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魏军,山东省曹县人。作品散见于《躬耕》《当代小说》《牡丹》《六盘人家》《山东诗歌》《山东散文》《教师博览》《张家界日报》《乌海日报》《日照日报》《牡丹晚报》《鲁西南文学》等报刊。
爷爷一生正直,心怀坦荡,尽管九十多岁了,依然精神矍铄。他盯着电视上公布的“老赖”名单,问我:“这‘老赖是什么荣誉?”爷爷年轻的时候得过不少荣誉。我笑了,“爷爷,这‘老赖不是荣誉,是这些人因为欠钱不还,被政府批评了。”爷爷说:“这都是新社会了,咋还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呢?”在爷爷的叹息里,奶奶向我讲述了一个遥远的故事。
那年春天,油菜花开满了山坡。和油菜花一样好看的大姑却生了一场大病。家中仅有的钱根本不够用,又赶上青黄不接,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卖掉。思忖再三,爷爷准备卖掉家中的牛,尽管那头牛刚刚生了小牛。
从家到镇上,有十五里路。或许是猜到了这次出门的意义,那头老牛走出村口就磨磨蹭蹭。爷爷在前面使劲拉缰绳,奶奶折了一根柳枝在后面赶。小牛犊不会因为命运而发愁,它撒着欢儿地跑来跑去。奶奶一边赶着牛,一边埋怨爷爷这个时候卖牛。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活命是最重要的。
走到集市的時候,已日上三竿。集市在镇子的后面,由东西两个大坑组成。坑深约两米,两坑的中间是一条窄窄的路。东坑里交易的是牛、马、驴等大牲口,西坑里是鸡鸭鹅、猪狗羊等小点的牲畜。爷爷找了一个空着的木桩拴好牛,让奶奶看着,便一个人去四周观望,打探行情。农村人买卖牲口没价,只能随行就市。爷爷回来了,他笑着悄悄说:“今天的行情不错,准能卖个好价钱,大妮的病有指望了。”
爷爷是个精细的人,他伺候牛费心着呢。每一把草都细细地切过,用清水淘洗干净。爷爷把大豆炒了,在石臼里捣碎,撒在草料上,算是加了精饲料。歇息的时候,爷爷就会拿一把用废锯条做成的刷子,在牛身上前前后后地刮,刮碎毛,刮尘土,刮寄生虫。爷爷养的牛体态丰满,毛色油亮,干起活来也是得力的很。
一袋烟的工夫,就有几拨人来看爷爷的牛。他们和爷爷用手谈价钱。为防止别人知道自己的底价,又或者避免谈价伤了和气,就有了在袖口里交易的方式。买牛的人把爷爷的手拉入自己的袖口,两人通过捏手指头的方式讨价还价。爷爷显然不满意别人出的价钱,不停地摇头,最后抽出手来。
马上就正午了,依然没有合适的出价人,爷爷不禁有些着急。奶奶也站累了,她小声劝爷爷:“要不咱便宜点卖了吧,咱能等闺女不能等。”爷爷有些心动了。其实中间也有一个人出价挺高,可他只想买走大牛。奶奶是坚决不同意的,毕竟是女人,她不忍心看着自己养的牛母子分离。奶奶阻止这场交易时,眼睛里还流出了眼泪。爷爷到底心软了,他抹去奶奶眼角的泪说:“听你的,要卖就卖一窝儿。”奶奶才放下心来。
过了正午,依然没有遇到合适的买主。爷爷一趟一趟去别的地方观察行情。一般市场上的物价过了正午就会回落。爷爷小声对奶奶说:“要不咱松点口吧,便宜就便宜一点儿。”奶奶也同意了。可是,此时集市上的人已稀落了很多,好久也不来一个问价的。爷爷开始后悔起来了,他一遍遍说:“上午那人给三百块,我咋没有卖给人家呢?”奶奶怕他着急上火,只好宽慰他说:“再等会儿,说不定有人会回来的。”看牛的人越来越少,大多都是摸摸看看就走了。
集市快要散场时,来了一个人,一下子就相中了爷爷的牛。一番交流之后,来人愿意出三百五买下一大一小。爷爷很是高兴,心里想从早晨等到现在,大半天也算没有白等。可是,那人又面露难色,说手头上只有两百块,能不能先把牛牵走养着,等凑齐了钱,下个集市一定来还钱。爷爷看了一眼奶奶,奶奶就轻轻拉爷爷的衣服,意思是不要答应那人。爷爷上下仔细打量,那人衣服破旧,双手粗糙,面色疲倦,眼睛里却很清澈。爷爷感觉此人不像行骗之人。
见爷爷犹豫,那人赶紧自报家门,并说出村庄里一些有名望的人的名字。通过一些信息印证了此人的真实身份,爷爷决定成交。尽管奶奶不放心,却也只能听爷爷的主意。爷爷从大坑边的房屋后面捡回一个瓦片,在栏柱上磕成两片,与那人一人一半。“说定了,下个集市上,我在这里等你,以瓦片为信物,如果能严丝合缝对上,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那人自是感激,一手交钱,一手牵牛,慢慢消失在集市的尽头。
奶奶还是担心,她拿过爷爷手中的瓦片,在爷爷面前晃了晃说:“你用这个就能让人给你送钱来吗?”爷爷说:“会的,应该会的。”回家的路上,奶奶仍旧一遍遍埋怨爷爷,这么大的事,那么轻易就相信一个陌生人。爷爷只是小声回答:“哪有那么多坏人呢?”
邻居知道了这件事,也都凑到家里打听缘由。那个瓦片醒目地摆在茶几上,大家七嘴八舌,怎样说的都有,不过还是担忧的话多。听了他们的话,奶奶更加后悔没有阻拦爷爷,禁不住掉泪。爷爷说:“哭个啥,我相信人家会给咱送钱的,再说了,真不来,咱就去那人村上去寻。”奶奶说:“现在就去。”爷爷态度坚决,“不能,和人家约定了,等到下个集市,咱要讲信用。”
几天的时间里,卖牛的钱就在医院里用去了大半,好在大姑的病也逐渐好转,估计后续的治疗费用依然会用到不少钱。
又一个集市到了,爷爷和奶奶把医院的事交由大伯照看,匆匆去了集市。集市上的人挺多,买的人卖的人都在高声或低语交谈着。等了许久,却不见那人前来,爷爷把那瓦片握在手中,来来回回地摸索着。奶奶看得出来,他心里也开始着急了。集市上人来人往,爷爷站在上次卖牛的桩柱旁,一遍又一遍打量过往的人,还时不时举起手中的瓦片。他担心那人看不清他。奶奶更着急,站了太久,腿都麻木了,她索性靠着桩柱坐下来。女人毕竟心眼小,估摸着这钱是不会送回来了,她又开始埋怨爷爷。爷爷自知理亏,便不争辩,只是说着宽慰奶奶也宽慰自己的话:“再等等,兴许人家有事了呢?”奶奶就说:“你就是不死心,被人骗了,还替人说好话。”
日过正午,那人依旧没有露面。奶奶一边啃着干饼,一边数落着爷爷。爷爷吃不下,只是叹气,却又不停地向四周张望。旁边的人早就看出了他俩的异常,上前打听缘由。奶奶顿时泪流满面地诉说着。明白了来龙去脉,几个人都觉得爷爷不仔细,这么大的事咋能这么放心呢?这瓦片分文不值呀。最后有人说:“大哥,你这是让人骗了,实在不行,根据那人说的话,到那村上去问问吧,有没有这户人家。”奶奶觉得有理,死等不是办法,就鼓动爷爷一起去寻那买牛的人。
爷爷的心里真的乱了,他坐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正要把那半截瓦片放入口袋,一只手抓住了他。爷爷一愣,眼前这人有些熟悉。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瓦片,和爷爷手中的瓦片合在一起,是完完整整的一个。爷爷又惊又喜,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那人的手,声音有些哆嗦,“你,可来了!”奶奶也上前埋怨那人迟了这么久。那人双手作揖,不停地说:“对不住,对不住,家中有老人过世,上半天不便出门,这不,就耽误了大事,还请大哥大姐担待。”这时爷爷才发现来人一双黑布鞋上蒙上了一层白布,这是族中老人过世孝子孝孙的装束。交付了钱,爷爷抽出五元钱塞入那人手中说:“节哀顺变,这是一点心意,就不再登门行礼了。”那人极力推辞,见爷爷态度坚决,便只好从命,却道:“大哥心地仁义,改日定上门拜谢,这瓦片便是信物。”
奶奶从里房的柜子上摸出两片瓦片,我亲自把它们摆放好,严丝合缝,竟看不出一点儿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