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作家民间性基因的探源

2023-08-13 06:13朱钢
网络文学评论 2023年4期
关键词:说书人网络文学民间

朱钢

摘要:作为进化的现代说书人,网络作家的民间性基因,通过身份表征、生活基础等方面得以显形辨识,并在文化传承、普及、启蒙以及娱乐等方面,发挥着最为广泛最为基础性的作用。民间性元素滋养了网络作家,网络作家的创作反过来也有效充实并丰富了民间性的构成。

关键词:网络文学;民间;说书人;网络作家

经过20多年的快速发展,网络文学可谓度过了成长期的初级阶段,进入了更为宏阔的生长空间,参与和影响整个文学生态的力量正日渐凸显。无疑这得益于媒介革命性变化的强大背景支持和基础性的力量驱动,以及新技术与人们潜在向往的内在同构共谋。对于网络文学创作、传播等当下的态势和特性,我们已经取得了一些共识。然而,有关网络文学在文化历史和文学谱系中的身份等根本性的问题,依然存有很多的讨论可能。仅从狭义的网络文学即网络小说而言,究竟有多少是进化而来的?血统的质地和成分,涉及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网络文学与大众(民间)文学等诸多方面的关系。网络文学的前世,在当下和未来都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本文认为,网络文学在创作本体、传播情境、受众模式、故事内核等方面,天然带有民间属性的基因。在此前提下,探讨网络作家与民间说书人(讲故事人)的身份转换,阐述其表达方式、讲述场景和素材来源在精神和行为上都具有承继性。

一、进化的说书人:

网络作家身份的民间性

听故事,历来是民间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家庭内部和社会空间中,都不乏会讲故事和爱听故事的。这是家庭生活的重要场景,更是社会生活的常规景观。某种程度上,在相当长的时期里,讲与听,成为文明传承的重要路径。作家莫言的爷爷“从三皇五帝至明清民国的历史变迁,改朝换代的名人轶事,他可以一桩桩一件件讲得头头是道,不少诗词戏文他能够背诵。他满肚子的神仙鬼怪故事,名人名胜的传说,更是子孙辈夏日河堤上、冬季炕头上百听不厌的精神食粮。”1在家庭内部,讲故事特别是隔代讲故事,是娱乐,也是教化。就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这样的情形依然鲜活于乡村家庭。与此相比,城里人娱乐活动要丰富些,接受信息的机会和途径要多些,如此的讲与听,虽有所弱化,但也比比皆是。而在公共空间,比如晒场上、老槐树下、巷口、公园里,人们闲散地围在一起听故事。这些讲故事的,都是业余的,许多时候,他们又会听别人讲故事,成为倾听者。角色的轻易转换,使得生活化更为鲜明。在实际生活中,不少“说故事的人”带有准职业性的特点。一个村庄或某个地域内,总有几个声名远扬的“说故事的好手”。他们肚子里的故事淘不尽,讲起来绘声绘色,是众人追捧的对象。他们除有这方面的天赋外,也在自觉意识下进行故事的收集储备和创作。

职业讲故事说书的,有两种,一种是流动的,走乡串村,开始以讲故事谋生。“韩起祥(1915年—1989年)民间说书艺人,出生于陕西横山。3岁失明,10岁丧父,13岁开始学说书,从此走村串乡,为农民群众演出,他具有惊人的记忆力,30岁时即能说很多长篇大书,但他与众不同之处并不是这些。说书是陕北民间非常流行的口头文学之一种,农民把说书艺人请到家里去,男女老少围坐在炕上,听那些古今故事的叙述。陕北农村几乎所有的老百姓都把说书人请到家里说過书,因为在陕北,说书既是一种消遣,又作为一种“敬神”“还愿”的方式,因此它实际上是民众信仰生活的一部分,也正是这个原因,它能在陕北民间长期存在,而且说书人数量很多。”1陕北这样的现象,带有很强的普遍性。像韩起祥这样的说书人,是乡村在静态下接受流动的重要方式之一。一种是在固定的场所,并逐渐成为职业说书人。到宋代的瓦舍勾栏,说书人的职业化已比较成熟,并成为文化经济的一分子。老舍曾经生动地描绘过民间说书的场景:“在宋代,无论城乡,无论大街小巷,常有大群大群的听众,眼睛瞪得大大的,聚精会神地倾听说书艺人讲述中国过去真实的或传说中的人物的英雄事迹或冒险传奇。”他还特别强调:“时至今日,街头说书人在中国仍然存在,人们可以在中国各地看到他们在兴致勃勃的听众包围中讲故事。”2是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书场、书馆呈蓬勃之势,说书艺人也渐成庞大的群体。

近年来,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过去那种密集的经常性的聚焦,已渐渐成为回忆。村庄里的人少了,城里人的生活更多彩了,过去那种听故事的场景,也被几个老人一起聊天所代替。老人与孩子间的关系似乎多数也如两条河,老人即使想讲故事,孩子也不爱听了。信息新的交流、传递方式的更新换代,人们生活方式、交际模式的大幅度变化,说书和听书的空间被无限挤压,说书人的形象渐渐模糊。无论在家庭还是公共空间,讲故事与听故事之间出现了传播的断裂。网络兴起后,架设了新的通道、造设了新情境,在虚拟世界回应了说书人的现实。

为了便于论述,我们将讲故事的人和说书人统归于广义的说书人之中。同时,将说书人限定于原创或原创行为、改编程度主要成分的说书人。事实上,他们的区别基本上也只是在业余与职业的区分。无论是生活化的业余说书人,还是职业说书人,除去不创作只复述的,原创作者和改编者,其实所占比例也是不小的。仅以职业说书人而言,他们的民间性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就在生活在民间,或者说,他们就是民间的一部分。这应该是不需要论证的事实。

稍加梳理,我们可以看出网络作家与说书人的身份有着众多的重合之处。一是他们的身份同根同源,是基于文化血统的生活进化。二是他们与受众者都保持着最大限度的“亲密关系”,有着自然而然的亲和,属于同位的流动。因为同处于民间,是民间生态整体之中不可切割的一部分。三是他们都处于文化生活的坚实底部,是大众文化生生不息的支撑性力量。在文化传承、普及、启蒙以及娱乐等方面,发挥了最为广泛最为基础性的作用,具有其他群体无法替代的独特性。四是在商品经济中,他们都是文化产品的生产者,都形成产业的上游端。在以文学为主要内容和特征的产业里,他们是最大的上游主体,并直接聚合甚至是生成了海量级的受众群体和消费群体。

如上所述,网络作家其实就是当代说书人,是说书人从历史深处一路走来的身影。重要的区别只在于,说书人在生活现场以个人形象进行立体性的真实展示和直观的表演,而网络作家把语言、表情、姿势等都转化成了文字。但语言的生活化和通俗化,被保留了下来。网络作家在网的这一端,面对想象中的读者讲故事,只是消解了说书人那样的表演。当然,网络作家与说书人的年龄,有着较大差别,网络作家以年轻人为主,而说书人以中青年偏多。这会影响创作冲动和行为的激烈程度,但未涉及本质性。

二、真诚的守门人:

网络作家创作行为的民间性

创作者身份具有本真的民间性,并非就能创作同等民间性的文学。“民间”是90年代由陈思和先生在《民间的浮沉》和《民间的还原》两篇论文中系统提出的。他认为“民间”是一个多维度、多层次的概念,主要具有三个特点:1.它是在国家权力控制相对薄弱的领域产生的,保存了相对自由活泼的形式,能够比较真实地表现民间社会生活的面貌和下层人民的情绪世界。2.自由自在是它最基本的审美风格。民间的传统意味着人类原始的生命力紧紧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由此迸发出对生活的爱和憎,对人类欲望的追求。3.民间的传统构成了复杂的民主性的精华和封建性的糟粕相杂糅的状态,很难对它作一个简单的价值判断。“民间性”正是针对这些特点而言的。1与此近似的是西方将文化区分为大传统和小传统。大传统是代表国家意志的上层文化或精英文化,“它的背景是国家权力意識形态方面的控制力”。小传统则“往往是国家权力不可能完全控制,或者控制力相对薄弱的边缘地带。”能够葆有自己的审美和伦理道德判断,是“具有原始的自在的文化形式。”2绕开话语权的强势控制,从原生的欲望出发,保持冲动的生活强度,自在行走于广阔的自由空间,自在言说自身的立场和价值,当是文学民间性的本质所在、关键所在。

民间,是文学的起源地,也是文学最初的生存和发展的大地。后来的通俗文学是原生态文学的一种发展形式,但实质上因为写作者的缘故和立场精神的纯度,这样的相似,其实已经是“仿民间性的文学”或只具备民间性文学的某些外在形态。通俗文学的写作者,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不具备民间性的身份,只是力图回归或接近民间身份在写作。站在民间立场,与本就在民间立场之中,有着根本性的差异,正如“为百姓写作”与“身为百姓写作”完全不同。纵然是通俗文学,但在发表和传播过程中受到权力或精英的把控,那么其精神气质已不再是民间性。换而言之,是否享有最大可能的自在性,是否富有质地醇正的民间精神,才是判断文学民间性的基础性标准。民间文学,如果只着重于生存的物理空间和叙述的民间腔调,那么与民间性文学也是有质的差别。我们应该看到,口口相传的故事以及在民间自在生长的文学,远离庙堂的制约,仍在坚守中执着前行。说书人便是这原生态文学的守门人。与说书人一脉相承的网络作家,在创作行为上自然也与说书人有着同质化的民间性。与人人都是潜在的讲故事者相对应的,是人人都可以成为网络作家。网络作家的创作与说书人一样的自由,没有门槛,没有限制。网络精神与民间精神具有高度的同质性,换而言,网络精神是对民间精神的场域转移。这是网络文学横空出世的根本原因,而网络的出现和发展,只是技术性、物质性的诱发和催动。欧阳友权认为“网络的最大特点是自由,文学的精神本质也是自由,网络之接纳文学或者文学之走进网络,就在于它们存在兼容的共振点:自由。可以说,‘自由是文学与网络的最佳结合部,是艺术与信息科技的黏合剂,网络文学最核心的精神本性就在于它的自由性,网络的自由性为人类艺术审美的自由精神提供了又一个新奇别致的理想家园。”1由此,邢小群作出这样的追问:“传统媒介文学和网络文学,谁更能接近个体的心灵的本身?最初的文学,不管是源起于关关雎鸠,还是源起于杭唷杭唷,不就是自由随意地表达出来的吗?那时谁还会想到求得什么名利?比起投稿——筛选——编辑——出版——发行——评奖——成名作家,这套现行的文学体制,网络文学难道不是返璞归真吗?”2显然,这里的“真”,就是文学的原生态,就是说书人所坚守的民间性文学和故事的立场与精神。

网络作家身上都具有浓郁的民间气息,在民间立场上,以民间的方式,在民间内部参与和成就文学。他们的个人表达与为群体代言,存生于同一有机体之中,之于文学的民间精神没有流失和异化。

在具体创作中,网络作家也在虚拟空间呼应说书人讲故事的口语化和生活化。正如万建中所言:“网络写作带有民间口语的书写特征,写者总是在努力保持‘说话或‘聊的在场效果。”3网络作家力求把故事讲得通俗易懂,讲得好玩好听。娱乐大多数,是他们共同的目标。正因为如此,网络文学在抵近平常生活和心头梦境两个向度,最接近生活的本真,最应合民间的叙事审美。

网络文学书写语言、方式以及阅读上的平易近人,与纯文学看似有着俗雅之分,与通俗文学在叙述层面和接受审美等方面有相似之处,但网络文学在立场和精神上具有纯文学及通俗文学无法替代的价值。在社会功能层面,网络文学与纯文学是客观存在的互补关系,但作为文学本身而言,网络文学又是相对独立的生命体。在文化发展和历史进程中,使命无高下之分,就好比纯文学是人的双手,网络文学是人的双脚,只是在人的生命中担负的功能不一样而已。网络文学与纯文学,是由创作者构建的两种不同的生态,并没有可比性。因为我们至今并没有建立一套独立于这两种文学之外的评价系统,所谓的比较,都是偏向于某一种样式的价值体系标准。由此,形成了网络文学与纯文学的对立甚至是对抗。这样的比较缺乏应有的科学性,是不公正的、是无效的,会影响文学大生态的发展,阻碍两种文学间的交流和互助。

三、世俗的修行者:网络作家传播情境

和受众模式的民间性

说书人的讲述活动,既有相对封闭的家庭内部空间,也有开放性的田间地头和瓦舍勾栏。虽然场所有别,但相同的是讲述者与受众总是面对面,可以进行全程性、全景式的直接交流互动。讲述者通过观察听众的表情、话语、肢体动作等获取相关信息,并实时做出调整。而听众者常常也会打断讲述,干涉和左右接下来的讲述。许多说书人在平时也善于搜集别人对自己讲述的方式和内容的意见与建议,并相应做出“对胃口”的变动。当然,说书人的妥协总是有限的,不触及本质,以双赢为主要收获。离场的多数是“持不同兴趣者”,对说书人的网络和行为不会产生致命性的现实结果。

贴吧、论坛、留言板等,虽是虚拟空间,但网络作家与读者之间以文字、语音等电子化手段再现了说书人的在场情境。虽然有着现实与虚拟之别,但营建的“共情时刻”效应是相近的,有着本质特征的一致性。这是网络文学创作的重要程式,也是网络作家真实的写作状态。“网络真正的力量在于互动性。因为互动性创造了社区并且联合全社区内的使用者;互动性让人们对作品、主题、趋势和当中的想法产生兴趣,同时让作品有生命,不断进化,维持使用者的参与程度。”1因为网络的无限可能,受众者(粉丝)突破了传统的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在参与的广泛程度和单位时间里的量级等方面,借助网络得到了不可想象的提升。而在路径和方法等方面,更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壮观景象。在互动形式上,以点对点、有限公开或完全开放的方法就有“点赞或打赏”“推荐、分享”“催更”“探讨、质疑或纠正”“批评”“续写”“接龙和超文本”等。这不但覆盖了网络文学生成的全过程,而且对网络作家的情绪、心理以及具体的创作策略、目标向往等有着无处不在的渗透。

无论是说书人还是网络作家,他们以及其作品与受众者的聚合,在极其自然之中建立起精神上的命运共同体。这是传播情境和受众模式的灵魂所在,也是民间性得以彰显独立和生命力持久强劲的根本原因。以下几个方面,是这一命运共同体的特征。一是身份意识和立场及精神诉求,具有高度的统一性。受众者因为真切地喜欢某一作品(类似的情况还有,一些人是因为喜爱某个说书人或网络作家,成为纵情式、冲动性的拥趸)而形成小群体小圈子,共建带有血缘性的精神家园和灵魂栖息地。在价值取向、审美接受等方面志趣相投,是“人以群分”的完美践行。二是所有受众者对作品都满怀向好的期待,其互动总是积极的,建设性的。动机上的纯粹,在遭遇方法等技术层面的冲突时,最后也能心甘怀情愿地和解。三是对于书写的诉求,是基于坚守立场、更充分表达精神这一原点。在很大程度上,这是在为创作者“不改初心”和“尽善尽美”保驾护航。

在这一命运共同体里,创作者的个人意志处于霸主地位,这由他及其作品的魅力主导产生,而受众者的“臣服”是主动而积极的。尽管因为喜好不同,类型化小说受众者不同的群体间,抑或不同的创作者之间的“群”常常是闭合的,彼此间有抗衡甚至呈“敌对”之势。但无论说书人的现实生活还是网络作家的虚拟空间,如此近似主仆的关系和江湖义气牢固而和谐,激荡共情性的蓬勃生命力。

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考察,受众者偏爱的焦点多是题材、类型及讲述手法等,其“爽点”来自故事的可读性和人物形象的神奇且可亲。而在普遍性的立场和精神上,在进场时已经充分认可,因而具有亲缘关系。也就是一个个小群体,如肢体和器官一样共同参与建构了“民间”这一生命体。因为受众如此这般地参与,沐浴其中的网络作家和网络文学,水平和作品质量在上升的过程中,产生了个性化的抗体,内在的丰富和正义大多呈排他性的成长风景,从而坚定地走在既定的理想之路上。这其实也是网络发展的原动力之一,并在发展过程中显示了强大的惯性力。

网络作家的民间身份特别是精神上的民间身份,其行为的原汁原味的民间性,催生并渲染了网络特有的传播情境和受众行为模式的民间性。其所迸发的力量,是网络作家之所以为网络作家重要的原生力,自然也是网络文学从出世到当下的原生力。这样的原生力,之于类型化小说的作用更為显著。我们甚至可以认为正因为有这样的原生力,类型化小说才得以从弱小到强大,继而在当下的网络文学中处于高原地带。

同样,如此原生力的源泉得益于民间性的朴素情怀以及与生命纯真的欲望。也正因为如此,网络文学助力大众在虚拟世界狂欢,打开了生活的另一个空间。这既是对现实的延伸和补充,也是在心灵层面上的另一种现实生活。如果没有民间性这一血液性元素的滋养,这样的情境将是苍白的,无血色的,网络文学也会因此而缺乏足够的生命力和精神光华。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对未来网络文学的期待会更加清晰。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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