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胡同里,藏着全世界最不内耗的人

2023-08-11 06:52
世纪人物 2023年8期
关键词:胡同方言北京

“街坊们,甭管您在四九城里哪个地界儿生活,总有一条胡同陪伴着您从落生到成长。”这话在北京的老街坊邻居眼里看来,一点儿不假。

胡同是北京这座一线城市历史过往的胎记,它也是一条条血管与经脉,构成了北京的肉身和生命。但如今商业化的影响,曾经的胡同愈发洗褪了以往的朴实,不断讲求年轻化的创新。你还记得真正的胡同生活是什么样的吗?

自由摄影师尚君义《胡同的日常》一书于今年5月出版,在胡同文化逐渐消散的当下,本书以相机为海马体,通过摄影视觉为我们直观地回忆1985年至2010年北京胡同的侧影,试图找回那些趣味的历史、地道的方言和真切的人情。

跟着生动的图片和饶有意趣的“京片子”,穿越回二、三十年前,去看看那时候的北京儿人儿吧!

“掙钱嘛,生意,不寒碜”

“师傅,推秃瓢儿(光头)吗?”“前锛拉后凿子(前额与后脑勺突出)的头剃得多了,就没有剃不了的头。”“脑袋交您了,您瞧着办,齐整就得。”“要不剃个学生头?”

北京人管剃头刮脸做头发叫拾掇门脸儿,也说拾掇脑袋。有句俗话:“剃剃头,刮刮脸,有点儿倒霉也不显。”剃头的两口子原是国营理发馆的职工,自打公家的买卖被私人美发厅戗了行(抢同行的饭碗),一个个被挤对塌了架散了伙,公母儿俩就在家门口支个摊儿,搭工夫,少挑费,仗着这路手艺为街坊四邻便民理发,维持个生计。不光活儿地道,两块五推个头也值得过儿,这价码儿这一周遭儿还真少找。

剃头的都不好意思,劝他们别一根筋,该涨点价了,两口子总磨不开面儿,拉不下这个脸,都搭街坊住着,来拾掇门脸儿的都是这一溜儿老街旧邻的熟脸儿照顾主儿,维个人缘儿,让回头客落个实惠,一天到晚忙得脚丫子朝天,自然也能多挠哧(挣、取得)点儿。

八十年代,受港台明星的影响,兴了阵儿港式头,男的烫卷花儿,女的烫大波浪。新潮发型是个细活儿,耗工夫,不像一般理发店,嘁哩咔嚓,一秃噜一个。那阵儿,整天忙得滴溜儿转的美发店就没断过“弄潮儿”。

南方人脑瓜儿活泛信息灵,老东西将来什么能升值,自有门道儿,提早下手,过后儿等你醒过味儿了,东西早不是那个价儿了。捡漏儿不是见天儿能撞上,没准谱,全凭碰运气,赶上个冤大头,兴许能捡个洋落儿。骑车路过的跟淘换手表的热乎儿上了。

“我丈母娘有块表,不常戴,老用手绢包着,字码儿挺花哨的,闹不清牌子,也不怎么走字儿了,磕嗒磕嗒能对付动半圈,您说值钱吗?”淘换表的人老到,一听就知道是什么:“苏联的吧?拿来看看?”“在媳妇儿家呢,过两天让您打个价儿,看值多少。您多咱再转到这儿?”收表的瞟了一眼拍照的,怕是官面儿来的,不知来路,心虚没敢说死。

即使是国宝,在摊主的稀松二五眼里也是地摊货。眼毒的主儿在这个年代还真能捡着漏儿。就像摊主瞎诌的那样:“这是白石画的大虾米,姓白,不姓齐,画儿上有落款儿。”你要说他装傻,他跟你掰扯。你说他四六不懂是怯勺(外行),他敢跟你急。

撂地摊儿等生意,修把伞挣壶醋钱,再说,这年月谁还修伞,八成儿手艺算是废了。早先修鞋以缝补布鞋为主,穿皮鞋的渐多,又改伺候皮鞋了。皮鞋不像布鞋,补窟窿的少,开绽的多,以砸鞋钉掌为主。新买的鞋为了禁穿,在意的人事先让鞋匠用秋皮钉打个前后皮掌。跟儿磨偏了,钉个橘子瓣儿形的铁偏掌,“嘎噔儿嘎噔儿”带节奏,自己走道不闷得慌。八十年代初期,男士三接头、女士船型半高跟皮鞋紧俏,想穿,得托人找路子。脚底没鞋穷半截,那年头,皮鞋穿在脚上,长的可是脸,走路绝对提气打眼(引人注目)不栽面儿。

北京也养闲人儿

八月的伏季天儿,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四九城里什刹海是纳凉最得(舒服、痛快)的消暑胜地,凉快又清静。

老爷子光着板儿脊梁,撂平了躺在岸边,听着话匣子里的评书,时不时地扬扬胳膊动唤动唤腿儿,不糟蹋每一缕偶尔刮来的小凉风。那叫一个舒坦,肯定比在家滋润。一堆人伸着脖子踪着罐儿里头的蛐蛐儿,时不时地用探草撩虫,引逗蛐蛐儿开牙。

两虫一碰面,牙硬脖子粗,立马开撕,咬作一团,横的振翅高鸣,落荒而逃。输了的不认头,找辙,拿没喂食说事儿。

赢了的得意:“甭矫情找台阶儿,过后儿喂足喽,把你最开牙的挑一个,照样不怵,掐趴下算。”

看棋的比下棋的还着急,不支两嘴烧得慌。打牙斗嘴,嘎杂子片儿汤话一句接一句,相互挤对,互相开涮,谁也看不上谁。支棋的:“不听招儿是吧?待会儿马就虾米喽,死心眼儿一个。臭大粪,输了下去啊!”

“别起腻,裹什么乱?臭了吧唧的还给我支嘴儿,打你出家门我就闻见味儿了,你懂个六猴(掷色子用语,意为蔑视)哇。”“你才屎了吧唧跑这儿泛味儿呢。这盘能赢喽姓你的姓,我把眼珠子抠出来当泡儿踩。大傻帽忒死性,教教你吧,你还挺。”

“甭这儿起哄瞎掺和,你算老几呀?萝卜还用大粪浇,就冲你那两下子,欠着火候儿呢,臭棋篓子玩棋你又不是个儿。”

支棋的:“踩咕人不是?昨儿过招儿赢你没有?牛逼哄哄的不怕闪了舌头,屈不屈心你?……快嗝儿屁(死了,这儿指输棋)了吧,嘁!缴棋吧您哪。”

“全是你妨(这儿指因说了不利的话而输棋)的,瞎搅和!”输棋不输嘴,找辙。“将!一将三慌。”临死来三将。

支棋的:“哟嘿!临了儿,硬撑着也得舒服几下,爽了吧?起开,歇歇脑子,回家看看窝头熟了没有!我来盘儿。”

台球在西方被称为绅士运动,注重礼仪与环境。再雅的运动搬到胡同里也得走了板儿。娶媳妇打幡儿—跟着哄,按胡同的规矩照方儿来。“酒糟鼻子赤红脸儿,光着膀子大裤衩儿,脚下一双趿拉板儿,茉莉花茶来一碗儿……”怎么舒坦怎么招呼,不能亏着自己,不受那份儿洋罪,爱咋咋地。打着球,叼着烟,嘴来嘴去,吆五喝六地叫茬呗儿,逗着闷子秀花活。在兴头儿上,逞能耐显胜,谁也不服谁。穷开心,乐呵了自个儿,凑份子的街坊们跟着起哄架秧子(在一旁起哄或怂恿)也能捡个哈哈儿笑。

人过半百,精力不济,腰酸背痛时不常就会找上门儿。解解闷儿,玩个小时候的游戏,背背驮驮,让后背松泛松泛。

背着一身紫印子,还晾着膀子满世界晃悠呢。看不见的小阴风,专飕贪凉的后脊梁。

生活不易,叹气叹气

有需求的人市,等雇主挑选做保姆的乡下小姑娘和找活儿干的民工。从土地中解放出来的乡下人,仗着能吃苦,有力气,俩肩膀扛个脑袋,纷纷涌到京城来刨食,干的大多是北京人受不了的苦差事和没面儿的杂活儿。乡下人没那么多讲儿,能挣着钱就得,脑子里没有“烦着哪”这一说。

老人说:“嗞我嘴一动会儿,这俩不哼不哈地准凑搭过来,眼巴巴瞅着你。您说我能独闷儿吗?这碗面得跟俩吃货二一添作五,半儿劈。”“光喂粮食,不给肉吃?”

“不吃肉哪儿成。倒不挑食,狼乎着哪,也不嚼巴,忒儿喽(用嘴或鼻子吸)一口眨眼就没。这点儿面不够这俩塞牙缝儿的。”女人死拉活拽跟狗较着劲儿,狗咬着绳死乞白赖不回去。“我哪儿拽得动呀!一天到晚一趟八趟地出来遛,一说家走就滋扭,跟我这儿掉腰子犯狗。矫情至哪,不玩美了,且(表示时间长)不着家呢。”

冬景天儿蔬菜品种极少,不是白菜萝卜土豆,就是土豆萝卜白菜,没别的,人们把这些菜叫粗菜。想要吃细路菜,只有逢年节才能挑着样儿买些。

初冬,每家要囤足了数百斤的大白菜以挨过漫长的冬季。新买的大白菜得见天儿(天天)伺候,在有阳光、通风的地界儿要来回倒腾呲晾着,等最外面的菜帮子塌了蔫儿,再齐头齐脑码放在家门口空地儿,苫上草帘子或破被货储存好。

大白菜是北京人冬天永远的看家菜,毛儿八分的便宜,口感好,扛吃,还搁得住。会做的,熬炒咕嘟炖腌,能做出各式花样儿来,又可做馅儿。一冬天总也吃不伤,有“菜中之王”的美名。

坐这小三轮儿真是受罪,窝憋在车斗里乱逛荡,浑身哪儿哪儿都不得劲儿,脚丫子没着没落没地儿搁。遇坑洼沟坎儿颠噔还蹾屁股,走远道非颠散了架不可。

闹腾的胡同小儿

初学乍练的少年还不摸门儿,磕磕巴巴地拉不出个整曲子来。不疯玩野跑不滋事,能猫在家培养点艺术细胞也不赖。大热天儿里这么用功可人疼,当老的儿的怎能落忍宝贝孙子渴着热着,递了碗水,又回屋找扇子去了。

老疙瘩(对最小的儿女的昵称),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老的儿偏疼小的儿,偏疼隔辈儿孙,疼的是自个儿的心肝儿肉,偏心眼儿,那是一百一的不含糊,这老妈妈论儿(世俗惯例)是有这么一讲儿的。

几只苍蝇“日儿日儿”地在老头身边来回转悠,眼瞅着把儿缸子上落了一个,秃小子挺有眼力见儿,没等爷爷支使,二话不说,麻利儿找来苍蝇拍。等蒼蝇拍备好了,苍蝇就跟知道似的,又没影儿了,且踅摸不着呢。等你不理会儿时,又在你眼面前儿晃悠逗你玩儿。

男孩忙前忙后,帮老太太洗衣服接水倒水打下手。临了儿,男孩装成小可怜儿似的耍贱,缠磨着老太太要钱买嘴吃。老太太不耐烦:“你这孩子真磨烦人,干点活儿怎么净讲价钱呀?变着法儿夸嗤我这俩钱儿。”唠叨归唠叨,还是疼孙子,擦擦手,从兜里摸出点儿零钱。

乒乓球最适合平头百姓玩儿。借着家门口恰好齐腰的破台阶,再对付几块板儿砖设个挡头儿,也能搭着打两下。虽说条件惨点儿,也就是过过瘾,图个乐儿。

半大小子看有人给拍照片,来劲了,想抖个机灵露一手:“给你来个贼转的。”

大个儿当着外人还不给面儿:“就你?没戏,能过来就不错。搂着点儿啊?别让我猫腰老捡球。”

“挤对人嘿。”发球。

得!出界,过梭儿(超过一定的距离)了。

“去,捡球去。”

孩子们心里都住着个孙悟空,谁家要是养只猴子可是个新鲜事,就近的秃小子们都会前来看看这只稀罕物跟传说中的孙大圣有什么两样儿。

撒欢儿折腾是野性猕猴的天性,人类很难崴咕,主人用铁链子拴着,生怕猴子尥蹦儿撒野挠伤孩子惹娄子。在主人一句句的镇唬下,男孩子才敢壮着胆子凑过去和野猴子拉拉手亲近一下。

灵长类野生猕猴很难驯化。驯化是改变动物先天野性的一种漫长的生物学过程,要通过千百代温顺的个体相互交配,最终的后代的基因里才会持续地保持温顺。

后记 留点念想儿

唯有影像和方言能与过去的记忆沟通,复活那早已消逝的一切。在所见的生活场景中,摄影是一种选择,记录下某个自然瞬间的同时,也承载着不可改变的见证。

怀念过去不是因为过去有多美好,而是我们那时正值年少不知愁滋味,青涩年华刚刚体验生命里的喜怒与哀乐,忧愁与欢悲,并深深地记住了生活里曾经有过这样或那样五味杂陈的日子。透过岁月的烟尘,经历过的时光历历在目,沧桑流年注定跟随我们一生,且愈久愈清晰。

在北京人的记忆里,住在胡同里的时光是有温度的,尽管人人家境大多不富裕,日子很辛苦,但绝不会因此丢掉人情礼数,那就是远亲不如近邻。邻里之间处街坊,处出来的是温暖与情谊,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和睦与尊重,也是最让人挂念和留恋的人间最醇厚的烟火气。

照片里的街坊们,甭管您在四九城里哪个地界儿生活,总有一条胡同陪伴着您从落生到成长。

这里有您和发小儿在一起玩耍时的记忆,有您和老街坊们相处的往事,更多的还是您自个儿生活中的经历,您所经历的日子就是老北京历史的一部分,这些照片将帮您留下那份岁月中最真实的痕迹。

虽然彼此面不熟,不相识,但我们都同在一座城里,同在胡同环境中谋生活,说着同一种方言土语。如果当年碰巧儿被相机定格了您早已遗忘的那天那时不经意的某一瞬间,这一刻的定格就是您人生中活生生的自然状态,也是没有错过这份相遇的缘分,在这里作个揖,谢谢您啦。

生活中的市井百态,大多是可遇不可求的,在不打扰您的情景下,只有贴近您的行为举止、音容笑貌,才能使画面生动而有声色。生活中没有雅与俗,有阳光也有阴雨,俗,日子才有味道,才有活力。影像与方言不可再生,没有您,也不会记录下这过往的记忆。

老北京方言的构成比较复杂。当今的北京方言是在北方语音的基础上含有蒙古族、满族、回族等民族语言的变音,和全国各地方言的集纳、融合而约定成俗的结果,有些还兼杂一些江湖春典(行业隐秘语),有音无字的老北京话很难完全依据汉语逻辑探究它的来源及始末根由。

胡同是老北京方言形成和生存的土壤。照片里的老北京人一嘴的京腔,他是市井的、街头的、家长里短的,通俗得就像老胡同的名字一样。

为真实于生活,照片以北京方言口语化图解,只有随口说的方言才能道出北京土话的生动与恰当,映衬出当时北京人的人情底色与生活状态。

北京方言兒化音偏多,老话口头语多,话佐料零碎夹杂在语言习惯里,好重复,往往后语不搭前言。根据当时拍摄的场景对话记录与大体记忆,在口语对话上需要重新增减归置,精炼语言,捋顺话语关系,以便清楚所言之意。

民间口头交流的言语既生动鲜活,又杂乱难解,有些词语没有准确的字,只能用音同、字义接近的来替代,个别的连同音字也没有,一旦落在纸面上,这样读起来恐怕很费解,看着生硬,这是个没辙的事。只能对不易懂的土语加以注释,以便不懂北京方言的人多少能看明白些。

让影像切片留下胡同过往的气息,让活着的方言留住老北京诙谐的味道,两者交融定格了一个时代的生存缩影。您兴许没在胡同里生活过,但在同一个时代大背景下,通过照片也能体验到似曾相识的经历。

在这些影像中,我们将目击自己的记忆,也将看见我们的遗忘,以此重新审视确认生活中的那一切,感悟我们走过的年代。打开这本画册,我们的童年就不会远去,青春年华在这里定格,接地气的烟火日常在这里显现。没有细节的生活是模糊的,随着眼前每幅照片的焦点来追忆早已逝去的点滴往事,算是为过往的胡同生活留下点儿念想儿。

(来源:凤凰网摘自《胡同里的日常》)

责任编辑/张元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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