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节选）

尹祈晓

1如一张白纸被自身粗糙的边缘所映衬出的暗影破坏，村庄将白雾搅动。露出的树干和屋檐画出了雾的边缘，像看不到尽头的海岸突然出现的海岬，让白浪找到了着陆点，也让嵌入陆地的海湾找到了宽阔的边缘。

一些人从白雾中慢慢显现，在更广阔的世界面前，站成了一堵陡崖，以不断地行走为自己圈定流动的疆土。眼神射向未知的领域，将世界框定为可见的部分，而那不可见的部分则如未被翻开的书页，虽然那里拥有通往其他地方的所有可能，但却无人能抵达那里。

我站在这里，看着不远处的人们走向我，他们让我的世界开始收缩，直到他们背我而去，最终消失在白雾之中，我才发现，如同云杉决定了旷野的高度，没有他们，我只能将自己扶正。

2白雾继续蔓延，直到城市空阔的街道都被塞满，如同泊满渔船的港口，而高大的建筑也已隐没其中，若隐若现，如渔船上的桅杆。借助昏黄的灯光才能看清大楼，洁白的瓷砖贴满外墙，多像西伯利亚晨雾笼罩下并排而立的白桦树干，以挺拔的姿态给我以慰藉。

行色匆匆的人们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被白雾沁润的脸庞似乎也如这白雾一般，于物象飘逸升腾间，获得了宁静的力量——一种足以使蝴蝶避开灾变而使松脂凝固的力量。别人也看不到我的面部表情，我生活在設定的荧屏里，喜怒哀乐都在内心酝酿并最终消化、排除，与白雾相仿。

白雾散去，城市的上空，高楼露出它们的顶部，显现可以仰望的部分。我站在狭窄的楼道上，像驶过运河的轮船，小心谨慎地护卫着身边的一切。抬头望向高处，心跳声，远比轮船汽笛声更高亢悠扬。而白雾终将散去，释放出的空间里，有我需要抵达的地方。

3记忆模糊处，白雾腾空而起。

多少往事还没有拼凑完整便已四散而去，多少想法还未抵达现实便已沉入心底，辽阔半生，自己于自己面前，显出淡然冷漠的一面，像这白雾。似乎白色能抹去一切，而仅留下一些无法探索的开阔地，让我们轻装上阵，直面前路上的一切艰难险阻。

但我们分明到过那里，在那里遇到了一些人，发生过一些事，留下了一些器物，然后，带着不一样的思绪离开，可记忆的门阀没有放出这些——它锈蚀的器官已将锈迹渗透至底部。

记忆之鹿带着我穿过丛林和田野，穿过柏油路和幽深的廊道，我记住了这些，而更远处的一切则被白雾笼罩着，我像一艘行驶在海上的帆船，能看见的，只有身边的船舵和一旁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鹦鹉——白帆，在空中放飞自我。

我镇定下来，学着与自己的记忆相处，并将白雾视为消除这一切的器技。每当一些人朝我走来，我的心里就会升起一些符号，将我引向既定的剧本，直到最后，除了被截留的时间，我完好无损地回到自己的世界，而对于之前的一切，均赋予白雾。

4现实中，我时常希望突然出现一团白雾，为我挡住一些人和事，并为另一些人与事腾出空间。例如那些自带光芒的人，他们的光芒穿透我，而我看着自己被穿透，像一块玻璃，不像镜子。镜子能留住他们，而我不能，穿透之后，他们沿着既定的方向前进，直到我再次打开记忆之门，他们早已被一团团白雾笼罩。但在当时，我就希望他们能被白雾挡住，尽管事后，白雾也必将降临。

记忆，让时间不再是一条匀速行进的射线，在我们看向它时，它便会加快速度。从生命诞生那刻起，时间，便开始按个体的记忆演进。我有了这些感悟，如同开阔的原野上有了一棵树，让我于被白雾占据的记忆面前获得锚定人生的力量。

5白雾开始散去，《千里江山图》里，山水露出其本来的一面；而更多的山水还隐没于白雾中，等着人们去跋涉。

画师走出书房，身后的画卷，开始按自己的思路延伸。

也许是一艘船，也许是一栋木楼，也许是一串行人，也许是山脚的几棵树，映衬出了白雾的模样。我警惕地看着那些地方，为一艘船、一栋楼、一串行人担忧。

身处白雾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谁在何处为我担忧？他是否也在担惊受怕，是否也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焦急、懊恼？

我像一幅画中被描绘出来的部分，在现实中，时刻警惕着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它们像一团白雾，永远都在距我不远处，既不远离，也不靠近。我活在自己的笔触里，用力所能及的笔墨不断点染自己，让每个细节都变得清晰可触，以此壮胆。我不止一次地走进白雾，穿过白雾，在白雾中看着自己，像打量另一个人。

6白雾面向人群打开自己。

虚无缥缈中，一棵树，一面墙，或者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小径均能藏匿其中：白雾并非一无所有。它所拥有的一切，只有在它离去后才会凸显出来，在辽阔的旷野上，或诗人纤细的笔下。

蓝色吉他弹奏出的旋律，或凄婉，或高亢，乐音代替琴弦穿行于万物。在荒原音乐会上，白雾掩去彼此的面庞，只有这乐音充盈其间，似海浪，托举着桅杆走出地平线。但乐音并没有沿着林中小径或村道行进，它们通过某种具有强大穿透性的力量，不停地冲击着房舍、石墙、草木和行走中的人……

城市高低不一的楼房有规律地聚在一起，如同被按下或弹起的琴键，在白雾弥漫的一刻，露出坚毅的一角，飘逸出曼妙的音符。那音符如骑在墙头的爬山虎，枝叶在坚硬的石头上摇曳；如挂于桂树下的露珠，晶莹剔透中放射出丝丝光亮；更如躺在青石小巷尽头的旧报纸，或被疾风翻卷，或纹丝不动……

白雾散开，万物就显现出来，如滚云，将嘈杂之音荡涤。安静亦如滚云，席卷而来。如同打开一本破旧的古籍，白雾面向人群打开自己，而那未及翻阅的部分正好藏着这个世界的秘密——昼夜交替。我一次次看着黑夜从大地的低处袭来，整个流程简明扼要如一句意义浅显的歇后语，让人一目了然，却印象深刻。

7跨过河岸与公路之间的丛林，你如扬起的白帆在风中摇曳，踩着秘制节奏里的节点，一次次将心中的虚无之感向外传递。远处的一切均已被哈哈镜收缴，比莫奈画笔下的景色更具印象派特征。

我沿着公路一直前进，当你袭来，如同滩头突然散开的巨浪，用可视的气息将我围绕。但我并未停下，一切都还在继续，草上的露珠、滩涂上的鹅卵石和一股由我带来的风，都在你的器官中建构着自己的器官。

白雾：你所看见的一切都已深陷自设的陷阱，而我不过是魔术师常用到的、最低级的障眼法而已；你或许知道，但你却将这隐秘的消息销毁，连一丝光亮也不允许向外透露。

8通向旷野的路旁，松柏、桦木与桉树杂居在一起，从根部到树冠都保持着传统意义的绝缘性，即使雷雨交加、风吹树晃，它们也都保持一致的节奏，坚守着彼此的阵地，如同恪守某种古老的敌意——但深冬的早晨，他们深陷白雾，无法辨清与我之间的距离。可在辽阔的大地上，白雾起到的作用远不止遮挡一些东西、模糊一些事物，它以特有的方式连通着一切，细微如遍布全身的毛细血管。

当我抬头看见弥漫的白雾中，偶尔露出的枝干，就想到了此刻的嗅觉、触觉，和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所感受到的寒意，茫然与不可名状的独特思绪，就想到了它们在我体内的运行，想到了辽阔的大地——

她从白雾中蔓延开来，将万物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