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林怡
《浙江日报》全媒体深度报道部
人物名片:陈晓薇,1947年生,1969年插队落户黑龙江,1979 年进入浙江日报社工作,1982 年由组织选派到复旦大学新闻系进修两年。历任《浙江日报》农村部记者和编辑、经济专刊部副主任、工交经济部主任、《新闻实践》杂志总编辑、《家庭教育导报》总编辑等职。作品一次获全国好新闻奖、两次获中国新闻奖三等奖,并多次获浙江省好新闻一等奖,两篇论文在浙江省新闻学术论文评选中分获优秀论文奖和一等奖。
周林怡:陈老师您好。作为入职报社不久的新员工,很荣幸采访您。首先想问一下,您是如何走上新闻道路的?
陈晓薇:我是1966届高中毕业生。当年从杭一中毕业,准备报考大学,一心想进复旦大学新闻系,向往成为一名记者。是“文革”的风暴把我推进了“老三届支边”的行列。此后“上山下乡”十年蹉跎,先是在北大荒待了4 年,开过拖拉机,干过农活,后成为东北某工厂“七·二一”大学(“文革”期间特定的教育组织)的一名初等数学老师,在那里又工作了6年,这一辈子似乎与新闻无缘了。1978年,我参加了杭州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唐宋专业研究生考试的复试,最后虽未被录取,却因他们的推荐进了《浙江日报》。这样,我进报社的时候已经32周岁了,而且是新闻白丁。
周林怡:能描述一下您在报社的工作状态吗?
陈晓薇:初进报社时,在农村部工作。部里推出农村经济政策改革大讨论,并编印了《农村生产责任制50问》小册子。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些小册子打包寄发。我们不光是写报道,还要服务受众。这个理念始终影响着我,后来我编的“科技兴农”专栏,开了一个“韦侬信箱”,有人解读出它的寓意就是为你(“为侬”)。我还记得,当时会收到一麻袋一麻袋的读者来信。这些来信也成为我们报道的线索,慢慢形成了编读良性互动。我编了5 年“浙江一县”专栏,后来辑成《新县志》一书,还被收入新闻教材。乃至后来编专刊、编月刊、编一张小报,都给我带来愉快——学习的愉快、被读者理解的愉快、努力后有所收获的愉快。
周林怡:您进入报社后,采、编了许多好作品,也多次获全国和浙江省好新闻奖,其中1981 年发表的《并非鱼草之争》还是《浙江日报》历史上获全国好新闻奖的第一篇作品。能和我们分享一下这些好作品的诞生过程吗?
陈晓薇:当时我参加省农业厅举办的一个研讨会,在德清坐船进行实地考察时,螺旋桨意外地被水草缠住了。我很疑惑,德清这个水乡,自古行船便利,现今为何水草多到连船都开不动了?这里有文章。我便打电话回报社,请我的师傅周守瑾来。原来,“杭嘉湖”素有“桑基鱼塘”的种养模式——塘基种桑、桑叶喂蚕、蚕沙养鱼、鱼粪肥塘、塘泥壅桑。现在因扩大养蚕规模,原本也吃桑叶的湖羊被“赶下了水”——只得吃草。水草种多了,占据水面,又影响了鱼的生存。所以看似鱼草之争,其实并非鱼草之争。调查清楚了,问题的实质也找到了,稿件的主题也凸显了。那个时候提生态问题,我们是比较早的,周老师做的标题也妙。我也从那时开始注意标题的提炼。好题半篇文呢!
我在农村部写的稿子,还有两篇自己印象比较深,分别是《土壤已患“时代病”不能忽视有机肥》和《“肥料问题”种种》,先后发表在《浙江日报》和《浙江科技报》,同时获省好新闻一等奖。这本是一篇受命采访稿。因土壤专家朱祖祥提出了肥料问题,省领导要求浙报报道。我深入采访,据所获材料写出《“肥料问题”种种》,但因没有突出朱祖祥之见,按领导要求改写成对朱祖祥的专访,取标题《土壤已患“时代病”不能忽视有机肥》发表于《浙江日报》。农村部领导认为原稿《“肥料问题”种种》有颇多探讨价值,让我择其他媒体发表,我就选了《浙江科技报》。这样就有了两个一等奖。
《并非鱼草之争》发表的第二年,1982年,35岁的我被报社选派到复旦大学新闻系进修两年。跨进复旦大门时,我有些感慨,想起19 岁时我的“复旦新闻系”梦,想起十年东北知青生活,想起3 年前走进报社大门,想起那么多老师教我写稿子……我和新闻,还是有缘。
在复旦,王中先生教我们《新闻学》,陈韵昭先生海外归来开了《传播学》新课。在复旦的学习,为我以后的新闻生涯奠基。
周林怡:您担任过多个部门的负责人,都做出了一些有影响力的报道,得之于什么呢?
陈晓薇:策划,是对报道题材的深入剖析和挖掘,是让新闻更有效传播的能力。一个编辑的业务素养,要看他如何提升自己的搜索力、策划力、整合力、执行力。
1994 年国庆经济专刊部推出4 个主题专版——《10·1 叙旧道新》。它们是:“新牌子·老牌子”“新衣裳·旧衣裳”“新票子·老票子”“新饭碗·老饭碗”。在策划这些版面时,希望是对传统的国庆成就报道,从形式到内容都来一次创新,为此一直追寻到十几年前拍下的老照片,还搜集并细细粘贴了当年用过的票证。读这4个专版,人们感到既亲切又深刻,既贴近又悠远,既细微又巨大。一位老同志评论说:“具有一种时代的穿透力和历史的纵深感。”《新闻实践》杂志的同志也来约稿,并在该刊“报纸新景”栏目下发表了题为《发掘爱国主义教育的瑰宝——喜读〈浙江日报〉四个〈叙旧道新〉专版》的评论文章。这组系列报道获得了当年省好新闻二等奖。
策划自然不是异想天开,好点子也不会凭空而来。有效策划所要求的准确定位和周密计划,其实是一种对宏观的把握。要善于宏观把握和宏观思维,就得吃透“上下两头”。
“转变增长方式,提高经济素质”主题报道,是1995 年《浙江日报》五大战役报道之一。编委会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工交经济部。我们决定采用对比报道的方式。既然是对比,就会有批评。批评报道是比较难搞的,但搞得好,会有较大震撼力。据当时的产业结构,我们做了丝绸、服装、冰箱行业的3组对比报道。第一组:《昔日“摇钱树”,今成“苦菜花”,莫道花皆落,犹有“报春枝”——我省丝绸业起落引出的思考》。第二组:《宁波服装问鼎名牌走俏市场,杭温衣衫隐姓埋名怎拓江山——我省服装业进退带来的启示》。第三组:《百家凋落,千金尽付东流水;两强崛起,十分天下有其一——我省冰箱业成败留下的反省》。由于这3 组对比报道是在充分吃透“两头”的条件下产生的,材料典型,对比鲜明,而且每组配发了几百字的“编辑点评”,当年6 月20、23、24 日3 天接连刊发后,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全省引起广泛讨论。当时分管工业的副省长还批示有关部门将这3 组报道印发全省各地学习。《人民日报》在“舆情综述”和“新闻分析”栏目中介绍、引用了这3 组报道。中宣部新闻局新闻阅评小组也注意到这3 组报道,在《新闻舆论动向》中予以好评。这3 组报道中的第一组还获得了当年省好新闻一等奖。
任《新闻实践》杂志总编后,对杂志进行了改版,将其定位为“传播媒体新闻的媒体”,“有用”仍是我们编发稿件的一条标准。当时,我们收到《杭州日报》一名编辑的文章《证券报道的引导作用和对记者的素质要求》,从中获得一个新的信息:有关方面要规范证券报道,股评人将持证上岗。与证券报道正走向全媒体化的趋势联系起来看,我们觉得有必要抓住时机召开一次证券报道专题研讨会。于是,编辑部邀请了上海资深股评家贺宛男、当时发行量很大的《大江南证券》报主编沙柳、《新闻记者》杂志总编辑魏永征等著名人士以及浙江电台、浙江电视台、《经济生活报》的证券节目主持人,还有上市公司老总、券商代表、普通股民等进行深入研讨,在此基础上,整理发表了证券报道研讨会综述《引导理性投资,促进规范发展》以及贺宛男题为《试论证券新闻的内容和特点》的高水准论文,提供了不少高质量的新信息。在股评人持证上岗规定出台前,对证券报道进行如此集中的专题研讨,在全国尚属首家,因此引起省内外新闻界同仁的广泛关注。
周林怡:您曾经把媒体人比喻为“永远的淘金者”,这是出于怎样的思考?
陈晓薇:好新闻是“淘”来的。“淘金”的过程中,你要做很多调查,调查研究是记者的基本功。我写的稿子不多,但是我的稿子获奖率比较高,为什么?就是因为我有时间去调查,去沙里淘金。我是编辑,没有写稿数量的压力,可以慢慢探索和打磨。尤其是写科技新闻,要想通俗易懂,着实得下功夫。浙江大学图书馆老馆长游修龄先生的一句评语:“看你的稿子,内行觉得你不外行,外行觉得你是个内行。”,这也成为我的写稿标准,包括立题的准确、细节的生动,乃至语言的简洁。语言是记者的工具,我们得细细打磨它,新闻的语言尤其要求简洁。我们要在采访对象向我们表达的专业化、抽象、冗赘叙述中,找到那些能产生“一语中的”效果的语句,这也是一种“淘”。
周林怡:您刚才介绍了当记者该如何“淘金”,那么当编辑呢?
陈晓薇:编辑也得“淘”,首先要识“金”。《浙江日报》记者周少华在自己的一篇作品获中国新闻奖后,在1994年第4期《新闻实践》杂志上写了篇题为《失而复得的“珍珠”》的体会文章,文中说,他所写的《义乌造纸厂扭亏无望被依法终止》的消息发表后,一开始觉得自己已完成报道任务,“后来,陈晓薇看到消息后,对终止义乌造纸厂前后的决策过程、方案选择、观念交锋和决策思想逐步发展成熟等幕后新闻很有兴趣,认为这一题材很有典型性和指导性,建议再写一篇带有思辨性的报道。”周少华后来写出了《一家国有企业的“安乐死”》。我编发了此稿,并将标题改为《市场不相信眼泪》。这篇作品后来获省好新闻一等奖、中国新闻奖三等奖。这对周少华来说是“珍珠”失而复得,于我来说,所获启示是:要做一个好编辑,就得不断提高自己识“金”的能力。
其二,要练就“披沙拣金”的功夫。我喜欢一版“倒头条”的位置。要上得“倒头条”,唯有“精编”。“高科技农业的曙光”和“热销产品追踪”两组稿件,每篇都发表在一版“倒头条”位置。记得曾将“热销产品追踪”中首篇原题为《(引题)小方巾闯荡国际大市场(主题)“兰毛”“三快”促销疲中不软效益大增》的约1800 字稿件,压缩到了670 字。原稿中写到的背景材料,经提炼,作为引题,既节省了篇幅,又凸现其新闻价值。标题也改为《“三快”破门》。以后,我又连续编了5 篇,几乎都是从2000 字左右的长稿中精编出来的,标题也都一式4 个字∶《“个性”取胜》《品牌拓巿》《“兼取”则优》《“脉”准“招”高》等等,篇篇都在700字左右。这组稿件刊出后,报社内外广泛给予好评。中宣部阅评小组的评论是“这一组报道,短小精悍,给人印象深刻,对大多数产品销路不好的企业有鼓舞信心和借鉴作用”。新华通讯社主办的《中国记者》杂志也专门组写了题为《从一篇甲级稿看精编精改》的文章,以《“脉”准“招”高》一文的编辑过程为例,具体介绍了经验。精编精改,就是编辑的又一项“淘金”本领。
周林怡:感觉您虽离开工作岗位多年,仍很“潮”,是新闻职业的赋能?
陈晓薇:我进入报社,赶上了好时候。一个是改革开放,一个就是互联网行业的发展。我1997 年在新闻研究所工作,所里有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所以我很早就获得上网的机会。因为上网了,《新闻实践》月刊可以报道即时新闻、全国乃至世界新闻。也因为上网,《家庭教育导报》创立之初即产生了“国际影响”。
浙报集团在科技创新方面一直是先行者。当年,集团自主开发采编系统,开发8531公共信息平台,创办浙江在线新闻网站,构建历史报刊数据库系统,以及推出浙江手机报、开展网络视频直播等等,都是全国领先的。现在,现代信息技术是推动传媒变革的核心力量,能够决定媒体未来的发展方向。我也关注到,浙报在积极推动“数字报业”发展,同时还培养了一大批传媒科技人才,有一套系统的报业科技创新推进机制。
在这样的环境工作、生活多年,自是养“潮”了。
周林怡:如果让您回望在浙报几十年的工作历程,您觉得收获最大的还有哪些方面?
陈晓薇:我在回忆过往时,首先想到的一定是浙报这个平台。迈进浙报大门,从一个新闻白丁成长为一名高级编辑,离不开报社领导、前辈的栽培。这也就是我想讲的浙报的另一个基因——重视采编队伍的建设。
我最初的新闻学步,是在吴尧民总编,杜加星组长,徐树范副组长,张金庄、周守瑾、解世范等各位老师的教导扶助下开始的。还有我后来的部主任钱吉寿,他手下精兵强将多,当时我是农村部唯一的女同志,又是新手,他在写稿、发稿方面给予我很大的支持和鼓励。当我患癌症后,童炽昌总编根据我的身体情况,仍委以重任,让我负责经济周刊部的组建,令我十分感动。还有江坪总编,当年他重视女干部的培养,一次任用4 名女性正、副主任,我是其中之一。1997年报社机构调整,当时拟安排我去总编办。江坪时任省记协主席,经他协调,最后委派我担任《新闻实践》杂志总编辑。
浙报一直重视采编队伍的建设。解放初期创办新闻学校,速成了一批新创办的《浙江日报》的骨干;改革开放初年,又与杭州大学一起创办杭大中文系新闻专修班。这个班,出了不下10位总编、副总编,浙报就有6位;以后,1984年通过公开招聘,又延揽一批社会青年才俊。他们经报社培养,走上报社和社会的重要岗位;更从历届高校毕业生中精选人才,有些并非新闻专业的也择优录用。我也得以与他们共事,激励成就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