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浪漫主义者

毛嘉亦

【摘要】《丑行或浪漫》的独特性在于塑造了一个新颖的女性形象刘蜜蜡，她是在痛苦与折磨中成长起的灵肉双修的“爱神”，是作者张炜所塑造的“理想女神”。这一形象身上蕴含着张炜对理性原欲的思考，并借此将情欲浪漫的面纱掀起，直指欲望泛滥所导致的异化的人性与世界，揭露人们日渐分裂的精神病症，反思被时代同化的病态爱情。另外，张炜的理想主义情结促成其对“女性乌托邦”的想象，但男性意识干扰着作家的判断，浪漫逐渐陷落。

【关键词】张炜；《丑行或浪漫》；情欲；女性乌托邦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6-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6.001

“他纠结于苦难与自由、洁净与污浊、背叛与宽恕等等主题形态，采用浪漫主义的主观抒情手法，表现出了对一种以回归自然和内心生活为特征的伦理化、道德化的生存形态的迷恋和向往”。[1]351-352《丑行或浪漫》同样基于如此立场而诞生，不同的是张炜采用了一个新视角来切入对现实的剖析与理想的展望，“寻爱”是小说的关键词，通过女主人公刘蜜蜡为爱奔走、与苦难的博弈的核心情节展现作家的“浪漫主义”。在那个特殊年代里，人们被欲望操控，而蜜蜡是张炜所塑造的“理想女性”，爱是她行走于世的有力武器，最终获得灵肉救赎。她是张炜为治愈受原欲主宰的异化世界的一剂良药，也是其“女性乌托邦”想象的实践对象。

一、为爱奔走：一场灵与肉的救赎

“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寻求没有性关系的爱，而现代人则寻求没有爱的性关系。”[2]38在一个趋于动物的放纵肉欲的时代里，性关系是虚伪的，爱情则是充满怀疑与焦虑的。张炜深感冷漠荒唐的人际关系对感情的损耗，他提出“融入野地”的价值立场，呼唤人性本真的原始爱力。刘蜜蜡身上凝结着张炜对纯粹的爱的想象。小说中设计了两次追爱，在对爱与自由不懈追求中，她获得灵与肉的救赎。

（一）奔向雷丁：重整灵魂，实现内心自洽

雷丁是刚派到村子里的教师，他个头瘦小、其貌不扬。但就是这样一个外表平庸、出身不好的“鸡胸矮子”身上却散发着人性光辉与生命热力。他积极动员适龄孩子入学，在那片山崖上与学生们读宝书、写作文，举办运动会、歌咏会……在雷丁的引导下，刘蜜蜡作为人的主体意识逐渐成形，其标志性事件便是关于“大写家”的讨论，这为刘蜜蜡心中种下了理想的种子，对雷丁的崇拜与感激构成了爱的雏形。然而，少女刹那间就被拉进名为“苦难”的漩涡：雷丁被诬陷猥亵儿童，不堪受辱而逃离；而刘蜜蜡被小油矬看上后被“拐骗”到了下村，遭受了性虐待、软禁的折辱……名为“寻找雷丁”的追爱之旅也拉开帷幕，尽管以“爱”为名具有浓郁的情欲色彩，但归根到底，这份爱是基于崇敬、仰慕等较为严肃的情感构成。文中有一细节值得深思：蜜蜡在外不像她独处时的自白那般将雷丁称为爱人，将奔走称为“小媳妇千里寻夫”，而是以投奔亲戚、寻找哥哥带过。张扬与含蓄的两种具有鲜明差异的表述方式实际上也是作者在暗示着一种“神圣的爱”的发生，即巴塔耶所论：“从个体的爱出发并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它扩展了总是在拥抱之中进行的对另一个人的追寻。它扩展了这种追寻并最终赋予它我所展示的深刻意义……爱人化作他想象中的自己，一种屈从于奴性世界状况的存在。”[3]143蜜蜡对雷丁的崇敬、仰慕促使她在绝境之中追寻那份温暖，也是在她理念认知范围中最理想的自己。第一次“寻爱”与其说是重寻初恋的冒险，不如说是一场精神之旅。雷丁的“存在就是一个幌子，一个引导性的符号”，雷丁之死固然对她造成了沉重打击，但却催化了其内在现实与理想的结合，對雷丁之爱化作纯净坚毅的心灵力量，她将自己重新捡拾，女性主体意识趋于成熟，实现内心的自洽。

（二）奔向铜娃：审视丑恶，实现灵肉结合

铜娃是刘蜜蜡在以肉欲温暖“孬人”的过程中意外结识的，铜娃因父亲“有罪”而落难农村，他自尊又自卑，充满了孤独感，“自然女神”的出现给予了他灵与肉的温暖，而蜜蜡也在交欢中产生了别样情愫。好景不长，蜜蜡再次被抓回下村，受到以“大河马”伍爷为首的丑恶力量的非人折磨：关押提审、辩论会上被打屁股、“害困儿法”等。误杀伍定根促成了蜜蜡的第二次“奔跑”，一方面是被迫逃命；另一方面则延续了身为“自然之母”的爱与自由的追求。铜娃是蜜蜡“寻爱”的第二站，她的执着来源于性的本能，即原欲。在爱欲的驱动下，来到偌大的城市闯荡。城市文明下人性的恶对比落后的农村有过之无不及：一对年轻夫妇暴力赶走在梁局长家做活苟生的她；画家以艺术创作对她进行性侵犯…… “面对着这个大地自然之母的丰硕女子，人们没有爱，没有善，只是原始的欲望，只有伤害，只是虐待，给她身上，给她心灵上留下一道道伤疤。”[4]193-194然而，在与铜娃重逢后，情况也并不如意。城市中的赵一伦（铜娃）早已被现代文明阉割，成了妻子口中仕途窝囊、薪金可怜，性能力退化的浮肿男人。“对爱的完全正常状态依赖于两种趋势的结合，可将这两种趋向区分为‘情感的和‘肉体的”[5]136，在与金梨花的婚姻中，二者的结合明显是失败的，而蜜蜡的出现使他重新燃起原始的生命力，她像“春天的瓜果”，周身弥漫着家乡的气息，这种莫名的吸引遵守的是爱的本能，是屏蔽现代文明下的向自然本性的回归。蜜蜡用二十余年的时间坚定地追求中理想的两性之爱，以看似愚钝的苦寻对抗四处弥漫的“丑行”，她在奔跑中完成自我救赎，并在浪漫的爱情追逐中无怨无悔地温暖着冷漠的人间，布施着象征着真善美的“南瓜饼”，成为“爱之永驻的理想肉身”。

二、原欲作祟的时代

张炜对于原欲的关注与反思是其文学创作的隐形进程，原欲作为一种兼具破坏性与创造性的成分出现，其中浓缩了对整个时代与社会的考察与批判，正如陈思和所说：“张炜对现代性的质疑态度和对生态环境的关注，以及对民间藏污纳垢审美精神的融会贯通，都引导了他倾向于对恶魔性因素这一精神领域的发掘和表现。”[6]62-71小说《丑行或浪漫》通过原欲的越轨上演了一出出充满情欲暴力的盛宴，性是所有欲望集合的核心，从农村到城市，这种原始的性本能始终贯穿全文，推动故事发展的同时，也成为洞察人类精神病症的窗口。

原欲是“爱的本能”，它并不一定会引导人们走向悲剧，但当以原欲为基底与世俗文明相结合，衍生出占有欲、征服欲、控制欲、窥探欲等其他欲望时，性爱的欢愉便被消解了。在《食人番家事》中交代了下村老獾一家的罪恶史，他们骨血里残暴嗜血的基因注定了是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男权主义。小油矬的的第一任妻室甚至不曾有过姓名，文中仅用“女民兵”“物件”“骚娃”和“杂种”来指代。之后小油矬看中了蜜蜡好生养的身体，用诡计与威胁将她弄回了家，暴力占有了蜜蜡，一连七天对着她年轻丰腴的肉体发泄着性欲。小油矬原欲的释放尚且遵从一定的“文明的”性道德，即埃伦费尔的“一夫一妻制”观念，他的罪恶在于极端的大男子主义，蔑视女性人权；而下村的“土皇帝”伍定根伍爷的原欲变态不仅仅是男权思维导致，更多的是对权欲的贪念，他通过专治暴力将下村每个人的命运狠狠拿捏，任何人不能违背他的权威，他身上所散发的野蛮、荒淫和残忍的性欲气息是他对权力疯狂的占有欲的一个侧面，他不允许小油矬独自拥有刘蜜蜡这样娇美的“大水娃”，逼迫小油矬主动献上自己的娇妻，伍爷身上变态的性心理体现到了极致，他所统领的下村中人有好孬之分，全凭他的恶趣味主宰，下村已成为一处弥漫着性欲与暴力气息的恶魔场域，权力者们发泄着动物般的兽欲，平民百姓们或唯唯诺诺承受着暴力剥削，或人性异化成为恶魔的帮凶。张炜集中笔力通过性暴力对女性身心的消极影响，甚至是构成生命的威胁的求实书写，深刻体现了在原欲意识参与下象征着人性恶的生命力的病毒性蔓延，同时也揭露了构成原欲泛滥变态的时代症痛，为我们重寻生命本真，疗愈欲望至上的社会浮躁病提供反思的路径。

另外，现代都市中的“心理性阳痿”现象是张炜对原欲思索的另一种极端。所谓“心理性阳痿”是弗洛伊德在《爱情心理学》中提出的一个名词，主要体现在婚姻关系中，是“特定心理情结的抑制性影响问题。在《南瓜饼》中，婚后的赵一伦与金梨花之间就产生了性爱衰退现象，婚姻中关系中，人的原欲被压抑主要由两个因素导致，一是现实中的挫折；二是最初性对象的吸引力。显然，张炜更强调现代文明下现实挫折对人性的阉割，尤其一个成年男性在城市中打拼事业与兼顾家庭的压力极大，性欲在多重心理因素的作用下衰退，甚至是缺失。而初恋情人蜜蜡作为唤醒性本能的理想肉身出现，寄予了张炜对乌托邦理想的一种设想，也是作者对原欲理性的思考，即在追求与探索原欲本体的过程中，提出理想健康的性关系的基础模态。

三、女性乌托邦想象的价值与限度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女性思想逐渐解脱旧的枷锁，性别主体意识基本苏醒，大量作家开始关注到女性的生存状况，反映女性的心理与思想意志。不仅有以王安忆、张抗抗、陈染等女性文学的坚定践行者，更有不少男性作家主动将女性作为书写核心，表现女性的人格魅力，反思女性悲剧命运的成因。张炜同样为女性发声，他对社会细微处的感知力是敏锐的，在转型期中国新旧伦理道德交锋、意识形态现代化发展的趋势下，他将对人性伦理的考察经验与时代反思呈现在文字中，主动开掘女性意识。

《丑行或浪漫》是张炜首次以女性的情爱史为主体来创作的长篇小说，是他构建女性乌托邦的一次大胆尝试，而女主人公刘蜜蜡则是他文学观念中理想女性的样本，她将女性从边缘位置拉回群体的中心，在她眼中没有性别优劣、贵贱有序的概念，只有明确的目标和热烈的爱，并通过坚定不移地为爱奔走，一步步实现着自我救赎与自我价值。刘蜜蜡身上凝結了独属于女性的魅力特质，是那个令人绝望的年代里有着坚定的自我信念的“爱神”。小说中所构建的女性乌托邦是反对暴力权威，无论是下村还是城市中的种种恶相实际上都代表了一种蔑视人权、歧视女性的心理场，尤其在男性世界中泛滥着对女性的占有欲、征服欲，这是与女性乌托邦相对立的文明。但张炜仍从人性本真出发，挖掘与之抵抗的来自同样底层受压迫的人们的心灵力量，如在蜜蜡流浪过程中收留她的老婆婆、看瓜的老头；在城市漂泊中相识的园角男人、卖薯女人等，在与底层群体的亲密关系中获得了尊重与帮助，她反抗男性压迫、追寻自由与爱的过程虽然并不顺遂，但也不是令人绝望，这些温情为构建其理想的女性乌托邦创造了可能性。在这个女性乌托邦中，女性拥有选择的权力，她们主宰自己的心灵与肉体，并收获真挚的爱与欢乐。张炜所构建的女性乌托邦没有具体的场域指代，而是从野性自然中衍生的理想精神国度。《丑行或浪漫》的可贵之处在于，张炜身为男性作家能够主动聆听女性的声音，同时并不停留在表面的叙述，而是提供了深层精神旨归与价值取向的思考维度。然而，由于男女性别差异，张炜对“女性理想”的想象中不可避免地遗留着男性意识。因此，其对女性乌托邦的书写是怀疑的，不能否定蜜蜡是一个“理想女性”的形象，但张炜为她选择的“女性理想”之路是合理的吗？

自古以来，男性就占据着社会话语权，这种男性思维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男性作家考察与塑造女性的价值标准，尽管社会历史更迭至今，男性作家也无法全然摆脱性别立场去思考女性价值，他们难以超越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与性别观念。张炜在《文学中的女性》强调了男性主导的“两性关系”，但他着重强调了女性对男性的辅助性作用，他鄙夷失去女性特质的女性，“那些只有勉强的性别意义的女性，而没有集中女性本质特征的人，是不会去温柔我们的历史的”[7]。显而易见，男权思维深深影响着张炜的文学世界，其“女性乌托邦世界”也是在男性意识干预下建成的。我们不能否认刘蜜蜡身上既有传统女性善良勤劳的精神品质，也有着强烈的个性特质。但又不难发现，男性角色对她的行动轨迹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异性之爱始终是她追求的首要目标，她寄希望于依附爱人。就连故事的最后，张炜再次将本该自由开放的女性乌托邦世界缩小到了“婚姻”“家庭”的框架中，这是他为女性找到的“理想归宿”，同时又成为约束“理想女性”的另一处牢笼。张炜对“女性乌托邦”的构想源于他作为男性的女性期待，作家的习惯经验限制了他对女性的思考，他不愿明确承认女性的多种可能性，于是故事在蜜蜡回归家庭后戛然而止，但笔者相信蜜蜡的理想道路绝不会止步于此。

四、结语

我们必须承认张炜在《丑行或浪漫》中的刘蜜蜡这一女性形象的塑造与对女性境遇的思考是极具挑战性的。作为一位男性作家，他对女性心理细节的捕捉是敏锐细腻的，通过上演一出女性寻爱“大戏”，既抨击了落后思想对女性身心的戕害，又赞颂了温暖热烈的女性力量。“自然女神”刘蜜蜡是张炜为疗救异化着的世界而交出的答卷，也是关怀女性主体、为女性发声的主动尝试。在一定程度上，张炜积极肯定了女性的主体价值，她们有选择人生的权利，有明确的生命意志。但男权思想局限了张炜对女性的想象，女性仍未逃出为男性献身的套路，于是浪漫不免落了俗套。蜜蜡生命的浪漫之旅仍是未完成式，笔者相信那个向往爱与自由，充满热情与活力的“自然女神”，还会在野地里奔跑，书写着自然的秘史……

参考文献：

[1]王爱松.当代作家的文化立场与叙事艺术[A].亓凤珍，张期鹏．张炜研究资料长编（1956-2017）[C].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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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乔治·巴塔耶.色情史[M].刘晖译.北京：商务出版社，2003.

[4]陈晓明.在平淡无奇中坚韧地存在[J].长城，2003， （03）.

[5]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爱情心理学[M].车文博等译. 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

[6]陈思和.欲望：时代与人性的另一面——试论张炜小说中的恶魔性因素[J].文学评论，2002，（06）.

[7]张炜.文学中的女性[N].河北日报，201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