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珍
我身边有很多朋友不喜欢冬天,临近冬季她们会像候鸟一样飞向南方的大城市。但我喜欢冬天,确切地说我喜欢拉萨的冬天。喜欢顶着拉萨冬日的暖阳,漫无目的地走在拉萨老城区,有点像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不过走着走着我经常会被吸引到八廓街附近,感受到它有种磁石般的吸力。围绕八廓街有很多条桑廊,不管你在老城区的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可以从就近的桑廊进入八廓街。这一条条桑廊,就像是一双双母亲展开的双臂一样,投入其中,有种被母亲拥入怀中的感觉。
这不,我又晃荡到仓姑寺附近,临近中午不知怎的,我忽然眷恋起热闹的人声和温暖的甜茶来。于是,我就给发小卧白发了条微信语音,告诉他有空到仓姑寺甜茶馆一起午餐。卧白是仓姑寺斜对面警务站的负责人。拉萨的甜茶馆,上午是茶客最多的时候,我走进仓姑寺甜茶馆,沿着中间的水池往里探了探头,都坐满了人,我转身上了二楼,沿着回廊走到里间的茶室,正好在靠近门的地方有空座,我买了一壶三磅的甜茶,顺带从消毒柜拿了两个茶杯。
阳光透过藏式的木窗格洒落在窗边的座位上,几位中年藏族妇女背靠着窗户,晒着太阳喝茶聊天,时不时还发出爽朗的笑声。旁边座位上坐着一位波啦(老头)和小男孩,波啦一身灰白的氆氇藏装,面庞上几道深深的皱纹,像一条条沟壑,给人以饱经沧桑之感。波啦时不时从面前的藏式木桌上用左手拿起茶杯喝一口甜茶,右手一直缓缓转动着手上的转经筒。小男孩正津津有味地埋头吃藏面,波啦时不时怜爱地看着小男孩,偶尔用他枯枝般的手抚摸男孩的小脑瓜。眼前的这幕,就像是一幅油画,耐人寻味。
波啦把跟前茶杯里的甜茶喝完,从藏袍前胸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皮钱夹,解开缠绕在上面的线绳,取出了一张一元纸币递给小男孩说:“再去续一杯甜茶。”
小男孩拿着一元钱从我跟前一闪而过。
时下的智能电子时代,出门消费只需扫一下二维码就可,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现金了。当我看到男孩手中的那张一元钱,脑海里本能地想起属于我的那个关于一元钱的回忆。这还得从我的家说起。
我的家跟许多藏族家庭一样,家中最亮堂、最干净、最讲究的地方是佛堂,之间的客厅是过渡带也兼做我们的卧室,进门的厨房区域幽暗而拥挤。从我记事起,父亲总是盘腿坐在家中佛堂向阳的窗户旁边,安静地画着唐卡。而母亲很忙碌,总是穿梭在佛堂、客厅、厨房,系着那条叠加着油腻、污渍的围裙,进进出出、唠唠叨叨。按照母亲的说法,除了睡觉她就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家中三个孩子,我虽然最大,但因为就我一个女孩,父亲很宠我。小时候,我喜欢跑进经堂,撒娇地坐在父亲的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让他给我讲故事。这种感觉温暖、踏实,就像朝佛路上走累了,坐在被阳光晒得暖呼呼的磐石上一样。但,被妈妈发现了,她会把我轰走:“去院子里玩,不要在这里影响你父亲工作。”她还会在厨房里,一边干活一边自言自语:“把小孩都惯得没规矩了,这怎么行……”
一次小学美术课,老师让我们画自己的父母,我就歪歪扭扭地画了一座山,还有围绕这座山的一条曲曲弯弯的河流。老师看了,不解地看着我。我摸了摸头说:“这座山是父亲,这条河是母亲。”现在想来,有家庭本身模式的影响,也有西藏民间神话故事的影响。
父亲虽然一生从事传统唐卡绘画,但他是一个懂得变通的人。有一年初中暑假,父亲把我作为徒弟,带到大昭寺,当时大昭寺正进行一次大规模的修缮,招来了许多民间能工巧匠,有木工、石匠、画师,我父亲是其中的一位壁画修复师。我的任务是每天擦除墙壁上的污渍后再上点颜色。我草草弄完,就会溜達到八廓街上的印度商店,喜欢蹲在商店玻璃柜前,看那些五颜六色、各种形状的饰品来打发时间。有一次,瞎逛完后回到大昭寺,我拿出母亲给我们准备的糌粑袋子、干肉和装有清茶的小暖壶,在大昭寺侧门进来的院落一角等着父亲来吃午餐。等呀等呀,不见父亲来,我无聊地泛起困来就靠在墙上睡着了。睡梦中,有一只小虫子在我脸上蠕动,凉凉的痒痒的,我吓坏了,一声惊叫,梦醒了。我摸了摸脸,压根儿没有什么虫子,只见父亲手里拿着一片树叶嘿嘿笑。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不是喜欢听故事吗?”父亲一边捏着糌粑一边说。
一听到故事,我倦意顿失,两眼冒光,点着头,期待着故事的开始。
“我知道你喜欢动物,我就给你讲个山羊的故事吧!”父亲盘腿揉着糌粑口袋说。
“从前还没有拉萨城的时候,拉萨是一片湖,叫卧塘,大约在一千三百年前有位雄才大略的藏王叫松赞干布,他在迎娶藏王后之后又迎娶了唐朝的文成公主和尼泊尔的赤尊公主,文成公主千里迢迢从大唐带来了一尊释迦牟尼佛十二岁等身像,尼泊尔赤尊公主也不畏路途的艰险带来了一尊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藏王松赞干布为文成公主修建了小昭寺,为赤尊公主修建了大昭寺,用来供奉两尊释迦牟尼像。当时这片都是水,需要填湖造寺,工程浩大,需要很多很多劳力。藏王松赞干布拿出青稞酒和食物,征调大批百姓参加建庙工程。大家成群结队,熙熙攘攘,从北山驮运泥土和石头,铺盖在卧塘湖上面。在这些勤劳的百姓中间,有一头山羊背着装满土石的褡裢,一趟又一趟,一月又一月,不辞辛苦地搬运着。工程完工时,那头山羊的背部已经被石头磨得血肉模糊。后来人们为了感恩山羊的功德,在大昭寺填湖建寺的壁画中专门画了这头山羊。”
我全然沉浸在故事中,脸上的神情随着故事的情节变化。机械地吃完父亲递过来的最后一块糌粑,我瞪大眼睛好奇地问:“这是真的吗?我能在大昭寺壁画里看到这头山羊吗?”
“当然。”父亲把杯中的清茶喝完说。
这时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那份好奇,说:“赶紧收拾,我带你去找。”
我一跃而起,迅速收拾完毕。
父亲牵着我的小手,进入大昭寺主殿右侧的墙壁区域,我拉了拉父亲的手说:“这不是你们几位师傅在修复的壁画吗?我可没看到山羊。”
“好多壁画年久失修斑驳不清,你仔细找找,就能找到。”说完父亲从墙根的布包里拿出工作服套上,准备开始忙活了。
我开始找山羊,为了不影响父亲的工作,我往里走了一段,弓着身子从最下方的壁画中寻找着,我拿出平日里给父亲找白发的那份仔细与耐心,因为拔一根白发我能收获一毛钱。我的身子随视线移动,起身在平视的地方继续找,还是没有,我踮起脚尖再继续,没有发现山羊,但有几个小人在搬木头,我兴奋地朝向右边的父亲说:“我找到有人搬木 头了。”
“应该就在这个附近。”父亲微笑着说。
我继续找啊找,在这些搬运木头的小人旁边我发现了几头牦牛,顺着看下去,我感觉有点像看小人书,各种表情、服饰、姿势,还有不同场景的描绘,我随壁画继续向左移动,看着看着,我从模糊不清中能够把前后的壁画进行连接与想象,不知不觉中我被壁画吸引进去了,这种沉浸的感觉让我忘了要寻找的山羊。
“该回去了。”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羊还没找到呢!”我噘着嘴说。
“明天继续找。山羊不在这个区域。”
这时我才发现我离父亲他们正在修缮的壁画隔了几堵墙。
回到家,我偷偷从佛堂拿了颜料和画笔,在厨房墙壁上画了一头小山羊,还在山羊背上画了一个褡裢,为了表现山羊驮土背部受伤,在山羊的背上涂了几滴红色。
“这是你父亲画唐卡用的,弄脏了,是亵渎佛祖。”母亲看了不高兴地说。两个弟弟起哄取笑,一个不屑地说:“我随便涂涂也比你画得好。”另一个歪着脑袋看着我说:“画的什么呀!”
“是山羊,哼,父亲给我讲了山羊驮土的故事,你们没听过吧?”我得意地说,不过心里还是有点担心父亲看到后会说我。
这时我看见妈妈走进客厅,给父亲一边斟茶一边唠叨道:“哪有女孩子当壁画学徒的,这不坏了规矩!”
父亲不紧不慢地说:“男孩女孩一样,总归要学习一些手艺,才能在社会上立足。”
第二天早上去大昭寺的路上,父亲说:“你的小山羊,很可爱,就是少了两个角。”父亲非但没有指责我,还鼓励我,这让我很 开心。
“如果我今天找到山羊,能给我一元钱吗?”我撒娇地说。
“先要把今天要擦除的污渍擦好,然后仔细观察一下师傅们是怎么握笔上色的,虽然让你补色的地方都很小,但它也是壁画整体的一部分,所以要认真。”
当时的我虽然不大明白父亲说的,但是想到两个弟弟嘲笑我的样子,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一下。
忙完活,我仔细观察学习师傅们的绘画技巧,发现每一位师傅都很专注,这种专注的神情一下子把我迷住了,我说不出具体原因,但我也很渴望拥有这种状态。我看着师傅们修复好的壁画,感受着它铺天盖地的绚烂,想象着自己哪天也能像师傅们一样,拿起画笔在色彩的世界里挥毫泼墨的美妙景象。
就在这时一头小山羊跃然而出,我兴奋地欢呼道:“我找到山羊了!”父亲看到这个情景,立起食指,示意我安静。我做了一个鬼脸,走到父亲跟前,父亲在高高的木架上停下手中的活儿,撩起蹭有各种颜料的工作服,从裤兜摸出的零钱里拿起一元纸币扔了下来。我在下面张开双臂,仰头看着它飘落下来。
我还沉浸在回忆里,突然一位身材丰满的中年女性走了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她右手端着一个不锈钢碗,小心翼翼地与她那高耸的胸部保持着距离,可能是担心洒出来的汤汁弄脏她考究的藏装。她的左手腕上,垂挂着一只时下流行的黑色迷你小包。
“怎么才来?”
“别说了,气死了!”
“怎么啦?”
“昨晚去朗玛厅喝多了,脑袋到现在还有点晕乎乎的。想着喝点酸萝卜汤,能缓解一下酒后的反应。上楼前在一楼厨房小窗里问有没有酸萝卜汤,里面的两个小尼姑自顾聊天不搭理我,最后我提高嗓门问道‘能不能卖一碗酸萝卜汤?,其中一个才爱搭不理地说,‘三元钱。”
“别的甜茶馆酸萝卜汤是免费的!”刚进来的中年妇女继续面露戾色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是末法年代,小尼姑给你甩脸色是小事。我听说,仓姑寺诊所里的尼姑对帅气的男性患者笑脸相迎,对漂亮的女性患者,面露嗔色。”其中一个瘦瘦的满脸皱纹的女性说。
“完了完了,出家的尼姑一点修行都没有,还不如我们这些俗人。”一位烫着大波浪、浓妆艳抹的女性吧唧着大红嘴说。
旁边的波啦,眯着双眼,手摇着转经筒,发出诵经声,试图掩盖她们的声音,但她们几个完全陶醉在八卦中,根本没把这位波啦放在眼里。诵经声和八卦声此起彼伏,可能是实在不入耳,波啦摇了摇头,神情严肃地对着那几位中年女性说:“出家人也是人,不是一出家就能成佛。她们需要在修行的路上克服各种干扰、困难,才会慢慢从觉知走向开悟。”
听到波啦的这番告诫,几位中年女性互相吐了吐舌头,表情尴尬,没有再聊下去。我的心也是咯噔一下,被波啦的这番话击中。年轻时的我也一样,喜欢给人贴标签。认为男人就该像一座山一样强大、坚毅。为此,我也付出了昂贵的学费。如果当年的我,能够尊重生命个体的差异,让彼此在时间里慢慢成长,或许我就不会离婚,或许跟我的前夫生儿育女,此刻正过着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忙碌生活。
“来喝茶啦……”卧白操着一口纯正拉萨口音向熟人打着招呼进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看到我,抱歉地说:“索央啦,久等了,今天站里事情比较多。”走到我跟前他把塑料袋一放,又笑嘻嘻地说:“你最喜欢的贡桑孜凉粉。”
我马上给卧白倒了一杯热热的甜茶。
我一边打开袋子取出一次性碗装的凉粉,一边对卧白说:“这会儿凉粉店里坐满了人吧?”
“那是,她们家的凉粉生意太好,過午不售,所以收到你的语音就让她们留了一份。”
“拉萨那么多凉粉店,但我就觉得贡桑孜凉粉店味道最好。”我说着起身去买了两碗藏面端过来。
他接过藏面先喝了一口热汤,笑嘻嘻地说:“寒冬里一碗藏面的幸福。”
看着他呼噜呼噜几下把一碗藏面吃完了,我也把一碗香辣可口的凉粉吃完,拿起杯子喝着甜茶,感受着拉萨冬日午后最最简单纯粹的快乐。
这时卧白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难掩兴奋地说:“你猜,我前几天遇到谁了? ”
“遇到谁了?”
“白央。”卧白望着我迷惑不解的眼睛,“我们的发小白央。”
听到白央这个名字的一刹那,我眼前浮现的是穿着一身黑色氆氇藏装的小女孩,眼里透着羞怯,在墙根阴凉下孤独无助的样子。
卧白呷了一口甜茶,瞪大他那双鼓鼓的大眼睛说:“我当时吃惊坏了,那么多年 没见。”
他给我详细描述起当时的场景。
他那天站在警务站门口,正和几个附近居民在说事,突然往来穿梭的人群里,一身休闲运动装肩挎黑色旅行包,戴着墨镜的中年女人微笑着在喊他的名字。看到他茫然的表情,这个中年妇女走到他跟前说:“我是白央啊,平康大院的白央。”
“你是伊佐拉?”他十分惊讶地问道。
白央点了点头笑着摘下墨镜,露出她那双起了眼尾纹的大眼睛说:“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他惊呼道:“沃滋啦!”
他看了一下手机时间,跟旁边几位居民说:“我刚才说的,就是上头规定的。有什么不清楚的再来警务站。”
“拉索!拉索!”那几位站在他旁边的人边说边打量着白央走开了。
“别一直站着说话,我们就近找个地方坐下聊?”
“我也正有此意。”白央笑着回应。
他俩到百步之遥的赤江拉让,进了大门,他径直在院中露天的位置选了一个安静的角落,拉了一下凳子说:“就坐这儿吧。”
“好、好,坐院子里敞亮。”
“普姆,一壶三磅的尼泊尔玛萨拉甜茶。”刚一坐下,他翘着二郎腿,冲着穿梭在院子里的服务员喊道。
很快,服务员拿来了甜茶和两个有托盘的精致瓷杯,给他俩斟满了甜茶。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关切地问道:“快说说,这么多年去哪里啦?”
白央缓缓拿起热气腾腾的茶杯,双手捂了捂茶杯,轻轻吁了一口气,笑道:“说来话长!”
他似乎感受到某种沉重感,掏出香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突然他把身子往前一倾说:“你还记得‘乌鸦吗?”
“当然记得,小时候见他总是带着一帮男孩招摇过市。”
“他就没变,一直是不务正业的混混,拉萨有名的打架高手。”他起身斟着茶继续说,“前几年打群架,他被捅死了。”
“淹死的往往是游泳高手。人生有时就是这么充满讽刺意味。”白央意味深长地回 应道。
他笑了笑,说:“小时候,我看见‘乌鸦就跑。谁会想到,我如今会成为一名警察。”
“何尝不是?”白央也无奈地笑了笑,“就拿我来说,大学上的是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只干了两年的教师,就告别了我热爱的教育事业。”
听到这儿,他放下挨到嘴边的茶杯抬眼看了一眼白央,那一瞬间,他捕捉到了白央眼里有一股子坚毅的东西,可能是多年警察的职业经验赋予他的一种能力吧。
白央调整了一下情绪,露出柔和的微笑继续说:“我们三个在一起的童年时光,是多么快乐的一段时光。索央呢,她现在好吗?”
“她挺好,现在已经是拉萨小有名气的画家了。”
“太好了,改天我们仨好好聚聚。”白央眼里充满期待地说。
“当然,那是必须的,我来张罗,到时通知你俩。我们家搬到清真寺这边也有好多年了,索央她们家也搬走了。我们虽都在拉萨,平时也是各忙各的,偶尔才能见见。”
“小学毕业,我去上了内地西藏班,我妈妈也从平康大院搬走,回了山南老家。我上高三时她去世了。”白央低着头喃喃说道。
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白央,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此刻,他觉得语言是如此苍白。他放下二郎腿,调整了一下坐姿,扫了一下周围,发现对面桌子上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和两个孩子,看到这幕,他脱口而出:“你成家了吗?有孩子吗?”
“孤家寡人!”白央苦笑了一下。
他和白央相对坐着,默然起来。
“卧白——”过了半晌,白央抬起头望着他说,“我已经想明白了,我这辈子不会结婚。”
“为什么?”
对于白央来说,述说过往伤心事,就像揭开伤疤一样,她是不愿提起,但面对小时候那么要好的发小,她不能再回避了。
“对于我的妈妈来说,婚姻是她的全部,自从跟我爸爸离异后,我是看着她用酒精麻痹自己,直至被酒精吞没的。我从小因原生家庭的问题,一直很渴望拥有家庭的温暖。大学时我对自己的初恋男友,全身心地付出。我们说好,大学毕业工作一年转正后就领证结婚。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等来的是分手的结局。”
“他变心了?”
“他告诉我,他们家里不同意。 ”白央笑了一下,“说我是嘎热(铁匠)的后代。”
“那他自己什么态度,没有坚持吗?”
白央摇了摇头:“接到他寄来的分手信,我从当时工作的达孜县嘎啦乡坐着农民老乡的手扶拖拉机几个小时来到县里,再从县里坐班车到他工作的西藏大学找他。他见了我耷拉着脑袋说,‘如果我们执意在一起,我妈妈说,从此她将在拉萨的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还不如死了算了。那一刻,我的心掉到了冰凉的地上,我像个行尸走肉般回到了村里。现在想起这一幕,脊背还会发凉。”
“你知道的,我的妈妈是藏族,据说当时我爷爷也是极力反对我爸爸娶我妈媽,但我爸爸很坚决,最后作为阿訇的爷爷妥协,说只要我妈妈改信伊斯兰教,就同意这桩婚事。我妈妈就入伊斯兰教了。”
白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别看现在科学技术的发展让生活方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人骨子里的很多观念跟百年前没什么区别。”
“佛教不是提倡众生平等吗?”卧白不解道。
“两千五百多年前的佛陀教义里,就写有众生平等。但信众,关乎自己所谓的名声、利益时,很难从陈旧的观念里挣脱出来。”
“这太不公平了。”
白央笑道:“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就说当年大学毕业分配的事,我和我当时的男朋友,都是一个大学的。我因为没有任何门路被分配到了达孜县嘎啦乡小学,而他靠家里的关系分配到了西藏大学。”
“我记得,当年我一个表弟大学学的摄影专业,结果分到了一个地区邮局,没有关系就是这样。”他叹了口气说。
“是啊,小城市靠关系。当时刚毕业的我意识到了这点,就选择辞职去了深圳,作为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城市,当时深圳出台了很多就业新政策。”
“扔了铁饭碗,去深圳打工,真有勇气!”他惊异道。
“没办法,在那么偏远的乡村,找不到一个可以交流的人,很孤独,加上心心念念的婚姻也没戏了,就选择豁出去拼一把。”
“这么多年在深圳打拼肯定很不容易!”
“刚到深圳时确实很艰难,一边在饭店打工,一边去夜校学打字和速记。后来还不错,进入房地产公司,考了执照,是一名经纪人。”
“很棒很棒!” 他伸出大拇指称赞道。
“我这次是彻底回来了,这么多年在深圳赚下的钱,余生不用为生计操心了。人到中年,就想放慢脚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另外我想了却一个长久以来的心愿,重返达孜嘎啦乡去当一名乡村志愿教师。”
听到这儿,我对白央小鸡破壳而出的勇气而赞叹,更为她在人生的高光时刻选择回到故乡做一名乡村志愿者教师心生敬意。
“以白央的性格,可以想象当年她是有多么舍不得这些学生。”我叹了口气说。
一阵冲锋号的彩铃响起,卧白接电话说:“我马上回去。”
“又要冲锋陷阵啦。”我沖他逗趣地说。
“屁股决定脑袋,必须随时待命。”卧白把杯中剩下的甜茶喝完,回警务站了。
我从仓姑寺甜茶馆出来,正午炙热的阳光,从碧蓝的天空倾泻下来,形成了街道两旁强烈的明暗对比。我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缓缓拐进仓姑寺旁边的巷道,一条窄窄的幽静小道把我带进了热闹的八廓街,我顺时针漫步向前。
农闲、牧闲的冬季,古老的八廓街转经道上挤满了身着各地藏装的农民、牧民,与夏季游人如织的八廓街完全是两个频道。冬季的八廓街是属于本地人的,我优哉游哉地,内心充盈着如婴儿回归母体的安全感,突然一身黄色骑士装的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急匆匆迎面而来,这景象着实有点魔幻。
八廓街的节奏是缓慢的,融入其中,你会感受到它流淌的感觉,就像生生不息的拉萨吉曲河,承载着每一个渡人渡己的摆渡人。我喜欢这种节奏,更痴迷于八廓街上的氛围,以大昭寺为核心的八廓街上,不管是虔诚的信徒,还是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商人,抑或是游荡的闲人,在喃喃的诵经声和喧哗的吆喝声中,一种朴拙的热闹,彰显着人性内在的 自洽。
放眼望去,现在的八廓街是彩色的,但在我内心深处的八廓街是我儿时的记忆,它没有明亮的色彩,它是黑白灰,按照我们的行话来说是极色。如果一定要一个颜色,那可能是黄色,像老照片、老电影泛出的一种淡淡的黄。这种感觉会在不经意间,把我带入童年,那些发生在八廓街巷子里的人和事,像极了抬头便能望见的五色经幡,挥之不去。
1985年冬日的某日傍晚。
毕秀古 比秀古 阿去
毕秀古 比秀古 阿去
毕秀古 比秀古 阿去
我们一群孩子排成纵队,后一个孩子的手搭在前一个孩子的肩上,边喊着游戏口号边走边蹲,浩浩荡荡地从平康大院出来。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平康大院大门对面的院落墙角阴暗下,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玩游戏。那显然是个乡下姑娘,她目光明净,有点像小羊羔的眼神,经过她跟前时,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小脑袋,干涩无光的头发梳着两条辫子,圆圆的脸蛋儿,满是皴裂横纹的脸颊红彤彤的,像个苹果。低垂的眼眸、浓浓的睫毛,一身黑色氆氇装,脚上是沾满灰尘的松巴靴,她这一身像极了阿丽白果(藏族的洋娃娃)。
我们这群孩子继续向前走着、喊着、蹲着……不经意间,我一转身,看到“阿丽白果”正眼巴巴望着我们的背影。我微笑着向她招手示意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她伫立在墙根下,一 缕不安之色在她眼中闪现。
后来玩腻了,大家散开,男女分开再玩别的。这时我听到有几个男孩在起哄,我好奇地跑过去看,原来是几个男孩把“阿丽白果”围成一圈,其中有我们街道的孩子王“乌鸦”,“乌鸦”正在要求“阿丽白果”叫他一声哥哥,而且他还对她动手动脚。“阿丽白果”用她那双生了冻疮的手抱着头,把整个脸埋在双臂里。我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毫不犹豫地冲过去,一把抓住“阿丽白果”的手往外跑。看到我把“阿丽白果”救走了,男孩们起哄道:“亚努阿丽呀把伊佐拉救走啦,哈哈。”
那年白央十岁,我十二岁。
后来她和我在一起时,经常谈起这件事。她说:“那时我和妈妈从山南老家刚搬到这边,没有一个朋友,你当时向我伸出手时,我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我能从她舒展的表情和清澈见底的眼神中感受到她当时是多么地无助。
那天之后,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那时,拉萨城里往来的汽车很少,除了滴铃铃的自行车还会有马车经过,下课回家路上我们看见马车,会悄悄爬上马车蹭一节路。巷子里的狗跟孩子一样多,我们会根据狗狗的特点给它们取名字,它们是我们童年的好玩伴。
记得,第一次我带着白央去冲赛康商场,用几毛钱买一小块四川豆腐乳,稀罕地放一点豆腐乳在左手手掌里,我边舔边说:“就这样吃,可好吃了。”白央试着舔了一下,皱了皱眉说:“好臭。”
也记得, 傍晚夕阳西下,看到红彤彤的晚霞,我学院子里大人经常诱惑我们这些馋嘴小孩的做法,两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走到白央跟前问:“吃胡萝卜吗?”看到她点点头,我会哈哈一笑摊开空空的两手,调皮地说:“在天上,快够啊。”虽然有些失望,但当白央看到胡萝卜形状的晚霞时,她的小脸蛋儿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像一朵绽放的邦锦梅朵!
我们居住的平康大院是临近几个院子中面积最大的,石木结构,主楼三层,两侧二楼,距今大概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解放前是贵族府邸,主楼住主人两侧住佣人。一九五九年西藏和平解放后,废除了农奴制,平康大院跟其他贵族府邸一样,里面搬进了普通老百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平康大院住着几十户人家,有裁缝、小商贩、鞋匠……院子中央有一口井,清澈见底,偶尔还会看到有鱼在自由 游动。
我家在主楼二楼。父亲是唐卡画师,母亲在繁重的家务之余还会酿制青稞酒,用卖酒换来的不多的钱贴补家用。
白央家在底楼挨着大门,一间终年照不到阳光的屋子。屋子门口放着一架织机,放学回家偶尔能看到白央妈妈埋头织着邦典(围裙)。
有一次,放学回到家,一进家门就闻到了很久没有闻到的一种香味,掩盖了平日里弥漫在厨房里的青稞酒味道。我噘着嘴使劲用鼻子吸了吸,灵敏地走到灶前,果然蒸笼里冒着热气,我放下书包就去掀开蒸笼,母亲见状忙说:“阿滋滋,手上全是墨水,快去洗手。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包子,趁热你拿几个给白央送去,你俩不是最好的朋友吗!”那个时候,谁家做了点好吃的互相送点是常有的事。
我唇齿还留有藏芹菜和牦牛肉的香味,拿起母亲装在饭盒里的热气腾腾的包子,像春天里欢快的小麻雀一样,蹦蹦跳跳下楼来到白央家门口,一看门是虚掩的,我直接推门而入,当我掀开里屋门帘时,看到白央一个人坐在藏式木桌前吃着晚饭。白央那娇小的身体,像是泄了气的胶皮球。我微笑着把包子递给她:“现在还热着,赶紧吃吧。你妈妈呢?”她努了努嘴,我一看,她妈妈在墙角边的床上已经睡下了。我坐到她旁边,小声对她说:“你妈妈病了吗?”她摇了摇头,我把包子递到她跟前,她拿起一个吃起来,这时我看到,她泪眼汪汪。她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碗糌粑和一杯清茶。屋子里冷冷清清,不时传来她妈妈的呼噜声,随着起伏的呼噜声,我隐隐闻到了一股酸酸的青稞酒的味道……
有人说:“从空中俯瞰,落雪的日子,拉薩四周的山体如盛开的白莲,中心的大昭寺就变成了莲蕊。”想象一下,一朵盛开的白莲,透着一种圣洁,的确很美。但百花当中,让我感到最亲切的是海棠花,小时候的记忆中,夏季,几乎每家每户向外的窗台上摆放着海棠花,粉的、红的、黄的,微风拂过,在白色香布的飘动中,一扇扇黑边的藏式窗子因为海棠花而生机勃勃。我们在盛开着海棠花的巷子里追逐、嬉戏。海棠花散发着家的温暖,就像古老的村落里冒出的一缕缕炊烟。它让我在市井烟火里感受到了诗意。但现实生活中,成长是一件很隐秘的事情,而我们每个人就是我们所铭记的东西构成的。
寒冬腊月的某一天傍晚,寒气把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早早地赶回了家。父亲在佛堂微弱的白炽灯下,盘腿描摹着一幅赶制的唐卡。两个弟弟你一拳我一脚在互相打来打去,妈妈在厨房里忙着煮青稞,准备酿青稞酒。我忙着铺床,想让两个弟弟赶紧睡觉。
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声狗吠,不同于往常,它们一会儿呜咽,一会儿惨叫。紧接着我听到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推开窗户,漆黑一片中,萤火虫一样的手电筒在黑压压的院子里闪着微弱的光。我打着手电筒飞快跑下楼,挤进人群,黑暗中听到邻居阿佳卓玛啦和阿佳旺姆啦在低声啜泣。
我屏住呼吸继续向前挪动身子,迷惑中我发现有好多人堵在白央家门口,挤进人群,我看到几个陌生男人的背影。他们一边咚咚地敲着白央家的门一边吼叫:“快把野狗交出来!”在若隐若现中我看到他们手上握着棍子提着麻袋,更可怕的是麻袋鼓鼓的有液体在往下滴,我把电筒打在液体滴落的石板上,结果是一滩血,吓得我全身发颤,巨大的恐惧压迫着我包裹着我,让我动弹不得。
“求求你们放过它们,我会把它们养在家里,不让他们乱跑。”白央一边哭一边哀求道。不见白央开门,他们气愤之下开始对白央家的门拳打脚踢。
这时我看到有人扑上前去跪在那些陌生人背后,她带着哭腔乞求道:“求你们放过这些狗,我女儿的个性我最清楚,她是不会开 门的。”
“我们也是在执行政府的命令,清理野狗也是为了市民的安全和市容市貌。”
但白央始终紧闭着门。
早已聚集的邻居们,看着僵持不下的场面,纷纷围向白央家门口,一边搀扶着白央的母亲一边你一句我一句,替野狗求情。
人群中,八十多岁的老太婆德吉更是双手合十发出悲悯的声音:“我们平常走路看到蚂蚁都是绕道走,家里进了苍蝇也是轻轻挥动窗帘驱赶,就请你们发发慈悲,放了它们吧。”听到这里,其中的一个想争辩什么,被他旁边的那个人制止了,随后他说了一句:“撤。”
就这样,拿着棍子和麻袋的那几个人终于走了。
黑夜上空回荡着狗的呜呜悲鸣……
那一晚,白央救下了三条狗,其中有我们平日最喜欢的黄毛四眼,另外两个是经常蜷缩在墙角的瘸腿纳日和灰色的独眼龙。
从那以后,我再看到麻袋和棍子,心里就会发紧。
我顺时针慢慢从大昭寺经过朗司夏再往左边拐进一条巷子里,走在熟悉的街道,我的脑海里不断地切换各种记忆中的画面,像一台幻灯机一样。
眼前是一栋栋崭新的藏式楼房,临街的商铺里,一个小男孩埋头刷着抖音,迎面不断走来手持佛珠,口中喃喃诵经的老人,还有很多穿着时髦,步履匆匆的年轻人。
继续向前,熟悉的平康大院,大门敞开着,似乎在向我招手,只不过它现在变成了一个高端酒店。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平康大院,十年前政府拨款进行了修旧如旧的保护措施。平康大院是整条巷子中唯一的古宅,前后左右都起了藏式新楼。平康大院被团团包裹在当中,有种光而不耀的不俗气韵。它对面的哲康大院,重建后格局大变,原来二层的院落,现在变成了三层,我走进大院,抬头望去,二三楼的走廊里晾满了衣服,门前堆放着各种杂物,挤挤挨挨,拥挤不堪。记忆中二楼楼梯口的卧白家,已经找不到了。
卧白,是藏回。他对男孩们热衷的风筝、弹壳、足球,没多大兴趣,他喜欢唱歌跳舞,尤其喜欢唱印度歌。小时候,围绕八廓街巷子里的居民区,分成东西南北四大块,我们会在“六一儿童节”举行小孩们自己组织的歌舞比赛。卧白是我们北区队的主力干将。我们也喜欢跟他一起玩,因为他时不时会给我们带一点我们没有吃过的回族食物,尤其是他妈妈做的甜点巴苏若,我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他还会讲一些我们没有听过的事。比如,他会骄傲地告诉我们,他爷爷是阿訇。他还会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他妈妈洗过肠子。看到我们好奇而略带恐惧的眼神,他会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们长大嫁给了回族,也要洗肠子。”我当时不怎么理解他说的话,但是他妈妈洗过肠这个事一直记得。
“找人吗?”一句浓重的康巴口音,恍惚中我转过神来,看见一楼水池边一位妇女弓着腰边拧衣服边看着我。我冲她笑了笑,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小伙子他们都惦记我哎
很久没跳舞又唱歌
你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嘟噜嘟喳喳
喳喳喳喳嘟噜嘟噜
一首欢快的印度歌曲《苏尼达之歌》响起,卧白扭动着胖墩墩的身躯,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做着各种搞笑的表情出场了,围观的人们欢呼雀跃。紧接着我们几个女孩肩披纱巾,手上戴着一排排亮闪闪的印度彩色手镯,踩着明快的节奏亮相了。
到了场地中间,看着眼前拥挤的围观群众,我的脸颊开始发烫,步伐因为紧张而变得沉重,手臂也有些僵硬。但我瞥见旁边的白央,一举一动似波浪般舒展、灵动。我努力跟着音乐的节奏舞动起来,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这时我听到围观群众里有人在喊:“伊佐拉!伊佐拉!”紧接着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还有哨声、起哄声。
跳完《苏尼达之歌》,我们几个气喘吁吁地走到场地附近休息,一個个小脸蛋上挂着开心的笑容。这时,卧白手里提着那台从他家里带来的黑色的录音机走到我们跟前,得意地笑着说:“听我的没错吧,看今天现场的掌声,我们的节目肯定能进前三。”看着卧白脸上用黑炭画的胡子已经只剩一侧,我们几个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我发现周围很多男孩的目光投向我们这边,因为我们和白央在一起,被人观看,分享他人的目光,就像田里的一株草,共同吸吮着灌溉青稞的水流。瞬间,我有种莫名的不快。这时人群里突然冒出“乌鸦”,他露出一副色眯眯的嘴脸,双手做喇叭状大声喊道:“美丽的伊佐拉快点长大!”“乌鸦”旁边的一个跟屁虫男孩,吸溜着鼻涕,冲我挤了挤眼。我本能地起了厌恶之心。卧白似乎也勾起了兴致,他用指尖转动着绿色鸭舌帽,兴奋地随口说:“这下伊佐拉和亚努阿里亚出名了。”
白央可能感觉到了什么,马上对我说:“别放在心上。”我费力挤出微笑。他们虽然差劲,然而真正刺痛我的是白央的反应,我意识到,只要我和她站在一起,我就是又黑又胖的亚努阿里亚。想到这些,我的内心翻江倒海,想要挣脱出去,没等宣布最后的比赛结果,我借口身体不舒服,一个人先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变成了脸上有黑痣的阿尼虐玛,白央变成了善良、美丽的朗萨姑娘。梦中,我穿着一身黑色的氆氇藏装在狠劲地抽打衣衫褴褛的白央。早上醒来后,我把梦讲给了妈妈,妈妈说:“沃滋啦,你怎么变成了充满嫉妒心又狠毒的阿尼 虐玛。”
夏季过雪顿节,我们全家要去罗布林卡看藏戏、过林卡。记得演到藏戏《朗萨雯蚌》里阿尼虐玛百般为难、虐待朗萨姑娘的场面,妈妈会说:“看那个脸上有黑痣,扮相男不男女不女的就是阿尼虐玛。她之所以那么丑陋,就是因为她内心对美丽善良的朗萨姑娘充满了忌妒。”嫉妒像一条毒蛇,它释放的毒素会像乌云一样吞没天空中其他所有的色彩。妈妈让我记住这点。
那次演出之后,我就找各种理由疏远白央。因为上述缘故,当白央考上了内地西藏班,再也看不到白央的身影时,我只觉得轻松,完全没有半点惜别之情。
我继续在拉萨上初中、高中,后来考上了西藏大学美术系,毕业后我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成了一名职业画家。
2016年的某个冬夜。
“一、二、三、啪!”的一声之后,拍卖师说:“成交 。”我还没缓过神来,就被身着现代藏装的漂亮礼仪小姐从观众席引到了嘉宾席上。一下子那么多双眼睛看向嘉宾席,我一时不知道眼睛看向哪里,为了缓和这种不自在,我把身体微微侧着坐在沙发上,看着主持人。这时年轻漂亮的女主持大方地握着话筒说:“刚刚拍卖的最后这一幅画大家有什么想跟作者交流的,现在可以举手。”
“一眼就很喜欢,明暗对比中覆盖在酒坛上牦牛毯的褶皱感和它上面褪了色的红绿绣花松巴靴,透着一种岁月的质感。不过,如果不看作品的名字,我可能就会忽略下面的陶制酒坛!”一身户外装的一个汉族小伙子举手后说。
我接过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筒,缓缓把身子正过来说:“是的,酒坛在‘溜(牦牛毯)下面只露出了一点,容易被忽略。”
这时一位戴眼镜的中年汉族女性接过话筒兴奋地说:“我特别喜欢这幅画,我在藏工作了二十多年,以前我的老邻居阿玛巴桑啦在家酿制青稞酒,就是这样,只是上面放的不是松巴靴而是她们家孩子的破运动鞋。”
“谢谢!谢谢您的喜欢!”我微笑着表达着我的谢意。
这时主持人问:“时间有限,最后我们请收购这幅画的朋友说一下,为什么那么多幅画中单单选择了它?”
我看到观众席中最后一排,站起了一位身材高大、大腹便便的中年男性,用他那洪亮的嗓音说:“我不懂画,不过这一幅画很适合放在我们企业的文化展厅里。”
话音刚落,主持人追问道:“方便讲一下,是什么内容的文化展厅?”
“当然可以,我们企业是做青稞酒的,在我们厂房隔壁专门布置了一个青稞酒的民俗文化展厅。”
“太好了,这样就交相辉映了!”主持人话音刚落,阵阵掌声响起。
主持人调整了一下姿势,面向我问:“您这次带来的三幅作品都跟青稞酒有关系,您能分享一下这背后的创作想法吗?”
我一时语塞,脑海里本能地浮现出很多画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笨拙地说:“因为我看见青稞酒就会想起我的一个朋友!”
旁边的主持人面露俏皮地说:“他很喜欢青稞酒吗?”
“她讨厌青稞酒。”
主持人尴尬地一笑说:“看来这背后有很多故事,留个悬念也好。”
这时观众席里,坐在最前排的一个年轻藏族女孩问:“为什么取名《发酵中的青稞酒》?”
这会儿,我似乎没有那么紧张了,定定神回答道:“发酵中是一种酝酿状态,我希望大家看到这一幅画时,能闻到青稞酒散发的味道……”
掌声中主持人宣布:“拍卖会环节结束,感谢大家的参与,今晚最后一个环节是舞会,大家尽情嗨起来。”一排排端坐的人群瞬间散开了。
爵士乐响起,美妙的旋律流淌进我的每一根神经里,慢慢舒展。我感觉有点渴了,径直从吧台他们准备好的各色饮品中,选了一杯他们特调的鸡尾酒,色彩缤纷,冰凉中透着薄荷的清香,口感很不错。
场地中间,几个穿着时尚藏装礼服的女孩和打扮风格酷似美国西海岸风的男孩们,随音乐扭动着全身,男孩儿们时髦的发型上染有各种颜色,表情酷酷的。女孩们武装到指甲的彩妆,随音乐的起伏中透着刻意的慵懒。
策展人、嘉宾、画家们手里拿着酒杯,不时地互相走动、交流,整个艺术空间热闹、绚丽,把拉萨冬季夜晚的寒冷锁在了门外……但这种热闹对于现在的我太过炫目。
我随意打量中看到前面墙上有一幅大大的抽象画,用色大胆、人物肖像打破、重组,立体感很强,有点毕加索的风格。在暧昧的灯光下这幅画更显张力。
窗外,夜幕正浓,透着冬夜的萧瑟、寂静。此次活动的策展人央啦,端着一杯盛有红酒的高脚杯,招呼着场地各个角落的嘉宾们,一眼望过去,她那高挑、年轻的身姿在酒红色宽版西服衬托下很醒目。
我从靠近门的地方,向对面忙碌的央啦挥了挥手跟她告辞,她看到后,马上向我走来,一脸的恳切,想要挽留我多留一会儿,但见我已经穿好外套,欲言又止中握住我的手,柔柔地说:“谢谢您对此次公益拍卖活动的大力支持,我们一定会跟西藏大学美术学院交接好,把这些经费用在扶持当代艺术的创作上。”
“辛苦你们了,谢谢!”
央拉推开大门,执意要把我送到门口,一阵寒风袭来,我赶紧把她推进门内,然后转身把羽绒服的拉丝提到尽头,步行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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