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平
贝加尔湖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因为这个湖古称“北海”,汉族的民族英雄苏武曾在那里生活了19年。小时候学《苏武牧羊》,老师讲他誓死不降匈奴,“渴饮雪,饥吞毡”的时候,我就好奇,苏武为什么不吃羊肉?后来,我在野史中找到了原因——单于给他的都是公羊。19年太漫长,吃一只少一只。但是无论如何,质疑是求知的开始。从那以后,我开始收集有关贝加尔湖的知识。地理书上说,贝加尔湖所在的地方原本是一片汪洋,数千万年前的地壳活动让它从大海变成了一个群山环绕的内陆湖。然而,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湖,它是世界第六大淡水湖。湖周长2000多公里,最深处1600多米,淡水蕴藏量占世界1/5,生物资源极其丰富。我于是想象,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确实艰苦,但是实际生活可能并不是太糟糕。因为渴了,他可以喝湖里的纯净水;饿了,就乘一叶扁舟进入湖的深处,钓美味的白鲑,岂不快哉?想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是多少中国隐居士大夫的人生理想。苏武是汉民族的杰出代表人物,他应该也有同感吧?从那时起,我就埋藏下一个心愿,一定要亲眼看看贝加尔湖,验证一下我的假说是否成立。
| 向贝加尔湖出发 |
2022年6月,在我旅俄生涯的最后一个夏天,我决定带家人去一趟贝加尔湖,完成这个夙愿。一开始,我们准备自驾前往,但一位好心的俄罗斯同事把我拦下了。
“自驾?你真的准备自驾?”
“不就是单程6000公里嘛,我可以路上多停几站。”
“西伯利亚大道是世界上最长、最烂的路,”同事正色道,“契诃夫在上上个世纪就写过……”
我相信,我的同事不会骗我,虽然他只是从契诃夫那里道听途说的。最主要的是,我自己也动摇了:与其每天在千篇一律的西伯利亚针叶林中穿行,不如乘坐火车快一点抵达目的地。
三天之后,我们登上了奥利洪岛——贝加尔湖上最大的岛屿。从车窗望去,正午的贝加尔湖像一面湛蓝的镜子,对岸的大陆一侧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太阳很温暖,天空很晴朗,空气很湿润,风仿佛是从海上刮来的。这里完全是原生态,只有土路,没有柏油公路。方圆70多公里的岛上只有两三个村子有人。大部分人都住在胡日尔村,那里是游客的集散地。
上岛一小时后,司机把我们放在了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中央,帮我们从后备箱里取出行李,就上车忙着去送其他乘客。临行前从车窗探出头问我们是否需要预订返程的座位,还没等我们回答,他就接着说:“没关系,等你们决定了,告诉娜塔莉亚一声就行。”
娜塔莉亚不是本地人,她来自伊尔库茨克州的图龙市。早年,她在老家开发廊,后来又做了多年的水产生意。这个女人很精明,六七年前,已经过了退休年龄的她发现,在奥利洪岛上搞旅游能赚钱,于是将胡日尔村的一个小院盘了下来,开起了家庭旅馆。
“你看,这幅地图上有我所有的客人。”娜塔莉亚指着厨房墙上的世界地图骄傲地說。地图上的欧洲国家被密密麻麻地扎满了小图钉。来自亚洲的客人也不少,日韩两国以及中国东南沿海地区也被插上了许多小图钉。
由于俄乌冲突,来贝加尔湖旅游的欧洲游客几乎绝迹。厨房玻璃门上三张过去的荣誉证书——蓝色的缤客评分——还贴在那里。娜塔莉亚似乎早已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奥利洪岛的黄金时代再也回不去了。我告诉她,最近中俄航班增多了,也许很快中国游客就会多起来。她若有所思。
“中国人喜欢冬天来,他们旅游的目的是来看贝加尔湖的蓝冰。有一年冬天来了一位歌手,还跟着一个摄制组,他们来了就租车去湖上拍摄,好像是在拍一部音乐短片……”我猜,她说的歌手是李健。于是,我用手机播放《贝加尔湖畔》,但娜塔莉亚没有反应,她说不记得他唱了什么。
| 神秘的萨满教和美味的包子 |
贝加尔湖在历史上留下的最早记录就是苏武牧羊时期的“北海”。俄国只是在17世纪才东扩到了叶尼塞河和勒拿河流域。当时,泥泞的西伯利亚道路让一路向东的哥萨克士兵疲惫不堪。一路跑马圈地又无人抵抗,让他们感到厌倦,终于有一天,眼前出现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大海”。正准备在“海”的周围安营扎寨时,哥萨克们发现了一些长相酷似蒙古人的当地人。他们当中以布里亚特人为主,还有一些通古斯人和鄂温克人。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海”的周围,以打猎捕鱼为生。平静的生活突然受到侵扰,有些人开始奋起反抗。但是,大多数人认为,与沙皇骑兵拼命好像又没有太大必要。毕竟他们都是逐水草而居的民族,在面积超过3万平方公里、湖岸线2000多公里的“北海”周围,有足够的生存空间。
贝加尔湖鬼斧神工的悬崖是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在2000万至2500万年前相互碰撞后的结果。风平浪静的时候,从沿岸随便哪个悬崖往下看,都能看到乌黑油亮的贝加尔海豹在岩石上舒展着晒太阳。它们是贝加尔湖中仍保留着众多第三纪淡水动物中的见证,据说,贝加尔海豹的祖先来自遥远的北冰洋。如果乘坐快艇出发进入湖的深处,还能看到海鸥和鸬鹚的栖息地。它们通常聚集在一些面积极小的岛上,密密麻麻的,使岛的一面呈黑色,另一面呈白色,甚是壮观。
“有些布里亚特人信奉佛教,但更多人还是信奉萨满教。”开快艇的乔治对我说。乔治是一个30多岁的布里亚特小伙子,长着一副典型的布里亚特蒙古人的面孔。但是从他父亲那一辈开始,他们家族的布里亚特人就开始起俄罗斯名字了。他说,他也不会说布里亚特语了,但是他信萨满教。
在奥利洪岛上你会发现,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历史仍然保留着它的痕迹。时至今日,大部分贝加尔湖周围的地名都来自布里亚特语,大部分居住在奥利洪岛上的布里亚特人还是信奉萨满教。所有来到这里的游客最先看到的景点是萨满卡悬崖,悬崖上13根绑着各色彩带的柱子高高耸立。那里是当地萨满教“知者”萨满做法事的地方。
中午,我们走进胡日尔村一家生意最好的饭店“达拉依”,里面的布里亚特包子香气扑鼻。这是一种类似中国包子的面食,只是包子皮是死面的,馅料通常由羊肉、羊下水和野韭菜制成。此外,拌有蔬菜和牛肉块的布里亚特拉面、鲜香四溢的大骨汤也是人们百吃不厌的美食。我还发现,饮食文化中的大部分词汇也都来自布里亚特语。可见,土著文化在与外来文化的角逐中并非一败涂地。
| 惊险的岛上自驾 |
在胡日尔村的前几日,我们每天都穿过牛羊满坡的村边小路,来到造化天成、灵动秀美的萨满卡悬崖散步。日落时分,看晚霞将山峦与湖面染成红色。有时正午过后,我们会沿着湖岸陡峭又狭窄的小路下到湖边,在清澈见底的湖中游泳。这可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莫斯科卖的贝加尔湖矿泉水一瓶就要500卢布,这里的牛羊却可以随时随地毫无节制地在湖边畅饮。游累了,就租一个浆板,或站或坐,轻荡船桨,随波荡漾,看蓝天白云,听海鸥长鸣。我突然有点羡慕在“北海”生活了19年的苏武。
然而,沒过几天,我终究厌倦了牧羊人的生活,心中自驾的草又长了出来。房东娜塔莉亚说,这个可以有。
我从娜塔莉亚的邻居塔尼亚那里,以12个小时1.2万卢布的价格租来了一辆右舵丰田越野车。这辆车已经开了十多年,里程超过20万公里。但是在它的主人塔尼亚看来,它的可靠性比最近几年生产的新车还要好。
“这里有四驱,还有超低挡四驱,你可以根据需要切换。”塔尼亚给我钥匙之前简单介绍了一下车况,“这里有密钥。”说着,她又拿起钥匙上的一个绿色小圆锥挂件,在驾驶员身后右侧车门上划了三下。动作的迅速和突然,犹如萨满做法一样意想不到。原来要想让这辆车发动起来,这个动作是关键。接着,她开始介绍通往合波岬的路线:“唯一一段坏路是在进入国家公园之后。对了,你驾龄几年了?有走坏路的经验吧?”
“十年了,”我诚实地说,“坏路也开过。”我不知道为什么回答得这么肯定,我当时确实非常想租这辆车。
塔尼亚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钥匙交到我手上说:“没事儿,其实坏路也没多少,大概五公里吧,我都能开,你又是个男人,肯定没问题。”
“没问题!”我自信地回答,丝毫没有怀疑自己驾驭烂路的能力。
第二天清晨,我们开车离开了胡日尔,向着奥利洪最北端的合波岬进发。萨满教崇尚自然的力量,奥利洪岛上的一切仿佛都在证明这一点。在岛上行驶,看到鼹鼠的几率比看到人的几率要大很多。它们的洞穴遍布荒凉的草原。当有车辆驶过时,它们会站在洞口好奇地观望,只有你停下车来,试图靠近的时候,它们才会嗖地一下钻进洞里。我想起《汉书·苏武传》中记载,“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看来,这些鼹鼠的祖先当年就是我们民族英雄苏武的美味。
告别了鼹鼠,70多公里的路上我们只看到屈指可数的几辆“布汉卡”汽车,这里完全是无人区。对于一个730平方公里的小岛来说,岛上一两千名居民和为数不多的游客,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和离它最近的大城市伊尔库茨克相比,那里每平方公里有2200多人,这里只有它的1/100,大概每平方公里2.39人。奥利洪在布里亚特语里的意思是“有很多森林”,的确,森林占了全岛面积的2/3。走到半路的时候,我们被一个哨卡拦住了。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国家检查站。一名布里亚特男子从木屋里走出来,检查我是否已经购买了每人300卢布的进园许可。他是我那天早上出发以来遇到的唯一的一个人。
之后的路段全部在森林里面,那是奥利洪岛上最刺激也是最惊险的五公里。
进入国家公园,坑坑洼洼的土路开始出现,我以为这就是塔尼亚指的“坏路”。但是没走多远,我就知道了,这应该算是好路。坏路开始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因为眼前的路需要我作出选择,究竟压哪两条车辙之间的凸起才能通过。凸起的那点宽度让我担心随时可能掉到深30厘米以上的车辙里面,使车托底,或者从一侧的凸起倒下造成翻车。实际上,允许两辆车相向行驶的丛林小道完全就是沟壑纵横,选择任何一个凸起都是一次命运的赌注。最关键的是,开上了这些凸起之后,你就没有退路了。
我不记得,在这段五公里的坏路上,我做了多少次命运的选择。每次我都是停下来,甚至下车观察之后再作决定。因为大多数时候,我压过去的凸起并不规则,一直走下去会撞到树上或者翻车。我调高了座椅,以拥有更好的视野,并告诫车上所有人握紧扶手,然后选择从一个凸起处下来,翻到另外一个凸起。车子在一个轱辘陷落的时候,大家都提着一口气,他们怕翻车,我也担心挪不过去,倘若四个轱辘都落到看起来有半米深的车辙里,那就肯定出不来了。越是危险的时候,就越要慢。我一点点地调整方向,一个轱辘一个轱辘地挪,终于在几分钟之后,我们又开到了另外两条凸起上。
事后我问当地人:“你们怎么不修一下路呢?”
“这里是自然保护区,应该保持原样。”
“但是,这样的道路,如果车翻了,会出人命的!”
“不会,经常开就不怕了。”
“路修好了,游客不就更多了吗?”
“这里是国家自然保护区,不能接待太多的游客。”我们的对话就此结束,我不能理解他们用危险的道路来控制游客数量的逻辑。也许,只有至今仍在生产“布汉卡”的乌里扬诺夫汽车厂会赞同这一做法。
快要走出这片魔鬼森林的时候,我遇到了几辆拉满了游客的“布汉卡”。它们同样在两道车辙的凸起上起起伏伏,走得很慢,但是没有像我那样停下来作人生的选择,我怀疑他们记住了每一道选择题的答案,或者是有萨满在暗中帮忙。
那天的冒险在晚上九点多钟结束了。进入胡日尔村的时候,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已经被“海”另一侧的山完全挡住了。湖面失去了白天的光泽,只有山顶上方还笼罩着一抹绯红。萨满卡悬崖附近的一个土坡上,一名男子站在山崖边,背对湖水,轻声弹唱,他的前面三五成群地坐着一些观众。稍微走近一些,歌者和他的朋友们如同在诵经一樣,不断重复着同样的歌词:“奥利洪,奥利洪,奥利洪……”
小时候唱着“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想象着苏武赶着羊群待了19年的地方是一个怎样的苦寒之地。后来听李健的《贝加尔湖畔》,又感觉它是一个无比浪漫的地方,就是冬天冷了点。现在,当我站在湖边,听到了魔幻的“奥利洪”之歌,却有了一种大彻大悟之感:贝加尔湖一直都没有变,只是我们的心在变。也许我们曾经共情的苏武,也曾在某时某刻,面对贝加尔湖的美景而暂时忘却思乡?苏武伟大,毕竟也是凡人。凡人不经历苦难,哪能那么容易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编辑: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