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书院的隐踪

2023-08-08 15:10洪忠佩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3年7期
关键词:湖山古寺婺源

洪忠佩

高湖山藏古寺,也藏书院。只不过古寺尚存,而书院早已倾圮了。再访高湖山,找寻高湖书院,是我的提议。与新溪左等右等,不是等人,是在等一场雪,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

访古寺与书院,最好的意境莫过于在雪中。

想想,随着雪花的飘落,山野就开始了万端变幻,似乎山体的样貌和肌理都会发生变化。进入视野的,是“惟余莽莽”,以及寂寥中苍茫的大美,好比是中国画的大写意,每一处都是笔墨表达。在雪野里,一条小径通往古寺的院门,或者也通往隐踪书院的废墟,那将是一个怎样的意境呢?

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高湖山上,所有植物的面孔都变得模糊了,由近至远,仿佛一层层的雪浪随着山脊线在奔涌。风,挟着雪花,漫天飞舞,耳畔依稀能够听到风雪在山野中的呼啸声。渐渐地,能见度越来越低了,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那通天窍下的高湖寺,屋檐好比一顶宋代的长翅帽,冻结在厚厚的积雪之中。

高湖山的雪,头天下午就开始落了,纷纷扬扬。在高湖山脚下的查木坑村,我早早就能够感知到下雪的预兆。风紧,路上结冰,滴水的山崖下齐刷刷地挂起了冰凌。挨着黄昏的暮色,雪花也在查木坑村悄然飘落了。有了雪,有了炉火,有了一杯绿茶,就有了一个梦幻般的山村之夜。民居的窗棂是木格的,仿佛雪花躲在窗前,在默默地听着我们的围炉夜话。

查木坑,处于赣皖交界的边缘地带。在遥远年月,是巡山人住山棚的地方,土名叫九灵山或苦竹山,后来才慢慢形成了鱼塘人家的小村落。山泉、茶,还有雪,于我们都是久违的诗画。醉了的,是我们一起围炉听雪的人。想来,山村哪朵雪花不藏着梦幻呢?

那天,气温是零下7摄氏度。

次日清晨,我与新溪上高湖山,走的是岚培路。路像埋在雪山上的羊肠,我们根本看不到路径。路边箬叶、茶树、灌木、乔木的气息,也藏在了厚厚的积雪之下。山间积雪上唯独留下的,是一行清晰的动物梅花足迹。这时,心不免悬了起来,万一遇到猛兽怎么办?好在一路上没有出现异常现象。只是树冠上的积雪,像个调皮的顽童,偶尔会“噗”地落下来,刚好砸在我们的头上,落在颈窝里。新溪毕竟年轻,他趁机脱去上衣,裸露着身体在雪地上打了个滚。

随着山体海拔的升高,积雪越来越厚,也越来越静寂,仿佛雪野中只有我们脚下发出“咕吱,咕吱”的声响,还有彼此粗重的喘息声。越往上,坡度越陡,我们徒步的速度也逐渐慢了下来。有时,就如蜗牛般在雪山上蠕动。

与齐云山隔空相望的高湖山,历史上不仅有高湖寺的梵磬,还有高湖书院的诵读。好些年前,我从虹关古道循着光绪年间的指路碑上山,是为了去寻高湖书院的踪迹。不承想,高湖书院,连同高湖寺前的一汪湖水,只给我留下了一个久远的传说。

究竟高湖书院始建何时,又废于何时,我都没有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倘若我要给隐踪的高湖书院画像,那建筑的形制应是粉墙黛瓦,飞檐高高扬起,直指苍穹。而院子里的绿植呢,必然有蜡梅、竹子,以及兰草。

“何用结茅屋,双崖尽好居。宜禅宜炼药,一住一藏书。”明代婺源人余绍祉在《题高湖双洞》诗中,吟及龙虎崖中读书的情景。那高湖双洞,是不是高湖书院最初的雏形呢?也就是在明代,高湖书院才进入朝廷开办的经馆序列。我无法知道,历史上的高湖山下了多少场雪,但相信,在历史的雪野之中,总有一条人文的秘境通往莘莘学子诵读的现场,通往“读书穷礼”“修己达人”的高湖书院。

还有,在无雪的夜里,高湖山一定有一轮高悬的月亮。只有皎洁的月光,才能应合高湖寺前的一汪湖水,才能匹配高湖书院一个个的诵读之夜。尽管一汪湖水已经干涸了,而高湖书院留给我的,也只有青石的墙基,还有瓦砾。

瓦砾、墙基,是我对高湖书院最初也是最后的阅读。

“古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由来尚矣……我郡邑曾建紫阳书院,以甄别取士。四乡或间立书院,以讲学、会文。”这是我访问高湖山前,在《董氏宗谱·凤游山书屋记》中读到的一段文字。所谓紫阳,即朱熹的别号。他虽然生于福建尤溪,但其祖籍却在徽州婺源(今属江西),家乡人一直引以为豪。在久远的年代,婺源乃至徽州不少地方,不仅是书院,甚至连会馆也以紫阳冠名。其实在婺源的历史上,除了紫阳书院以外,名声在外的书院还有很多,像明经书院、福山书院、崇报书院、石丘书院、阆山书院等等。而所有這些书院,几乎都是婺源先人捐田创建的。譬如:宋代的胡则参,一生节俭,见县学无膳费,主动献出私田三十亩为县学学田;同样是宋代的汪昭,捐私田三百亩开办“四友堂”义学;元代胡淀不仅出资捐建明经书院,并捐田三百亩支持书院的膳费……若是依此去发散开来,婺源商人巨贾踊跃捐资,在桑梓故里兴修书院,广建义塾、文会的善举,好比婺源星江河水一样川流不息。

可唯独高湖书院给我留下了一个未解之谜。或许是我的阅读局限,高湖书院的身体遗存在某一个故纸堆中,等待我去发现。

银杏,可能是高湖寺前一棵最为古老的树了,却毁于一次意外的雷击。据说,高湖寺还是称“白云古刹”或“铁瓦禅林”的时候,僧侣就在寺前栽下了这棵银杏。遗存的银杏树根,覆盖在积雪之下。映入我眼帘的呢,是从树根上萌生的新苗,已长成刀柄粗、一人高的样子。很难说得清楚,一次意外的雷击,给银杏古树带来的是厄运,还是新生。

眼前的景象,高湖山虽然只有漫山遍野的雪,但我仿佛看到了高湖书院学子曾经诵读的经卷。何况,那俗称龙井的古井,还在冒着白气,一缕缕的,像一锅水烧开了的氤氲的水汽。我相信,只要高湖山存在,高湖书院的文气就不会消散。

午后,雪停了,群山迤逦的雪景开始显现,天边的云团也在淡去。高湖寺的庙祝不能给我们提供高湖书院更多的历史信息,却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人一碗素面。在高湖山,面对雪野苍茫,一碗素面的慰藉,竟然胜过了无数人间烟火的气息。

庙祝住的是木棚,板壁的缝隙透风。尽管泥炉上的火焰,随风往一边倒伏,但不影响水壶里煮茶咕噜咕噜的水响。没有茶杯,只有用吃面的瓷碗喝茶。壶里的茶,是庙祝春天采自山中的野茶,芽头粗壮,带梗,味厚,香气却浓郁。茶,一碗一碗地喝着,这应是雪天我们在高湖山上最好的境遇了。

山风,俨如雪的索引。我走出木棚,发现一场肆意的雪正向高湖山飘来。恍惚,时光中隐踪的高湖书院在我眼前出现了——那书院的鳞瓦飞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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