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秋培
(广东培正学院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830)
竹内好(Takeuchi Yoshimi,1908-1977),作为日本著名的鲁迅研究者,其代表作《鲁迅》自从介绍至中国后,对国内鲁迅研究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专注于从鲁迅精神主体去探究鲁迅世界的研究范式,启迪了国内鲁迅研究者转向鲁迅精神世界的内部探寻:汪晖的《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专注于鲁迅精神结构与悖论式思维的探讨,并基于此提出鲁迅“反抗绝望”的主题心核;[1]郜元宝受竹内好鲁迅论的启发,抓住鲁迅精神结构中“心”的关键词,通过“心-言-文”的诠释架构,建构起鲁迅异于他人的“心学”谱系;[2]彭小燕的《存在主义视野下的鲁迅》从竹内好关于“文学者鲁迅”的阐释中获得启示,借此深度探讨鲁迅生命本体的某种生成机制;[3]等等。但是,研究者也感受到,竹内好的《鲁迅》给学界带来启迪的同时,也存在需要重审与反思的地方,如吴晓东认为,竹内好论述鲁迅有玄虚倾向,[4]刘堃指出,竹内好喜欢使用“特殊而又令人费解的概念”去解读鲁迅,[5]董炳月批评“竹内好为了将‘现代’的鲁迅纳入其‘反现代’论述,除了将鲁迅‘形式化’(抽去内容)或者歪曲鲁迅,没有其他路可走。”[6]尾崎文昭甚至认为,介竹内好的《鲁迅》“完全跳脱出文学来谈鲁迅,很容易变成个人的随心阐释,把读者引向歧途。”[7]实际上,竹内好解读鲁迅的玄学倾向使其言说与鲁迅自我言说产生了偏差。其体现在:其一,竹内好执着于论证鲁迅文学的唯一原点源于“绍兴会馆”时期抓住了“回心”,促使“文学者鲁迅”诞生,而忽视了鲁迅言说其文学产生的多因素背景;其二,他执着于用“无”“殉教”“正觉”“回心”等深具宗教色彩的词语来解读鲁迅,把鲁迅的文学看成是“赎罪的文学”,当鲁迅某些作品无法体现鲁迅身上的“赎罪”意识时,无法体现“文学者鲁迅”的本真色彩时,就认为它们是失败的作品,这与鲁迅作品自我言说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存在较大出入;其三,他偏至地把鲁迅看成“回心型”的文学者,试图通过鲁迅这一文化“他者”,对日本近代“转向型”文化进行反省与批判,这与鲁迅提倡文化的“拿来主义”观念存在偏离。
在《鲁迅》中,竹内好对鲁迅传记的兴趣不在于鲁迅经历了哪些阶段,而是鲁迅在一生当中什么时候获得了文学自觉的时机。竹内好认为,鲁迅发表《狂人日记》的前六年是鲁迅最重要的时期,鲁迅“此后的思想趋向,都是有迹可寻的,但成为其根干的鲁迅本身,一种生命的、原理的鲁迅,却只能认为是形成在这个时期的黑暗里。”[8]45-46对竹内好而言,鲁迅正是在“绍兴会馆”抄古碑的时期抓住了“回心”,促使“文学者鲁迅”骨骼的形成。正是执着于这一看法,竹内好质疑“幻灯片事件”的真实性,认为这是鲁迅传记被传说化了的典型例子,他在《鲁迅》中说:“幻灯事件和找茬事件有关,却和立志从文没有直接关系。”[8]57那么,“幻灯片事件”真的如竹内好所言与鲁迅从事文学活动没有直接关系?竹内好这一观点值得商榷。众所周知,鲁迅在《<呐喊>自序》《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鲁迅自传》等文章中自叙了“幻灯片事件”,反复道明自己“弃医从文”的原因是日俄战争期间,仙台医专放映的幻灯片促使他醒悟——“在中国医好几个人也无用”,[9]342救治愚弱的国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10]489而善于改变国民精神的首推文艺。换言之,鲁迅在他的文章中已经道明“幻灯片事件”是其从事文艺改造国民性活动的重要原因。显然,竹内好对“幻灯片事件”的质疑是与鲁迅的自我言说相违背的,这不符合以鲁迅文本的言说为根本去解读鲁迅及其作品的基本原则,我们理应重审竹内好这一说法的合理性。
关于“幻灯片事件”,鲁迅研究界确实存在不同说法。其理由是:1965年初夏,日本东北大学医学院细菌学教授石田名香雄虽然发现了鲁迅说过的用来放映日俄战争的幻灯机和幻灯片,但是幻灯片张数不完整,原本20张,只剩15张,且15张幻灯片中没有找到给予鲁迅心灵强烈冲击的“处死充当俄国侦探的中国人”的那张幻灯片。[11然而,根据鲁迅同学铃木逸太的回忆,鲁迅所说的“幻灯片事件”确实是发生过的事情——当时“在上映的幻灯中,好象有喊万岁的场面,学生大体却是静静地看着。后来才听说这件事成了周树人退学的理由,当时周树人却没有说过这件事。”[12]换言之,没有实物证实或证伪“幻灯片事件”,却有回忆录证明它确实是发生过的事情。重要的是,从鲁迅年谱及其遗留的作品来看,“幻灯片事件”确实对鲁迅弃医从文产生莫大影响,它是鲁迅文学诞生的背景之一。在“幻灯片事件”发生之后的1906年3月,鲁迅就从仙台医学专门学校退学,到了同年6月,鲁迅将学籍申请列入“东京独逸语协会”所设的德语学校,专门搜读域外文学作品,尤其是被压迫与被损害的民族文学作品。到了1907-1909年,鲁迅与许寿裳等人筹办《新生》文艺杂志,为河南留日学生所办杂志《河南》撰写《人之历史》《摩罗诗力说》《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与《破恶声论》,并与周作人合译出版了《域外小说集》。虽然《新生》杂志筹办未果,《域外小说集》出版销售失败,但由此可见,受“幻灯片事件”的刺激,鲁迅执着于文艺活动,所取得的成绩是显著的。所以,根据上面的事实梳理,竹内好关于“幻灯片事件”与鲁迅立志从文没有直接关系的说法是不符合鲁迅言说的实际情况的。
事实上,鲁迅文学的诞生并非如竹内好执着认为只有一个原点——那就是“绍兴会馆”抄古碑时期抓住了“回心”,促使鲁迅开始文学创作。鲁迅文学的诞生是多种因素导致的,具有多源点的特点。当我们翻阅鲁迅所写的《呐喊·自序》《<自选集>自序》《我为什么作起小说来》《鲁迅自传》《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等文章时,就会发现:除了“幻灯片事件”这一重要诱因外,鲁迅自言苦于不能全部忘却年青时候所作的梦、金心异的来访约稿(即“听将令”)、挥之不去的“寂寞”与“悲哀”、心中秉持的“启蒙主义”以及“改良人生”“希望是在于将来”等观念,都是促成鲁迅走上文学之路的重要背景因素。因此,我们认为,竹内好认定鲁迅文学仅仅诞生于发表《狂人日记》以前在“绍兴会馆”抓住“回心”——这一说法是一家之言,其忽视鲁迅言说其文学产生的多因素背景。深知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鲁迅文学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与中国鲁迅研究者重视“启蒙者鲁迅”相区别,竹内好《鲁迅》看重的是“文学者鲁迅”,而且,他所理解的“文学者鲁迅”与普通读者理解的不一样,他“把鲁迅的文学放在某种本源的自觉之上”,认为鲁迅是“作为一个文学者以殉教的方式去活着的”。[8]8-9有学者据此认为“竹内好的鲁迅论改变了人们对文学的惯常理解”,值得研究者深思。[13]然而,我们也看到,竹内好在言说“文学者鲁迅”的深层内涵时,走向了玄学主义。他说:“鲁迅的文学,在其根源上是应该称作‘无’的某种东西。因为是获得了根本上的自觉,才使他成为文学者的,所以,如果没有了这根抵上的东西,民族主义者鲁迅,爱国主义者鲁迅,也就都成了空话”;[8]58又说鲁迅的特点在于“不退让,也不追从,首先让自己和新时代对阵,以‘挣扎’来涤荡自己,涤荡之后,再把自己从里边拉将出来”;[8]11还说鲁迅终其一生都背负着一个影子,他的文学属于“赎罪”的文学,鲁迅以殉教者的方式活着是文学的正觉;等等。从竹内好所用的“无”“涤荡”“殉教”“赎罪”“正觉”等深具宗教色彩的词语可知,竹内好解读鲁迅的方式已经近乎玄学了。这种超越鲁迅“实体”的解读,如果追根溯源的话,其体现了“西田哲学”的思维方法在鲁迅身上的运用。竹内好运用此种方法的好处是从本源意义上解释了鲁迅的“文学自觉”,提高了鲁迅研究的学理层次,提供了理解鲁迅的别样视角,使鲁迅研究别有洞天。但是,它也带来一个弊端:当竹内好偏至地把鲁迅文学的根源看成是由“无”生发的,把鲁迅看成 “殉教”的“文学者”,这意味着鲁迅的作品在竹内好眼中就仅仅是“赎罪”的文学,如此一来,竹内好解读鲁迅作品就步入了偏至之路,事实也正是这样。
在竹内好的《鲁迅》中,鲁迅很多作品都被竹内好视为失败的作品,理由是它们无法体现“文学者鲁迅”的本真意味,与此相反,那些被竹内好视为成功的作品,往往由于它们成就了“文学者鲁迅”。具体而言之,《野草》“描写得仿佛可以使人看到鲁迅作为文学者形成的过程”,于是得到了竹内好的高度评价;[8]98《狂人日记》由于把握到了某种根柢上的态度,“成就了一个文学者”,被竹内好评价为“开辟了近代文学的道路”;[8]79《孔乙己》《风波》与《阿Q正传》由于在表现人物方式上是群像式且构制严密,体现了“文学者鲁迅”对表现对象的深度介入,因而也是成功的作品。与此相对,《一件小事》与《头发的故事》在写作上由于抽象观念先行,于是被界定为失败的作品;《兄弟》与《离婚》写得太像小说,虚构得太缜密,导致与“文学者鲁迅”无关,因而也是失败的;关于《故事新编》,由于其是“文学者鲁迅”未果之梦迹,被竹内好视为是多余的,它里面的作品全部是失败的作品;等等。由此可见,竹内好对鲁迅作品的解读方式是偏至的,其评价的结果是需要商榷的。
如何看待上述竹内好对鲁迅作品的评价?这个需要智慧。王富仁先生在回顾与反思鲁迅研究的历史时曾说过鲁迅研究者应该学会顺看历史,“即首先理解历史上的人为什么会那样想而不这样想,他们的想法反映了他们的什么意愿,以及我们从中可以受到什么启发。”[14]228其实,王富仁先生所说的顺看历史的方式同样适用于评价竹内好的鲁迅论。竹内好作为日本鲁迅研究的奠基者,他如此评价鲁迅及其作品一方面是受“西田哲学”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他想通过揭示“文学者鲁迅”的“抵抗”的立场,为反思日本现代文化找到精神资源。竹内好这种深度介入鲁迅主体精神结构的研究方式与充分挖掘鲁迅精神力量的研究导向是值得每一位鲁迅研究者借鉴与学习的。但是,我们也应该意识到,鲁迅在作品中的自我言说是复杂和矛盾的。鲁迅在小说中既“呐喊”又“彷徨”;在杂文中举起了投枪与匕首又在《野草》中陷入了颓唐与虚无;在小说中“离开”故乡又在《朝花夕拾》中“精神还乡”。正是这样,钱理群在《作为思想家的鲁迅》中认为“鲁迅是一个矛盾结构。在他的身上有着太多的矛盾,以至我们很难满意地找到某个对应的名词来概括他的丰富性。”[15]80因此,竹内好把鲁迅解读成“殉教”的“文学者”,把鲁迅作品看成是“赎罪”的文学,这是走向玄学模式的研究之路,也是某种偏离鲁迅自我言说之路,其不利于立体地、多方位地理解鲁迅作品世界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因此,在承认竹内好的鲁迅论的价值同时,我们理应“回到鲁迅那里去”,[16]9理解鲁迅创作不同作品的背后缘由,从不同层面、不同视角探寻鲁迅作品的价值与意义,这样,才是科学形态的鲁迅研究。
细读竹内好的《鲁迅》,敏感的读者很快发现,鲁迅在文中被竹内好解读为“回心型”的文学者。所谓“回心”,就是“通过内在的自我否定而达到自觉或觉醒的意思”。[8]45竹内好试图借助“回心”一词,揭示鲁迅走向文学自觉的内在机制。但是,如果深入考察竹内好运用“回心”一词的历史语境,实际上是竹内好想通过鲁迅这一“回心型”的文化代表,对日本的“转向型”文化进行反省与批判。在竹内好的眼中,日本在现代化的过程中缺乏“抵抗”意识,全盘接受了西方文化,走的是“转向型”的文化之路。然而,详尽地考察鲁迅对待西方文化与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我们发现,竹内好认定鲁迅是“回心型”的文学者,并以鲁迅为依托去反省日本所走的全盘西化之路这一做法是需要商榷的。
不可否认,鲁迅的一生中确实存在着类似“回心”的意识,并秉持着“抵抗”的立场。然而,鲁迅的“抵抗”主要指向于中国传统中的腐朽文化,而不是主要指向于西方文化;关于西方文化,鲁迅采取的是“拿来主义”的方式。竹内好把鲁迅看成“回心型”的文学者,去反思日本全盘西化的文化姿态,是明显错位的。因为在本质上,鲁迅并不是竹内好“所需要的那种对‘西欧式现代’进行‘东洋的抵抗’的人”。[6]151在日本留学期间,鲁迅于《文化偏至论》中的确质疑过西方的某些现代文明,然而,在如何对待中西文化的态度上,鲁迅主张中西融合的方式,他说:“明哲之士,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校量,去其偏颇,得其神明,施之国中,翕合无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10]57也就是说,鲁迅留学日本期间既不是全面“抵抗”传统文化的人,也不是主张全盘西化的人,而是主张“取今复古”,融合中西文化的人。留日归国后至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之前,鲁迅先后就职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绍兴府中学堂、山会初级师范学堂与教育部,这段时间是鲁迅相对沉默期,他沉入国民中与回到古代去,搜购与整理相关文物、校勘辑录古代典籍、抄录古碑、研读佛经,借此排遣心中的寂寞与悲哀;发表《狂人日记》之后,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施以猛烈的抨击,然而,他不是全盘否定传统文化,而是在批判与权衡校量中辩证地处理传统文化,与此同时,通过购阅与翻译域外书籍,鲁迅以“拿来主义”的姿态汲取与传播西方文化。因此,鲁迅并非是竹内好理想中的东洋“抵抗”西方的典型代表,竹内好借鲁迅去批判日本现代化进程中全盘西化现象是不大贴切的,至少,鲁迅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事实上,竹内好把鲁迅塑造成反思与批判日本“转向型”文化的文学者是暗含竹内好当时强烈的主观心愿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处于绝境的境况下,竹内好作为有志之士,他需要找到一种精神资源去反思日本所走的现代化之路。竹内好把鲁迅建构成具有“回心”意识且深具“抵抗”精神的文学者,其目标是以鲁迅作为参照者来否定日本崇拜西洋近代文化的现象,否定日本所走的“转向型”文化之路。然而,正如有的学者指出,作为精神之发生的两种方式——“回心”与“转向”并非是矛盾对立的。[17]近代日本向西方学习,“转向”西方文明,但不意味着日本在“转向”的过程中没有了自我,日本在接纳与汲取西方文明的同时,其本土文明逐渐与西方文明走向汇合和融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竹内好绝对地批判日本所走的“转向型”文化之路难免有失偏颇。进而言之,以鲁迅作为“回心型”的文化代表去反省日本的“转向型”文化之路就显得牵强了。所以,我们应理性地看待竹内好借助鲁迅来反思日本现代化之路的做法:既要看到其背后的主观心愿,也要看到其偏离之处,这样才能全面且客观地评价竹内好的鲁迅论,才能从日本的鲁迅研究中汲取有助于研究鲁迅的精神资源。
综上所述,竹内好的代表作《鲁迅》传入中国之后,其专注于鲁迅精神主体的研究范式,的确给予中国鲁迅研究者很大的启迪。然而,他解读鲁迅及其作品的玄学倾向使其某些结论与鲁迅言说存在偏离,需要进一步重审与辨析。与中国鲁迅研究者迥异有别,竹内好执着于论证鲁迅文学的唯一原点源于“绍兴会馆”时期抓住了“回心”,促使“文学者鲁迅”的诞生,而忽视了鲁迅言说其文学产生的多因素背景;在《鲁迅中》,竹内好执意用深具宗教色彩的词语来解读鲁迅,视鲁迅为“殉教”的“文学者”,并用它来评判鲁迅作品的好坏,事实上忽视了鲁迅作品自我言说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另外,竹内好把鲁迅看成是深具“抵抗”精神的“回心型”文学者,借此来批判日本无“抵抗”地走全盘西化之路的现象,但实际上,对于西方文化,鲁迅采取的是“拿来主义”的政策,鲁迅并非竹内好设想的那种对西方文明进行“东洋的抵抗”的人,所以,竹内好借助鲁迅来反思日本现代化之路的做法是需要商榷的,因为它偏离了鲁迅的自我言说。当我们充分意识到上述竹内好“言说鲁迅”与“鲁迅言说”的偏离之处,那么,我们就能更好地理性看待竹内好鲁迅论的价值与需要重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