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
明代以来,宣武门内西城根有一条“象房街”,因街之北有宫廷设置一象房而得名。此街名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初。后来,在旧朝象房的基址上建立了国会大楼,此街因此更名为“国会街”。到了六十年代,北京拆除旧城垣,“国会街”也随之被废掉,如同切除一小节盲肠。即便它不被废掉,也会在红色风暴中更名为“反帝路”、“反修路”或者“红旗路”之类。
在中国,朝廷驯象一直可追溯到元代。在 《马可·波罗行纪》 中,就有大汗乘坐“驯象”的生动描述。“驯象”之阵是朝廷重大典礼、尤其是皇帝征伐、出巡之仪仗。在元代,一般是在四头象上,安置一精美木楼,内镶金锦,外覆狮皮,天子御坐其中,携十二只猎鹰,征讨或巡游四方。至明清时,皇帝乘金辇,前后均有庞大精美之驯象群护卫、壮势。因为战争和仪典的需要,驯象师也应运而生。驯象师具有双重性:他一面是向大象发号施令的主子,一面被宫廷呼作“象奴”。但二者在典礼上却化若一物:驯象和驯象师皆披红挂彩,招摇而过。令人称奇的是,驯象师能把野象驯化到这种程度:令其行则行,令其止则止,令其跪拜则跪拜。驯象见到皇上,也跟卑臣一样长跪不起。之后皇上才“免礼平身”,赏给它糖草、糯米饭,以示皇恩浩荡。康熙三十二年,沙俄使节有如下记载:“乘马同至驯象所。象共十四,有白象一,观之不足,命象呈技。奴嗾之,乃作虎啸,声震屋宇;又有声如牛马,又如南方小鸟。尤奇者,学吹号。又命象向我请安,就地作滚,其滚时,先舒前足,徐舒后足,腹重贴地,卧而后起。”大象的野性已被驯光光,变得“奴性”十足。至于驯象的过程,也是非常残酷的。元人熊太古在 《冀越集记》 对驯象做了下述描述:“人掘坑坎,以草木覆之。或象陷于坑中,饿数日,人以草饲之,与之曰:我能饲之,且曰:若从我,我能掘坑作平地,使汝出求食。象若应之,即登其身拊摩之,不动,得出坑,终身不敢伤此人。”这跟朝廷招降纳叛的伎俩如出一辙。沙俄使节也写道:“有一象尚未练习,锁前二足,未经出户,地旁有深沟,似防其变。”
明洪武十八年 (公元1385年),朱元璋除了在朝廷特设饲象所,隶属锦衣卫掌控外,还特设驯象卫这一军事机构,以便捕捉、驯化野象,专门对付南方麓川土司的象阵。有意味的是,驯象卫在长期征剿的过程中,其职能由单向演变为双向,即兼有捕驯野象和镇戍边防的职能。也就是说,它既驯象,也驯人,二者合成即为象军。驯象卫最高长官为南通侯,鼎盛时曾统驭象军达两万多人。换句话说,南通侯便是级别最高的驯象师。到了清代,朝廷专设銮仪卫,沿袭的是明代锦衣卫饲象所制度,从顺治元年 (1644年)开始,改称驯象所,分东、西二司,以驯养宫廷仪仗使用的“仪象”。每年六月初,象房前彩棚高搭,旗幡招展,鼓乐齐鸣,象房内的“仪象”款步而出,过象房桥,出宣武门,到护城河洗濯,引来上万草民观赏。元明清诸王朝何以对“驯象”如此看重?原因很简单,大象是陆上最庞大、最威猛的巨兽,同时也是呈示天下太平的瑞兽,天子坐于其上更能显示专制皇权的威仪。
然而,咸丰年间,因洪秀全起义,兵荒马乱,南方贡象之道遂断绝;而象房仅存之“驯象”也纷纷倒毙,原因是驯象师克扣草粮以自保,以致“十余年象房无象”。作为“象奴”的驯象师,其奴才本性于此暴露无遗。奴才向主子献媚、告密,却向更弱者施虐。其后,清国危机日益加深,割土赔款,国之命脉被洋人控制,南方属国(越南、缅甸等) 被法英占领,宣武门内之象房再度呈现“死相”——驯象师们懈怠、开小差,以致光绪十年春,一头仪典中的“驯象”突然发疯,从西长安门逃出,一路毁物伤人,不仅将所拉的皇家玉辂撞碎,还将一个太监抛到皇城墙头。一个王朝衰败的气象和气数,于此可见一斑。
不过,驯象师历来是既驯象又驯人,因此不能说驯象师完全丧失功能。事实上,他一直是阴魂不散的。
有意味的是,王朝更替之际,驯象和驯象师可以“照单全收”;而清朝衰亡之际,连最后一头“驯象”都死掉了,中南半岛的藩国不再贡象,象房遂废,驯象师也四下逃散。不过,对于清王朝而言,还存在另一类驯象师,袁世凯便是。袁某为皇家驯化的是另一种“战象”:一支西式新军——他们“只知有袁宫保,不知有大清朝”。凭借这头“战象”,袁世凯顺水推舟地成为清王朝的掘墓者与和平开启民国的功臣之一。然而,若没有革命党人前赴后继的反清起义,历史的转折恐怕还要延搁许多年,袁世凯自然也没有契机“逼宫”,更甭谈什么赞成共和了。革命党人在反清血斗中,堪称豪猪斗士,浑身箭刺,冲锋陷阵,豪气万丈。
民国后,共和民主观念得到广泛传播,“集会结社犹如疯狂,而政党之名如春草怒生为数几至近百”。一九一三年,在驯象死光光的象房遗址,盖起了崭新的国会大楼,象房街也由此更名为国会街。这极富象征意义的细节却一直被忽略。要知道,中国两千年专制历史于此出现重大转折,暴力推翻一姓王朝而建立另一姓王朝的怪圈终于被打破。然而,世纪之初,民主宪政之于国人而言,也跟盲人摸象一般。新的国会建立在旧朝象房的基址上,宿命般地预示了民国之初建立民主宪政的艰难性、曲折性。其一,旧朝驯象师袁世凯仍控制着一头“战象”——它名义上是中华民国军队,实际上只效忠袁世凯个人,即便袁氏成立的公民党也必须效忠他个人。因此,在两院开会选举总统时,“驯象师”除了收买议员,指使数万士兵冒充公民请愿,强烈要求袁世凯当总统,还以保护为名派军警包围国会数日,令议员们惊恐不安,连投票后照相机发出“啪啪”响声和浓烟,也让颟顸议员以为是爆炸,有的抱头鼠窜,有的狼狈钻到桌下,高呼:“我选袁项城!”其二,大批豪猪斗士在放弃炸弹和投枪后,并没有及时转换角色;除了宋教仁等人坚持通过选举,在议会中赢得多数席位进而组成“责任内阁”,其余的大都对民主宪政茫然失措,仍做着暴力统一的迷梦。后来孙中山在日本成立中华革命党,要求党员按手印效忠个人,十年后改组国民党并在苏联援助下建立党军,走的也是驯象师的道路——国民党取得政权后,党专制将最后一点宪政残余也清灭干净,并继续驯化新的“驯象”。其三,没有建立干预贿选的有效机制,以致宪政的实施在金元面前变成空谈和怪胎。一九二三年十月九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一觉醒来曹锟已当选总统了。”袁世凯死后,他的党羽都成了驯象师的继承人,曹锟便是其中一个。他以五千银圆支票就将豪猪斗士“烘烤”成了“猪仔”。可笑的是,收买活动竟是由众议院议长吴景濂一手包办,贿选后的宴会有一道菜别有意味:一大盘烤乳猪,令赴宴者无不互咬耳朵,窃窃私语。在“赞成不要脸,不赞成不要头”的两难选择中,他们选择了“不要脸”。然而,双十节那天曹锟就职,安庆、芜湖两地学生怒不可遏,先后捣毁安徽国会议员的住宅,被称作“抄毁猪窝”,他们集资铸造铁猪若干头,将皖籍猪仔议员的姓名刻于其上:猪鼻上刻“张伯衍”,肛门处刻“何雯”。如此,民国国会便再度成为现代“象房”了——那儿建有圆楼和红楼,不过圆楼有些怪,从外形看它并非圆形建筑,而是方的。原来,走进去才知道它的主楼呈圆柱形,类似最后死去的那头“驯象”的巨型象。
宋教仁遇刺后,第一届国会议员们大都经不起五千银圆之“烘烤”,但仍有拒绝做“猪仔”的豪猪斗士,比如浙江淳安县议员邵瑞彭、乐清县议员洪叔翰。他们将五千圆支票拍照后寄往京沪各地报纸发表,还向北京地方检察厅提出诉讼,举国一片哗然。此举自然遭到了驯象师的无情追杀,豪猪斗士们不得不亡命天涯。
其实,各种各样的权力就是“驯象”,而专制的魔影便是“驯象师”。面对它,豪猪斗士们除了与之保持距离,便是用浑身的箭刺与之斗争,别无他法。因为这箭刺,正是“豪猪们中夹着一个别的,并没有刺”(鲁迅语) 之庶民所赋予的权力。
(选自《随笔》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