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兮 王耘
摘 要 古印度教中,观音菩萨是男性形象,传入中国后,逐渐变成女性形象。这种变化表现了汉传佛教鲜明的中国特色。该形象的转变由多方面引起,包括佛教自身演变、佛教中国化、女性社会地位变化、佛教伦理化与世俗化等因素。基于观音菩萨女性化的史实,分析研究观音菩萨女性化的流变、女性化的原因,对于探讨宗教艺术形象学视野下的造像女性化问题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 佛教;观世音菩萨;女性化;女性地位;佛教世俗化
《佛地论》中“菩萨”有三义:“1.谓诸萨,求菩提故。2.缘菩提萨,为境,故名菩萨,具足自利利他,大愿求大菩提利有情故。3.萨,是勇猛义,精进勇猛求大菩提,故名菩萨。”[1]菩萨也是“菩提萨埵”略称,又作菩提索多、冒地萨怛缚,或扶萨,意即求道求大觉之人、求道之大心人。中国供奉的诸多菩萨中,观音知名度最高。“观世音”为佛教菩萨名,梵文Avalokite svara的意译,又译“光世音”,音译“阿缚卢枳低湿伐逻”等。[2]观音菩萨在民间地位很高,任务是将轮回众生度化成佛,被称为“东方圣母”。中国观音菩薩女性化历程,经历了非男非女、男相为主、半男半女、完全女性化四个阶段。
一、菩萨女性化的发展历程
研究中国菩萨形象,需追根溯源,从佛教缘起的印度史寻找答案。公元前7世纪,印度婆罗门教《梨俱吠陀》已出现“观世音”这个词,只是这时观音不是人身,而是一对小马驹。它们是善神,象征慈悲和善。公元前3世纪,印度产生大乘佛教,吸收婆罗门教善神观音形象,其化为一位慈善菩萨,叫作“马头观世音”。后来为了使观音形象与其他佛像相匹配,所以由畜身改为人身。
西汉末年,佛教传入中国。魏晋南北朝是佛像发展鼎盛时期,受印度及西域影响,观音造型着装上有异域风格,宽鼻大眼,身材高大,大多数为男性形象。中国台湾学者于君方先生指出,观音从东晋到北周的造像上,虽有多种面相(千手观音等),但仍以男性为主。[3]
隋朝的观音身材健壮似男性,但面部线条呈流线,眉似卧蚕,眼如柳叶。此时期一部分造像出现女性化特征。唐代的菩萨造像进一步女性化。由于唐代的兼收并蓄、开放包容,形成了文化的多元化,此时的佛像受到了西域甚至是更远的文化的影响,在造型上较之前有所改观。画家周肪绘“水月观音”曾风靡一时,《宣和画谱》赞其“传写妇女,则古今之冠”。诗僧皎然《观音赞》言,“慈为雨兮蕙为风, 洒芳襟兮袭轻佩”,显系妇人形象。虽然菩萨还保留两撇蝌蚪状八字胡,但“丰腴腻体”“曲眉丰颊”,有丰满的“杨贵妃”式形象。两撇八字胡像装饰品,显得非常多余,此时除了细微处还能窥到男性特征,菩萨身姿已变成女性。观音形象女性化在宋代进一步发展。北宋米芾在《画史》中说:“戴逵《观音》在余家,天男相,无髭,皆贴金……男相端静,举世所睹观音作天女相者,皆不及也。”[1]从宋代开始,一直到现在,观音菩萨完全成为女性形象,雍容华贵,影响范围也越来越大。
对于观音菩萨女性化具体时间,学界较认同的说法,是从南北朝开始出现女性化,完成期则伴随着禅宗的兴起。清赵翼在《陔余丛考》中认为六朝时期观音已变女相,清董文庵在《见道集》中认为,唐宋时观音出现女性化。[2]到了当代,赵克尧指出上述观点都忽略此问题的渐变过程,他提出观音变相经历三个阶段:“始于东晋南北朝,发展于唐,定型于宋;沿习至今。”[3]温金玉先生认为菩萨女性化定性是在唐高宗或武则天时期[4],孙修身和孙晓岗认同在唐代中期有女性化的观音[5]。笔者也赞成女性化始于魏晋,发展于唐,但是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大分裂、大动荡时期,不同政权对于菩萨形象审视不一定一致。有的位置偏远,受外部影响明显,例如重视中亚、抵制汉化的北齐;有的与中原联系密切,菩萨形象明显汉化。所以不能将范围确定得过于具体,这一点也要在考虑范围内。
二、观音菩萨女性化原因考察
首先,观音菩萨女性化,与佛教的自身演变有关。从佛教源流角度考察,最初印度佛教没有准确定位菩萨到底是男是女,甚至在《梨俱吠陀》中竟是马驹形象。这可能是佛教在建教之初,反对个体崇拜导致的。《曼殊师利经》叙述:“此菩萨具有定、慧二德,主慧德者,名毗俱服,作男性;主定德者,名求多罗,作女形。”[6]这也就是说,观音或男或女,根据实际情况而变。其实,菩萨是佛教信徒的心理寄托。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提出,在认识活动中,主体的先天性认知作为认识的条件在逻辑上具有先在性。所以我们的主体认知才是第一位的,重要的不是菩萨的性别,而是要迎合广大信徒心中完美的菩萨形象。虽说菩萨总趋势由男变女,但菩萨的性别根据不同时期和地域要求进行改变,例如北朝时期的北齐、北魏、西魏,菩萨都是男性形象,但是同时期北周菩萨造像却有女性特征。所以,菩萨的性别可迎合需要而变化。
其次,观音菩萨女性化,与佛教中国化有关,特别是儒家“孝文化”的潜在影响。北魏等少数民族的菩萨造像,受儒家文化影响较小,多为男性化形象,突出男性的主宰意识和主体精神。学界有“佛法确立,实自东晋”[7]之说。佛教从两汉时期传入,经过几百年历程,魏晋时期才基本完成与中国传统的融合,发展成符合中国社会的宗教。这一时期佛像造像变得“骨秀清相”“飘逸自得”。李泽厚认为,隋唐是佛像造像中国化、世俗化转型期,“佛像变得慈祥和蔼,关怀现世,似乎更愿接近世间,帮助人们”。佛像分工职能更明确、多样化,“这里比从前远为确定的形态展示出与各种统治功能、职责功能相适应的神情面相和体貌特征”。[1]观音菩萨女性化正是佛像中国化后职能分工所致。女性化观音也承担儒家“孝文化”偶像崇拜的功能。观音菩萨形象顺应民众信仰需要,作为一种审美形象,民众需要感性的优美,要多于“宿命的恐惧与悲剧性的崇高”。慈祥、柔美的女性形象符合中国古典美学特征。而且菩萨变为慈祥女性,反映了“孝文化”的盛行。“佛教传统中,智慧被视为是女性特质,慈悲才是男性特质。但中国文化向来以母性表示慈悲,因此可以理解观音菩萨的温柔女相在中国特别盛行的原因。”[2]中国传统文化中,向来有女性信仰和生殖崇拜,其根源是母系氏族社会观念。氏族社会中女性在生育中占优势,早期神话女神(如女娲)体现出对生殖繁衍的原始信仰,作为一种集体意识,在历史长河中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民族心理。[3]
再次,观音菩萨女性化,也与中国古代女性复杂微妙地位有关。一方面,魏晋时期政治混乱,传统儒家封建礼教受到冲击,女性社会地位极大提高,例如南朝时梁代的王氏,“年十六而夫亡,父母舅姑欲嫁之,乃截耳为誓”[4]。还有《世说新语》中关于女性抗争的故事数不胜数。南北朝直到隋唐时期,民族融合风气开放,胡风胡语冲击着儒教秩序,学术界普遍认为中唐观音形象女性化的确立,与武则天称帝的社会影响不无关系。佛教僧人为武则天称帝大造舆论,导致此时菩萨女性化较明显,但是原因或许不止如此,还有待验证。[5]另一方面,很多学者认为菩萨女性化的一个重大原因是女性地位的提高,但是笔者认为,从更长时间段来看,菩萨女性化程度与中国古代女性的社会地位不一定正相关。虽然隋唐时期中国女性地位有相当大提升,但就中国千年封建历史而言,女性总体地位是较为低下的,特别是宋代理学兴起之后。佛教造像是审美意识形态映像符号,必然有意识形态“颠倒”特质。菩萨性别形象既与现实指涉相关,又受到不同时期需求影响,更是现实社会男权至上的“颠倒”映像,讲求通过“教法和证法”消除痛苦。越是社会动荡不安,民众越容易将希望寄托于佛教宣传的“来生幸福”。女性社会地位较为低下,在现实中无法获得慰藉,转而寄托因果轮回,大批苦难女性想寻求力量庇护,或沉浸于幻想,以此假装摆脱苦海,这导致女信徒数量陡增,也反过来造成佛教为吸引女信众,刻意将慈悲为怀的观音,塑造成凝聚“普渡众生”“求子祈福”“家庭平安”等女性诉求的神祇。这种双向诉求导致的变化,也使得观音形象进一步女性化。
最后,观音菩萨女性化,最终反映佛教世俗化与伦理化过程。宗教艺术是特定阶层控制底层大众的工具。印度佛教往往有“阴森恐怖”成分,尤其是佛教故事,例如“割肉贸鸽”“舍身饲虎”等。这些故事不符合现实,且是一种狂热的自我牺牲。印度是种姓社会,贵族通过这些故事控制底层人民,让他们产生“无私奉献”“自我牺牲”心理。中国是“礼”的社会,讲求对世俗的热爱,而不是非理性彼岸信仰。魏晋时期,菩萨形象开始女性化,也与当时“享乐至上”世俗化社会风气有关。受颓废之风、奢靡之风与杨朱“快乐主义”影响,人们的审美发生了变化,“风气的颓唐,终则唯美是尚”,世人爱的不是刚强之美,而是阴柔美。这种阴柔之美符合世俗享乐需求,也是一种病态审美,表现了当时人们的柔弱心理。[1]“阴柔”之风同样也影响到菩萨形象。唐代佛像更有人情味和親切感,也更有伦理意义。据拉康“镜像理论”,信徒从菩萨身上看到亲人的影子,把菩萨想象成亲人化身,从而达到心理慰藉和情感寄托。女性比男性更易亲近,更可理解和接受,也更有利于佛教世俗化传播。比如,源于唐代俗讲的敦煌变文,将佛教故事化为世俗大众可接受的通俗故事,如《目连变》宣传目连菩萨救母故事,也有宣传孝道的《舜子至孝变文》,乃至宣传女性反抗故事的《孟姜女变文》。观音菩萨女性化实际上是佛教美术世俗化的体现,宗教本起源于世俗社会,故无论其有多么强烈的神圣性和神秘性,其体内永远贮存着世俗社会的强大基因,最终还是要回归世俗。[2]
三、余论
佛教讲求慈悲为怀,与儒家的仁爱之义、道家的“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有相同之处。中国传统文化有阴性化特质,并且道家的女性化倾向比儒、佛两家更加明显。这些可以列为“妇人心肠特色”。所以菩萨女性化的原因是中国本土儒道两家的人生哲学、审美思想中的女性化倾向,与佛教本身的女性化特征产生了对接,形成了“三教归一”阴性化价值观的精神统一。同样地,比较印度佛教和中国佛教菩萨造像问题,我们也可看出,国家社会是否稳定与多元宗教能否和谐发展、共存共荣,对于宗教演变影响巨大。一方面,印度的分裂和异族入侵,导致文化极其混杂,文化形态也极不稳定,这导致佛教造型的混乱不统一。另一方面,印度教和佛教冲突尖锐,佛教处于弱势,为吸引婆罗门、刹帝利等统治阶级支持,佛教大量吸收印度教的造像形象,造像风格始终受印度教影响。如果印度没有遭遇外族入侵,印度菩萨形象也可能会朝着女性化方向发展。关于这个猜想,可参考东南亚其他国家的佛教,我们发现,东南亚佛教“湿婆”竟与中原佛教的观音异常相似,仅从面容看完全是女相,且“湿婆”穿着更华丽,色彩更丰富。因此,对于佛教观音造像的女性化问题,也有待于学界进一步研究探讨。
【作者简介】
房子兮:山东艺术学院艺术理论与批评专业本科生。
王 耘: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刘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