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霄扬 译
主持人语:收到年轻译者程霄扬寄来的格丽克一首题为《诗》的诗作,惊讶于这首诗在柔软微妙的情境中所营造的纯粹之美,因此特邀他多译了4 首,这些诗应该是汉语首译,均译自诗人2021 年出版的诗集《合作农场的冬季食谱》。 作为2020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格丽克的诗歌备受瞩目,国内已有她的两本诗集问世。相比她的前期作品,这些新发表的诗作表现出新奇的转变, 虽然诗人依旧是一个深刻感受生命的体验者和思考者,依旧站在自我的角度上敏锐而细腻地聚焦庸碌的日常生活场景和细节,以心理叙事的方式捕捉和提炼属于诗歌的那一部分,但她面对充满生命的悖论,表现得更为从容和淡定,甚至受到了东方哲思的启发去思索虚空。 她不是冷眼的旁观者,而是敏感的参与者,她具有刺穿事物表层的能力,总会潜游至事物的深处和内部,通过十分个人化的词语组合去嫁接意象,层层递进至一首首诗篇的生成。这些诗总会传达出一种辨识度很高的语调,这种语调让诗人的声音变得响亮而独特,哪怕她陷入无言的沉默。
1 旅行日记
我把我的护照遗落在了我们住过差不多一晚的旅馆
名字我不记得。 这是开始
下一个旅馆就不接待我了
好美的旅馆, 在橘子林里, 还有海景
你多么随性地接受了
我们本可以一起住的房间
紧接着, 你多么愉悦地站在阳台上
朝我扔纸包的巧克力。 下一天
你就继续了我们本可以一起的旅行
司阍提供给我一床旧毯子
白天, 我坐在厨房外。 晚上, 我把毯子
铺在橘林间。 日复一日, 除了天气不同
一段时间后, 员工们就可怜我了
杂工会给我从晚餐带来点食物
奇怪的土豆或是一点点羊肉。 偶尔有明信片寄来
正面, 光亮的地标或是艺术作品
有一次, 是一座雪盖的山。 差不多一个月后
来了一句附言: X 致以问候
我说一个月, 但我压根不清楚时间
那个杂工消失了。 有一个新的杂工, 然后又再一个, 我确信
不时地, 一个人会来到毯子上陪我
我爱死这些天了! 每天与它的前身一模一样
那儿有我们一起爬过的石阶
和吃过早饭的小镇。 远远地
我能望到我们曾游过泳的小海湾, 但再不能听到
孩子们互喊着对方的名字, 也再不能
听到你, 问我要不要一杯冷饮
而我总是会同意
当明信片戛然而止时, 我重读了旧的那些
我看见自己站在阳台下, 于倾盆的
纸包的吻中, 不相信你已抛下我
哀求你, 自然如此, 却是无言的——
那个司阍, 我发现, 已立于我侧
不要悲伤, 他说。 你已经独自启程
并非进入世界, 像你朋友那样, 而是进入自身与你的记忆
当它们褪去, 或许你就会拥有
那羡煞旁人的空无, 而其中
万事万物流淌着, 像是道德经里的空杯子——
万物即为变化, 他说, 而万物为依
同时万物都会回归, 但回归的不是
所离去的——
我们望着你离去。 走下石阶
然后隐入小镇。 我感到
某种真理被说出
尽管我宁愿自己把它讲述
但我更庆幸至少能有所耳闻
2护照的故事
它回来了, 但你没有回来
情况如下:
一天一个信封到了
上面印着一个欧洲小共和国的邮票
这个东西, 司阍神情隆重地递给了我
我尝试本着同样的精神打开它
里面是我的护照
那有我的脸, 或者说曾是我的脸的东西
在某时某刻, 深埋于过去
但我已和它分道扬镳了
那如此坚定的笑脸
充斥着我们一起旅行的所有回忆
和更多的携手旅行之梦——
我把它扔进大海
它一下就沉了
下落, 下落啊, 而我持续
盯着空荡荡的海水
整个期间, 司阍看着我
来吧, 他说, 挽着我的胳膊。 我们便开始
绕着湖散步, 这已然是我的日常习惯
我明白了, 他说, 你再也不愿
延续你往昔的生活
不愿意平移, 即是说, 在一条直线里以时间
所指示我们的那样, 只愿去(这里他指了指湖)
走环形, 而它又攀援于
坐落事物中心的静止
尽管我更愿去把它想成一面钟
这时他从口袋翻出
那只随身携带的硕大的手表。 你来试试, 他说
看着它, 辨认今天是周一还是周二
但你若看向握它的手, 你便会意识到我
不再年轻了, 我头发已花白
你也不会惊讶于
它曾是满头黑发, 因为你的想必也曾乌黑亮丽
还卷卷的, 我会这样说
这里陈述的同时, 我俩
正看着孩子们在浅湾玩耍
每副身躯都被橡胶做的管子围绕
红与蓝, 黄与绿
——彩虹的孩子跃入透明的湖中
我能听见时钟嘀嗒
大概是在指代时间的流逝
而实际上取代了它
你必须问问自己, 他说, 是否欺骗了自己
这里, 我是指去看表, 而不去看
握表的手。 我们驻足了一会, 凝视着湖面
各自想着心事
可难道哲人的生活不是
正如你说的那样, 我说。 重复研究同一课题
等待真理自行揭示
但你不再去做东西了呀, 他说, 而这是
哲人会去做的。 记得你还在写你称之为
旅行日记的东西时吗? 你曾把它念给我听
我记得里头记载了各种各样的故事
大都是爱情故事和关于失去的故事, 点缀着
梦幻般的细节, 如此这般, 不会发生在我们中的大多数身上
且仅靠听它们。 我感到我仿佛聆听着
我自己的经历, 但以更美的方式依存
比我自己能写的都美。 我感到
你在对我讲述或是在讲述我, 尽管我从未离开过你
它叫什么来着? 旅行日记, 你好像说过
尽管我常称之为拒斥死亡, 继厄内斯特·贝克尔①之后
你还给了我一个奇怪的名字, 我记得
“司阍,” 我说。 我称呼你为“司阍”
且在此之前, 你, 而这是, 我确信
一项虚构类作品的传统
1每年冬季来临时, 老人们进入
森林来收集苔藓, 它们长在
某些杜松子树的北面
工作缓慢, 要多日累积, 尽管这些
日子也短, 因为日照在衰退
而当包裹都被装满时, 他们吃力地
踏上归途, 苔藓实在是太重了
妻子们发酵这些苔藓, 一项耗时工程
尤其是对这么老的人来说
他们在另一个世纪出生
但他们富有耐心, 这些老翁和老媪
此般, 你我都难以想象
而当苔藓风干, 与野芥菜和粗粝的药草一起
夹进两片长面包中, 然后像法式三明治一样称重
之后就做成了: “冬日美味三明治”
它叫是这么叫, 但没人说过
它好吃, 而你吃它
只因别无他选, 像是沙漠里的无酵饼, 我们的
父母称之为困苦饼——某些年里
一位老人不会从林间踏返, 他的妻子便会需要
一种崭新的生活, 当个护士助理, 或是去监督
干重活的年轻人, 抑或是在
露天集市兜售三明治, 雪花纷飞, 而三明治包在
蜡纸里——书中只记载了
冬季的食谱, 当营生艰辛, 春天时
任何人都能做出佳肴
2苔藓中, 最美的部分
留给了盆栽, 为此
还专门腾出来了一个小房间
尽管很少有人算得上对此有天赋
即使有的话, 一个漫长的学徒期
也必不可少, 因规矩杂而繁复
明亮的光打在修剪中的样品上
从不做成动物形状, 这会引人皱眉
只做成那些
物种自然生长出的形状——我们这些看客
有时会挑选容器, 我选的
是一个瓷碗, 我祖母给我的
身旁的风刮得烈了
灯光照耀, 我的朋友
放下了修剪树木的剪子
树好美啊, 我看来
也许尚未完成, 但依然好美, 苔藓
悬丝于根系——我不被
允许修剪它, 但我把碗捧在手里
一棵松树凛冽于劲风
像一个人弥留在世间
3如我所言, 此般工作艰辛——
不仅仅是照顾那些小树
更是要去照顾我们自己
按时吃饭, 打扫公共区域——
但树仍是一切啊
因此, 一棵树死掉时, 我们多么悲伤
而它们的的确确会死掉, 不仅因从
自然界中剥离, 也因万物终将死去
我最在意那些失去叶子的树
落叶堆在苔藓与石砾上——
这些树是微缩的景观, 我说过
可死亡从不是什么微观之物
影子流变于积雪
脚步声忽远忽近
枯叶凋落于石上
无风愿去吹动它
4黑暗仿佛永远不会消散
随即, 我明白我早该料到
此乃十二月, 黑暗之月
清晨。 我从房间
走向植物园; 出于明显的原因
我们不被鼓励单独行动
但总会有特例吧——我看见
植物园的光芒透过雪幕
树上已挂满了小灯
记得我曾认定它们
很远也能被看见, 而不是我们走了, 主要是啊
那么远——万物止于原地
厨房里, 三明治已被包好, 待送入市集
我朋友曾操办这项工作
“胡丽松丽”, 我们的老师这样叫她
施与照料的人。 我记得
看着她: 门内
卡片上用汉字写下的步骤
译为“不变的事物于不变的秩序中”
而下方: 我们已将它们剥离根源
现在它们得依靠我们了
那些美丽的如金岁月, 人之将死
却还能不经意间加入与陌生人谈话的日子
不经意却又刻意, 于是印象中的世界
仍在塑造改变着你
城市焕发荣光, 人少的夏季
却因人少, 万物尽以更缓慢的形式问世——
时装店, 餐馆, 装了雨棚的小酒行
睡在门廊里的猫咪
凉爽, 在阴翳间, 于是我想
我多期待再像这样睡一次啊, 再让我的脑中
了无思绪。 接下来我们会去吃意式章鱼和火焰芝士
服务生将牛至叶切碎到装油的小碟里——
什么来着, 六点钟了? 那我们离开时还天色尚早
而万物以其原本的样子面世
而你钻进了车内——
你接下来去哪儿啦, 在那些日子之后
那里尽管噤声, 你却不再迷失?
哎呀, 就和我想的一样
小径
近乎堙灭——
我们已迁过
第一阶段而入第二阶段
过梦境而入命题
看呐——
这是分界线
近似于
我们言语产生处的线
月光涌出
雪上的阴影
由松树投落
跟站起身说再见吧
我妹妹说到。 我俩正坐在休息室外
我们最喜欢的长椅上, 品尝着
一杯去冰的金酒
看起来就像水, 所以护士们
经过时朝你笑着
高兴你在补充水分
休息室内, 晚期病人们
在一个标语下看着电视, 标语写着
欢迎来到开心时光
要是你无法阅读, 我妹妹说到
你还能开心吗?
我们在悠悠的老时光中变老
万事平安喜乐, 如护士们所说
尽管你能发觉
雪花开始落了
也不完全在落, 更像在交织, 从一边到另一边
划过天际——
我们到家了, 妈妈说
此前, 我们在珀西阿姨家
而, 此间, 在车里, 庞蒂亚克
从休利特开往伍德米尔
你们这些小朋友, 妈妈说, 要尽可能
多睡觉。 光
在树上闪耀:
那些是星星, 妈妈说
然后我就在床上了。 星星怎么会挂在那里
而那里却没有树呢?
在天花板上啊, 笨蛋, 那是它们的所在
我必须承认
我在路上走得非常累——
非常累——我把我的帽子放在雪堤上
尽管如此, 我还是不够轻盈
我的身体于我是负担
一路上, 都是
沿途死去的事物——
隆起的雪块
那是它们——
风吹了。 夜晚, 我看见
松树的影子, 月
是那样明亮
每过约一个小时, 我的友人就转身对我挥手
或者说我感觉她这么做了, 尽管
黑暗朦胧了她
即便如此, 她的存在维续着我
你们中有人会明白我的意思
注释:①厄内斯特·贝克尔(Ernest Becker) 是美国文化人类学家, 也是1974年普利策奖获奖作品《拒斥死亡》 的作者。
日与夜轮转时
手拉着手就像一个男孩和女孩
仅仅在托盘里吃浆果时停下
上面画着鸟儿的图案。
他们爬上冰封雪盖的高山
然后飞走了。 但你和我呀
才不这么做——
我们爬着同一座山
我唤起一阵风来托着我们
但适得其反
你把脑袋埋住, 为了
不看向尽头——
下落下落下落下落啊
是风裹挟着我们
我想去安慰你
但言语可不是答案
我以母亲唱给我的方式唱歌
给你听——
你双眼紧闭。 我们掠过
一开始见到的那对
男孩和女孩
他们此时正站在木桥上
我瞥见他们的房子在后面
你们落得太快了啊
他们朝我们喊着
但不巧啊
风儿充满了我们的
耳朵
那才是我们听到的——
于是我们简单地坠着——
于是世界飞掠而过
所有的世界, 每一个比前一个
愈发美丽
我碰触你的脸颊来守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