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可能才是我们的精神归宿

2023-08-10 10:34陈应松李徽昭
艺术广角 2023年3期
关键词:神农架葡萄文学

陈应松 李徽昭

一、很多好作家都有几套笔法

李徽昭:陈老师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写作,到现在40多年了,在这个意义上,陈应松老师为这个活动增加了历史穿越与渗透感。从文学最黄金的80年代,到1992年后消费思潮与商业经济兴起,再到新世纪底层文学兴起,陈应松老师一直都在其中,特别是底层文学的中坚力量,写了不少底层人的艰难生活,给大家印象最深的是神农架小说系列。这部新长篇《天露湾》与此前都有不同,有对改革开放的历史回顾,也有当下新农村的诸多呈现,堪称写作题材与风格的双重转变,先请陈老师说几句。

陈应松:谢谢大家,记得2019年我在神农架过春节,然后开始写《天露湾》。感受到大自然仁慈,心态也比较平和宁静和温暖,所以上天赐给了我这部正能量的、风和日丽的长篇,过去我的小说会被人诟病多写苦难,比较负面、阴郁,这也是我的一个变化。

我写作的确很早,我们“50后”这一代人,不少折腾、悲剧都经历过,但我开始写作至今,是最好的年代,例如20世纪80年代,那的确是文学的黄金时代。我们经历了40年的改革开放,这一代人是最拥护改革开放的,我们感谢改革开放。从我来说,我感谢的人有两个,一是邓小平,一是刘道玉。刘道玉是武汉大学老校长,他把“文革”中被抛弃的优秀人才,像我这样的人,招揽进校,插班进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所以非常感谢这40年。但我也觉得,一个作家不要太在意外界纷扰对你的影响。你把你的作品写好,把你关注的题材往外延伸就行了,这是最重要的。不要去抱怨社会,抱怨他人,这是没有意义的,唯一可做的是你行动起来,你想做什么就好好做,把它往深处做。

我为什么写《天露湾》,我认为一个作家要有几套本事,几套笔法,这个题材能写,别的也能写,但是你要写好,不能说今天寫这个,明天写那个,写的眼花缭乱一塌糊涂,大家对你没有文学辨识度,那是不行的。你要有你自己的文学符号,有强烈的辨识度。就跟现在绿色食品一样,有地理标志和认证的,这个地方产什么,那个地方产什么。你不能说我这个地方本来产葡萄,明年就把葡萄砍掉种西瓜,肯定不行。

李徽昭:这是题材取向与艺术风格的问题,每个作家,提到名字就会想到他的题材与风格。陈老师原来主要写神农架系列,那种生态的、自然的,从动物视角展开的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故事,现在《天露湾》,主要写新农村,时间跨度从1986年到现在,这种穿越会不会改变大家对你原有神农架叙事的印象。从批评界来讲,神农架和《天露湾》,是两种写法、两个世界。

陈应松:似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写的。

李徽昭:对,确实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您写的时候有没有自我的犹疑与追问,原来风格的放弃,再来这种跟现实主义、现实生活非常切近的书写,这样怕不怕批评家对你质疑。

陈应松:我刚才讲作家要有几套笔法,一定是这样的。这不仅如此,我觉得很多好作家都有几套笔法的。像莫言写过《红树林》,后来还拍成电视剧了。

李徽昭:但莫言说这个小说写得不好,不大提起的。

陈应松:像贾平凹题材风格都很多样,有《废都》,也有《带灯》这样现实性的小说,还有《怀念狼》这样的魔幻小说。我直接了当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不担心会丢掉过去。我跟南京非常有缘分,神农架系列第一个作品,叫《豹子最后的舞蹈》,就是在《钟山》发的。获鲁迅文学奖的《松鸦为什么鸣叫》也是在《钟山》发的。神农架系列两个长篇,《还魂记》、《森林沉默》,都是在《钟山》发的。我在南京领过几次奖,其中《钟山》两届长篇小说奖,南京是我的福地。

但一个作家某阶段所得到的生活素材不同,所写就会不同。《天露湾》是关于故乡的小说。我不是神农架人,我是湖北公安人,有次和当地领导在一起,某领导说,陈老师你是我们公安的骄傲,但你没给公安写作品,总写神农架,神农架也不是你的故乡啊。我有一种歉疚感,这种歉疚感有二十年了,每次回去我都觉得对不起故乡,他们这么尊重我。我的家乡有葡萄产业,他们带我去看,说能不能写一个我们葡萄产业的故事。我当时想写一个中篇小说,或者电影,或者散文等等。跑了很多地方,了解很多故事后,我的思想有变化。以前神农架作品都写的是高寒山区农民,比较贫困、落后、愚钝,与世隔离,甚至还烧火田。什么叫烧火田,就是把这一块山,周围搞一个防火墙、隔离带,他们还生活在半农半猎时代,所以我之前的长篇都是写的这些。

但我的家乡是江汉平原,荆州市公安县,虽然没有江浙农村这么现代发达,如苏南农村远远超过了韩国和中国台湾地区,湖北江汉平原也是一个富庶之地,跟江浙一样,没有一寸荒地,农民的耕种水平非常之高,精耕细作,特别是现在。我生活在武汉,不知道现在的农村是怎么样的,结果有一天我申请回荆州挂职,发现这片土地全部机械化了。我也当过几年农民,那时非常苦,脸朝黄土背朝天。过去我们瞧不起农民,认为农民就是愚昧、落后、保守的代名词,像江苏高晓声写的陈奂生等,愚昧且小家子气。

二、现在农民对科学的掌握和学习是无法想象的

陈应松:现在的农民完全不同了。作家批评家也说农村题材是一个过时的题材,因为农民就代表落后的、农耕时代的文明,农村正在不可扭转的衰败,一片被遗弃的荒凉,农村和农民不代表文学书写的方向,城市和白领才是这个全球化和信息化时代的象征与主角,所以很多写乡土农村题材的作家转向城市了。

李徽昭:新时代可能会有个反向,《天露湾》也可能就是一个契机,需要追问的是,城市化到底能走多远,城市化主导的经济曾经驱动中国几十年的发展,走到现在,以后还能否继续成为中心,可能也面临这样的探讨。所以国家提倡新农村建设,强化农村发展,今天农村的基础设施跟30年前完全不一样了。《天露湾》里也书写了这种趋势,像大学生放弃城市工作返乡创业,投射出未来农村的新样貌,或许也是您理想的农村,我是这样理解的。

前几十年城市化确实很快,变化很大,但负面问题也不少,建筑、人群、交通拥挤,人际隔膜疏离,产业关联受限等等。现在又面临逆全球化的大环境,外部形势大家都知道,所以中国经济的再驱动,经济发展的新动力在哪里,我觉得可能就是农村,这是我的理解或者是偏见。起码从《天露湾》里看到了,陈老师对故乡、对农村的那种期待。

陈应松:这也是我想要表达的,小说中洪大江和金甜甜要重回乡村,他们要建这个庄园,其实不只是一种投资,而是一种生活方式。随着对生态的重视,乡愁的再发现,我们越来越感觉到,乡村可能才是我们的精神归宿。

现在的乡村,不是那些待在城里、在阳台上、书房里的作家想象的乡村,乡村有它的活力,是充满希望的,乡村是我们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归宿,虽然我们梦中的理想的乡村还没到来,但很多乡村已经非常漂亮美丽并且现代了,他们生活的宜居程度、舒适度和幸福感远远超过了喧嚣、紧张、压力大、空气质量差的城市。不要说苏南地区、江浙,像湖北有些乡村真的很漂亮,简直是世外桃源。这几年国家对新农村建设的投入非常大,你想象不到。

过去说城市就是靠乡村来哺育的,城市要反哺乡村,确实是,我有时候问村民,我说你们路修的这么漂亮,道路、路灯都很漂亮,绿化那么好,各种设施齐全,环境生态像公园一样,国家投了多少钱?其实也没多少钱,一个村也就一千来万,用于基础设施建设,还有农民做民宿,一家要投两三百万,苏南两三百万不算多,但对湖北来说两三百万不少了。

现在农民对科学的掌握和学习是我无法想象的,我在小说里写了,葡萄不再是农耕时代的自然成熟,每一颗葡萄都是现代农业科技的结晶。对一个农民来说,各种各样的播种、管理、收割,都是农机操作,化肥都是生物科技,如何使用清清楚楚。各种各样的养殖、栽培技术,各种环节,你都得懂,比如说葡萄,我才知道技术含量那么高,一个葡萄庄园可以有70种、80种葡萄品种。所以新时代的新农民,不再是干体力活,现在完全靠智慧和文化来掌握现代科技。

李徽昭:看出来您对农村的情感非常不一样的。所以小说中的很多农民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像洪大江是华中农大毕业研究生,放弃上海高薪工作,职称、职务全都不要,来农村种葡萄。女主角金甜甜,这个形象非常有意思,她是比较独立的,而且敢于寻找自我。快高考时,因为家庭小变故,突然就放弃了,要进城寻找爱情和自我,独立意识非常强。包括后来跟洪大江种植葡萄,去投资。我能感觉到您把自己对乡村的深切期待,包括对女性独立意识的认同,都放到了金甜甜这个形象上了。这个形象跟您神农架系列女性明显有区别,神农架系列女性很少在公共场合出现,也很少有自我的独立选择。金甜甜则是非常亮丽的风景线,特别是几个关键时刻,勇敢的放弃与选择,像选择比她年龄大20多岁的男人,又勇敢离婚,再寻找旧爱,而且还鼓动洪大江实现理想,成为洪大江这个男人背后的推动力量,让洪大江成为洪大江,非常有意味。您写的时候是不是包含了对乡村女性的新认知,我不知道您写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认知?

陈应松:徽昭教授提到这个,我要先告诉各位朋友,这里面的人物百分之六七十都是有原型的,是生活中感动你的东西让你想写出来。过去写神农架,很多都是面目模糊的,都是一些虚无的对象,当然她们也都很勇敢,也有一些女性人物。《天露湾》中的金甜甜,她勇敢承担,有担当,敢于做自己,经过磨难,却凤凰涅槃,这个人物也是有原型的。

洪大江的原型的确是一个上海回来的研究生,回创业,悄悄的种葡萄,但故事是虚构的。金甜甜也是,这个原型过去在南方做生意,做的很大,有个契机就回乡种葡萄,并经营着江南地区最大的葡萄庄园。现实中两个没交集的人物,出于小说故事的需要,我将他们虚构了一个青梅竹马,感情笃深,遭遇变故,终成正果的爱情故事。

李徽昭:乡村确实要重新审视,这让我也想有一个地主梦了,想回到乡村种菜种田。

陈应松:小说里写的葡萄园里有蛙声,这也是我的田园梦,就是想,乡下孩子,晚上还能在葡萄架下看到萤火虫,听到蛙声,这样的生活很壮观,很美好。非要到城市拼命,一辈子朝九晚五。像我住在武昌,如果在汉口上班,坐很早的地铁,地铁里挤的一塌糊涂,都是大学刚毕业的孩子。如果是在农村你就回去包一块地,现在一畝葡萄的产出,像小说主人公金甜甜和洪大江,一亩产值20万,只要你有头脑、能吃苦,有经验,决不比城市收入少,只会更高,生活质量也很高。我有朋友,在城里也是厅级退休干部,不想在城里生活,回老家把老房子进行改造,非常温馨,有个小院,种点小菜,花草。也有抽水马桶、淋浴房、茶室,有城里的生活质量,有乡村的自然风光,生活也便宜,简直太幸福了。也有好多下乡知青悄悄回到下放地,可见乡村是吸引人的,是我们心灵的归宿,回到天露湾,回到山水间,回到乡愁中,这是我小说想表达的意思。

三、世俗生活与想象天堂是可以融合的

陈应松:你是城市孩子还是乡下?

李徽昭:我是农村的,有过很多田园生活记忆。但你要知道,文化科技经济中心还是在城市,年轻人大多还是向往城市。我倒想,如果有城市的眼界、历练、再看乡村,就会形成两个视野,两个视野中的互动,可能才有重回乡村的可能。城市和乡村毕竟是两种文化,哪个孩子甘心在小乡村吃喝玩乐相对匮乏的地方呆一辈子呢。到城市,购物中心广场啥的,要吃什么有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所以可能年龄大了以后才想回农村,少年时肯定希望到远方,比如巴黎、纽约第五大道啥的,影视小说塑造的理想还是不一样。这就是一个世界往还的问题,到世界去看过,才能回到生命起点,回到曾经的安静田园。

所以乡村田园可能大多是理想中的。中国古代田园诗歌非常多,像王维的诗歌、绘画等等。为什么中国古代以山水画为主,要么就是花花草草,诗歌也是,《诗经》里写到很多花草,中国有浓厚的乡土田园文化传统。但如果没有城市工业化,可能你的乡土田园只是乡土田园,但经过城市工业映照反观后,田园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田园,乡愁也不是那个传统意义上的乡愁。

我注意到,《天露湾》有一个出现很多次的意象,就是碗。每个人都需要饭碗,金饭碗、铁饭碗啥的,非常有意味。洪大江跟金甜甜小时候埋下在这个碗——

陈应松:然后把这个碗带走了。

李徽昭:这也让我想到,城市的碗和乡村的碗是不是也有差异性,洪大江后来把这个乡村之碗带到武汉去了。

陈应松:是,一路带,从天露湾带到武汉,从武汉带到北京,再到上海,再带回来。

李徽昭:您写的时候怎么思考碗意象的问题。

陈应松:我不知道在座各位有没有乡村经验。过去埋个陶碗,我们叫“过家家“,你埋一个陶碗,埋在门口某个树下,你就会梦想成真,就会走向大海,走向远方。我就是把小时候的这个游戏写进去了,通过埋一个碗想到远方,或者又回来,回来后我要物归原主,要还给金甜甜。金甜甜问这个碗还要用多少年?他说用60年,这个意思是想向她表白。这个碗有什么意想,我也没想太多,不是说一个饭碗,要把它补回来,当然也有这方面的意思。

李徽昭:碗是一种特有的意象,值得咀嚼。你在早期,包括《豹子最后的舞蹈》、《松鸦为什么鸣叫》等神农架系列对自然的关注是非常多的。我能理解,您对城市和乡村的情感是很不一样的。神农架系列中,有不少魔幻叙事,包括用动物视角、亡灵视角写故事,八十年代这种魔幻叙事很流行,与马尔克斯他们有关,湖北作家,像方方《风景》里也有亡灵视角的叙事。这些跟《天露湾》不一样,《天露湾》的叙事像电影镜头在推拉摇移,就是你说的正统的现实主义叙事。你刚才说,在神农架写的《天露湾》,神农架的林区,静谧的大自然空间,可能是寂寞、孤独的,是面向自我的,很少有人对话,消费也可能受限。我不知道您写《天露湾》,怎么样去实现这两种世界的摇移推拉。

陈应松:徽昭教授的这个问题,我还没想很多。简体字,人在山上为仙,人在谷底为俗,这是两种生活,一种世俗生活,一种想象天堂,两种生活是可以融合的,我不能说在神农架我就不食人间烟火,天天食云雾,那也不行。在山上生活,神农架就是一个魔幻、神秘的,令我们无法理解的地方。我这两年在《钟山》开了一个“神农野札”专栏,写了很多奇闻异事,就是异事、异物、异兽这些神秘的东西。只要你一进入神农架,那个气息就不一样,就真的感到会碰上野人,可能是人的精神容易出现恍惚和幻觉,可是你出山之后回到现实,会是另外一种精神状态与感觉,这两种生活是可以并存的。《天露湾》也可以说是一部生态小说,我没有加入魔幻的东西,是想回到现实中的美丽生态中去。葡萄本身是很有诗意的植物,在湖边有葡萄园,有萤火虫和蛙声,真的很美,这不是想象,这就是实在的水乡生活,这也是一个生态。

李徽昭:但《天露湾》的生态跟神农架生态是两个概念,《天露湾》其实是高科技的生态,是科技让农村变得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原生态。

陈应松:不是农耕时代的乡村。

李徽昭:完全高科技的。

陈应松:但是我的梦想,要过的生活还是我们小时候的生活,晚上去捉萤火虫,坐在湖边听蛙声。当你经过生活的各种折磨,就是想回到乡村,回到童年的记忆,因为它的确是我们最终的归宿。

四、文学提供了与现实疏离的异样世界

李徽昭:陈老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理想的田园生活,在南京这样高楼大厦的城市,希望大家心里都能有一个回归自然的田园梦,都可以从天露湾找到心灵期许之地。

我问个题外话,您从八十年代经历了改革开放,文学热潮,有没有什么印象最深的事情或记忆可以分享一下,在座很多是“90后”“00后”孩子,这样的经历对他们来讲还是挺有意义的。

陈应松:我们经历过太多,我就讲一件,就讲海南建省,叫10万学子渡琼州海峡。听说海南建特区,大学生们蜂拥到海南,这样的经历现在也想象不到,就好像有一种偷渡的感觉。

李徽昭:您当时也闯海南了?

陈应松:我当时分配在湖北省文化厅,每天按时上下班,我就想到海南去,去了3个月,找不到工作。海口市滿街都是逃难式的大学生,各种名牌大学的,有卖稀饭的,有蹬三轮的,有开酒馆的,都想办法赚钱,结果99%都是失望而归。80年代是写作的黄金时代,但具体的生活并非黄金时代,现在生活更好,现在的时代给我们年轻人提供了更多选择的机会。

李徽昭:还有,四五十年来,您觉得文学给予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陈应松:说实话,如果不搞文学我可能就是小镇街头的小混混,要不就做小生意、小买卖,脖子上挂着个化学大金链,老了就搓搓麻将,喝点小酒混吃等死。文学成就一个人,一辈子干一件事,多好,而且我每天都干这个事。没有文学,我就是一个一无所长的人。回到我出生的小镇上看我现在的同学,有的去世了,活着的面目呆滞,风霜满脸,有修车的、摆小货摊的。文学成就人,会给你很多回报。写作的确是一种自我成就,如果你坚持下去是能成就你的。不管你最后有没有成就,成多大的作家,如果一辈子热爱写作、热爱读书,这一辈子你是不会荒废掉的,不会被命运遗弃,不会成为大家都讨厌的人,这是我最大的感觉。

李徽昭:说的好,文学提供了与现实保持疏离感的异样世界,是对现实世界的映照与回望。写作也是一种跟别人沟通表达的能力,读了作品,写了东西,你就多了一种跟他人、跟世界沟通的、相通的东西,比如审美、文化上的同理心、同情心,都是文学馈赠的。同时,文学还有一个更深层的意义,包括国家、民族文化认同。我们讲的是汉语,用汉语写作,包括海外华人的汉语写作,他们也有强烈的母语文化认同。像您写作时字斟句酌,也是去安放、去处理自己跟语言的关系,就像神农架系列里面弥漫的神秘,也是母语给予的对生活精准捕捉、表达呈现的能力。

陈应松:写作和读书是一个道理。第一,写作也要读书,多读书才会写作。读者和作者共同完成的一部作品,没有读者,作品就没意义。写作和读书是给你一个包裹,就像外壳一样的包裹,避免社会对你的伤害。关进书房,就是避开了现实对你的伤害,所以写作和读书是躲避社会伤害的一种方式。

第二,写作和读书,如刚才徽昭教授讲的,它是一种对话。不管是精神对话,跟现实、跟历史对话,它的一个作用就是让你找到自己的位置。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多余人,感觉这个世界没有我的位置,但如果你写作和读书,就可以很快找到自己的位置,有了一种角色感,存在感,并且有了某种责任和使命。比方说像《天露湾》这个小说,通过它的写作,我找到了跟乡村现实对话的可能,我有了新的位置,我是一个发现者等等。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你就不再迷茫,在这个世界上,不会老觉得没有一点用,没存在过。人一妄自菲薄就缺乏自信、自尊,甚至自恋。写作可能会增加你的自恋,但一个人要自恋,要有极强的自恋感才能在这个世界生活,才能增加你的自信心,所以读书写作真是非常好的事。

我想感动的东西一定要写下来,这个感动有正面的感动,也有愤怒的,如果有愤怒也要写下来。比如我的《豹子最后的舞蹈》,这只被一个姑娘打死的豹子死的非常之惨,豹子是老豹,把它开膛破肚后发现胃里面一点食物没有,是饿死的。当时我非常激愤,总觉得豹子死的太惨了,而且是神农架最后一只豹子,我有足足两个月心里不是滋味,伤心得不能自拔,整天想着这只豹子,这也是一种感动,一种激愤的感动。当情绪很饱满时,你的文字也就很饱满,我们要抓住这样的机会。写作最重要的是诚实,真诚地表达我自己,千万别装。很多装的作家,文字非常矫情。所有有成就的作家都是非常真诚的,无论是讲话、做人、对人。不要怕写的不好,文字怎么样,文字因为感动是有力量的,真诚最有力量。

本文为2022年5月25日南京市西善桥街道“在世界文学之都,与文学大家面对面”活动对话录音整理稿。

【作者简介】

陈应松:新世纪底层文学、生态文学代表作家,曾获鲁迅文学奖。

李徽昭: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刘宏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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