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士菊
清晨,走进教室,看到一群孩子围在教室后面的置物架旁叽叽喳喳、指手画脚,好不热闹。我好奇地走过去,只见胖乎乎的阿森蹲在地上,哼哧哼哧地往置物架底下塞一个空矿泉水瓶。我一下想起昨晚放学时发生的事:一个学生因够不着置物架顶上的饭盒,就一脚踏在置物架底层的横板上(高于地面20厘米左右),一只手扒着顶层横板,另一只手摸饭盒。薄薄的一层木板哪受得住一个孩子的重量?可想而知,横板一边被踩塌下来了,还好没断。因为已经放学,大家都急着回家,我也没有及时处理。没想到今天一早,阿森一进教室就积极主动地当起了维修工。这孩子还真聪明,居然想到这么一个简单有效的办法。看来他昨晚回家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不然手头哪有现成的瓶子?只不过瓶子略高了一点,他塞得有点费劲。最终瓶子被他略微倾斜着塞了进去,将塌下去的横板支撑起来。
看到这一幕,我带着赞赏的语气说:“嗯,很有创意的办法。不过这个矿泉水瓶不结实,一旦板子上东西放多了,它肯定撑不住。”阿森听了,挠了挠头,说:“我再想想办法。”我点点头,迈着悠闲的步子,转身离开了。此时,我的内心却感慨万千,思绪回到初见阿森的时候。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开学季,阿森由爷爷拉着到我班上报名。我一下就喜欢上这个胖乎乎、肉嘟嘟、满脸阳光的男孩。父母的离异对阿森似乎没有任何影响,因为他一直由爷爷奶奶带着。一学期下来,阿森各方面表现都很优秀,学期末还带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回家。
2020年春,因为疫情,我们只能线上教学。阿森突然性情大变:不按时上课,不交作业;偶尔交一次作业,写得也是“惨不忍睹”。我电话打了无数次,微信发了无数条,他没有任何改观。每次他爷爷都气愤而又无奈地说:“我管不了他,平时他就听他奶奶的。前不久他后妈生了个女娃娃,他奶奶去那边带娃娃了……”
恢复常态教学后,我见到的阿森和之前判若两人。不听课、不写作业也就罢了,他还把同学的饭盒扔到垃圾桶里,把同学的文具、试卷、衣服藏到别人难以找到的地方,甚至往别人的饭菜里吐唾沫……有一次,为了在同学面前卖弄自己力大无穷,他又来了一番“神操作”,没想到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双手将半桶温热的紫菜汤高高提起,又重重放下,菜汤一下溅得他满脸都是,他顿时捂住眼睛号啕大哭。我吓得不轻,拉着他就往办公室跑,然后用矿泉水冲洗他的脸。确认他没事了以后,我又用常备的洗眼液给他清洗眼睛。一番折腾下来,我也没有力气批评他了。没想到的是,这次的意外竟成了我打开他心扉的一个切入点。或许是我的惊慌和紧张,让他感受到老师还是很关心他的,于是他主动告诉我:自从小妹妹出生后,奶奶走了,爸爸也很少给他打电话了。每次他给奶奶打电话,想让奶奶回来,奶奶都说走不开,得等小妹妹上学以后才能回来。这让他觉得,自从有了妹妹,奶奶、爸爸都不要他了……
“病因”终于找到,我该对症下药了。我告诉阿森:“从今以后,你像以前那样遵守纪律、好好学习,每被老师表扬一次,我就让你爸爸给你打一次电话、满足你一个愿望,好不好?”阿森欣然应允。送走他,我给他爸爸打了个长长的电话,告诉他阿森这一年令人担忧的变化、目前的状态以及内心的渴望,又把我和阿森的约定告诉他。阿森爸爸表示,一定配合老师,今后多关注孩子。
整个二年级,阿森的表现虽不如他妹妹出生前那么优秀,但比妹妹刚出生那段时间好多了。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阿森自然就能接受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毕竟血浓于水。
可没想到,去年春季开学不久,阿森再次遭遇“亲情危机”。
那天清晨,我的車刚驶进校园大门,阿森就从旁边冲出来,哭得满脸泪花、浑身颤抖。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停下车,问他怎么了。这时他抽泣得几乎说不出话,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他们——不让——我——进教室。”
“哦!”我悬着的一颗心稍微放了下来,“等我把车停好。”我把车缓缓开到车位,停好,下车,阿森就站在车门旁泪眼滂沱地等着我。我拉着他的手一边往教室走,一边问他怎么回事。他哭得前言不搭后语,从他不太清晰的表达中,我大概了解:他来得很早,教室里有几个学生正在学习,见他来了就把门关上不让他进。就这么一件小事,居然让这个皮糙肉厚、刀枪不入、顽劣不堪的捣蛋鬼哭成泪人?你平时不是做过比这恶劣得多的恶作剧吗?何曾见你在意过别人的感受?走着想着,就来到教室门口。教室里安静而和谐,值日班干部正带着同学们默写古诗。见我拉着泣不成声的阿森走进教室,他们一脸平静,完全没有往日看热闹的心态。我越发奇怪,这些孩子今天怎么都这么反常?
“刚才是谁不让阿森进教室的?”我高声问道。
“没有人。”学生们都一脸认真地回答。
“那奇怪了,怎么他在门口哭成这样?他说同学们都欺负他,不让他进门。”
“真没有!早晨他刚走到教室门口,正巧,风把门吹关上了。他就说别人不让他进,在那哭,谁劝都没用,哭一早上了。”这时值日班干部走到我面前,一脸诚恳地向我说明事情原委。对这个做事公正、从不撒谎的小姑娘说的话,我还是相信的。
我转过身对阿森说:“听到了吧,是风不让你进,赶快回座位吧。”
谁知他仍是不肯,还是站在门口抽抽噎噎的。我不禁有些生气,心想你爱哭就哭吧,我还要工作呢。
到了办公室,做完常规的工作以后,我突然意识到,阿森今天如此反常的背后一定另有隐情。坐了一会儿,我估计阿森已经平静下来,便又走向教室。果然,阿森还在门口站着,虽然已不再哭泣,但脸上泪痕未干。我拉起他的手说:“跟我到办公室坐一会儿。”他乖乖地跟着我来到办公室。我抽出一张纸,一边替他擦脸,一边问:“今天到底怎么啦?”
他咕哝了一声:“他们不让我进教室。”
“同学们都说了呀,是风刮的,没有人不让你进教室。再说,就算有同学不让你进,也只是和你开个小玩笑,你至于哭成那样吗?”我故意加重“那样”两个字。
他沉默片刻,说:“我早晨在床上一翻身,爷爷就说我玩手机,把我训了一顿。”
“就因为爷爷冤枉了你,是吗?”我继续问。
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
“我妈妈又生了个小妹妹……”
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多好啊,恭喜你又当哥哥了!”
他皱了皱眉头,不悦地说:“我有一个妹妹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没表现出来,故意夸张地说:“那多好呀,你有两个妹妹了!以后两个妹妹跟在你后面哥哥长、哥哥短的,你多幸福!你就做个勇士,处处保护她们,多好!”
他愁眉紧锁,不再说话。我知道这是孩子的又一个心结:第一个妹妹让他失去了奶奶、爸爸,他担心这个妹妹又会让他失去妈妈。他岂不成了没人管的孩子,成了多余的一个?而唯一一个在身边的亲人——爷爷,偏偏一大早又训斥他。来到学校,同学又不让他进教室。他可能心想:“难道我在班级也是多余的?”这怎能不让他崩溃?“关门”成了压垮他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何帮他驱散第二个妹妹带来的心理阴影和恐惧,对我来说又是一个挑战。
为了不打扰阿森妈妈坐月子,我给她发了几条语音,大意是告诉她:有了小宝,别忘了关注大宝的感受,一定要多关心关心阿森。阿森妈妈恍然大悟,说难怪阿森這些天总不接她的电话,孩子以前明明和她最亲,什么话都和她说。我把一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她,阿森妈妈表示很愧疚,她只顾沉浸在喜得千金的幸福中,却忘了儿子的感受。
放下手机,我陷入沉思:还能为阿森做些什么,让他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呢?恰在这时,班上保管教室钥匙的女孩走进办公室,说不想保管钥匙了,因为每天都要很早来学校开门。我突然想起开学时阿森曾竞争过这个“岗位”,当时考虑到阿森太顽皮,可能难以胜任,就把钥匙给了一个细心的小姑娘。何不把钥匙交给阿森,让他当当“小管家”,感受自己在班里的重要性?于是,我拿着钥匙来到教室,先故意说了一通“管家”这个岗位的重要性,然后又问谁愿意为班级担此重任。果然,一大群孩子举起了手,阿森也在其中。我把目光投向阿森,说:“阿森最合适这个岗位,他家离学校近,而且他做事认真、责任心强,就交给阿森了。”然后我郑重地将钥匙挂在阿森的脖子上。成了“管家”的阿森脸上笑容灿烂。
一个月后,疫情突然又严重起来,线下教学又变成了线上教学。阿森这次线上学习时不仅准时、认真、积极,作业也完成得很好,多次被评为“网上学习之星”。
难道一把钥匙有如此大的魔力?正疑惑间,我意外地从朋友圈里找到了答案。原来,阿森妈妈回娘家了,把阿森也接了过去,朋友圈里每天都是他们其乐融融的幸福时光:阿森看视频课,妹妹在妈妈怀里好奇地盯着哥哥;阿森抱着妹妹看电视;阿森趴在床上逗咿咿呀呀的妹妹;阿森冲着妹妹做鬼脸……
线上教学结束,返校第一天,我又见到了一个肉嘟嘟、笑眯眯的阳光男孩。我用手捏了捏他脸上的肉,问:“怎么又胖了?”他开心地说:“妈妈天天给我做好吃的。”
“你妈妈回来了?”我故作惊讶地问。
“嗯,妈妈说她以后不出去了,就在家带我和妹妹。”阿森一脸幸福地说。
“啊,你妹妹也回来了?她可爱吗?”
“可爱!”
“好玩吗?”
“好玩!”
“你喜欢她吗?”
“喜欢!”阿森一边说,一边使劲地点头。
“你妹妹真幸福,有一个这么好的哥哥爱她、保护她。她要知道这些该多开心呀!”
阿森露出羞涩的笑。这时,我分明看到那个做事认真、阳光向上的男孩又回来了,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其实故事到此还没有结束。次日清晨,当再次走近置物架时,我发现矿泉水瓶被换成了两本并列竖起的硬皮绘本,绘本的宽度、高度塞在横板下面正合适,硬度也足以支撑起横板上面物品的重量。两本旧绘本发挥了它们的剩余价值。我再次大力表扬了这个极有创意又爱护班集体的小管家——阿森。
(作者单位:安徽省霍邱县宋店镇俞林小学)
(插图:罗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