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资为何看中法国“电池谷”？

江玮

一度陷入萧条的法国北部工业基地正因为全球电动汽车电池生产商的到来而重新焕发活力。

在法国总统马克龙的再工业化计划中，打造北部工业区的“电池谷”是重要一环。目前，法国北部港口城市敦刻尔克所在的上法兰西大区已经有四家千兆工厂宣布落户，法国北部有望建立欧洲最大的“电池谷”——电动汽车行业的“硅谷”。

法国第一家电动汽车电池厂ACC将于今年夏天投产。这家工厂成立于2020年9月，位于法国北部杜夫兰工业区，由斯特兰蒂斯汽车集团、道达尔能源和梅赛德斯-奔驰合资组建，得到法国、德国、意大利和欧盟公共资金的支持。法国经济部长勒梅尔将ACC称为继空客之后又一个由法国和欧洲联合创造的工业巨擘。

除了位于法国杜夫兰的工厂，ACC计划于2025年在德国和2026年在意大利分别建设超级电池厂。到2030年，这三家工厂的电池产能将达到120吉瓦时（GWh），每年可装备250万辆电动汽车，助力法国乃至欧洲实现从内燃机汽车向电动汽车的转型。

为了实现2050年净零排放的目标，欧盟将从2035年开始禁止销售新的汽油和柴油汽车。欧盟委员会预测，到2030年，欧盟拥有的电动汽车数量将达到3300万到4000万辆之间。

在法国，电动汽车的销量目前占据市场15%的份额。为了鼓励消费者购买电动汽车，法国政府现阶段向购买纯电动新车的消费者提供每辆5000欧元的政府补贴。马克龙表示法国政府将继续为汽车业向电气化的转型提供支持。法国政府的目标是在2030年之前实现200万辆电动汽车的产能，这意味着对动力电池的大量需求。

建设电池生态系统

法国北部投资促进局首席执行官亚纳·必多莱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作为法国最早开始生产汽车的地区，上法兰西大区吸引电池超级工厂落户是很自然的事情。自2020年ACC项目落地以来，上法兰西大区以每年新增一家超级工厂项目的速度开始电池谷的建设。

最新的一项投资决定来自中国台湾固态电池制造商辉能科技。2023年5月，辉能宣布将投资52亿欧元在上法兰西大区的敦刻尔克建设一个电池厂，年产能将达到48吉瓦时，可为75万辆电动汽车提供电力。

在公布这一投资决定时，辉能科技表示，其在欧洲13个国家考察了90多個城市，最终决定在敦刻尔克落户，是因为这里有成熟的基础设施和优越的地理位置，可以提供稳定、低碳且价格富有竞争力的电力。

敦刻尔克因为二战中的敦刻尔克大撤退而被世人铭记。这里与比利时接壤，拥有良好的公路和港口基础设施，敦刻尔克港是排在勒阿弗尔和马赛之后法国的第三大港口。临近北欧汽车制造厂和国际航运网络将使得辉能可以实现本地供应和欧洲代工客户的本地制造。

法国国内最大的核电站格拉夫林就位于上法兰西大区，它不仅可以提供廉价电力，更符合欧盟对电池生产低碳足迹的要求。规划中的离岸风电厂和光伏发电厂更进一步巩固了当地清洁能源的优势。欧盟在2023年6月通过的新电池法对电池生产的低碳转型提出更严格的要求。从2024年7月开始，只有申报了碳足迹的电池才能投放到欧洲市场，到2027年欧洲将禁止销售超过碳足迹限值的电池。

此外，正在法国北部建设的电池谷成为敦刻尔克吸引辉能的原因之一。辉能在宣布这一投资决定时提到，这一项目位于法国北部的电池谷中心，将受益于蓬勃发展的电池生态系统带来的优势。

据必多莱透露，辉能当时除了考察了欧洲国家，还考察了美国，最终还是决定选择法国，看重的是当地正在发展的电动汽车电池的生态系统。他表示，筹备中的四家超级工厂距离不超过100公里，投产后它们的产能将超过160吉瓦时，这样的规模是欧洲其他地方无法具备的。

法国总统马克龙今年5月在敦刻尔克见证了这一项目的协议签署，他表达了对辉能的感谢。“我们正与整个世界竞争，而你们选择了法国和敦刻尔克。你们对我们这个国家和工业地址投出了长期信任票。我们将致力于通过在既定时间内完成目标、提供融资等各项支持来帮助你们实现长期成功。”

马克龙正努力通过再工业化恢复昔日工业重镇的荣光。在当地参观一家铝厂时，马克龙骄傲地说：“在一个几十年来关闭工厂的就业市场，我们实现了重新开放和再工业化。”

根据法国政府公布的数据，在过去40年间，法国每年平均失去5万个工业就业机会。敦刻尔克在过去20年也失去了成千上万个工业就业岗位。上法兰西大区也是法国贫困率最高的地方，法国国家统计与经济研究所2018年的数字显示18%的人口处在贫困线以下。

自从20世纪80年代经历工业衰败以来，法国北部地区失业率高企，民众对失业等社会问题的不满情绪高涨，这里逐渐成为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原名国民阵线）的票仓。

近年来，上法兰西大区的失业率出现下降，在2022年四季度降到8.7%，但仍高于法国7.2%的平均失业率。电池谷的建设有望为当地创造1.5万至3万个工作机会，其中辉能的项目预计到2030年将为当地创造3000个就业机会。

上法兰西大区曾经是法国的工业重地，集中了大量纺织厂、钢铁厂和煤矿，法国的汽车产业也在这里发展壮大。在过去几十年里大量工厂陆续关闭，但汽车行业存活了下来。上法兰西大区如今仍然是法国最大的汽车制造中心，有七家汽车厂在此设有生产基地，其中包括丰田、雷诺和斯特兰蒂斯。

除了来自电池行业的大量投资，当地已有的汽车企业也开始了向电动汽车领域的转型。“汽车一直是我们的优势行业，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成功实现从内燃机汽车到电动汽车的转型……我们知道内燃机汽车会被淘汰，我们需要成功进行转型。”必多莱说。

电动汽车在这一地区的发展始于2011年，当年雷诺开始在上法兰西大区生产电动汽车，随后丰田也开始在这里组装混合动力汽车。

除了ACC和辉能科技，另外两家在建的千兆工厂分别是2021年宣布的中国远景动力在杜埃投资的电池厂以及2022年宣布的法国电池初创企业Verkor在敦刻尔克建设的超级工厂。

远景动力方面对《财经》记者表示，位于法国北部的制造基地目前已经进入厂房主体施工关键阶段，进展一切顺利，首期将按计划于2025年投产。

在杜埃项目中，远景动力与雷诺达成战略合作。杜埃是雷诺在法国本地最重要的制造基地。远景动力方面表示，本地化产能更有利于降低双方的成本，也有利于减碳，这是远景动力在产能规划时考虑的原则之一，即否有客户支持，离客户更近，以实现本地化供应战略。此外，在清洁能源上的优势以及法国政府和当地政府给予的支持使得远景动力最终选择了杜埃。

几乎与辉能同时，厦钨新能源也在2023年5月宣布将与法国核能企业欧安诺投资15亿欧元在敦刻尔克生产锂电池所需的阴极部件。法国总统马克龙表示，这一项目将使法国确保在锂电池生产价值链中的上游位置。

必多莱指出，电池工厂在考察选址时看重的因素包括：工业用地、人力、基础设施和去碳能源，而这些恰好都是上法兰西大区可以提供的。

绿色产业法案

2021年，马克龙公布了总额300亿欧元的“法国2030投资计划”。这一计划旨在使法国通过再工业化重新成为生产和科技创新大国，投资计划中的重点领域包括半导体等电子元器件、核能、绿氢、电动和混动汽车、医药健康、农业数字化等。

2023年5月，法国政府更进一步推出绿色产业法案。马克龙在介绍这一法案时表示，面对日益激烈的全球竞争，法国必须加速推进基于绿色创新的再工业化。法国也因此成为欧盟成员中第一个采取措施应对美国《通胀削减法案》的国家。

美国的通胀削减法案于2022年8月通过。在超过7000亿美元的资金规模中，3690亿美元将投资于能源转型和对抗气候变化，以提振美国的电动汽车、关键矿物、清洁能源等产业。其中多项税收优惠以在美国本土或北美地区完成大部分生产为条件，提高了美国企业的竞争优势。

马克龙曾在去年11月访问美国期间直言不讳地指出美国通胀削减法案对欧洲企业极具攻击性，是在以损害欧洲利益的方式解决美国的问题。

欧洲的电池行业本来就面临俄乌冲突导致能源价格上涨的困境，美国的激励政策更使得欧洲在吸引同类投资时处于弱势。英国电池原材料咨询公司基准矿业情报2023年6月公布的统计数字显示，自从美国2022年8月通过通胀削减法案后，美国筹备中的电池项目产能大幅增长57.9%，而欧洲同期增幅只有3%。

另据彭博新能源财经的数据，欧洲在2022年吸引的锂离子电池投资只占全球份额的2%，而它在一年之前的比例为41%。

英国基准矿业情报分析师埃文·哈特利对《财经》记者表示，欧洲在全球电池的竞赛中曾处在上风，领先于美国和加拿大，但在美国通胀削减法案推出之后近一年的时间里，全球电池投资图景发生了重大变化，欧洲面临落后的风险。为了扭转颓势，欧盟推出的绿色新政工业计划将发挥关键作用。

根据2023年2月公布的绿色新政工业计划，欧盟将拨款2500亿欧元用于工业绿色转型。这一计划基于四大支柱：建立可预测和简化的监管体系，加快获取资金的速度，提升适用于绿色转型的技能，推进有助于供应链韧性的开放性贸易举措。

欧盟还放松了对欧盟成员实施国家補贴的规则，允许欧盟成员国采取更为宽松的补贴政策来减轻美国通胀削减法案给欧洲带来的压力。

在法国推出的绿色产业法案中，法国计划每年拨出5亿欧元的预算用于环境友好型投资的税收抵免。税收减免方案将执行至2025年，并可能延长至2029年。它有望在2030年前为法国吸引230亿欧元的投资，创造4万个就业机会。

根据这一法案，法国将致力于吸引五个绿色技术产业：绿氢、电池、风能、热泵和太阳能。对投资于这些行业的公司，法国将提供高达40%资本投入的补贴。与此同时，法国还将加快工业项目许可审批，将审批时间从17个月缩短至不超过9个月。

2023年5月，在“选择法国”投资峰会期间，马克龙特地邀请了来自绿色技术和绿色能源行业的企业家出席，鼓励他们投资法国。受邀的美国特斯拉公司首席执行官马斯克表示特斯拉未来将对法国进行重大投资。7月，法国经济部长勒梅尔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对特斯拉在今年宣布选择法国投资电池厂的前景感到乐观。

远景集团创始人张雷也应邀出席了此次峰会。他在接受法国媒体采访时表示，随着法国推出绿色产业法案，远景动力正在考虑二期扩张，在当地创造更多产能。

欧洲已成重要阵地

法国商务投资署的数据显示，法国在2022年超过英国和德国，成为中国企业首选的欧洲投资国。

法国驻华大使白玉堂在2023年上任后举行的第一场记者见面会上表示，中法两国市场有广泛需求，两国企业有合作意愿，将共同重启法中经济合作引擎。他在5月出席“选择法国”新闻发布会时说，外国投资者选择法国看重的因素包括法国在欧洲的战略地位、高质量的基础设施、多样性的生态系统以及有竞争力的能源成本。

2022年在法国投资的中国企业包括中国汽车零部件制造企业敏实集团，它与雷诺公司签订合作备忘录，将共同成立合资公司，为雷诺的各项电动车型提供全铝材质冲压和焊接的电池盒。

市场咨询公司荣鼎集团在2023年5月发布的一份报告中指出，欧洲已成为中国电动汽车向全球扩张的重要阵地。尽管中国对欧洲的投资在2022年下滑，但中资对欧洲电池行业的投资仍保持增长。

这份报告指出，对电池领域的投资已成为中国对欧洲投资的主要驱动力。自从2018年以来，来自中国的电池公司已在欧洲宣布了总计175亿美元的投资，到2030年这些电池厂将覆盖欧洲电池产能的20%。

中国投资者在欧洲对电池和电池组件领域的投资分布在匈牙利、德国、波兰、捷克、法国、英国、瑞典、西班牙、葡萄牙等国，投资者包括宁德时代、远景动力、蜂巢能源、亿纬锂能、新宙邦、恩捷、星源材质等。

作为世界上第二大电动汽车市场，欧盟在电池产能上明显落后。远景动力方面表示，欧洲本地化的电池产能相对不足，可能无法满足其区域市场的增长目标，因此提升本地化产能是顺理成章的选择，而远景动力凭借技术、零碳与全球化优势，有能力帮助欧洲各国政府和企业完成这一过程。

与美国试图在电池产业链去中国化不同的是，欧洲选择了一条不同的发展道路：对中资在电池领域的投资敞开大门。荣鼎的报告指出，中国的电池企业之所以更愿意投资欧洲的原因之一在于它们在美国扩张市场的计划遭遇阻力。

美国通胀削减法案提供的电动汽车税收抵免与电池是否含有“受关注外国实体”提供的成分挂钩。如果车辆电池含有任何“受关注外国实体”提取、加工或回收的关键矿物，将无法获得税收抵免资格。中国投资者因此放缓了对美国的电池投资计划。

对于欧盟推行的“去风险”政策是否会影响未来中国企业在欧洲电池供应链中的地位，哈特利表示，一个可能的新趋势是，欧盟与中国电池生产商成立合资企业，因为本地发展的欧洲公司对当地政党和政策制定者更具吸引力。

“无论是已在运营还是正在计划的项目都表明，中国电池生产商以及对电池供应链的投资都将在欧洲电池业发挥很大的作用。”哈特利说。他表示，在匈牙利、德国和法国出现的电池生产中心是欧盟未来电池生产的关键，更多对供应链本地化的投资是必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