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梅仙
摘要:刘广鉴总能在脆弱之际找到死亡作为避难所,从而安全规避了死亡。作者对于死亡的想象又是非常美好的,他把死亡当作一个宇宙的深渊,但又不是完全静寂的,其中包含着生命的升腾和未尽的狂欢。爱情成为刘广鉴心灵的依赖需要,也是他自由人格自我情感实现完成的最高对象。刘广鉴是一个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又确定自己不是需要眼前生活的人,他身上表现着一种失望拒绝又在思索探寻的品质。刘广鉴的灵魂独白和对话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人和神的对话,这将小说提高到哲学和宗教的高度。
关键词:《风华正茂》;“死亡”;爱情无法治愈生活;创造一个新世界
一、随时而来的“死亡”
在《风华正茂》中,小说开头以一句“世道可真是变了,没想到十一月里脚背上还让蚊子狠命叮咬了一番,奇痒无比。”1来暗示主人公与现实的不契合。一切都是那么不可理喻,表现着世道异常,主人公对现存事物的莫名烦躁和不接受。刘广鉴和莉莲的私情被发现,他给自己打气决心自杀并实施行动。在自杀后的阴阳交界中,作者通过刘广鉴的感受又一次探讨了人接近死是什么样的状态,人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样子,人活着是什么意义的问题,以往所有的生活“它是如此浩大,让人联想到寺庙墙面上佛陀普渡众生的的巨型彩色浮雕。一切都在滚动,远看则凝固成形。到处都是稠密的黑暗,它是无边的夜色中泄入的一束光焰,它就是他的生活,宇宙外壳上一道若有若无的纹路,一架向上升腾的秋千。”(第13页)此处想象奇特,人的灵魂是宇宙外壳上一道若有若无的纹路,人不仅不是地狱的囚徒,它甚至可以黏附在宇宙外壳上,还可以在宇宙表面升腾,可以想见人的力量的伟大。
刘广鉴只要一遇到不顺心,他就会提到死想到死,好像死亡这时是个借口,是他摆脱暂时不如意的工具。死亡都可以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死成为一个避风港,一个逃脱现实可以暂时救自己的地方,构成小说“死亡——暂时藏自己的地方”的意象。这是一种自动提示,主动对现实世界的规避,以此免受现实的伤害。死亡的精神胜利法仿佛随时可以假想死亡的方式逃避现实中的烦恼困厄。如果刘广鉴始终笼罩在死亡诱惑的阴影中,可能就不敢轻易触碰“死”这根电线了,自己可能就真的有生命危险了。这同时也是一种青春的伤感,伤感此时还在痛苦的表面,还没有深入痛苦。所以,刘广鉴这个人物不仅是哈密莱特似的有着深刻人生痛苦和思索的人物,某些方面也类似于《围城》中方鸿渐那样有些无用的人物。“像自己这样软弱的心灵,这样黏黏糊糊的性格,注定一事无成——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第89页)这句话特别无奈,既是刘广鉴对自己的安慰也是不甘。主人公死亡念头的多次闪现,是一种人文学者的多愁善感,同时也是现代人与现代社会对立冲突的一种表现。看起来时刻厌倦生命准备放弃生命,其实是对生命最彻骨的热爱和追索,在追求中产生的茫然和失落感。
当莉莲背叛刘广鉴时,他想到了死;刘广鉴被孙佳馨色诱敲诈处于危险之中,他又想到了死。刘广鉴的死可能带着一点主人公的软弱和疲倦,对于刘广鉴的情敌顾诚松,作者也写到他想和训他的上司同归于尽的心理。刘广鉴的不满希望通过对自己生命的暴力来反抗。很多事情不能通过法律文质彬彬解决,只能通过暴力解决。暴力在某种程度上不是粗野,而是血性。在软弱和血性之间,游荡着作者诗意的美善灵魂和坚韧坚强的反抗欲望。
刘广鉴在大学学院上班,他和学院体制格格不入,这让他常常处于一种茫然孤独中。什么教代会代表,刘广鉴不感兴趣,什么基地运作汇报,他不想做这些形式工作。当他从污浊的各种造假、应酬中脱身而出,他希望从爱情中得到人生失落不如意的弥补,从学生中寻找到新鲜的人生气息。因为在爱情和学生那里他可以找到其心灵慰藉最真实的需要,即是真和美。在填各种该死的表格和希望见到自己的女友莉莲之间,刘广鉴显然希望逃离这些形式主义的表格,而将头埋藏于爱的安乐窝。这些表格是M大学外文学院法语系申请全国法国语言文学重点研究基地的申报材料。这些申报如果不请专家吃饭、不打点专家是不可能成功的。刘广鉴看不惯不习惯这一套,因为自己的清高真诚品格,反而脱口说出一些得罪专家的真心话,这让刘广鉴成为众矢之的。刘广鉴在这样的体制中处处感到不适,”死”的念头常常袭来。那些申报材料甚至达到上百页,大大小小的表格“像是打开了一副中国套盒,盒中有盒,表中有表”(第4页)。作者在这里提出了问题的实质,中国的官僚形式主义的问题。这是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其中养着很多吃闲饭的人。他们最会“捣糨糊”,坏的好的一起捣,这样坏的也变成好的,好的遮盖了坏的,然后坏的就躲在好的后面继续发酵,继续害人。多么贴切生动的比喻。如果不是深受其害,真是不能体会其中所玩弄的权术。“你们哪一个真正关心过学生,关心过他们的成长,关心过他们的灵魂。”(第75页)真正的大学教育是深度灵魂素养和学识结合的教育,不是搞什么指标得什么人际关系换来的奖。急功近利的大学建设和学生教育都是作者要关心的问题。
学校举办学术文化周,刘广鉴办事不周受到领导批评跌跌撞撞地走在校园里,一个女学生疾步上前问候他:“刘老师,你哪里不舒服?”“她脸上清纯的笑意点点滴滴地沁入他的心肺,化作几缕略带甜美的慰藉。”(第89页)刘广鉴本身对办那种琐事不在行,也不喜应酬,他感到的只有失意想逃离。当听到一个清纯的女学生的问候,他这时的感觉就像沙漠里遇到甘霖。人是需要慰藉和人情味的,这个女学生的问候让刘广鉴那一时刻感到自己并不是孤单的。当你在孤独无援中,即使一个卖菜的老农对你的善意都会让你一天温暖。这个女学生的清纯美好对应着刘广鉴看不惯的觥筹交错精于钻营。刘广鉴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纯粹得不想牵扯那些与他无关的任何事,他只想恋爱、做学术、独自思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让当官的有绝对权利,让权力话语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必然会产生阿谀奉承的小人。权力不应该被当官的和少数人垄断,否则奴隶永远根绝不了。“小的听大的,下级听上级的,这儿谁权大就谁说了算,不然全乱套了:他的原则就是这样。”(第95页)语言举重若轻,“不然全乱套了”这个看起来很有理由的理由,让社会哪里有公平正义哪里有敢发声的地方?“即使不全是垃圾,大部分也是水货。……反正现在风气彻底坏掉了,从上到下都是骗,搞出来的东西没人真会看。……只要有经费可以申请,大家心安理得地混下去,皆大欢喜。”(第116页)在申报学科基地时,刘广鉴说的这些话显然有些不合时宜,但他说的又全是大实话。他感到自己就像木偶,被人牵着演戏,内心里又憎恨自己是木偶,这种情感在刘广鉴的身上自始至终都存在,他渴望一种更理想的生活环境中的生活方式。他像被困在网中无法摆脱,他因此憤世嫉俗孤单无助甚至常常发出绝望之声。“哪里有什么公平什么正义,瞎扯蛋!……只有骗术的高低之分精湛拙劣之分。一切都是表演……”(第215页)不仅是职业道德的堕落,更是人心的堕落。当莉莲和顾诚松走到一起,刘广鉴可以评教授因为自己不去巴结领导而落选、写信辞去法语研究基地秘书长、拒绝各种形式主义时的投票作假等等,他一次次想到了死。他的厌倦不仅仅来自他敏感的心灵,更是对琐碎现实的无法承受。他希望做一个完全自由自主跟随自己内心的人,而这个内心又是有着他的尺寸的。他没有害人之心,不害人,不计算别人,对爱情真诚,即使是对一个并不是那么完美纯粹的女性,他要求的是自己内心的清洁卫生。所以他的不满和厌倦总是能时不时泛出,它的出口即是死亡,死亡能容纳所有的这一切,它具有广博的空间来消弭人世的痛楚和烦恼,即使死亡有时只是内心里闪过的一瞬或者想做给别人看的矫情的行为艺术,也能让人暂时躲避内心的不耐和绝望,从而以内心的假想死亡逃过眼前的劫难。刘广鉴似乎是个与现代社会不相合的人,但他没有怪癖,他只想做一个求真的堂堂正正的人,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做软骨头不要做官僚奴隶。
作为一个受过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作者的感同身受不仅是来自他的西方知识建构和精神价值观,最重要的是中国学者在填写这些漫无边际的表格参与各种形式主义的造假时谁又不是怨声载道。作者清醒地看到,这些形式里面包裹的不过是绣花枕头里的谷糠。“尽管是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狗屁文字,镀了金的坑蒙拐骗的垃圾,”(第4页)但照样得刘广鉴去拼凑剪贴调包注水。刘广鉴不想做一只宠物狗,对那些评委资深教授献媚邀宠。他把那些所谓的国家项目、核心期刊论文称之为“货真价实的精品极品垃圾”(第7页),可那些制造这些精品极品垃圾的人却因此拥有名声地位权力,“你以为你自己正经讲道德,就不许别人吃香喝辣寻欢作乐了?”(第6页)“天下皆浊你独清”(第7页),这些失意失败的想法让刘广鉴“渐渐陷入了迷蒙的沼泽地里”(第7页),刘广鉴感觉自己就像行尸走肉,为了那些在他看来无意义的形式工程,他恼恨她和莉莲在一起的黄金时光被人拦腰截断。为了办学科基地,他们要去北京攻关,刘广鉴这时只想逃避,甚至希望以死来逃避。看起来有些夸大其词,可以想见主人公的心理压力以及对这些形式琐事的深刻厌倦。他宁愿得心脏病死去或者从自动扶梯上摔下去或者候机楼坍塌。也许这种畏惧是有来源的,果然后面刘广鉴说的话做的事大不合时宜,不仅影响了学科基地的申请,而且让他自己也处于万分灰心绝望的境地。那时,他唯一想的是,逃到莉莲的身边。这种描写非常真切,当一个人遇到挫折时,他们就会特别想念爱人亲人,这是一种心理依靠和补偿。作者用非常具有感觉的语言写出了主人公刘广鉴那种面对现实无能为力想逃避甚至绝望的情绪。
作者对于死亡的想象又是非常美好的,他把死亡当作一个宇宙的深渊,但又不是完全静寂的,甚至其中包含着生命未尽的狂欢。“身体沉到了最底部,会在那里发霉朽蛀,化为尘土,灵魂却在悄然准备下一轮的飞升。”(第33页)死亡景象其实是作者痛苦和思索凝结的产物,它仍然是生的一部分,作品中的死亡意识与生一起构成了完整的生命链条。没有经历死亡领会死亡的人不能完全理解生,生命相对于漫长的死亡只是一瞬间。生命的能量又会通过各种物质再生延续,人的不灭的灵魂会一直飘荡在宇宙。作者以主人公不如意时常常挂在嘴边的死亡和亲历死亡表现的是作者对于完整生命的深邃思考。没有死亡,就没有哲学,死亡无数次地诱惑人们,但生命只有一次。作者让主人公到阴间游了一圈又回来了,正是对生命另一个世界的探索。真正的死亡是自然而然来的,是一种死灰样的绝望,不需下定决心,既然需要下定决心,说明刘广鉴并不想死,他只是在煎熬挣扎,他在思考,沉思是他非常典型的性格,并且很多时候他都有用行动创造新世界的欲望。
二、爱情无法治愈生活
爱情成了主人公心灵的栖息之地,虽然女主人公不是那种很纯情美好的女孩子,很现实很世俗,但对于刘广鉴来说,与那些大多是重复别人的选题研究比较起来,爱情成为他心灵的依赖需要,也是他自由人格自我情感实现完成的最高对象。刘广鉴准备轰轰烈烈地爱莉莲,在某一刻,这成为他的最高愿望。宁愿爱而死,不愿默而生。表现着刘广鉴强烈的个体自我实现意识,即以爱情来填补生命中所有的空虚和黑暗,唯有爱情,成为他生命中光明和热情的来源。他不一定有多爱莉莲,可是他需要爱情,这是最为重要的。莉莲不一定是刘广鉴心中理想的恋人,就像没有美味佳肴,馒头也一样觉得很香。莉莲这个人物形象同时表现出一些现代都市女性的钱色交易,作者非常敏锐地看到商品大潮中必然产生的身体商品性质。刘广鉴也不嫌弃莉莲曾经和一个富商同居,而莉莲也不羞耻于和富商同居得到了一套房子,而且还会经常提到这套房子,并且为了全部得到這套房子和富商打官司。一般来说,和富商同居得到了一套房子,这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莉莲津津乐道地说这件事,刘广鉴也没有表现出反感。刘广鉴对莉莲就是一种需要,心灵和身体的双重需要。既然他们有缘,他就尊重这份感情,可莉莲最后和她的同学顾诚松跑到了海南,他追了去,最终在无法摆脱的最后一点心灵和肉体的依恋中离开。莉莲选择了小顾,刘广鉴和莉莲无疾而终的爱情成为一种带点荒谬的欠缺和惆怅。
文中刘广鉴手中拿着从超市买来的拖把为了节约不舍得打出租车,我想这也是莉莲要离开他的原因之一吧。“刘广鉴提着长长的拖把走出收银处,细碎的小穗子勾划出一束束惨淡的寒光。拎着这么多东西,他还问保安附近有没有公交车站。”(第22页)一个知识分子的贫寒不动声色地表现出来。无疑,刘广鉴满足不了莉莲的欲望。莉莲希望得到金钱又希望得到灵魂的契合交流,表现出现代都市知识女性的欲望扩张心理。“她不是有广鉴吗?他算啥,不过一个穷书生罢了。”(第24页)虽然刘广鉴在讲台上讲法语迷倒学生一大片,“但这又不能当饭吃。”(第24页)他们之间虽有一定的年龄差,物质女孩莉莲其实和刘广鉴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爱情,我们看到最多的是刘广鉴在工作失意之时对莉莲的思念依恋。不是莉莲,刘广鉴也会对另一个他比较喜欢的女孩这样,因为他依恋爱情,因为他不如意,莉莲就成为他心中爱情的依恋对象。在世俗烦琐的工作之外,现代人都希望能追寻到一种让心灵安宁幸福的爱情,刘广鉴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同时,他有着一种柔弱的性格,这种性格对莉莲这种女性只有一时的吸引力,而不会长久地吸引她。“他只是想暂时逃离自己那冷清的屋子,置身于活生生的人群之中。”(第256页)爱情的失意让刘广鉴备感孤独,房子里好像也不能待了,只能到人群中去寻找生的气息,好让自己能透一口气,要不,他会感到被憋死了。“是谁在我附近哭泣,在我哭泣的时候。”(第8页)作者的迷茫哀伤变成一种人类共有的迷惘哀伤,相互的哭泣映照着人类彼此的孤独迷惘无助。
刘广鉴一方面渴望爱情,另一方面他和莉莲之间感到还是有一种没有达到心心相印的隔膜。这让他孤独加深。其性格软弱的一面与他的爱情遭遇应有一定的关系。如果他遇到的是一个真正欣赏他、懂他、心地纯洁美好一心对他的女孩,可能他不会常常想到“死”这个词,可谓只有蚌被刺激才能生出珍珠,死亡的假象诱惑于作品也是一颗黑色的珍珠。“对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他已不再有陌生感,但莉莲闪烁的目光中总有某种难以捉摸的东西。和早已向他敞开大门的身体相比,它似乎是一个幽秘的禁苑,上了无数道保险。”(第9页)这种不可捉摸、把握不到的东西也许正是刘广鉴和莉莲最终分道扬镳的原因。双方从彼此的爱中都得不到充分的满足。一方面爱情是抚慰,可这抚慰又不充分。现代人的欲望扩张使得每个人都不满足,都希望得到更多。莉莲和小顾跑了,莉莲也不一定和小顾能长久相爱,刘广鉴和莉莲即使今日不分手,明日还是会分手,和小顾的追求没有关系。如果命运真的阴差阳错地让他们俩结婚了,他们的家庭生活也会矛盾重重。一个甘愿给男人包养的女人,也许很难有男人能真正满足她,一个愿意接受一个曾被包养的女人的男人,说明他更多的是被莉莲的身体所吸引。小说中,我们很难看到刘广鉴和莉莲之间的深度灵魂交流。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以破裂似的。当刘广鉴被莉莲的情人捉奸,被逼磕头像狗爬时,作者运用的是一种幽默狂欢化的语言,它的思想根源来自作者所受的西方教育,爱情并不可耻,哪怕为了它磕头学狗爬。这和中国传统的性罪恶、性不洁心理是完全不同的思想。作者让刘广鉴磕头学狗爬,既表现着像刘广鉴这样的知识分子的懦弱无能,同时又有着一种我做事我承担并甘愿受屈的心理。让刘广鉴这个人物具有复杂的立体感。
对爱情的肯定用一种带戏谑的方式表现,有一种悲喜交加的感觉。灵魂的孤独需要爱情,但刘广鉴崇尚的爱情很像被耍的猴子。“他爬行着,不,不再是爬,而是在跑,冲锋,他的手爪在厚实的羊毛上擦掠而过,就像在牛羊成群的青草地上撒野打滚,仿佛真置身于一片旷野,觊视着四周起伏突隆的丘陇,奔涌的河水,无边无际的繁密的松树林。在馥郁得透不过气来的松脂的芬香中,他就这样向前爬行着,激动着,全身沉浸在绚烂无比的喜乐之中。”(第12页)这种因为爱情所受到的屈辱类似于对应于一种身体欲望的狂欢。在作者彰显正当欲望的合理性时,我们也能看到文中作者表露出的欲望与人的尊严的冲突。这也让文本表现出一定的对欲望的克制和审视。欲望是人们生活的动力,身体欲望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只要在爱情中,它就是美丽亮堂的。作者有着对身体欲望的深深认同和赞美,把合理的欲望的实现当作人的意志力生命力自由张扬的表现。“把一切都承受下来,当成命运的礼物接受下来,一切都会很好,像一大片繁茂的罂粟花,绚丽华美,即便生长在污浊的野地中。”(第33页)罂粟花美丽魅惑而危险,生命不也是这样吗?即使它长在污浊的野地,它也要美丽繁茂危险地盛开和追求。
伟戈在玩妓女被抓包后想:“道德,在这个年头道德值得上几个钱?犯法乱纪的比比皆是。……嫖又怎么了?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公平合理,不比杀人放火好吗?难道天底下真就容不下一张床,让从早到晚受尽折磨煎熬的男男女女窝成一团,撒撒野快活上一番,至少觉得从娘胎到这世上来兜上一圈,不虚此行。”(第268页)玩妓女你情我愿,总比勾心斗角违法乱纪要好吧。伟戈调遣女人像指挥军队,最后还是栽在女人手里,从一个大学教授流落到海南的一个小公司混生活。在莉莲离开刘广鉴和小顾跑了后,作者有这样一段描写:“他似乎真的超越了她,如同他超越了学院中的蝇营狗苟是是非非,置身于纯净高远的境界之中。……他不想再从别处窃取光亮,终有一天他自己就是太阳,就是发光体,给别人带来源源不断的光亮。”(第273—274页)当刘广鉴在爱情中受到挫折,就像他在事业中受到挫折一样,他会敏感地想到很多,他会在心中暗自激励自己,不管是事业上的不如意还是爱情的背叛,只会让他更加执拗地追求生活和爱情的意义,虽然很多时候都是以失败告终。刘广鉴这个人物有一种暗暗的喜剧味道,更多的还是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他不满足于现实,在现实中屡屡受挫;他以追求爱情作为人生的慰藉,可爱情背叛了他。他是个失败者,可他很多时候心中并不服输并不甘愿做一个失败者。他是中西文化结合的知识分子,他对很多事情看不惯,可又无能为力。他在突围在思索,他希望能找到新的生活。
本来莉莲是准备和刘广鉴一起从海南回到上海,结果顾诚松来了,莉莲改变了主意,我认为这种设计非常好。事物每一刻都在改变,它的不定性是由人的不定性带来,给人物形象、社会现实和文本都带来了一定的松动性,给小说增加了多重阐释的空间。
莉莲对于刘广鉴和顾诚松来说都有他们不能把握不能到达的地方,可以看出莉莲的两次爱情都不是那种她衷心喜悦愿意全心付出的愛情。说明莉莲其实并没把握到自己的爱情。她在爱情中是不幸的女性。
小说以对莉莲的描写结尾,表现着作者对爱情最终的期盼和渴望。作者希望以爱和自由获得内心的安宁和救赎。莉莲对宁静高远境界的获得和追求其实是作者故意赋予她的,所以,刘广鉴最终能否获得内心安宁和幸福还是未知数。这最少表现了作者对女性和理想爱情的向往。
刘广鉴对爱情的追求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自我内心要求的真诚肯定,还有什么比爱情更容易实现一个自由真正的自我吗?当很多东西都受制于别人的支配,可能在人类的历史中,只有爱情是不竭的动力,让我们在密闭的空间更加深入地面对自我认识自我完成自我。刘广鉴充分懂得,这是内心自由的捷径。虽然爱情有时不可靠,但他一定还会继续追求爱情。作者在这篇小说中一方面想表现内心最真实的欲望和需要,同时仍然有着中国传统文化道德的约束,使得作品关于性欲的描写显得较为含蓄,而在其后创作的《别了,日耳曼尼亚》中作者更能从容面对情欲描写情欲。这是一种作者内心更加真诚面对人自身的方式。理想的生活形态和灵肉合一的爱情,成为主人公最大的追求、寄托,最大的生命意义。同时,在以爱情和自我自由为宗教的追寻和抵达途中,作者还在思考更多的问题。
三、创造一个新世界
刘广鉴希望创造一个新世界,这个新世界包括现实和灵魂双重世界。“反正现在一切都乱了套,上下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不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那已不是什么隐藏的恶,而是赤裸裸的恶。这年头,恶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可以在光天化日下无所顾忌地招摇过市,连块遮羞布都不需要。它有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勇气,向世人宣告:我就是恶,为非作歹的恶。我就是世界的主人,我有权将整个世界轻松地玩弄于自己的股掌之上。恶到了头,一不小心说不定变成了善,而且是大善。”(第17—18页)这年头,恶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恶特别有力量有脸面,一些人不以恶为耻,反而以作恶无人敢告发无人敢惩罚为荣。所以大家都欺善怕恶。他们就是要向公众宣布,我就是恶,你把我怎么样?他们勾结在一起,抱成一团,官官相卫,民众更是噤若寒蝉,或者助纣为虐,或者落井下石。很多人都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且恶还被打扮成了善,还要有好名声。刘广鉴看不惯这些光天化日之下还要打扮成善的恶。作者虽然只是触动冰山一角,也足可以看到这个社会的脓疮。
伟戈和刘广鉴是室友,伟戈混得风生水起,刘广鉴处在哈姆莱特式的对人生的怀疑之中。小说中伟戈不算十足的坏和恶,但作者已看到在学术界这种歪风邪气盛行的可怕,它就像一股毒气,将会渐渐把社会染黑。刘广鉴感到一种深沉的无能为力,可是他又最终失败得几乎一败涂地。不管他怎么不屑、反抗,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生活几乎是处处不如意,爱情、事业,他就像一个没落世纪的颓废儿。刘广鉴看起来受的苦难算不了什么,可是他感到的不满失望甚至绝望是真实的。不一定来自山崩地裂的丑恶现实,而是来自根底里蕴藏的丑恶和不公正。刘广鉴希望有一个新的世界来到,他只觉得不对,对生活和爱情的美他是能感受到的,可是他还想有一种新的生活环境,更公平更真实的生活环境。
“你们是那么和和气气地抱成一团,而且是脸不变色心不跳,从容不迫地犯下一桩桩滔天大罪,你们是无心无愧,一切都符合程序规则。但天下有比这更卑鄙恶毒的吗?几下折腾,就把别人的前途轻轻松松干干净净地葬送了。”(第191页)这几乎是全国高校的普遍情况。当官的不看你的成果,成果就是放在他们的面前都熟视无睹,这里面只有人际关系。他们的滔天罪行还会得到所谓的程序法则的保护。作者以高校教授的背景敢于大胆地揭示问题,才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最需要拥有的良知和勇敢。所以,“真该燃起一把火,把它烧了,全烧了,烧个十年八年的,烧个片甲不留。”(第192页)刘广鉴看起来像贾宝玉一样百事不关心与世俗有些脱离,其实内心清明亮堂。比起那些在现实中混得风生水起看起来冠冕堂皇的人不知要高尚多少倍。作者对这个人物其实是暗含着赞赏的态度的,虽然他也会嘲笑他的穷酸软弱,审视他意志某些方面的不坚定。可是刘广鉴一直在和自己对话,所有的内容最终指向的是灵魂的飞升,而不是甘愿沉沦堕落。可以看出一个不满于现实的现代知识分子精神探索的艰难历程。其实,他最终是获救了。从他多次要搗毁旧世界创造新世界的豪言壮语中,我们看到了他骨子里的硬气。他决不会轻易屈服,他在等待着,无论是爱情还是生活形态的改变。
当伟戈在风月场中出事后声名狼藉,墙倒众人推,作者看到了社会的丑恶肮脏,卑鄙虚伪,同时却又通过主人公的口来反省自己和每一个人的劣根性。“看看我自己,自己哪一点比他高尚?你不也一样嫖过吗?只不过他运气不好罢了。”(第258—259页)从自己推及他人,使刘广鉴这个人物具有了自省的功能,而不是像很多人犯了滔天罪行,仍然不自知还得意洋洋。这是最可怕的。人不怕犯错,只怕不自知,还觉得是本事,而且每犯一次罪都抱着侥幸的心理,人生不是心灵的赌博,而是要夯实心灵,做有良心尺度和道德规范的人。虽然伟戈这一次的嫖行为还够不上人格的污损,但他对权力、女人的无节制追求必然会受到欲望膨胀的惩罚。他们成为一群欲望的奴隶,而且常常打着冠冕堂皇的幌子。所以,作者不仅仅是写高校老师的工作、爱情和生活,他要思考的是人应该过怎样的人生?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还有一种是自以为是的良心,“人们干坏事从来都没有像他们是出自良心干坏事时干得那么淋漓尽致而又那么兴高采烈的了。”(第259页)如果一个人被欲望的魔鬼驱使,他就会认为魔鬼的教唆是法则,他的为所欲为伤天害理就成了他天经地义的做事法则了。
在海南的聚会,使刘广鉴看到更多官场的腐败,每到这时,他就会出现和自己内心的对话:“我要让他们知道这世界还不是铁板一块,让他们明白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第283页)虽然刘广鉴此时无论是工作还是爱情皆失意,可他心中仍有着对正直美好的追求并且内心燃烧着升腾的火焰,这火焰决不会因为生活爱情的挫折而改变消退。他可以一时颓唐,把死经常挂在嘴上,甚至可以一时想不开做出自杀的愚蠢行为,但只要他活着,他就决不做行尸走肉无思考能力的人。他和自己内心与蒙田的对话可以看作是他对另一个我的对话。即使痛苦厌烦了,他也要做一个内心波澜不息的询问者质疑者,并且希望自己通过这样的内心对话获得自我的肯定以及对未来之我的探寻和提升。他心中汹涌着巨大的热情,所以才有看到雪山后获得的巨大宁静。如果没有大的心胸,他将不能获得大的宁静和心界。所以,刘广鉴又不是茫然的,无用的,他所有的一切表现表明他不是这个社会的侏儒和奴才,而是一个独立的人。
刘广鉴在蒙田研究的过程中发现蒙田的思想非常难以确定,就像狐狸一样让人把捉不住。作者的写作意蕴也希望产生多棱镜的效果,在不同的角度得到的体会、思考会不一样。蒙田就像多棱体的世间万物,变化无穷,却又都是世间万物的真面目。可能是蒙田的复杂狡猾让刘广鉴迷惑,他希望摒弃蒙田最终的虚无和黑暗,“放一把火烧了,烧了干净烧了爽气烧了解气!还我一个明亮晶莹剔透的世界,在火光中一个崭新的世界将会产生,凤凰涅槃的产生。”(第355页)刘广鉴是一个没有给自己定位的人,甚至不知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又确定自己不是需要眼前生活的人,他身上表现着一种失望拒绝又在思索探寻的品质。“在内心深处他始终无法认同这座小市民糜集的城市:这不是他的家,也不会是他的家。曾几何时,他渴望过上一种超拔于芸芸众生之上的生活,一种富于动感而又饱满结实的生活。”(第261页)
来自生活的感性描写是小说中最为可贵和动人的地方,作者用的是贴近生活耐以咀嚼的语言。繁复雅致的语言和一些日常口语化的表达让文本既有思想深度又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是平常生活中的锱铢积累。整篇小说看得出几乎全是来自作者自身经历和看见的生活,所以具有个人性,这种个人性让作品在很多地方显现出独特性。比如,文中出现很多类似于刘广鉴的具有思想深度的独白对白,怎样实现公平正义?怎样不演戏?怎样不作假?怎样不自我欺骗?怎样可以自由地思考和说话?怎样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是追寻内心向往的自由和爱情还是成为一个世俗体制中利益的追求者?是对现实熟视无睹还是奋起反抗?是让爱和情欲的理想高扬还是寻找一种更加沉潜宁静的状态?是以多面的眼光看待这世间、做人还是保持着愤世嫉俗的习惯?是听从耶和华的教诲还是追求一个最真实的自我?
小说开头就写到教堂的赞美诗,迷途的羔羊只等着上帝来救赎。而在整个故事中,上帝已被暂时忘却。在中国这样一个无宗教的国家,我们更多的是按照传统文化的教育而生活而成长,作者从未放弃人应该怎样存在生存的问题,这让文本显现出自始至终的焦灼状态。大多数人都是失去尺度信仰焦灼不安内心摇晃的人。他们追名逐利追求权力女人,唯独忘了怎么让自己成为一个宁静澄澈明朗的人。他们的欲望一方面彰显着生命之力,可作者并不仅仅满足于此。所以文中常有先贤的诗歌警言表现着作者动中取静的要求。热爱爱情但有美德,执着自由仍抱悲悯理解之心,想创造一个新世界,但是要等待时日,陷在欲望陷阱中仍保持哲人思索的尊严。刘广鉴的灵魂独白和对话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作者内心与神的对话。当刘广鉴与神对话时,作者赋予了他神性,“他自己就是太阳,就是发光体。”(第274页)虽然刘广鉴最终被莉莲抛弃被孙佳馨诱骗,都不能破损他的良好本质。作者一方面希望通过某种信仰获得救赎,另一方面也表示出对信仰的怀疑。文中的人神对话,将小说提高到哲学和宗教的高度。
作者以严谨的态度对理想的伟大抱负希望借此来解决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诸多问题,而且深入到问题生活的本质,给我们更多的关于生活生命意义的思考,并希望以自身经历来构建都市的一部分历史。在王宏图的很多小说中,可以看到作者一以贯之的精心写作态度,每一篇都有自身的体验体会,这让主人公有着作者特有的江南人柔弱多情的气息,可是主人公的内心又特别坚韧,是一个伟大的思想者甚至是行动者。怎么在黑夜中寻找光明?怎么在死亡的诱惑中热爱生活?怎么用一己之力的反抗来摧毁一切腐朽的事物?暗显出主人公柔弱的外表之下面对庞大事物的勇气。他希望用自己的知识和良知来为社会、人生开处方,以对爱情的追求表现出作者内心的纯良和美好。
“喔,黑夜,你何时消失呢?我何时能够在黑暗中找到光明呢?”(扉页)恍惚中刘广鉴听见蒙田说:“只有上帝向他伸出特殊之手,他才会更上一层;只有他放弃自己的手段,借助纯属是神的手段提高和前进,他才会更上一层。”(第354—355页)作者借助刘广鉴和蒙田的对话来思考人怎样自我提升自我救赎的问题。蒙田说要借助神的帮助,也即是人要变成神,才能真正地主宰自我。当人永远保有良心尺度道德准则获得安宁时,人就是最大的神。当刘广鉴看着雪域高原的洁净神圣,他的心像被洗了一样,仿佛自己置身于一片神性的土地,可以把一切世俗的烦恼欲望都抛弃。“尽管我不是天主教徒,但我对纪念碑风格的大教堂却有着深深的迷恋,我确信人性深处有种超越自身的冲动,而华丽壮美的教堂只不过是这种深层意愿的外化罢了。”“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1刘广鉴是一个探索中的知识分子形象,有些像歌德诗剧《浮士德》中的浮士德形象,如果浮士德是资产阶级上升时期进取探索的知识分子形象代表,应该说,刘广鉴就是现代中国特有体制下受过资产阶级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与体制摩擦又希望能寻找生命意义的知识分子形象。作者不仅肯定生命之树长青的劳作动态之美,更追求一种内心安宁的神性之美,那即是一个他所向往的新世界。
作者单位:广州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