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琬瑶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1964年,英国著名作家罗尔德·达尔(Roald Dahl,1916—1990)创作《查理和巧克力工厂》(CharlieandtheChocolateFactory,后文简称《工厂》),讲述了旺卡先生以抽取金奖券的方式,在五位奖券获得者之间选择工厂继承人的故事。该作大获成功的近十年后,达尔又创作了续篇《查理和大玻璃升降机》(CharlieandtheGreatGlassElevator,1973,后文简称《升降机》),讲述旺卡先生与工厂继承人查理一起太空探险等故事。两部作品的科技书写都带有奇幻文学色彩又兼具科幻小说的反思批判,是理解达尔及其作品的切入点之一。
达尔对科技书写的兴趣以及对科技问题的关注与思考,不仅同自身的生命体验密切相关,也与作品诞生的时代背景构成呼应。
达尔本人是一位军事科技滥用的受害者,也是生物科技进步的受益者。1939年二战开始后,达尔加入英国皇家空军成为战斗机驾驶员。执行飞行任务期间遭遇坠机事故,造成头骨和鼻子的严重创伤。1941年的雅典战役,达尔在完成空中掩护撤退任务时多次死里逃生。坠机事故造成的眩晕症再度发作后选择退役。这些经历在他的小说、自传中被反复提及,《工厂》里旺卡先生乘坐升降机从高空摔进巧克力工厂的情节就脱胎于此。
在战场上,达尔曾目睹战友们如苍蝇般大批从身边消失,也遭遇过坠机后在荒漠等待救援的绝望。短暂的飞行员生涯给达尔的人生留下创伤记忆,战争的残酷使他深刻认识到科技发展的诸多负面影响以及在失控的科技力量面前人类的脆弱。他开始思考如何避免科技被滥用,继而传递出控制人性的欲望,远比追求科技进步推动文明发展更重要的理念。
达尔的一生几乎都与死亡和病痛相伴随。年幼时姐姐和父亲相继离世,成年后妻子和孩子接连罹患疾病、遭遇车祸。达尔体会过医疗水平落后导致的天人永隔,也感恩日臻成熟的技术减缓治愈了家人的痛苦。为了拯救罹患脑积水的儿子,达尔甚至协助医生设计发明了至今仍被临床使用的积液抽取阀门装置(Wade-Dahl-Till阀门)。这段经历为他创作《工厂》提供灵感,书中巧克力工厂里复杂的管道和阀门装置、瀑布搅拌机与玻璃抽取管等描写均与此有关。
因此,尽管达尔多数时候对科技抱有比较负面的看法,但他仍然充分肯定科技进步的积极意义。
20世纪60年代是西方发达国家向后工业社会转型的过渡时期。机器大工业彻底改变了传统工作的方式和性质,劳动者所从事的多是机械自动化程序控制下的重复劳动。个体自我实现的精神需求几乎被忽视,机器与科技的宰治加剧了不安与压抑的情绪。蔓延到60年代中期,演变为反科学主义思潮与反主流文化运动合流的趋势。人们开始反思现代社会对科学技术和理性实践的过度依赖,反抗技术至上的社会中人被奴役与异化的命运。在思想界,“作为意识形态和文化霸权的科学主义遭到了猛烈的冲击”[1]39,反科学主义思潮方兴未艾。《工厂》与《升降机》作为这一时期诞生的作品,其科技书写也自觉反映出反科学主义、反思科技局限性等与时代思潮间构成互文关系的内容。
20世纪30年代至60年代通常被称为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尽管有研究者对此说法提出异议[2]210,仍无法否认在杂志出版业的带动下,无数科幻文学经典就诞生于此时。尤其是60年代航天科技的革命性突破与高新技术产业的迅猛发展,为科幻小说注入了全新的活力和灵感。新生代的科幻小说作家们也谋求“打破规则,引进生活风格,哲学,更流行的、据说也是更软性的科学”[3]411。达尔本人也曾数次尝试科幻小说创作,并发表《伟大写手》(TheGreatAutomaticGrammatizator)等短篇作品。《工厂》系列作品的科技书写中呈现的外星人、太空旅馆等科幻元素,既是达尔与同时期科幻文学作品的对话,也迎合了当时文化审美的主流趣味。
《工厂》和《升降机》中有大量篇幅描述科学知识、技术发明以及科技产生的影响等内容,集中体现在对食品工业、信息技术、航天科技与生物科技四类对象的刻画上。
1.食品工业——巧克力
19世纪诞生的巧克力精炼机等为巧克力工业兴起奠定基础,而20世纪初好时公司建立的巧克力工厂将巧克力推向大众[4]19-20。作品中关于巧克力工厂的想象就建立在巧克力工业规模化、全球化,生产技术日臻完善的历史语境中。
作品中的巧克力工厂外观是典型的工业革命景观,“有一扇大铁门,四周围着高墙,烟囱冒出烟来”[5]7。工厂内部结构复杂,车间设备精良,展示了高度发达的食品工业科技。巧克力溶液汇成的河流上,“一整套巨型玻璃管从天花板高处悬挂下来,插入河中”,“把棕色的泥水从河中吸上去”[5]67,再通过瀑布充分搅拌后输送。各车间安置着不同规格的榨汁机、拉丝机、蒸汽锅等设备。
工厂的高生产力和高研发力也带来了相应问题。例如制造的“吮一口,吐出六种颜色口水”[5]130-131糖果等产品,看似新奇有趣,其作为食品的使用价值并没有实质改变。休闲食品原本就是食品工业急速发展、产能过剩的产物,若持续制造虚假消费需求,极易造成食品资源的巨大浪费。
此外,作品也提到零食引发的儿童健康问题。奖券获得者奥古斯塔斯长期无节制食用巧克力,导致“浑身都是鼓出来的松软肥肉”[5]22;另一个获奖者维奥莉特不听劝阻擅自食用未加工口香糖导致身体变异等情节,都影射了零食行业存在的严重食品安全问题。
2.信息技术——电视
电视的发明是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重要事件之一,自1925年诞生以来,电视深刻“改变了人类的生活、信息传播和思维方式”[6]148。达尔出版《工厂》的1964年,就处在电视技术革命进一步推进的历史背景下。
“电视巧克力糖车间”是巧克力工厂研究隔空传递技术的场所。先将大体积物体分解成微粒通过空气传递,再在荧光屏上重组为小体积物体,由此观众们在看广告时可直接获取试吃品。书中“这是一个奇迹……它将使世界大变样”[5]139的评价,肯定了电视技术的积极意义。同时,作品也呈现了电视媒体对青少年儿童的负面影响。“电视儿童”迈克“整天坐在电视机前”[5]136,沉迷有“噼噼啪啪开枪”情节的电视节目[5]35,其性格显现出明显的暴力和躁狂倾向。
据相关统计,“到1955年,美国有七成的家庭拥有了至少一台电视机”[7]26,早在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著作《大众文化——美国通俗艺术》(MassCulture:ThePopularArtsinAmerica,1957)就已经关注到电视媒体介入美国社会后引发的诸种争议,《工厂》所反映的观看电视导致儿童思维混乱、智力下降问题也属于其中之一。对此,作品反复强调必须让阅读代替电视,重新占据儿童生活的中心。
3.航天科技——太空旅馆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苏“冷战”格局形成。在“冷战”初期的太空竞赛阶段,美、苏先后实现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送入太空、发射载人航天飞船,“阿波罗”号成功登月等人类航天史上的里程碑式壮举[8]58-64。发表于太空竞赛结束时期的作品《升降机》,呈现了达尔关于航天科技的幻想。故事中,旺卡等人因巧克力工厂的大玻璃升降机运行速度失控而误入太空,遇上美国太空旅馆。旅馆内饰豪华,配备网球场、游泳池等设施,安装空调和重力制造机,储备大量新鲜食材,充分保障游客在旅馆中行动自在、生活愉快。得益于太空旅馆的运营,遨游太空不再是宇航员的专利,“全世界各色人等”[5]13均可成为太空旅客,反映出交通运输技术的突破,极大拓展了人类的生存活动空间。
然而,号称面向全人类的太空旅馆,入住的都是国王、富翁、明星等拥有财富、地位和声望的人。与太空怪物的战斗中,全体旅客安然无恙,旅馆底层工作人员却不幸被怪物吞食。即使身处代表尖端科技的太空旅馆,固有的等级秩序依然发挥作用。特权阶层优先享受科技福利,科技发展在某种程度上巩固甚至加剧了阶级差异与阶层分化。科技进步帮助人类扩展生存空间,享受多样化的生活方式,但科技进步的红利仍与个体的阶级属性直接相关。
4.生物科技——长生药
生物科技的发展动力来自人类与疫病斗争的漫长历史,也与人类不懈追求个体生命延长的目标密切相关。“对美国来说,20世纪最成功的医药成就之一就是将人类的寿命延长”[9]59,这一点在《升降机》的部分情节中有所体现。
旺卡发明过两种药品——可缩小年龄20年的“旺卡维他”药丸与可以增加年龄20年的“维他旺卡”药水。书中,查理的家人过量服用“旺卡维他”,从中老年变成小婴儿甚至幽灵。后又因“维他旺卡”饮用过多,变成358岁的老怪物。风波过后,大家还是选择恢复自己原本的年龄。
发明药品的初衷是希望人类永葆健康,例如作品中有服用“旺卡维他”重返青春,使瘫痪病人恢复行走跳跃能力的情节,印证了生物技术发展对改善体质、提高生活质量的作用。而查理家人的经历则反向说明,过分依赖药物可能会导致更严重的健康损害问题发生。
故事结尾,巧克力工厂收到与总统一起用餐的邀请,三位卧床20年的老人闻讯竟然从床上跳下来飞奔[5]199。原来,积极愉悦的心情才是帮助老人恢复健康的灵药。生物科技有可能改变寿命,却无法改善个体的精神状态,有意义的生命应该取决于生活的态度而非生命的长度。
在呈现四类科技书写对象的过程中,达尔利用不同的叙事技巧与文体风格,创造了独特的艺术效果。
1.拼贴与并置
“拼贴”是指将原本分属不同整体的部分重新自由整合,进而构成与原文本气质相异的一个新整体的手法[10]50。以故事中旺卡推荐“超级维生素巧克力”的介绍词为例:
“超级维生素巧克力包含大量的维生素A和维生素B。它还包含维生素C、维生素D、维生素E、维生素F……维生素X、维生素Y,同时,不管你相信不相信,维生素Z!只有两种维生素不包含在内,一种是维生素S,……还有一种是维生素H,因为它使你像牛那样在头顶上长出角。”[5]147
这段介绍词看似符合营养学话语,但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其中提及的许多维生素类型并不存在,只是作者罗列字母表并且加入奇幻文学中常见的魔药功能的产物。类似的拼贴还出现在书中说明流星来源的部分。旺卡用物体高速穿过大气层时产生摩擦的科学原理,将流星解释为太空怪物克尼德快速穿透大气层时燃烧变成的火焰。
达尔将对科学话语范式的戏仿拼贴于幻想小说叙事之中,使营养学、天文学的基本概念从严谨的科学立场转入奇幻的想象空间,给科学知识赋予童趣色彩。这种科普读物语言与奇幻文学语言拼贴杂糅的技巧,造就了作品科幻与奇幻交织的独特艺术魅力以及亦庄亦谐的语言风格。同时,因为科学话语的严谨性幻象被破坏,科学表述绝对正确的权威性也随之悬置,达尔借此暗讽了部分现代人过分迷信科学主义的行为。另外,不同意象组合的并置也是作品叙事技巧之一。书中旺卡的秘密车间就是一个典型场景:
“许多黑色金属锅正在大灶上沸腾得噗噗响,水壶在咝咝响,平底锅在吱吱响,奇怪的铁机器在当啷当啷、噼里啪啦响。天花板和四面墙上布满管子,整个房间弥漫着烟雾和蒸气以及浓郁的香气。”[5]93-94
在该场景中,运转的机器和布满管道的房间是标准现代工业景观,而黑色金属锅、弥散的蒸汽等则能轻易唤起读者关于童话故事里女巫房间的记忆。科幻意象和奇幻意象的共时在场,产生出时空交错般的迷幻色彩。
另一处典型的并置是大玻璃升降机与太空飞船同时出现在地球轨道的场景。太空飞船是科幻小说常见元素,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大玻璃升降机则是违背科学规律的想象之物。太空大战中,庞大坚固的宇宙飞船依靠窄小脆弱的玻璃升降机帮助才顺利脱险。这段描写一方面使科幻意象与奇幻意象同台登场并碰撞出有趣的火花,彰显作者奇绝的想象力;另一方面,弱小幻想之物拯救强大科技产物的情节,也暗示人类想象力所蕴藏的潜力远超出所有尖端科技的力量。
2.荒诞、讽刺与黑色幽默
《英国幻想文学》(TheFantasyLiteratureofEngland,1999)认为达尔的作品是“以夸张诙谐的手法呈现不合理的情境,意在讽刺或搞笑”[11]194的“喜剧幻想”。在《工厂》系列的科技书写中,这种“不合理的情境”主要通过荒诞风格、讽刺手法和黑色幽默进行再现。书中提到的让儿童长出浓密秀发和胡须的太妃糖、给话唠父母的黏嘴糖、可以上课吃的隐形巧克力等食品,都来自对惯常思维模式和普通生活状态的扭曲变形,因而透露出浓重的荒诞感。此外,作者也写到诸多荒诞事件:旺卡发出的尖叫声被白宫首席翻译官作为火星语破译;美国财政部长致力于“把两百亿美元的预算账册很均匀地平衡在他的秃顶上”来“平衡国家预算”[5]39等。这些非理性事件植根现实背景却背离现实秩序,激发读者对其反常原因进行深度思考。
荒诞为主的美学色彩兼以讽刺手法的运用,使事物本质在夸张风趣的描述中得以显现。美国总统形象的刻画就极具讽刺性:23岁“读书写字还不行”,在保姆建议下决定“当个政治家”,通过学习在选民面前“有意放过机会”“有意出点错”,发表“不要说你真正的意思”的演说词竞选成功[5]79-80。成为总统后,国家大事由保姆全权代理,本人只热衷偷吃零食以及用离谱的发明坑骗国家财政中饱私囊。这些情节不仅辛辣讽刺了美国大选的虚伪性,也表达出对尖端军事武器设备落入荒唐领导者掌控所带来的恶果的隐忧。
两部作品还穿插了许多充满黑色幽默的讽刺诗,以轻松诙谐的漫画式夸张刻画恐怖的主题,继而投射出现实的残酷与冷漠。例如讽刺男孩贪吃懒惰行为的歌谣曾唱到:
“他将变得完全不像从前,只要进到制糖机器里面,轮子慢慢地转了一下又一下,齿轮开始又磨又压,成百把刀削了又削,我们加糖,加奶,加香料,我们把他再煮一分钟,直到我们完全确定:他的全部贪心和毛病,全都煮得一点儿也不剩。”[5]84-85
这段歌词描述了工厂主旺卡理想中的惩戒方式:用生产糖果的机器把香甜的原料与腐臭的尸体一起搅拌,让所有触犯贪婪之罪的儿童都被磨碎煮熟做成牛奶巧克力。这种使用天真语言讲述残忍故事的叙事方式,既是达尔对儿童读者的道德训诫,也表现出他对某些被冠上正义之名从事屠杀破坏行为的科技手段的不安。
达尔对科技发展抱有矛盾而审慎的态度体现在他对科技本身以及科技与人的关系等问题的思考。
唯科学主义(scientism)又译为“科学主义”,核心理念是“科学的发展对人类的影响总是积极的、有益的,通过科学及其发展能够保证人类社会的进步”[12]163。从18世纪末至19世纪中叶,“自然科学的迅速发展深刻地改变了社会世界和社会意识”[12]161,唯科学主义的哲学观和科学观遂成为一种主流意识形态。尽管达尔本人并未明确反对唯科学主义,其作品却表露出批判的态度。
作品中出现了两位“业余”发明家:英国某著名科学家利用自己发明的黄金探测仪寻找金奖券时,意外拔掉公爵夫人的金牙;美国总统发明了试图让苍蝇高空失足摔断脖子的“吉利格拉斯专利捕蝇器”[5]38。此外,《工厂》还写到查理父亲由于牙膏厂引进机械设备失去拧盖子的工作,致使一家七口陷入饥寒交迫。类似情节在达尔的小说《伟大写手》(TheGreatAutomaticGrammatizator)中也出现过。计算机天才发明可以自动创作小说的程序,导致出版业被计算机写手彻底垄断,作家们因此失业[13]114-116。以上科技书写中的部分科技发明全是哗众取宠的把戏,那些改革生产方式的发明又牺牲了底层群体的生存权力。科技发展的成果并不能惠及所有阶层。
批判唯科学主义的另一个表征是对自然和神秘之物的敬畏。《升降机》中,代表人类最尖端科技水平的太空运输船面对神秘太空怪物的攻击毫无还手之力,在灾难面前不堪一击。达尔作品《了不起的狐狸爸爸》(FantasticMr.Fox)里的农场主们轮番使用火枪、挖掘机、灌溉设备等均无法抓到偷鸡的狐狸,反而被不断捉弄。《非凡亨利》(TheWonderfulStoryofHenrySugar)则生动刻画了各类反科学的异能现象。
这些作品反复强调充分认识科技和理性的局限性的必要。任何丧失人的目的和价值、缺乏对自然敬畏之心的科学发展,都有可能使科技沦为毁灭人类自身的异己力量。
科学技术投入使用的方式和规模由其应用者决定,因而科技与应用者的关系也是科技书写所要思考的问题,作品为此展示了一些科技滥用的负面案例。
同查理一起参观的其他孩子们做了冒犯工厂主旺卡的事情,并因此招致惩罚。被送去车间榨汁、被丢进垃圾焚化炉、被用口香糖机长成三米高的长条,工厂的先进生产设备就是旺卡最好的惩治工具。这些摧残儿童身体的情节,使《工厂》一度遭到举报成为禁书。[14]有研究者指出,这些“貌似公正的惩罚方式,同纳粹大屠杀以及最终解决之间有相似之处”[15]103。同纳粹德国依靠高度发达的重工业体系支持,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举动类似,旺卡也假借教育的名义残害儿童。正是设备应用在监管方面的缺失,才为滥用技术施虐他人的行为提供了温床。
如果说《工厂》中的设备滥用造成了个体伤害,那么,《升降机》中的科技滥用则直接引发群体灾难。美国军方刻意扭曲宇航员描述,编造莫须有的入侵事件。白宫紧急作战会议上,陆军部长主张用轰炸解决所有问题,美国总统则未经调查直接定性入侵事件是俄国所为,企图以发动太空战争的方式威胁俄国撤离,险些酿成世界大战。作为掌握世界最前沿科技的政府,美国采取的任何军事行动都可能引发大规模战争爆发。即便如此,作品中未呈现任何对内阁非理性决策的制约。
由于权力结构的设置,某些决策者缺乏对技术的基本认知,难以对不当使用的结果进行预判。这种荒唐决策者的随意态度与军事科技毁灭力量间的反差,促使读者反思军备竞赛的荒谬性,思考科技是否应该沦为有权者统治无权者的手段,以及如何有效规约破坏性科学技术的应用范围和应用方式。倘若只重视科技发展而忽视对权力的有效监管,就会导致科技被误用、滥用,继而产生灾难性后果。
传统剥削理论中,资本家多以延长劳动时间、提升劳动强度的方式榨取底层劳动者的剩余价值。三次工业革命使“世界资本主义生产中的科技化、自动化、智能化水平始终处在一个快速发展演化进程中”[16]334,但科技进步是否可能缓解和改善底层劳动剥削的问题,对此作品以童话的形式揭露了残酷的真相。书中刻画的底层劳动者主要有四类。第一类是以查理父亲为代表的底层工人。他们没有任何劳动技能,随时会被机器生产彻底淘汰。
第二类是维鲁卡父亲的工厂里专职从事剥花生工作的女工们。维鲁卡的父亲购买几十万块巧克力,要求女工们集体加班剥巧克力包装纸寻找金奖券。女工们尽管找到奖券却注定无法占有,因为资本家剥夺了这些劳动者与其劳动产品间的联系。
第三类底层劳动者是巧克力工厂工人奥伦-帕伦人。由于担心自己的绝密配方被工人出卖,旺卡亲自前往丛林地区,以可可豆为酬劳劝诱奥伦-帕伦人成为自己的员工并展开全方位剥削。为消弭反抗、制造虚假认同,美化剥削关系,旺卡不断强化自己解救者和保护神的形象。为了培养“最出色的工人”[5]74,旺卡彻底阻断奥伦-帕伦人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要求他们学习英语,进行精神文化控制。他们每天持续工作且没有明确休息时间,长期暴露于峭壁、油井和危险射线等高危环境中工作。劳动力被剥削的基础上,奥伦-帕伦人的生命权也遭到剥削。每次研发新产品他们都被迫试吃,导致长出除草机也割不干净的胡子、身体变成肿胀的圆球、服药后消失等后果。面对他们为工厂技术进步和产品研发做出的贡献,旺卡显得不以为然,甚至用戏谑的口吻讲起协助他做“升高汽水”实验时失踪的奥伦-帕伦人。作为底层劳动者,奥伦-帕伦人的基本权益和生命安全几乎没有任何保障,技术发展更是增加了剥削他们的方式和手段,他们的宿命就是以生命为代价换取资本家对其剩余价值的最大利用。
第四类底层劳动者是工厂里剥桃仁的松鼠们。之所以将这些松鼠视为劳动者,是因为经过旺卡训练的松鼠们已经彻底摆脱嗜食坚果的动物本能,与普通工人一样从事体力劳动。松鼠工人每天工作的全部任务就是挑选完好的核桃,然后把桃仁从果壳里完整剥离出来。当女孩维鲁卡闯入时,松鼠们用判断坏果的方式敲维鲁卡的脑壳,然后将被判定为“坏果”的女孩丢进通往焚化炉的垃圾槽。该情节充分说明生产设备和生产技术的进化,并不能改变资本主义生产中劳动与人的异化。长期从事排斥主体性、批判性的机械劳动后,接连遭遇经济剥削、阶级压迫与精神压抑的劳动者必然走向异化,也许他们也会同书中的松鼠一样,渐渐丧失区分“坚果”与人的能力。不可否认,科技的广泛应用确实有助于底层劳动者减轻体力支出、提高工作效率,但资本家在着力提高生产技术的同时以更隐蔽的方式增加劳动强度的剥削行为,也需要引起重视。
思考科技问题的最终指向是对于人性本质的反思。《工厂》中的查理一家虽然时常面临饥寒交迫,但家人之间相互关心支持。《升降机》中,拥有了巧克力工厂的查理一家不再贫困,却因争夺返老还童药丸的所属权,爆发前所未有的争吵和扭打。即使知道一次性服药过量有风险,爷爷奶奶们仍然不愿把多余的药丸让给查理父母。旺卡生平“最恨人们贪婪自私”,目睹一切的他悔不当初,认为“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见利忘义”[5]134。可以说,科技愈发满足人们的需求,也愈发助长了人们的贪欲,科技描绘的美好愿景往往暴露出人性的自私贪婪。
因服药过量减去岁数太多,查理的奶奶和姥爷变成婴儿,姥姥变成幽灵。历经返老还童、快速变老再返老还童以后,姥姥再也不渴望恢复青春,选择回到原本的年龄。由此可见,假使不能控制自己的贪欲,不能理智看待并且合理应用科学技术,那么科学非但不能造福人类,反而会酿成种种恶果。两部作品的科技书写背后都有关于人心与人性的思考。科技本身没有纯粹的利弊好坏,关键在于科技的掌控者和使用者如何看待和使用科技。电视在旺卡的工厂里成为革新技术的新契机,在缺乏自制力的儿童家中,就是催生暴力、娱乐至死的堕落根源;“旺卡维他”可能帮助病人减少痛苦,也可能变成贪心不足的人丧命的原因。科技发展看似解决了很多难题,但科技的有限性决定其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人心和人性。正如书中的歌谣里呼吁儿童用阅读童书取代观看电视一样,达尔期待人们克服包括贪欲在内的人性弱点,充实精神生活,形成独立的思考判断,而不是过分崇拜和迷恋科技创造美好未来的“现代神话”。
总之,达尔的许多作品都包含科技书写的内容,他们系列小说的儿童文学属性和奇幻文学底色,决定了这两部作品中的科技书写具有独特性。这种独特性主要表现为科幻与奇幻交织的艺术魅力,以及内涵丰富的思想情感。在科技书写中融入幻想小说的元素,在批判反思中调和黑色幽默的特质,使作品既有现实指向又不失艺术幻想的美感,成就了两部具有独到艺术价值和丰厚思想内涵的儿童文学经典。值得一提的是,科技书写也为小说的跨界传播提供了天然优势条件。除了两次被改编成电影并收获票房口碑双丰收之外,1985年和2005年均有同名游戏上线。英国奥尔顿塔主题公园2006年新增了以“查理和巧克力工厂”为主题的游乐设施。旅客不仅可以乘船沿着巧克力河游览书中描绘过的景观,旅程结束前还可以搭乘急速上升的大玻璃升降机与旺卡一起穿过工厂的玻璃屋顶,在现实中亲历作品科技书写的内容。这些案例再次印证,科技书写为扩大作品影响力、延续小说艺术生命力提供了更加多元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