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霞
公元263年,魏灭蜀,而后,魏又灭吴,至此三国统一。蜀灭之际,蜀后主刘禅的第五子刘谌(即北地王)“先杀妻子,而后自杀”的殉国殉难精神为后世所赞赏,因此也成为重要的创作题材。譬如,1947年玉兰剧团演出了越剧《国破山河在》,编剧庄志,主演徐玉兰、王文娟,1957年又更名为《北地王》再修再演,反响强烈,其中《哭祖庙》唱段广为传唱,与《红楼梦·哭灵》并称“徐(玉兰)派”二哭。
2021年是徐玉兰诞辰百年,为将徐派艺术发扬光大,上海越剧院决定启动《北地王》的创排工作。然而,本剧除了“哭祖庙”和“叹月”外,尽管也有个别唱段在徐派戏迷中传唱,总体上却不像《红楼梦》《西厢记》,甚至《追鱼》《春香传》那样全剧流传。况且,当年创作此剧有当时的历史背景和环境。时代在变化,观念也在变化,面对同一题材,今人如何看待如何处理?曾听老一辈艺术家讲过,2004年“一代风华——袁雪芬、范瑞娟、傅全香、徐玉兰舞台生活七十周年庆”演出时,创作者想对袁范版《梁祝》里的《英台哭灵》进行调整,请教袁雪芬老师,袁老说了一句话:“这么多年没有演怎么好不改呢?”
今天,我们不再持蜀汉唯一正统观。从历史发展角度讲,蜀汉灭亡是必然,三国统一也是历史发展趋势。在这样的受众基础面前,我们还能只站在蜀汉立场看待这个题材吗?今天的题材价值究竟在何处?带着这个疑问,我在史料中发现了几个丰满的个体。
首先发现的是一直被定位为投降派头子的谯周。他是一位大儒,《三国志》的作者陈寿就是他的学生。魏灭蜀后,他作为功臣受封任职,却不是生病就是迟滞,这里面难道没有内情吗?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投降?有一个历史背景,三国时期士族是最主要的势力,以谯周为代表的当地士族心中向往的是曹魏的九品中正制,并不是诸葛丞相的法治理想。简单明白点说,就是曹魏代表了当时历史的发展方向,蜀国的主要政治势力自愿选择了追随潮流,这就是魏灭蜀的根本原因。我以为谯周看清了这点,因此他的投降不是简单的忠奸,只是顺势而为。但他不是没有过理想,而是屈从了现实。
其次是在历史上一直扶不起的刘阿斗。既然扶不起,还能在位四十年,在三国中实力最弱的蜀国支撑这么久,光这一点,就值得思考。要知道,诸葛丞相去世是很早的。当然不能推翻定论,以为他有多么韬光养晦。我只想去走近一个活在英雄圈里的平庸者的内心,父王、相父、虎将文臣辈出,个个都被历史夸赞。大家都这么“卷”,把一个无能的弱者拱到帝位上,考虑过他的感受吗?我很同情他。他原不该坐这个位子,却坐了四十年,又被骂了两千年。他的投降,也不是简单的贪图享受,而是能力所限,他也累了,不想“卷”了。
重点再来好好地、真正地理解一下北地王。忠贞不屈、宁死不降是肯定的,但不能这样概念地理解他。要走近他,我要知道他哪里来的孤勇逆流作战。我看到他的精神理想,是从诸葛丞相那继承而来的,是与前述曹魏的九品中正制相对立的,不是仅为士族服务,而是秉承公正的法治,因此普通寒士百姓才有出头之日。创建蜀政的丞相难道不知灭魏难于上青天?但一个理想主义者是放不下也不能放下理想的,即便从开头便看到了结尾,也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丞相就是北地王做人的模子。
一句话,打动我的是这个历史事件中的这些人。他们遇到这个事件,逼出了他们的历史选择、追求和品格,又由于有这些人,他们互相角力的后果决定了历史的走向。事件给了人展示的平台,人的“合力”又构成了事件,因为有这样的人,所以有这样的事,这就是事与人的关系,归根结底,看历史看的都是人。
如此,结构有了。为了最大程度地写人而不是写事,我要在必然灭亡的背景下,让不同人面对同样一件事,做出不同的选择,并互相影响和博弈。所以,开局便是魏兵翻越蜀道直逼成都,全剧就是这样一件极为简单的事:大兵压境,是战是降,每个人亮出自己的立场。这件事第一场就完成了,接下去呢?因为每个人要坚持自己的选择,就必须改变其他人的选择,因此构成了人物关系,这就是本剧戏剧矛盾的核心所在。
所以,戏也有了。全剧最主要的是三组人物关系。北地王与谯周,我让他们还是师生,让北地王的理想是谯周教授的,但这个理想的施予者将亲手毁灭这个理想,从此师生陌路,他们是理想与现实的角力。北地王与刘禅,现实地位上他们是父子君臣,人格高度上恰恰相反。被耳提面命了一辈子的刘禅还要被自己的儿子教训和逼迫,为君为父的尊严荡然无存,他们是“内卷”与“躺平”的博弈。北地王与崔氏,这对夫妻有共同的理想,按理没有矛盾。历史和老戏都是北地王杀妻,今天我是“杀”不下去的。他们的矛盾恰在于深爱彼此,是自己不得不死却希望对方不要死却又无力改变死别结局的矛盾。这三组关系的深切的悲剧在于,大家都拼尽全力、不计代价地想改变别人,而每个人都是无法被改变的,因此历史也无法被改变。这,就是这个题材与今天沟通的共鸣所在。
然后,主题也来了,开场四句歌词就可以概括:“去矣东逝水,叠翻滔天浪。群雄皆随波,逆流北地王!”一言以蔽之,这部剧讲的就是在历史大势面前,人如何活着的问题。
记得当时用了周末两天把创作提纲一口气写了出来。那是2021年,正在北京参加文旅部艺术司领军人才班的学习,我又有怪癖,离了书房便灵感受阻,只能每周五和周日晚上来回京沪,后来在写剧本时,天天撕心裂肺。写人比写事伤心多了,笔下每个人都如此认真决绝地坚持自己的道路,如此费尽心血企图改变现状,却发现心力交瘁而一事无成,我跟着他们一遍又一遍悲哀无力。北地王一次又一次去努力,末了什么事也没做成,其实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然而人的品格往往在失败中彰显,莫以成败论英雄,他孤勇的坚守才是永恒的价值。
如今回顾创作这个题材的历程,其实也是我创作历史题材的一贯追求,那就是拨开历史事件,去发现历史中的人、人性和人物关系。如果历史很简单,那就放大简单的过程,正好给人以创造空间;如果历史很复杂,那也得化繁为简,营造人的活动空间。没有纯粹客观的历史,只有这个创作者眼里的這样的历史,因为创作者不一样,他或她发现的历史也不一样。说白了,就是今天的人与过去的人的对话,在对话中让过去的人和今天的人活在你我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