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王杰
南开大学文学院东方艺术系
内容提要:在中国画的审美范畴中,雅与俗是一对历史性的概念。它们的内涵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审美观念的变化而不断发展变化。雅俗之间的对立关系是一定历史时期的产物,随着时代的发展,二者由对立逐渐走向融合。本文通过雅俗之划分和雅俗之融合两部分来论述“雅俗之辨”,纵观历史绘画风格之演变,尽可能系统地对中国画的“雅俗之辨”做个分析。
“雅俗之辨”在中国文化史中起源甚早,大概在有“士”“民”阶层之分时就已经出现。“雅俗之辨”在绘画领域形成于南朝齐梁时期,时有谢赫评画云:“同流真伪,雅郑兼善。”这说明在中国画论形成的齐梁时期,雅俗已成为一个传统艺术品评的重要议题。由于人的审美多样化,随着时代的发展,雅与俗有相互转化的趋势。
先秦时期雅与俗的区别,主要是指宫廷贵族与平民百姓之间审美趣味的区别。《论语》云“恶郑声之乱雅乐”,“雅乐”是合乎礼的宫廷音乐,“郑声”是流行于民间的音乐。这种“雅俗之辨”常常喻示着文明与野蛮、高贵与低贱之间的对立状态,为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所继承。
唐代张彦远说:“自古善画者,莫非衣冠贵胄、逸士高人,……非闾阎鄙贱之所能为也。”苏轼也说:“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他们之所以将画工、士大夫对立起来,对雅俗进行界定,是因为二者所代表的群体社会阶层性有重新被界定的必要。张彦远出身唐代闻名的三代宰相之家,但在安史之乱以后,其家族已衰落。苏轼的大半生时间,正值北宋新旧党之间进行激烈的倾轧。苏轼因“乌台诗案”被逮捕入狱,后被贬谪黄州,仕途坎坷。他们都属于没落的士大夫阶层,既不能实现经世济民之目标,又不愿意失去固有的文化地位,试图通过赋予艺术“鉴戒贤愚,怡悦性情”的严肃使命,将自身与普通的画工拉开距离。他们甚至有意识地将绘画难度提升,以免自身堕入画工俗匠之流。苏轼所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1],黄庭坚所云“凡书画当观韵”“言有尽而意无穷”“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俗气”,都是出于这种考虑。其中反映了艺术家的学识、心胸、修养等,使文人画成为高雅情趣和一定社会身份的标志。
苏轼云:“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从而将“雅”定为上层或精英阶层品位的体现,“俗”则划归下层或平民阶层,而成为大众文化品位的代称。明代董其昌提出“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的论调,试图以理想的笔墨形式来纯化文人画以实现身份上的界定,再加上他掌握着文化话语权,使文人画作为雅的艺术成了社会的共识。
魏晋时期,玄学兴起,人物品藻之风盛行,士大夫阶层推崇老庄虚无、玄淡、朴素、淡雅的审美趣味。从鲍照评论颜延之和谢灵运的诗可以看出来,他认为谢灵运那种“初发芙蓉,自然可爱”的风格比颜延之“铺锦列绣”“雕缋满眼”的风格更胜一筹。这种艺术观点已非体现在等级区别导致的雅俗之分,而是审美趣味转化的表现。
唐代中后期,没落士大夫阶层受清净朴素、虚无玄淡的道家思想影响,主张以墨分五色代替丹青赋彩,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这一时期的画家如张璪、项容、王墨等人的作品,都回归到“用笔”产生的水墨形象,保证其“立意”的彰显。水墨山水在形式上没有赋彩的巧饰,与此文化环境中的士大夫思想相呼应,因而比李思训等人的金碧山水更能得到支持,被视为雅的艺术。宋初,赵匡胤平定天下,出于装堂饰壁和政治宣传的需要,“黄家富贵”、精谨逼真的风格绘画得到大力提倡,被视为雅的艺术,习者甚多。甚至连徐熙之孙徐崇嗣也改学黄筌之法,创造了“铺殿花”式的花鸟画。不过,随着宋中期封建社会进一步衰落,文人画兴起,徐熙绘画雅的地位得到重新确立。
南宋末年,社会巨变,文人士大夫的优雅文化生活受到蒙古铁骑的破坏。到了元代,文人士大夫一下子由社会之爱宠沦落至与娼、丐同流,其绘画风格也转向了萧疏、简淡,以此抒发个人情感。赵孟批评南宋画家“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谓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还说“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图1)在赵孟看来,简远萧散、淡泊质朴且充满古意的审美趣味是雅的,而南宋后期那种精于刻画、一丝不苟的绘画风格则是俗的。(图2)此后,这种雅的审美趣味成了士人的自觉追求。明代沈周评宋人画亦云: “宋人格法极古,但拘拘设色,未免失雅。”可见,在沈周看来,那种不施脂粉、绝无浓艳气的作品才能体现出雅的气质。清初恽寿平就是这一审美趣味的自觉践行者。
图1 元 赵孟自画像图24cm×23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2 南宋 林椿(传) 枇杷山鸟图27.2cm×26.9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由此可知,在传统中国画的品评标准中,雅的具体表现有简淡、萧疏、天真、清虚等,是画中不可多得的高尚气质;俗表现为媚、滑、浊、邪、甜、俗、赖、富贵、浓艳、精细等,这些被视为画中大忌。
古人云,“否极泰来”,“物极必反”。对雅的追求和对俗的鄙弃达到极端时,也就是二者融合之际。明代商品经济的迅速发展催生了个性解放思潮,在王阳明心学、袁宏道性灵说的影响下,艺术家开始质疑传统的雅、俗观念,在绘画领域出现了雅俗交融的现象。明代画家徐渭云:“越俗越雅,越淡薄越滋味,越不扭捏动人越自动人。”
清代礼教制度极度严苛,时有文字狱出现,文人纷纷以卖书画为生,将传统文人那种自娱式的、精英式的书画艺术用于谋生活等俗事上。郑板桥说:“写字作画,是雅事也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养生民,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2]这种雅与俗的换位实际上是价值观念的变化。
明代唐寅“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是当时文人画家卖画的极个别例子,而到了清中叶以后,文人画家卖画为生已极为普遍。郑板桥的一纸润格更将古代文人画家耻于谈钱的风气一扫而空,标志着绘画史上“以画为业则陋”的观念彻底终结。在郑板桥看来,作画是“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为使普通“劳人”看懂艺术,郑板桥将绘画题材扩展到生活的各个领域,题画诗也多采用民间口语,词意清新,浅显易懂。
而晚清海派画家吴昌硕、任伯年更是以大红大绿融入传统文人笔墨,以充满金石气息的石鼓文篆刻增强画面厚重感,形成了大雅大俗的局面。清人邹一桂指出“俗气”“如村女涂脂”,并将其置于画中“六忌”之首位。此时的海派画家直接从民间绘画中吸收营养,显示出这一时期雅俗交融的趋势。
俗文化主宰社会的审美风气,是现代社会的成果。自清末康有为、梁启超始,到五四时期的陈独秀、瞿秋白、鲁迅等人,都是从国家救亡图强的角度,把矛头对准文人传统的,力倡艺术的通俗化。“走向民众”成为美术界的共识。作为共产党的领导人,瞿秋白身体力行地到苏区开展通俗化的艺术活动。1943年,毛泽东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延安文艺运动指明了方向——向农民和农民的艺术学习,创造为工农兵喜闻乐见的新风格[3]。此前流行于民间的版画在此时异军突起,如李桦的《怒吼吧!中国》与丰子恺的《空袭》都各自表达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而中国传统绘画历来遵循的以参乎造化为核心,强调进德修业、修身养性,追求天人合一的人文典范的笔墨观,变得不切实际,甚至显得迂腐不堪。这促使艺术家毅然选取了以俗为绝对价值的立场。
在商业消费社会的背景下,这种平民文化的演变,导致了艳俗艺术所追求的“庸俗”意识形态。艳俗艺术家广泛借用传统年画、街头广告、陶瓷、月份牌年画、民间刺绣、金丝绒油画的形式,表现生活本身的荒诞和麻木,从而获得一种幽默、批判的效果。实际上,艳俗艺术家所处的社会和文化语境并不拒绝“深度”,只是暴发户和政客的“深度”或者“严肃”让人可疑。因此,他们对此敬而远之。
雅源于俗,而俗到了极点,去掉一切装饰,则又露出事物至纯至朴的本质之美,复归于大雅。雅、俗犹如春兰秋菊、黑白阴阳,无对错之分,都发挥着艺术应有的价值和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