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可以坐着看,戏剧电影坐着看,音乐也是坐着听。画特殊,要在展厅里站着看。油画,还要站远一点。久久站立,凝视,也是对艺术创作的敬意。
许谋清,晋江籍北京作家,一个经常去金色琉璃瓦屋顶的中国美术馆久站看画展的画痴。在《北京文学》发表处女作,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第一部小说集,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北京作协会员,中国作协会员。
当列宾遇到马雅可夫斯基,马雅可夫斯基那头长发给了列宾灵感,一幅肖像画的构想诞生了。但是,践约那一天,列宾蒙了,马雅可夫斯基剃了一个光头。马雅可夫斯基说,有长发是诗人,没长发也是诗人。这是马雅可夫斯基很惊艳的故事。换成列宾的故事,任何人不能左右别人的灵感,哪怕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列宾构想的肖像画只剩下一个空白。
我写《寻找大师系列》应该去拜访吴作人,那时这么做也顺其自然。但不知什么原因,我错过了吴作人。我的长篇小说《世纪预言》即将出版,我请李老十画插图,他给我的《海土》画过插图,我不知道他已经走近人生的终点,李老十给我推荐了蓝青。
蓝青是四川人,熟悉后才知道他祖上是莆田人,那也算是福建老乡了。蓝青的爷爷辈是一个传奇,兄弟四人,全是军人,全是高级军官。有的在国民党那边,有的在共产党这边。奇特的是这四位长辈,不管是他杀,还是终其天年,其间相隔数十年,却都死于同月同日。蓝青有很多话可说,不过,我们仍然把历史存放起来,我们还是谈画。他使我在漫长的孤独的寻找中,得到了一声应答。
我问蓝青,在中央美院的这些前辈油画家们中谁的功底最厚?蓝青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吴作人。
我很早就知道吴作人。不过,那时知道的吴作人是国画家,知道他画的熊猫、金鱼、骆驼、牦牛、黑天鹅。我仅仅是一个美术爱好者,到30多岁才看到吴作人的油画。看到的就是《齐白石像》,在中央美院看过,在中国美术馆又看过,每次都驻足良久。
我对肖像画有一种特殊爱好,一张脸对我来说,常常是一部读不完的书。
肖像画因为焦点明确,往往就很深入。我这个人不善于讲故事,有时甚至回避故事,有时有故事又让我讲成没故事。这也许和我的肖像画情结有关。
吴作人1930年到巴黎学画,辗转,得到徐悲鸿的帮助,取得了留比庚款助学金,考入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入取在院长白思天教授的工作室……一年后,全院暑假大会考,他的一幅男人体油画获学院金质奖章和贵冠生称号……
我有了一种奇思异想,画《齐白石像》是50年代初,吴作人才40岁出头。我想找到他的第二幅精品肖像画,艾中信说吴作人还有不少传神杰作,但是,我没有找到。有找到一些吴作人的肖像画,却再找不到传神杰作。有一次偶尔翻《美术》杂志,突然发现一幅吴作人的肖像画,让我为之一震。是一幅外国老人像,细看,是他早期的作品。
我就又问蓝青,让他帮我找吴作人像《齐白石像》那样好的肖像画,没想到他也找不到。
《齐白石像》得到很高的评价。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馆长札莫希金说,《齐白石像》可以和列宾的《托尔斯泰》媲美。这是专家的评价,分量很重,什么能跟“心理肖像”代表作相提并论?《托尔斯泰》是列宾肖像画庞大家族中的一员,而《齐白石像》却孤零零的。和自己的肖像画比,更是一览众山小。我们只要看一个数字,便豁然开朗:列宾给托尔斯泰画了12幅肖像,幅幅都是传神之作。还有25幅素描,8幅家庭成员,17幅作品插图,3个石膏像。吴作人画完《齐白石像》后,丢掉神笔了吗?
从他的经历来看《齐白石像》,一切都显得很自然。但从《齐白石像》再来看他后来的肖像画,就有点儿莫名其妙。这里的人生百味,同代人能理解,后人一定是百思不得其解。
蓝青说,有一回有一个人指给我看,那就是吴作人。他穿着一件黑棉袄,穿着一双圆头的黑棉布鞋,走路低着头,贴着墙根。他完全像一个农民伯伯。
从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的贵冠生到一个黑衣农民伯伯,这就是我寻找吴作人第二幅肖像画精品所找到的。
吴作人毕竟是大才,专注于国画,墨分五色,他就用浓淡墨,几个色块几条线,就把国宝熊猫画得憨态可掬笨拙可爱,又把黑天鹅画得栩栩如生灵气十足。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回避。我出一本散文集,把他的几条水波纹借用在封面上。大家就是大家,那几笔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一幅杰作的诞生就那么难吗?
吴作人对着真人只画了一次,一气呵成,画好了齐白石的脸部和双手。当然,构图是预先设计好的,至于衣服是让学生穿着代替的,又参照一片织锦画出了红色沙发。一幅杰作魔法般完成了。列宾的《托尔斯泰》一样,也只用了3天时间。这里套用托翁一句名言模式:成功的都是相似的,失败却有各自失败的原因。
对于吴作人来说,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那么,《齐白石像》像里到底有什么,让内行人这么认可?老辈美术评论最让我折服的是画家艾中信。读书有导读,看画也叫读画,不妨借艾中信来导读《齐白石像》。
艾中信说,《齐白石像》敦厚庄重,泰然自若,这一安详的仪态,已奠定了人物造型的基础。
若论细节,可以举这幅肖像所以经看的眼神、嘴神、手神为例。“眼睛是心灵之窗”,不待细说;嘴神、手神之说,近似杜撰,但在《齐白石像》上,实有独到之处……那职业性的习惯动作——右手指捏笔的姿态和隐现在银髭下作吮笔状的嘴神,实不下于凝神而思的传神阿堵。这种细腻的神态,在被画者是出之于无意,在作画者则出之于有意无意之间,而在读画者则深为惬意。
能说出来的是艾中信,能画出来的是吴作人。画画家的作品越来越多,但这样的观察得细致入微,至今,无出其右。画本人只有一次,精准捕捉细节则非一日之功。
绘画布局的根本法则是黑白的总体设计,这是中西共通的法则,而中国的水墨画最讲究大块黑白的布局处理。因为在水墨画上,色彩一般不占重要的位置……现在油画也很注意三大调的装饰效果。吴作人在水墨画上信守“知黑守白”的原则,在油画上也运用得很得体……大块的黑色、青色给画面压上一定的分量,用来衬托明晰的脸色,这是“知黑守白”在油画上的妙用。
可以说,《齐白石像》是一类中国现代肖像画的开山之作。几十年里,中国一批成功的肖像画,都穿黑衣服,也许是一种巧合,也许它也合了这种追求。黑色厚重。中国有中国墨。国画,石鲁《转战陕北》,黑衣;王子武《齐白石》,黑衣;《自画像》,黑衣;黄胄《春兰》,黑衣;杨之光《矿山新兵》,黑衣。木刻,赵延年《鲁迅》,黑围巾;徐匡阿鸽《主人》,黑衣。油画,汤小铭《永不休战》,黑衣;《女委员》,黑衣;靳尚谊《青年女歌手》,黑衣。陈衍宁《女皇》,黑衣,这是中国人画洋人;洋人画中国人《伍秉鉴》也是黑衣。
在笔法技巧方面,最明显的是用破笔画银髯,疏落有致,是油畫,又有毛笔的神韵;那眉毛又是在铺好的底色上用秃笔“拔”出来的。
一个“拔”字,专业,准确,形象。
应该感谢艾中信,有些艺术的秘密是需要有人点破的。如果说嘴角的一丝笑意给《蒙娜丽莎》创造了一种神秘感,那么《齐白石像》的嘴神手神,经过导读,你是不是也会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