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兴无
1953年7月27日上午10点,朝鲜停战协定签字仪式在板门店举行。至此,历时两年零九个月的抗美援朝战争宣告结束,中国人民志愿军取得了彪炳史册的伟大胜利。这个胜利,既来自硝烟弥漫的战场,也来自唇枪舌战的谈判桌。
点将
1950年6月25日,朝鲜内战爆发。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入侵朝鲜,把战火烧到中朝边境。中国人民志愿军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于1950年10月入朝,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至1951年6月中旬,把“联合国军”从鸭绿江边打回到三八线附近,并稳定了战线。
同年5月底,美国国务卿艾奇逊委托曾任美国驻苏联使馆代办的乔治·凯南,向苏联常驻联合国代表马立克转达了美国愿意通过谈判实现朝鲜停战的意图。6月23日,马立克发表声明,建议交战双方谈判停火与休战。6月25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表示中国人民完全赞同马立克的建议。6月30日,“联合国军”总司令李奇微发表广播声明,表示愿意举行停战谈判。7月1日,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官金日成和中國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通过广播复文,同意举行停战谈判,并建议三八线以南的开城为谈判地点。
毛泽东和周恩来在配备谈判班子人选时,首先想到的是外交部常务副部长兼中央军委情报部部长李克农。朝鲜战争爆发后,在苏联养病的李克农迫不及待地回到国内,指挥情报部门搜集大量美军情报提供给中朝军队。正因为李克农熟悉美军情报,且有丰富的谈判经验,毛泽东决定派他到朝鲜主持谈判,同时给他配了一位助手乔冠华。乔时任外交部政策委员会副主任,对国际关系颇有研究。
毛泽东亲自接见了李克农和乔冠华。他开门见山地对李克农说:“我点了你的将,要你去坐镇开城,外交部组成一个班子,乔冠华也去,军队也要有人参加。”李克农正犯哮喘病,平日靠药物控制病情,他怕耽误大事,把自己的病情如实向毛泽东作了汇报。毛泽东经过反复权衡,最后仍决定李克农前往。
毛泽东又对乔冠华说,胡乔木刚为《人民日报》写了篇关于朝鲜停战谈判的社论,你认真看看,改一下。所谓社论就是政治主张,毛泽东是让他把中央的精神吃透。
7月4日,周恩来为李克农和乔冠华送行,紧紧握住他们的手,殷殷嘱咐:“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意思是在谈判中,做到该争的据理力争,该让或不能不让的,看准时机让。
7月6日早晨,在中国驻朝鲜大使倪志亮和政务参赞柴成文的陪同下,李克农、乔冠华在朝鲜人民军指挥所拜会了金日成。金日成与李克农、乔冠华就一些具体问题进行了磋商。这次谈判,朝方由人民军总参谋长南日大将为首席代表,人民军副总参谋长兼侦察局长李相朝、第一军团参谋长张平山出任谈判代表。中方确定由志愿军副司令员邓华、参谋长解方出任谈判代表。
经中朝最高领导人商定,中方是此次谈判的主人,对外以朝鲜人民军为主,谈判一线的中朝代表团最高负责人是李克农,乔冠华协助。按照毛泽东的指示,李克农和乔冠华都不露面,李克农掌握全局,直接与毛泽东、周恩来和金日成通过电文沟通信息。
随后,李克农率中朝代表团前往开城。开城在三八线以南,朝鲜战争爆发后,被朝鲜人民军占领。开城西北的来凤庄,成为李克农、乔冠华等人的住所和办公地点。
白旗
谈判双方首次正式接触是通过联络官会议实现的。此前,李克农、乔冠华与中方联络官柴成文就首次接触需要交涉的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
1951年7月8日,谈判双方首次正式接触的联络官会议,在来凤庄举行。
会议首先商定了谈判日期以及双方代表团各由5名代表组成。“联合国军”代表团由美国海军中将乔埃为首席代表,另有3名美军军官代表和1名韩国军官代表。
考虑到战争期间双方代表团的往返安全,双方专门就谈判代表、联络小组和新闻记者所乘汽车或直升机须有明显识别标志进行商讨。柴成文首先提出:“红色最显眼,双方车队挂红旗为标志。”
美方联络官断然拒绝了中方建议:“不,不!这是不能接受的。联合国的旗帜是蓝色的,建议双方车队挂蓝旗为标志。”
柴成文耐心地解释:“蓝色不醒目。我方军队,包括空军和高射炮手,看见蓝色旗帜就打,这是在战争中养成的作战习惯。难免不会发生误伤。你们千万不要挂蓝旗,以免成为射击的靶子。”对方一名联络代表似乎对柴成文的话有所触动,说:“以醒目的颜色为标志,符合常识。红色是很醒目,但红色我方断难接受。不过除了红色,白色也很醒目,建议双方车队都挂白旗。”
柴成文当然也不同意此议,双方为此争执不下。最后,柴成文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我方车队挂红旗,你方车队挂白旗,谁都不要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对方。双方自愿选择的两种标志色都很显眼,都符合科学道理。如果贵方再纠缠此类枝节问题,只能说明你们蓄意破坏停战谈判。”
面对多国新闻记者,对方只好在协商记录上签字。
此次会议上,中朝方获悉,对方谈判代表团将乘直升机来开城,便在开城市内找到一个可降落直升机的地方,摆上红色“T”字布标,再摆上两个英文字母“WC”(欢迎)。可如何不失身份又能及时、礼貌地通知对方呢?乔冠华建议,由中国记者写一篇现场通讯在媒体上发布,就等于通知了对方。此举果然奏效。
7月10日上午9点左右,打着白旗的美军谈判代表团在中朝方安全军官引导下,进入来凤庄。
中方有人这样调侃:“都打着白旗来了,这谈判还用谈吗?”
“前指”
中朝参加停战谈判,在内部分为三条线:第一线为以朝鲜人民军总参谋长南日大将为首席代表的5名谈判代表;第二线为李克农、乔冠华领导的前方指挥部(简称“前指”);第三线是最高决策层,由中苏朝三方商定,毛泽东为最高指挥者,周恩来具体指导。
李克农、乔冠华的身份是保密的,李克农代号101首长,称“李队长”;乔冠华代号102首长,称“乔指导员”。他们领导的“前指”设在距离谈判会场仅百米左右的一个小房子里,时称“学习队‘前指”。
谈判开始后,“队长”和“指导员”都会静坐在“前指”,密切關注一线整个谈判过程。谈判桌上一旦出现什么状况,柴成文便及时前来向他们报告。
“前指”一般在每天上午10点召开例会,李克农主持,先由一线谈判人员汇报当天的谈判情况,再由翻译、秘书整理成简报;重点研究的是谈判中出现的新问题。在李克农归纳后,大家就谈判中全局性问题再展开讨论,形成大家都认同的具体策略。当时,李克农的身体状况很不好,每天带病工作,常常一边开会,一边大把大把地吃药。
为一线谈判人员准备发言稿是“前指”的一项重要工作。发言稿分两类:一类是长篇发言,系统驳斥对方的观点;一类是短兵相接时使用的临时发言稿。发言稿大都由乔冠华主持起草。谈判桌上的发言代表着国家立场,乔冠华对每一句话都反复斟酌,认真推敲,然后分发给谈判代表传阅。送李克农审签后,再通过与北京联络的专用电台“克农台”上报毛泽东、周恩来,以及金日成、彭德怀。每天完成这些工作,时间已是次日凌晨。
远在北京的毛泽东没有看到朝鲜“克农台”发来的电报,是不会就寝的。收到以后,即刻与周恩来商议,明确同意或提出修改意见,通常在一个小时左右便可回电。李克农看到国内指示,与乔冠华商议后,再确定新一天的谈判方案。
有时,来往文电每天多达十几份,电报内容十分丰富,大到谈判方针、外交策略,小到行文措辞,都有明确意见。朝鲜停战谈判期间,毛泽东与“克农台”往来的电文,达数万字之多。毛泽东发给“克农台”的电文,开头一般这样写:“克农,并告金、彭:”金是金日成,彭是彭德怀。
交锋
在中朝谈判代表团第一次预备会上,李克农明确指出:“我们是为和平而来的,要把这个主张打出去,使它产生一种力量,也就是政策的威力。我们不要在会场上纠缠于枝节问题,主要是坚持三条原则:一、在互相协议的基础上,双方同时下令停止一切敌对军事行动。二、确定三八线为军事分界线,双方武装部队同时撤离三八线10公里,同时立即进行交换战俘的商谈。三、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撤退一切外国军队。”
1951年7月10日,第一次正式谈判在开城来凤庄举行。双方经过半个月的唇枪舌战,终于在7月26日达成了谈判的5项议程。
在谈判中,美方态度蛮横地否定了中朝方提出的三八线为界划非军事区的主张,称三八线只反映了双方陆军力量的对比,没有反映美海空军的优势,提出“海空军优势必须在地面上得到补偿”,要求中朝向后退出1.2万平方公里。对这个无理要求,周恩来指示:坚决打掉它这个荒谬主张。乔冠华积极谋划应对之策,回敬对方:“我们承认你们的海空优势。但你们不要忘了,我们一军对三军就把你们从鸭绿江边赶到三八线,如果是三军对三军,早把你们赶下大海了,还谈什么?”美方代表理屈词穷,竟拍桌子叫嚷:“那就让炸弹、大炮和机关枪去辩论吧!”谈判陷入停顿。
从8月中旬到10月下旬,美军连续发动了夏、秋季局部攻势。志愿军给予有力回击。美军企图从战场上得到谈判桌上得不到的东西,结果没占到半点便宜。
10月25日,对方被迫回到谈判桌上,谈判地点由开城移至板门店。李克农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的对手是谈起来想打,打起来又想谈。”
军事分界线是双方谈判的重点。中朝方坚持以三八线为军事分界线。但美方拒不承认,因在五次战役之后,他们在东段三八线以北所占土地较之志愿军在西段三八线以南所占土地面积稍大。
这个问题不解决,下一步谈判便一直拖下去。李克农、乔冠华、邓华、解方一起研究,认为不能光从地图上看面积大小。志愿军在西段三八线以南地区人口多,物产丰富,且占有古都开城,较之东段三八线以北地区,美军占不到什么便宜。在征得朝鲜方面同意后,李克农向中央发报,建议调整原先以三八线为军事分界线的设想,以实际接触线为军事分界线。毛泽东、周恩来批准了这一建议。
在谈判复会后,中朝方适时提出了修正案。对方也作了相应让步,不再坚持“海空优势补偿”论,但要求中朝让出开城,理由是开城距汉城不远,威胁汉城的安全。中朝方坚决予以拒绝。乔冠华给出理由:“汉城离开城不远,威胁开城的安全,贵方是否必须把汉城交给我们?”对方无言以对,只好接受现实。
“动”“静”
1951年11月27日,双方达成了关于军事分界线的协议。中朝方大多数人乐观地认为,最主要的问题已得到解决,可望在年内达成停战协议。
乔冠华在代表团会议上阐述了不同的看法:最近范佛里特总部军法处长汉莱的声明是个信号,他竟诬蔑我方杀害战俘……李奇微虽支持汉莱的声明,但不敢让汉莱同记者见面。奇怪的是美国总统杜鲁门竟于汉莱声明的第二天,声称“中国军队杀害在朝鲜的美军俘虏,是一百多年来最野蛮的行为”。一个大国的总统,居然支持连国防部都否认的一个集团军军法处长的声明,这不是一般情况,似乎道出了美国决策集团有可能要在这个问题上做什么文章,我没有把握,但我提醒同志们研究这个问题。
以后事态的发展,证实了乔冠华的分析。美韩谈判代表抓住所谓“战俘问题”大做文章,给停战谈判设置重大阻碍。美韩代表问中朝代表对其提出的坚持“自愿遣返战俘”的新方案有何想法。中朝方指出:新方案换汤不换药,不予接受。于是,美韩方就宣布“休会”,谈判再次处于僵持状态。
1952年11月6日,艾森豪威尔当选美国总统,他力主早日结束朝鲜战争。1953年2月初,毛泽东、周恩来根据这一形势变化,分析美国有可能再次回到板门店谈判桌上来,于是电告李克农、乔冠华,要他们考虑“是否可以再给他(指美国)一个台阶下,是否由我方主动提出复会”的问题,并点名由乔冠华研究,提出建议。
乔冠华经过缜密分析,于2月19日复电毛泽东、周恩来,陈述自己的看法,结论是“一动不如一静,让现状拖下去,拖到美国愿意妥协并由他来采取行动为止。”
毛泽东、周恩来采纳乔冠华的意见。果然,3天后,“联合国军”新任总司令克拉克致函金日成和彭德怀,建议在板门店先就交换战俘问题进行谈判。
3月30日,周恩来代表中國政府发表《关于朝鲜停战谈判问题的声明》,建议在停战后立即遣返一切坚持遣返的战俘,而将其余的战俘转交中立国,并进行解释,以保证他们的遣返问题得到公正解决。这份声明表明,中朝方面已不再坚持“全部遣返”,而改为“解释遣返”,相当于一种“动员遣返”。
4月26日,中断了6个月18天的停战谈判,在板门店重启。6月8日,双方就战俘问题达成协议,签订了《中立国遣返委员会的职权范围》文件,朝鲜停战谈判显现曙光。
周恩来深夜打电话给李克农,慰问代表团全体成员,每个人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签字
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签字仪式在板门店举行。前一天,中朝代表团驻地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气氛当中。此时,李克农却满面凝重,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冷静地思考着,越思考越觉得事关重大。他通知立即开会,说李承晚集团从骨子里是反对这个停战协议的,现在是在中朝军队打击和美国人的安抚下,不得已接受停战。他会不会从中破坏?谁也不能担保。“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他们如果搞破坏,很可能在签字的时候搞一次使敌我双方不得不再打起来的挑衅行动,比如袭击双方司令官的任何一人,造成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大家都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李克农说,我们拒绝李承晚集团的人员进入板门店中立区有一定可行性,但不可能完全限制记者进入会场,这里有空子可钻。后来,想出应对的办法:双方司令员不亲自到现场签字,由双方首席代表签字后立即生效,然后向各自的司令官送签互换文本。
李克农的“送签”建议,立即得到北京的同意。令人意外的是,美方也爽快接受了这一提议。
7月27日上午10点,签字仪式在板门店新修建的大厅举行。南日、哈里逊分别在停战协定上签字。按照双方商定,双方首席代表的签字时间即作为停战协定签字时间。
当天下午1点,克拉克在汶山的帐篷里签上他的名字,他后来在回忆录中沮丧地写道:“我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在没有取得胜利的停战协定上签字的司令官。”
当晚10点,金日成于平壤首相府签字。
7月27日下午,彭德怀来到来凤庄。7月28日上午9点30分,在李克农、乔冠华等人的陪同下,彭德怀在《关于朝鲜军事停战的协定》和《关于停战的协定的临时补充协议》上签字。签完字后,他留下了一句名言:“西方侵略者几百年来只要在东方一个海岸上架起几尊大炮就可霸占一个国家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
作者单位:湖北鄂州市委办公室
编辑/王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