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非遗项目门类丰富,具有多民族、多地域文化交流交融的特色,又兼容并包南北方文化特质。希望通过这一栏目的开辟,使广大读者能够感受到流传在民众中口耳相传的民间传说、精彩绝伦的传统技艺、美轮美奂的传统舞蹈、精雕细琢的手工艺品中那一份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
天桥中幡出身于宫廷,生长于民间,是天桥市井文化的承载者。《宣武区天桥中幡论证报告》提到,“中幡起源于晋朝”,本为“军队德胜还朝”时旗手们为提高士气而进行的表演,《晋书》《邺中记》中对此都有记载(北京市宣武区文化委员会:《宣武区天桥中幡》,内部资料,2005年版,第4页)。爱新觉罗瀛生指出,中幡还是满族围猎、作战时必不可缺的指挥工具,继承自古肃慎传统。执幡人听从指挥者的命令,挥舞、摇动大幡,时刻调整战场中的布局,这些舞动中幡的动作便是天桥中幡诞生的基础(爱新觉罗瀛生:《老北京与满族》,学苑出版社2005年版,第219-220页)。清朝建立后,昔日的持幡人在传统舞幡的基础上增添了诸多技巧性动作,增强了舞中幡的审美属性,在围猎的间隙表演以鼓舞斗志、博皇帝欢心(谷强:《北京天桥中幡传承与发展的研究》北京体育大学2009年硕士论文)。
随着清王朝的衰落,中幡由宫廷来到市井,成为天桥地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将中幡带入市井的关键人物当数王小辫,他与哥哥学习中幡技艺,并在清朝灭亡后到天桥卖艺为生。旗人宝三(宝善林)是天桥中幡发展历史上的又一关键人物。他继承、丰富了王小辫的中幡技艺,使之更符合市井民众的审美。(吕韶钧编著:《中国功夫》,古吴轩出版社2010年版,第142-143页)此后,宝三的徒弟陈金权、马贵宝、付顺禄等人继承了师父的技艺,在天桥轮流上场献艺,天桥中幡自此走向兴盛。
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的兴起,天桥中幡在短暂的沉寂后于2006年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在付顺禄之子付文刚等人的推动下,天桥中幡技艺的传承进入新的阶段。无论时代如何改变,天桥中幡仍有着宫廷技艺的精湛、讲究与市井艺术的丰富、鲜活,这两种特质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天桥中幡走向兴盛的基础。
生于宫廷:
天桥中幡的精湛技艺
天桥中幡由中幡的制作与表演两部分技艺组成,二者都诞生于宫廷之内。天桥中幡的制作脱胎于“宫廷执事”,经王小辫改良后成为如今的模样。天桥中幡的表演艺术则可上溯至王小辫“宫中耍执事”的哥哥,后由王小辫继承其技艺,带入天桥进行表演。由于出身宫廷,天桥中幡有着文化底蘊深厚、表演技巧高超等特点,堪称一门精湛的民族艺术。
中幡脱胎于皇宫中的“执事”,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底蕴。曾在天桥表演中幡的马贵宝老人就将中幡称为“礼部大执事”。他提到,过去外国使臣需要通过礼部向皇帝献礼,礼部官员则打着两杆龙、两杆凤、两杆虎、两杆豹,共八杆幡前去接礼(岳永逸:《老北京杂吧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314页),这便是被称为“大执事”的中幡的前身。在王小辫将中幡带入民间时,他为了“贴近百姓祈福心理”,对中幡进行了改良。如王小辫将中幡传统的龙、凤、虎、豹图案改为“中华民族一帆(幡)风顺”;用一根长约三丈的竹竿作为支撑,上面悬挂绸旗,竹竿上部还撑有黄、粉、蓝、红、绿五色圆伞,伞下为长方形木框,称为“云盘”;盘上两侧各斜出三角形彩旗一面,称为“顺风旗”;盘下两端又系有黄色的“五谷袋”,寓意“五谷丰登”(吕韶钧编著:《中国功夫》,古吴轩出版社2010年版,第142页)。为了凸显自己的特色,王小辫又在自己的幡面上横着写有“京都王小辫”,竖着则写“以武会友,晃动乾坤”八个字。尽管王小辫对中幡进行了系列改良,但中幡上的各类装饰仍如宫廷文化般注重象征与隐喻,当下中幡还有着寓意五谷丰登、一帆风顺等意涵的装饰。
如今,中幡的制作程序仍然十分考究,且属于祖传技艺,绝不外泄。中幡净重几十斤,由两根竹竿拼成,竹竿的大小、柔韧性都有讲究,完整的制作大约要花费4年时间,可见其制作难度之大。(吕韶钧编著:《中国功夫》,古吴轩出版社2010年版,第146页)伴随考究、传统的制作工艺的传承,中幡背后的丰富文化底蕴也得以传承至今,奠定了天桥中幡作为一门精湛技艺的基础。
天桥中幡的表演源于宫廷,经王小辫、宝三等人的改良逐步融入民间。王小辫本是河北人,他哥哥自幼在皇宫内当太监(北京市宣武区文化委员会:《宣武区天桥中幡》,内部资料,2005年版,第5页),亦有说在宫中耍执事(即中幡)的(吕韶钧编著:《中国功夫》,古吴轩出版社2010年版,第142页)。利用回家时间,王小辫的哥哥将这门宫廷技艺传授给王小辫(北京市宣武区文化委员会:《宣武区天桥中幡》,内部资料,2005年版,第5页),令他掌握了高超的“耍幡”技巧。“耍幡”是天桥中幡最为凸显的特点之一。《首都人民的天桥》中记载,“耍幡他处不多见,天桥尚偶一见之”(张次溪:《首都人民的天桥》,修绠堂书店1951年版,第103页)。香会中也有中幡的表演,但其表演大多是“边走边练,以擎幡为主”(北京市宣武区文化委员会:《宣武区天桥中幡》,内部资料,2005年版,第5页),以高大气派的中幡彰显香会的威武。相较之下,天桥中幡则强调“耍”,其表演惊险好看、技艺超群(苏学良、李宝如:《京跤史话》,新华出版社2004年版,第86页),有宫廷艺术的精湛风格。天桥中幡的多种行业术语也能印证其技艺的精湛,如表演者将中幡竖于顶上称为“脑建”、移于鼻上称为“鼻建”、移于口上称为“齿建”、移于肘上称为“盘肘”(张次溪:《首都人民的天桥》,修绠堂书店1951年版,第104页)。王小辫的绝活称为“断梁”,即用鼻子接抛向高空的中幡,其技艺之精湛令人赞叹。此后,宝三继承了王小辫的技艺,并根据自身特点创编了“老虎大撅尾”“秦王倒立牌”(苏学良、李宝如:《京跤史话》,新华出版社2004年版,第86页)等高难动作,进一步凸显了该技艺的精湛。
如今,中幡动作的传承仍然备受重视。据《中国功夫》统计,天桥中幡的表演分为头部动作、肩部动作、肘部动作、手部动作、胯部动作、膝部动作、脚部动作等七大类,共计80余个小动作。表演者们还根据动作的样式为其起了生动形象的名字,如单手托住中幡被称为“金鸡独立”,此外还有“封侯挂印”“苏秦背剑”“太公钓鱼”等(吕韶钧编著:《中国功夫》,古吴轩出版社2010年版,第150-154页)。天桥中幡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付成刚提到,“中幡绝活非常苦累,能学有所成的人为数甚少”。付文刚师从父亲付顺禄,是天桥中幡的第四代传承人,他8岁开始学艺,经过艰苦的训练才有了如今的体魄,能够用额头、鼻子、肩膀等位置担起30公斤的中幡,这也足见中幡技艺的精湛。(胡明刚、英夫:《付文刚——天桥中幡舞动世界》,《绿色中国》2008年第15期)在不断地表演中,付文刚充分发展了中幡的手部动作,创造了“单金独立”“二亩地”“钟鼓楼”等动作,进一步推动了天桥中幡技艺的发展。
盛于市井:
天桥中幡的丰富内涵
天桥中幡在市井中迎来兴盛。为了迎合天桥民众的审美,天桥中幡的传承者不断改良、创新自身的技艺,使天桥中幡的内涵日益丰富。天桥曾是“天子之桥”,相传天子每年祭天时要经过此桥,去往天坛祭天。(岳永逸:《老北京杂吧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321页)近代以来,天桥则成为老北京的“杂吧地”——有人将其称之为民间文艺的摇篮与沃土,也有人将其称为“脏、穷、乱、俗”的文化“耻部”。但无论如何描述,老北京的天桥都少有“黄发垂髫的怡然自得”,反而充斥着平民百姓生活的艰辛,是穷人、落魄者扎堆,相互砥砺、抱团取暖的地方(岳永逸:《自序》,载岳永逸:《老北京杂吧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4-6页)。正是由于天桥浓郁的市井气息,来到此地的艺人需要调整自身的演出策略,以便适应天桥民众的文化审美,中幡也不例外。
王小辫是表演天桥中幡的第一代艺人,他在将宫廷艺术带到民间的过程中意识到了调整演出策略的重要性。尽管技艺精湛,但王小辫却有着“钢口”(说话)差、“杵门子”(向观众要钱)软的问题。这是因为他所学习的中幡技艺源于宫廷,更注重中幡表演技艺的打磨,对配合表演的语言艺术则关注较少。因此,王小辫来到天桥后虽能以精湛的技艺博得观众的欢迎,但到收钱时却难以拢住人群,以至于“每天收入不多,只能维持生活。” (苏学良、李宝如:《京跤史话》,新华出版社2004年版,第86页)
天桥中幡的第二代传人宝三因天桥的市井社会而与中幡结缘,他为迎合天桥民众的审美而改进、丰富了中幡艺术。宝三本以练摔跤而闻名,有着过硬的功夫。因为他“人品好”“力大过人品行端正”(岳永逸:《老北京杂吧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318页),在自己表演完摔跤后会帮王小辫“保托”“托杵”(即向观众要钱),二人的互帮互助既提高了王小辫的收入,也令宝三对中幡技艺产生了兴趣。随着配合的次数越来越多,宝三逐渐能练一些简单的动作,对中幡的兴趣日益增加,王小辫也有意收宝三为徒。二人一拍即合,宝三正式向王小辫拜师,开始系统学习中幡技艺。此后,天桥中幡与摔跤便因宝三而成为联系密切的两门民间技艺,北京也有了“跤幡不分家”的说法。(吕韶钧编著:《中国功夫》,古吴轩出版社2010年版,第149页)为了使中幡融入天桥的市井社会,宝三十分注意将说话的艺术融入中幡表演之中,他还专门向著名艺人常傻子学习“杵门子”(要钱方法)“圆粘子”(招揽观众)的方法,进一步丰富了天桥中幡的内涵(苏学良、李宝如:《京跤史话》,新华出版社2004年版,第86-87页)。技艺逐渐熟练后,中幡便成为了宝三的“金字招牌”。他在表演摔跤前会将中幡绑好作为“幌子”,招揽客人。春秋两季、春节期间宝三也必加演中幡,在观众看完表演想离场时说“要完钱,下场练中幡”,以此留住观众(苏学良、李宝如:《京跤史话》,新华出版社2004年版,第88页)。
继承宝三技艺的艺人同样注意将语言艺术与中幡表演相结合,在卖艺的同时赚取更多的收入。宝三的徒弟马贵宝提到,天桥的艺人“打不跑骂不跑,三天不挣钱,自个儿就跑了”。当时的天桥艺人大多生活窘困,他们需要用自己的表演吸引观众,让观众为自己掏钱,好比“平地扣饼”(岳永逸:《老北京杂吧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322页)。因此,天桥出好艺人——混迹于此的卖艺者不仅技艺精湛,还能熟练运用语言技巧,令观众愿意为自己的演出付费。马贵宝就自豪于自己将中幡、摔跤与语言艺术融为一体的实践,他提到“武相声是我兴的。我把说相声都揉到摔跤里面去了,它有笑料”,不然就会出现“把式真不错”,但“就是不挣钱”的尴尬处境(岳永逸:《老北京杂吧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327页)。
将语言艺术与中幡技艺相结合,在表演的过程中迎合观众的审美,至今仍是天桥中幡艺人共同关注的话题。谷强在讨论“天桥中幡的表演体系”时就特意提到,艺人在表演中幡时会添加故事情节,使得表演扣人心弦,引人入胜。当下的中幡表演同样有两位“量活”的主持人以“贯口”拉开序幕,二人的问答与唱和为中幡表演增色不少,更利于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谷强记录了一段表演开始前的贯口,两位主持人用简略的语言介绍中幡生于宫廷、盛于市井的历史,并着重介绍这门技艺的传承谱系,由此引申出表演者的师承,如:
“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咱节目开始了,今儿咱头一档节目给大家表演中幡!”
“未练之前啊,你先给大家介绍介绍中幡。”
“中幡,来源于大清朝,当时是礼部掌仪司的大执事。”
……
“继承和发扬中幡这门艺术的是付顺禄老先生。”
“那是我师爷啊!”(谷强:《北京天桥中幡传承与发展的研究》北京体育大学2009年硕士论文)
……
此后,二人又会在相互“贬低”对方的同时引出自己表演的优势,用语言艺术为观众解说自己动作的亮点。正是有了表演者之間、表演者与受众的交流、互动,中幡表演的现场气氛才逐渐热络,观众也愈发喜爱这门传统技艺。
天桥中幡的兴盛得益于天桥的市井气息,其在当下的传承与发展同样应重视对演出空间的保护。马贵宝提到,“潘家园的那个跤场的中幡是我给的……地坛庙会是我(和别人一起)成立的。”(岳永逸:《老北京杂吧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330页)他的经营为天桥中幡的表演提供了更多机会与更广阔的空间,推动了天桥中幡的发展。天桥中幡的第四代传承人付文刚组建了北京付氏天桥宝三民俗文化艺术团,在培养年轻一代传承人的同时,借助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时代之风,将天桥中幡推向世界舞台。如今,不仅北京的各大庙会、香会中不乏天桥中幡的身影,付文刚还组织艺人奔赴外省表演,如“南昌绳金塔庙会”“大连赏花节”“洛阳牡丹节”“南京世界名城博览会”等。此外,天桥中幡还在美国、加拿大、俄罗斯等国际舞台上留下了自己的身影。(胡明刚、英夫:《付文刚——天桥中幡舞动世界》,《绿色中国》2008年第15期)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天桥中幡亦作为民族艺术的代表登台献艺,向世界展示了中国民间艺术的精湛。在一代代传承人的不懈推动下,北京天桥中幡“舞动世界”,其演出空间日益宽广,正逐步走向更高的艺术殿堂。
(杨赫,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