明,过去十年,非洲象平均每年死亡15000只,90%死于获取象牙的盗猎[93]。显然,经过三十多年的禁贸,杀象拔牙的血腥依然弥漫于非洲大陆,“人们对它的强烈贪欲甚至超过了几世纪以来对奴隶的渴求”[94]。而亚洲象则因其种群极度萎缩已无法为象牙市场的贪得无厌提供原料。据对亚洲象种群的监测和调查,历史上曾“野象群暴”的国家,除印度尚存约3万余只野象,其他国家基本上是数以千、百计,此外还有数以近万计为人驯服役使的人工豢养大象。因此,保护野生大象资源与关注人工豢养大象生存“福利”的理念和行动,不仅关注着野生种群栖息的田野空间,而且也深入到旅游地和动物园的“象房”(8)依次如斯里兰卡5800余只,泰国2500-3200只,老挝2000-3000只,柬埔寨300-600只,等等。同时,人工豢养用于劳役、旅游、表演的所谓“家养”就业大象,如泰国4435只(2014年),印度3000-4000只,尼泊尔208只(2008年)、其中私人所有102只(2014年),老挝500只,柬埔寨93只(2016年),等等。参见Jan Schmidt-Burbach:《真“象”背后:东南亚旅游从业大象福利现状调查》,世界动物保护协会调查报告,2017年,https://www.worldanimalprotection.org.cn。。所有这些对大象的关怀,无不聚焦于遏制盗猎大象、打击走私象牙和取缔象牙制品市场。

因此,当人们意识到野生动物种群面临物种危亡之际,野生动物的生存权及其所象征的自然权力与人类生存发展的社会权力关系,已经超越了“不杀生”的宗教慈悲或“性本善”的人性伦理。“如果说人是优越的,那是由于他们带着伦理意识、认知意识、评判意识和文化意识生活于这个世界中的。如果事实上他们在这个世界的生活是由文饰化的幻想所引导的,那他们那种想象的优越性就是虚构的了。”[95]就中国历史时期皇朝政治、民间故事赋予大象的各种“文饰化”想象而言,无论是天降祥瑞的威仪、驱象以战的凶猛,还是通灵驯服的觉悟、献牙以报的感恩,都改变不了“象齿玉杯”奢靡之欲导致的“象齿焚身”价值判断。在古人的伦理、认知、评判和文化意识中,虽然历代传颂和标榜“周公驱象”的清明,且有立足大象自然生存的思考,诸如继独孤绶《放驯象赋》之后,独孤良器亦同题同韵作赋赞赏放驯象归田野之举,“既绝燧尾之患,不虞焚身之戮;去狂顾于人寰,徇野心于林麓”[32]。但是,“燧尾之患”的驭象斗战,“焚身之戮”的杀象拔牙实践,最终留给后世的却是野生大象种群的危亡现状。虽然历史无法改变,但“善待野生动物, 以弥补前人在历史时期为逐利而过度杀戮大量动物的过错行为, 是我们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可以依据、坚持和重复的一种理由”[96]。当然,不仅是“理由”,也必须是行动。

对野生大象种群的覆灭性危机,可以上溯几千年来的气候变化、生态变迁、人为活动、大象栖息地碎片化等动因,而现代社会或当今时代最严峻的挑战则是人类社会对象牙的需求,尽管这只是80亿人中绝少数人的需求。相关研究的调查问卷表明,对中国若干城市居民的调查显示,计划购买象牙制品的受访者只占7-8%,喜欢象牙制品的受访者占26.6%,且受访者大都认为象牙制品易增值、易变现,普遍认为象牙制品承载着文化价值,不过所有受访者对象牙及其制品均持必须合法的态度[93]。象牙制品喜好、购买、欣赏者的“合法性”认知和态度,正是中国禁止象牙贸易行动产生的公众意识。

象牙质地的特性如同金玉珍珠之类属于稀罕的宝物之列,或被称为“有机宝石”或视为“白色黄金”,故其作为贡品御用和富贵拥有的历史传统标识,加之鬼斧神工的艺术雕琢,使其成为民间社会拥有财富、炫耀富贵、审美享受和文化收藏的贵重之物。而杀象拔牙是供给和满足这种社会需求的原料之源,禁止象牙贸易则是源头治理的方略,即国际共识的“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中国是世界上历史悠久、最大的象牙制品市场之一,牙雕技艺及其传世之作也为世界所叹为观止,但本土象牙资源早已稀缺,古代万邦朝贡、现代国际贸易是象牙原料的来源。随着《公约》的签订和实施,以盗猎为背景的象牙非法贸易大行其道,价格疯涨,形成全球性地下交易链,1989年以后的20年间,非法象牙国际走私案呈持续上升之势[97]。在这一时段,据非法象牙贸易监测系统(ETIS)的统计,1989年至2011年间,亚洲地区缴获的非法象牙总数的88.3%流入中国大陆、香港和台湾地区[98]。

事实上,中国自1981年加入《公约》缔约国后,从1990年停止从非洲进口象牙、次年禁止象牙及其制品的国际交易,直到国内立法保护野生动物将大象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以及在刑法、海关法等法律法规明确作出违法和刑责的约束,不断推进对象牙及其制品的非法贸易监管,同时严厉打击象牙及其制品的走私活动。2001年至2014年,中国海关查获的象牙及其制品走私案件达到3244起,其来源有据可查的达到70多个国家和地区,非洲有象国家尽在其中[99]。而这一阶段,正是1985年-2010年非洲草原象数量下降76%的态势,与2002年-2011年非洲森林象减员62%相叠加的共振时期[100]。所以,2012年1月至2014年4月两年间,中国海关查处的象牙走私案达到1309件,查获走私入境象牙20.9吨,抓获犯罪嫌疑人377名[98],折射了象牙国际走私贸易的猖獗之势。正因为如此,中国于2014年首次公开销毁6.1吨罚没的走私象牙,特别是2015年5月再次销毁662公斤走私象牙制品[100],向国际社会和中国民众表明了中国禁贸象牙、打击象牙走私的坚定决心。

2015年7月,第69届联合国大会通过了《打击野生动植物非法贸易》的决议,呼吁联合国成员国在国家层面从供需两个方面打击这类行为,包括加强立法、执法和司法实践,其中特别指出了非洲犀牛、大象偷猎导致的严重后果。同年10月,习近平主席访美时与美方共同承诺在各自国家颁布象牙进出口禁令,采取明显和及时步骤停止各自国家内象牙商业性贸易。中国的步骤,即2016年底公开颁布停止商业性加工销售象牙及制品活动的禁令,确定在2017年12月31日前分两批关停全国172家商业性加工销售象牙及其制品的企业(9)参见《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有序停止商业性加工销售象牙及制品活动的通知》(国办发[2016]103号),中国政府网(https://www.gov.cn),2016年12月31日。。这是一件令全球瞩目的事件,为国际社会所赞赏。当然,2006年广东、北京的传统牙雕技艺以“象牙雕刻”命名列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其传承人也因此面对无米之炊的窘境。所以,该项规定也提出诸如引导象牙雕刻技艺传承人和相关从业者转型,对传承人开展完整的工艺流程和核心技艺等详细资料的记录,鼓励传承人到博物馆等机构从事相关艺术品修复工作,引导传承人用替代材料发展其他牙雕、骨雕等技艺等政策性指导。在实践中,来自西伯利亚冻土层的猛犸象牙化石成为“象牙雕刻”原料的替代品。在与人共生且日益濒危的大象受到保护时,更新世冰川时代的象科远古祖先猛犸象的化石巨齿,在人的盗掘、走私活动中重见天日,扮演满足人之象牙之欲的替身。

象牙雕刻艺术,无疑是人类文化创造的精湛技艺,其艺术、美学价值不可低估。而没有象牙这种自然的材质,也不会产生人类象牙雕刻艺术珍品。从这个意义上说,人对象牙材质、特性及其所能呈现美的认知,是人类文化创造力量的精致成就。它在证明人的智慧、技艺和工具的同时,不可忽视的是1982年联合国《世界自然宪章》昭示的认识:“文明起源于自然,自然塑造了人类的文化,一切艺术和科学成就都受到自然的影响,人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才有最好的机会发挥创造力和得到休息与娱乐”;强调“每种生命形式都是独特的,无论对人类的价值如何,都应得到尊重,为了给予其他有机物这样的承认,人类必须受行为道德准则的约束”;要求“不论野生或家养,各种生命形式都必须至少维持其足以生存繁衍的数量,为此目的应该保障必要的生境”(10)参见联合国《世界自然宪章》(1982年10月28日联合国大会通过的全球自然保护的纲领性文件),转引自“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世界自然宪章/2780204#1。。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对“生境”的释义是“生物体或生物群体自然分布的地方或地点”[101]。中国古人云“象之所在,其土必丰”[19],即是对野生大象栖息地的生境描述。“其土必丰”意味着森林、湿地和草场的生态丰饶,大象“籍茂草之丰茸,荫长林之朴樕”[26],享有“食丰草以垂鼻”[28]的自足。然而,持续渐进的人进象退,不仅使大象的生境不断遭到侵蚀和吞并,而且吊诡的是大象在人类无度的森林砍伐中成为拖运木材最得力的苦役犯。在人们对珍贵木材(红木等)及其制品趋之若鹜的追求下,这样的悲剧不久前在东南亚的原始森林中仍在上演。历史上曾以“百万大象土地”称王、以万象命名首都的老挝,进入21世纪以后,仍曾有1500只大象在湄公河流域的原始森林中“帮助”人类毁灭自己的家园[102]。

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当代人类社会对伦理道德的建设和修养,已不再是自我的修身内省,而需要将人类作为自然万物的地球生命共同体一员去反省。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要构筑尊崇自然、绿色发展的生态体系。人类可以利用自然、改造自然,但归根结底是自然的一部分,必须呵护自然,不能凌驾于自然之上。”[103]这就是说,尊重自然、珍惜物种并不意味着人没有对自然支配性利用的权利,而是维护生态环境健康、生物系统均衡、可持续发展前提下的取之有道。所谓可持续的基本条件之一就是“可再生资源的使用率不超过它们的再生率”[104],这对动植物来说,就是地球生命共同体的共生法则,也就是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共享的自然伦理。只有建立这样的伦理观念和价值标准,才能遏制人类对野生动植物的无度索取,才能克制基于野生动物“齿革羽毛”的奢靡追求,才能抑制基于野生植物“红木家具”的豪华欲望,也才能改变“象齿焚身”的传统人间“公理”。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构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倡议,既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题中之义,又是中国式现代化发展中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保护生物多样性实践。人类命运依赖于自然界,人类社会需要“共同推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共建地球生命共同体,共建清洁美丽世界”;而“通过生物多样性保护推动绿色发展”,则是绿水青山所代表的自然茂盛、生态平衡,这是惠及人类可持续发展的金山银山。人与自然共同构成地球生命共同体的观念,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105]的人类社会新文明观。自然界生物多样性的标志是物种的多样性,这是维系生态平衡的基础;人类社会文化多样性的标志是民族多样性,这是维护世界和平的基础。

结语

自2020年初春滇象异动迁徙、随后北上,到2021年8月8日滇象南返,象群悠哉悠哉走过元江大桥的图景结束了人们长时间的悬念。它们作为中国生物多样性“兽之美者”的代表,作为世界陆生濒危物种之旗舰动物,经历110天1300多公里的跋涉,以“驯象回涂不着钩,得优游处且优游”[106]的自在,游历了人间社会。而在大象“优游”的背后,则是护象安民得兼的人象关系重构,人与大象的互动重新诠释了“圣朝不贵殊方物,洱海秋风笑独行”[107]的寓意。据统计,截至2021年8月8日,云南省共出动警力和工作人员2.5万多人次,无人机973架次,布控应急车辆1.5万多台次,疏散转移群众15万多人次,投放象食近180吨。野生动物公众责任险承保公司受理亚洲象肇事损失申报案件1501 件,评估定损512.52万元,目前已经完成理赔939件,兑付保险金216.48万元,相关赔付工作正有序推进[108]。这是中国人象关系在生物多样性保护、尤其是世界濒危物种保护方面的一次壮举,引起了国际媒体的广泛关注[109]。这一行动及其昭示的意义,在国内外产生的积极影响,为构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理念提供了“中国故事”的实证。

中国的亚洲象种群是一个数以百计的小群体,但是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却呈增长的态势,即从20世纪下半叶的170余只增长为今天的300余只。滇象北上这一事件的原因虽然将继续为科学界探讨,但是保护这一种群栖息地的行动已经展开。建于1958年的云南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在1980年调整和扩大的范围,由地域上互不相连的5个子保护区组成,总面积为24.25万公顷,是我国亚洲象种群数量最多的地区,森林覆盖率达97.02%[110]。对大象来说,可谓“其土必丰”之地。而在滇象北上的过程中,加强亚洲象保护、构建人象和谐发展环境的动议也成为当地管理部门面向社会征求意见的新议题,同时启动了西双版纳“亚洲象国家公园”的建设,确定拟建的亚洲象国家公园总面积930.44万亩,其中西双版纳地区占总面积的83.28%。公园包括核心保护区、一般控制区,划定的生态红线面积占总面积的86.35%,同时保障国家公园建成后涉及的3县(市)、23个乡(镇)中3527户、14551人的农田、园地、林业等正常生产生活不受影响[111]。行动胜于宣示。当然,本文聚焦于中国亚洲象的历史境遇与现实保护,仅是就中国野生动植物濒危形势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个案例,梳理历史过程和讨论自然伦理,只是为构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普遍意义提供一点历史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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