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希腊古典文学中的雅典僭主形象

2023-08-07 22:05艾睿龙
今古文创 2023年26期
关键词:雅典古希腊文学

【摘要】雅典的制度成就是希腊古典时代的一颗璀璨明珠。僭主制度作为古希腊制度之一,在整个古典时代也发挥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根据古希腊文学作品的记载,僭主形象在雅典发展的每个历史时期都代表了不同的含义,僭主形象在希腊文学与戏剧中的不断变化从侧面也反映了雅典社会的发展进程。

【关键词】古希腊;文学;雅典;僭主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6-005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6.018

一、“僭主”一词的起源

“僭主”这一词语最早出现在公元前七世纪中叶的几行古希腊诗歌中,诗歌的作者是阿基罗吉斯,诗歌的内容描述了名叫吉格斯的吕底亚人刺杀吕底亚国王,并非法篡夺吕底亚王位的故事。因此,吉格斯成了最先被描述成为“僭主”的人。

文学创作中的僭主形象通常是一些通过不合法的暴力手段强行摄取统治地位的人,所以在民主政治蓬勃发展的希腊古典时代,僭主大多被描述成为一个独裁者。僭主一词拥有意识形态层面和非意识形态层面的两种不同含义。在意识形态层面,僭主制度曾经作为希腊民主制度的对立面出现,在众多古希腊文学作品中曾一度被描述成一种残暴的统治制度。在非意识形态层面则是被用来形容统治者的个人行为特征,例如傲慢、贪婪、暴力、不道德、放纵自我等个人恶劣行径。然而,“僭主”一词起初并不带有明显的褒义或贬义,这一词语最初主要来形容政府的领导者。这一词语与“王”的含义几乎是相同的,所谓“王”便是指军事民主制度下的部落领袖。早在古风时代,根据《荷马史诗》的描述,几乎所有城邦都处于王政统治之下。《奥德赛》一书更是简明扼要地说明:“没有王的国家就没有希望。”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之中,他对统治者的称呼在“僭主”和“王”之间随意选择,說明二者之意起初并没有明显地区分。在早期的诗歌和文艺创作中,“王”与“僭主”被简单地等同起来,说明僭主的形象在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

然而,随着僭主真正出现在雅典人的视野之中,“僭主”一词开始受到雅典民众的普遍反感,“王”与“僭主”的含义逐渐分离。在之后的文学作品中,“王”开始作为一个优良的统治者被大众所接受,而“僭主”则通常被描述为一个恶劣的角色。

二、雅典僭主

雅典人对于专制制度的反感是显而易见的,亚里士多德就曾提道:“这些野蛮人必须拥有一个专制国王来进行统治是由于其低劣的本性,而不是出于环境所导致的。”也许这只是亚里士多德的个人偏见,但这一看法在雅典也拥有广泛的民众基础。

梭伦作为雅典历史上伟大的政治家,推动了雅典民主制度的初兴和变革,但他在自己的诗歌中却不止一次地提到了成为僭主的可能性。面对当时的社会局势,雅典极易走上僭主统治的道路。梭伦时代的雅典社会矛盾尖锐,急需进行改革。平原派与海岸派严重对立,梭伦选择在之间进行斡旋,没有明确地选边站队,这一行为也导致梭伦被认为施政过于仁慈。他的改革并没有如平民派所要求的那样没收并重新分配贵族的土地,改革政策比较温和。尽管梭伦没有成为僭主,但僭主政治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雅典出现了。庇西特拉图作为梭伦的好友和政治伙伴,创建了隶属其个人的政治派别“山地派”,并于公元前516年执掌雅典。但庇西特拉图和他的继任者们并没有实质性地改变梭伦建立的政府结构和宪法体制。庇西特拉图通过从婚姻联盟以及恐吓等各种准宪法手段来控制雅典,确保政府中的关键职位由那些对僭主统治有好感的人占据。在其统治期间,庇西特拉图不仅贯彻执行梭伦立法,而且还采取了一系列有利于工商业者和小农的政策和措施。氏族贵族的权力受到进一步的削弱,工商业者和农民的政治和经济地位显著提高,雅典在这一时期变得更加繁荣强盛。庇西特拉图的僭主统治在某种形式上来说的确推动了雅典的发展。

在《历史》中,希罗多德描写了柯林斯代表索克列斯驳斥斯巴达人的演说词。这一事件发生的背景正是在庇西特拉图王朝被驱逐后,斯巴达人试图帮助其恢复雅典的僭主制度。斯巴达此举招致雅典人的普遍反感,反而更加坚定了雅典人反对僭主的决心。雅典人对僭主的厌恶显然是植根于庇西特拉图统治的历史经验和斯巴达人的军事干涉,但事实上这些事件在雅典民主制度全面发展之前就离开了历史舞台。“庇西特拉图的僭主政治犹如黄金时代。”亚里士多德在他的《雅典政制》中提到关于庇西特拉图的评价,并肯定庇西特拉图的统治是温和并且具有宪法性质的。

三、僭主的形象塑造

在公元前5世纪末的雅典戏剧和文学作品中,“僭主”一词仍然被经常提及。尽管在庇西特拉图王朝被驱逐的一个多世纪后,雅典的文艺作品给人们的印象却是:僭主仍然是文学创作中一个熟悉且热门的话题。至少在某些情况下,在多数雅典人眼中,僭主仍然需要被警惕且可能随时再次复辟。僭主形象之所以在雅典社会及其文艺创作中被高频率地提及,是因为雅典所处历史时期社会上的一种精神需求。文艺作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防范僭主复辟有助于保护雅典城邦。

来自哈利卡纳苏斯城的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对僭主的记载在雅典人心目中无疑是印象深刻的。他在《历史》的开篇便介绍了处于僭主统治下的希腊殖民城邦。由于哈利卡纳苏斯城当时处于波斯帝国的势力范围之内,僭主统治较为坚固,导致希罗多德最终选择离开了家乡前往雅典。希罗多德在《历史》中分别展现了品性优良的国王和行为恶劣的僭主,他将僭主概括为:傲慢、暴虐和不尊重法律的人。但希罗多德所生活的时代,僭主早已经在希腊销声匿迹,作为外邦人的他也很难接触到雅典官方材料,所以《历史》中所描述的僭主形象大多是根据口述和传说进行的杜撰,其真实性有待证实。当然,希罗多德对于雅典民主制度的推崇也可能导致他带有主观感情色彩。但《历史》一书中的记载的确为雅典人提供了最初的僭主印象。古希腊悲剧大师之一的欧里庇得斯在其作品中也对僭主制度进行了隐性的批判。在《支持者》中,欧里庇得斯对僭主制与民主制进行了尖锐的对比以展现僭主形象的恶劣。在戏剧《腓尼基妇女》中,欧里庇得斯借助伊奥卡斯塔对于埃特奥克勒斯的评价对僭主形象表达个人的批判。在雅典人回答外国使节关于寻找僭主的问题这一情节中,欧里庇得斯进行了这样的描述:“在雅典寻找僭主终究是徒劳的,僭主的危害是极大的,像割掉春天的麦穗一样危害青年人,抹杀希望,甚至摧毁城邦。”欧里庇得斯的戏剧表达虽然很大程度上使用了夸张的手法,但这一叙事迎合了当时绝大多数雅典人的真实想法。

雅典人眼中的僭主形象也受到波斯帝国的影响,僭主形象同时也严重影响了对波斯国王的文学叙述。例如:《波斯人》显然是一部具有雅典意识形态的戏剧,波斯人的君主统治与雅典的民主制度形成鲜明对比。由于这种意识形态取向,波斯君主薛西斯(Xerxes)作为民主制度的对立面具有传统僭主形象的大部分恶劣特性。由于希波战争的缘故,雅典人将对波斯人的仇视与僭主形象联系在一起,将僭主制度与波斯的帝国统治进行关联性思考,这种想法在雅典人心目中变得根深蒂固,甚至在一定时期上升为一种民族感情。其实,不仅仅是波斯国王薛西斯(Xerxes),无论底比斯的国王克吕翁(Creon)还是埃及的国王埃古普托斯(Aegyptus)在希腊文学作品中都被描述成为无恶不作的僭主,尽管他们都被证实是有所作为的君主。“弑僭者”(即弑杀僭主的人)的故事在雅典社会更是广为流传,雅典甚至为哈尔摩狄奥斯和阿里斯托革顿树立了纪念雕像,雕像一度在战争中被掠走,但希腊人又在原址上复建,由此可以看出,雅典人对此事件的执念。

公元6世纪末的雅典,有关这一事件的祝酒词也风行一时:“我将会把剑藏到桃金娘枝中,正如哈尔摩狄奥斯和阿里斯托革顿当时那般,杀死了僭主,使雅典变得辉煌。”祝酒词的流行使得这一叙事成为雅典城邦一段耳熟能详的佳话。希罗多德、修昔底德、柏拉图和普鲁塔克都对此事件进行了不同程度的记载。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二人杀死僭主希庇亚斯的行为被颂为英雄主义,哈尔摩狄奥斯和阿里斯托革顿也被塑造成足智多谋的勇敢者。但在从最新的研究来看,哈尔摩狄奥斯和阿里斯托革顿对僭主的刺杀更可能只是一场巧合,二者的刺杀更像是临时起意,并没有进行太多的思考和准备。他们在雅典被塑造为反对僭主的先锋,但他们的行为动机更多地表现为个人恩怨,并不涉及家国情怀。在阿里斯托芬的著名作品《地母节妇女》中,他提到公民大会召开之前需要宣读的一份誓言:“如果有人试图在当众之下对妇女进行凌辱,或是原谅欧里庇得斯与波斯人,又或者是赞美僭主或为其服务之人,他和他的家人都会受到恐怖的诅咒。”

关于僭主形象,索福克勒斯在其悲剧作品《俄狄浦斯王》中的描写则更加生动。俄狄浦斯作为王位继承人的一生充满悲剧色彩,但他面对人生惨剧并不选择相信命运,而是奋起抗争。尽管故事结局并不美好,但是俄狄浦斯王作为一个僭主的形象开始拥有一些好的品质,例如:热爱祖国、大公无私、意志坚强等。尽管俄狄浦斯王作为僭主在戏剧中登场并收获一个相对悲惨的结局,但是其个人形象已经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雅典的官方记载也表明,一些官方和半官方机构都在努力使僭主叙事在雅典保持活力。早在梭伦改革之前,雅典便存在着这样一条法律:“任何帮助僭主制度的人和他的家族都将被剥夺公民权。”在陪审法庭进行审判之前,所有陪审员被要求进行反对僭主统治的宣誓,类似于现在的宪法宣誓,其过程是庄严并且严肃的。在布勒和布莱西亚会议召开前,也需要宣读一篇关于诅咒僭主制度的誓言。人们耳熟能详的陶片放逐法正是基于反僭主的立场而制定的,这一法律有效震慑了僭主政治的支持者们,使得反对僭主立场在雅典变得逐渐制度化成为一种趋势。

从梭伦时代到克里斯提尼时代,雅典的制度发展呈现权力下移的趋势,这一趋势使得僭主制度在雅典更加难以实现。但僭主形象却愈发频繁地出现在各类文学创作之中,这不失为一种奇怪的现象。

四、僭主形象的转变

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对西西里远征失败后的雅典进行了描述。由于战事的失利,社会矛盾激化,民主派不得人心导致雅典寡头势力发动了政变,建立了四百寡头组成的贵族政权。直到此时,身处“僭主想象”之中的雅典人才第一次意识到雅典城邦真正的敌人。

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失败彻底击碎了雅典人的“僭主想象”。斯巴达人控制雅典城后,扶持了寡头政权作为傀儡。三十寡头对雅典实行血腥统治,寡头统治的残暴相比“僭主想象”有过之而无不及。多数雅典人将寡头等同于僭主,一些人甚至认为应该为僭主正名。僭主制度兴起之初,僭主作为平民派的领袖,是受平民委托反对氏族贵族统治的先锋。显然是有某种势力在扭曲这一历史叙事。其实无论是在古风时代还是之后的古典时代,雅典的叙事话语权一直被政治精英们牢牢把控,而这些人大多都出身于氏族贵族。即使是在希腊享誉盛名的文学大家,也同贵族势力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希罗多德来到雅典之后与伯里克利关系密切,频繁参与雅典的政治活动,对雅典民主制度赞叹不已。修昔底德作为雅典十将军之一,出身于名门望族,即便后期仕途受挫,但其历史叙事依然拥有贵族立场。作为从古风时代便根植于雅典人观念中的形象想在短时间内转向几乎是不可能的。僭主形象的转变首先需要戒除“僭主想象”,僭主形象首先要褪去其意识形态色彩。文学作品中的僭主形象首当其冲。对寡头制持有好感的色诺芬首先在其作品的演说词中将“三十寡头”称之为“三十僭主”。亚里士多德在其著作《政治学》中也提道:“就像风只分为南风和北风一样,其他各种方向的风都是其变体,雅典的政体也只有民主制和寡头制两种。”亚里士多德虽然对这种被人们普遍认同的观点表达了不同的看法,但他仍然认为寡头制和民主制是最为重要的两极。在《雅典政制》中,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更进一步,要为僭主摘掉“暴君”的帽子,并称之为平民领袖。亚里士多德将雅典政治史描述为平民领袖与贵族领袖的抗争史。

僭主形象的轉变引发了新的对立。随着雅典人认识到氏族寡头的暴政才是雅典城邦真正的威胁后,僭主逐渐不再作为全民公敌的形象出现。僭主的文学叙述逐渐被塑造为一种感官上的缺乏克制的挥霍者或过度的放纵者,有时又成为暴力、强迫、贪婪的代名词。与此同时,由于传统的僭主形象中傲慢、暴力、贪婪等特征,这一形象逐渐与另一种统治者即品行良好的国王形成鲜明的对比。新的对立在色诺芬与亚里士多德等并不特别反感王政统治的作家笔下尤为明显。在新时期的文学叙事中,好国王被描述为一个为平民利益而奋斗的人,国王的统治得到平民的拥护和爱戴。良好的国王会带领城邦走向强盛和辉煌,而僭主则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统治,他们的贪婪使得其个人利益大过城邦集体利益。新的对立引发了雅典人关于僭主形象的新思考。

其实在雅典人发明民主之前,平等的范围也仅仅局限于贵族之间,这种平等并不适用于全体公民。随着僭主的出现并成为平民派的领袖,贵族势力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但又无法阻止权力下放的历史趋势,所以就塑造出丑恶的僭主形象来转移公民集体的视野。僭主形象的塑造的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缓解了平民与贵族之间的矛盾,在团结城邦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僭主形象永远是悬在雅典城邦上空的一把利剑,给民众一种紧迫感,但是在面对共同的城邦危机时,两种势力之间的真正的矛盾就会暴露无遗。

五、结语

僭主形象的文学叙述在古风时代和古典时代发挥着巨大的社会影响力。贵族对话语权的把控在雅典成功塑造了一个共同敌人,并在很长一段时期增强了雅典城邦凝聚力。僭主想象使原本对立的平民与贵族变得同仇敌忾,文学叙事在这一过程中的作用不可小觑。但随着城邦危机的加深,雅典面临内忧外患,平民与贵族的矛盾无法继续被继续掩盖。经历了三十寡头残暴统治后的雅典社会逐渐意识到真正的对立。僭主形象首先在文学叙述中发生变化,叙事话语逐渐回归现实,但属于雅典古典时代真正的辉煌已经一去不返。文学叙事中的僭主形象从主观逐渐变得客观反映了雅典的历史变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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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艾睿龙,男,河南安阳人,鲁东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世界上古中古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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