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冠群 冯群星
杨冠群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专访。他手中拿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钱鑫/摄)
1951年10月,北京秋高气爽。20岁的外交部翻译杨冠群出差回来,刚走出火车站,就见到了等候在此的领导:“李部长那里需要人,组织上决定派你去,你马上做好准备。”
李部长,即李克农。军令如山,杨冠群和同事一行十余人匆匆交代了工作,经过两天三夜的翻山越岭,终于冲过美军的空中封锁,抵达朝鲜开城,开始了在停战谈判代表团(以下简称代表团)的战斗生活。
在朝鲜停战协定签署70周年之际,92岁的杨冠群在北京的家中接受了《环球人物》记者专访。家里仍然维持着20世纪90年代的模样,陈设简朴。书房里有一台用了很多年的电脑,是他每日写作的工具。这些年,在代表团一起战斗过的老友们接二连三地失了音讯,曾经约好不定期举行的重聚再难成行了。杨冠群总觉得时间不够用,要争分夺秒地写完当年的战场回忆。他说,作为一名老党员、老外交官,即便到了这个年龄也“不能只是养生”,要记得集体的事,“尽力而为”。
以下是杨冠群的讲述。
杨冠群(左二)和战友们在代表团驻地工作。(受访者供图)
停战谈判全面展开时,代表团从初期的20余人猛增至200余人,下设多个单位。其中,秘書处负责提供综合性服务,我的大部分时光就在这里度过。
秘书处有两个鲜明特点:人数多,戴眼镜的“白面书生”多。停战谈判是一场军事和外交相结合的斗争,我们这些“书生”主要做技术性工作,但也得到了极大的锻炼。
会议记录和翻译,在谈判工作中具有特殊地位。其一,李克农、乔冠华两位领导不直接出席会议,要通过阅读记录了解会议细节。其二,停战谈判的斗争十分尖锐,对方的字字句句都要仔细琢磨。朝、中方面决定会上主要记英语,且要逐字记录,力求精确和完整。
电子设备还不普及的年代,双方均用人工速记。美方有职业速记员,数人轮流作业,10分钟换一次班。中方则是二人一组拼命同记,回到开城后再交叉核对。秘书处谁也未曾学过英文速记,小伙子和姑娘们硬是迎着困难上,托人从北京、上海买书自学,逐步掌握了速记技术。
谈判顺利时,美方还会递交一份发言稿;谈判濒于破裂阶段,美方发言如连珠炮一般,语速飞快,但十之八九都在谩骂,只有一句半句可能有内容。这时候,会议记录和翻译工作就如同沙里淘金,我们又无法向对方索要稿件,只能使出浑身解数逐字记录,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乔冠华曾写过打油诗:“嗟我秘书处,一夜三坐起。”这是因为谈判情况要向中央汇报,毛主席和周总理都有夜间工作的习惯,文电批复时往往已是次日凌晨,而谈判又常常安排在上午。秘书处须根据指示修改或重拟发言稿,赶在代表赴板门店开会之前完成。时间紧迫,大家经常急得一身大汗。有段时间,我的一项任务就是在乔冠华和秘书处处长浦山身旁静候,每定一稿,立即用5张白纸夹上4张复写纸,用力誊写5份,供谈判代表使用。时间一长,中指磨出了厚茧。
谈判后期,双方围绕战俘问题展开激烈斗争。交换和核对战俘名单是一件繁重而细致的工作。我方整理的名单,战俘的国籍、姓名、部队番号、级别、所在战俘营地点都写得清清楚楚。反观美方交来的名单,只有英文拼写的姓名和战俘编号,简直是一笔糊涂账。在核对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大量问题和漏洞。例如,对方所称的被俘人员总数,比名单实数少了1400人;对方交来的名单,与经由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转交的名单相比,又少了4万人。这些漏洞被摆到谈判桌上,美方无言以对,陷入狼狈境地。
同美国人相比,我们在装备和技术上落后,却有一股“不被敌人压倒却要压倒敌人”的气概。许多事例显示,我们的工作比美国这个所谓的世界头号军事和技术强国更认真、更细致。从我们这里出手的文件和书函,其技术质量如何,代表了中朝两国的尊严和荣誉。我们不能给中朝两国的人民丢脸!
1952年5月22日,美国第8集团军参谋长威廉·哈里逊接替美国远东海军司令特纳·乔埃,出任“联合国军”停战谈判代表团首席代表。哈里逊个子不高,鹰鼻鹞眼,说话时压住嗓门,是我方熟知的对手。他的作战能力如何,我们无从评论,但作为谈判对手,他的气质和作风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好印象。至少,他没有他前任表现出的耐性。乔埃在任时,曾和朝鲜的南日将军面对面坐在谈判桌旁,你瞪着我,我瞅着你,双方相持达2小时11分之久。哈里逊却不同,上任10天就3次建议休会,不耐烦时频频打哈欠、吹口哨、看手表,没有一点起码的风度。最短的一次会议只有25秒,双方代表刚落座,他就立即宣布休会。
最使我们头疼的是,会议进入低潮时,哈里逊就用飞快读稿的办法来消磨时间,内容当然也都是谩骂。有一次他说,中国的被俘人员不愿意回国,因为回去后就会被送到“和平营”接受“再洗脑”。我们听后不知所云,后来才反应过来,那时社会主义阵营也叫“和平阵营”(Peace Camp),不知哪位美国秀才捡到了这个词,以为是“劳改营”的别称,就这样乱用上了。
1952年7月初,战俘遣返谈判陷入停滞,哈里逊逃会的时间越来越长,从3天变为7天,又变为10天。9月28日,10天的休会后,美方提出一个“三项任择其一”的新方案,仍是将战俘分成愿意遣返和“拒绝遣返”两类。南日指出,美方的“新方案”换汤不换药。哈里逊于是宣布“无限期休会”,说完不等回答,起身就朝帐篷外走。
朝、中全体人员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以大笑表示蔑视。这是针对逃会事先安排好的应对。我们年轻人还模仿京剧老生的腔调,发出中气十足的“哈、哈、哈”的大笑声,以让帐篷外的西方记者知道又发生了逃会事件。
谈判破裂阶段,美方在战场上展开猛烈攻势。代表团驻扎的开城地区不是主要战场,但也被紧张气氛所笼罩。驻地上空时常有美机来回盘旋挑衅,有几次竟传来汉语喊话,声音清晰可闻,内容无非是“投奔自由”之类的陈词滥调。我们当时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也对着飞机血气方刚地大喊:“找错人了!滚吧!”
驻地蚊虫肆虐,我们便用美国轰炸机的型号命名那些飞起来声如闷雷的苍蝇:中号苍蝇为B—24,个子特大的为B—29。大家严密监视,消灭了不少来犯的“敌机”。
谁都懂得,谈判要以实力为基础,任何一方都无法从谈判桌上取得战场上没有得到的东西。美方猛烈的“夏季攻势”和“秋季攻势”均以失败告終,不得不回到谈判桌上来——把它打疼了,它就老实了。
我至今记得,1953年7月27日清晨,金色的阳光穿透密云,照射到板门店会场区。经过我方工人数天的努力,庄严而宏大的签字大厅拔地而起,成为板门店新的风景线。
朝鲜停战协定的签字文本,双方各备一份,铅印前在板门店进行交叉核对,以求完全一致。我方的英文文本没有一处错漏或擦痕,连美国人也自叹弗如——这是代表团的打字员们用一台旧式打字机,花费三天三夜完成的。
上午10时,庄严的停战协定签字仪式开始了。南日将军和哈里逊步入大厅就座,先在本方准备的9个文本上签字,然后在对方的文本上签字。这一过程共历时10分钟,记者席上一片快门声和镁光灯的闪亮。我受命列席仪式,准备记录美方代表讲话。不过,双方代表签完字就几乎同时离席,没有寒暄,没有握手,也没有讲话。
这来之不易的停战协定,为朝鲜战争按下了停止键,中国人民伟大的抗美援朝斗争胜利结束。同年8月5日,朝、中方面在板门店迎来第一批归来人员。这些饱受虐待的战俘高声歌唱、呼喊口号,迫不及待地扑向了战友的怀抱。
每当回忆起在开城度过的日日夜夜,我心中总是充满了激情和怀念。毛主席讲“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抗美援朝战争打出了我们的国威和军威,使美国这个二战后最强大的西方国家从顶峰跌落,遭受沉重打击。从此,美国对社会主义国家发动武装进攻时必须三思而行。
1954年,我有幸参加了日内瓦会议。从板门店的帐篷到日内瓦的万国宫,我明显感觉到,我们打开了外交局面。走在日内瓦街头,大家都意气风发。停战的实现也为中朝两国争取了和平建设环境。中国今天能发展得如此强大,与朝鲜半岛的长期和平是密不可分的。
抗美援朝体现了中国人民不畏强敌、敢于亮剑的斗争精神。今天,国际关系错综复杂,我们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如果战争真的发生,我们敢不敢上前线?当年奔赴朝鲜前夕,我身边也有人临阵退缩,但更多的同志经受住了生死考验,许多战士长眠在异国他乡。历史和现实证明,我们不好战,但也不畏战。敢战能战,方能止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