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迪
张希的家里有一个小型音乐工作室,他的歌几乎都是在这里完成录制的。裹卷进音乐的那些状态,令他有很长很深的记忆点,甚至于再听到原先的歌,都能被拽进当初录音的场景。春夏秋冬,四季更迭,他就窝在那张工作台前,有时光着膀子,或站或坐,感受当下的忙碌与充实。用哪个话筒,摆什么位置,抑或是烟头将地毯烫出一个小洞,歌曲结束后延续的独特噪音……这些细小琐碎的事物,都与他息息相关,并瞬间将他带入某种感觉。这的确是很奇妙的体验,他和音乐之间生成的化学效应,在生活的每一处轨迹留下注解。他总说,“音乐就是我的生活,从喜欢吉他以后,我能确定,每天想的都是这件事情。所以,我挺感恩音乐的,它让我表达美好,输出我对这个世界的情感。”
渴望做职业音乐人
张希自小生活在东四附近的胡同里,父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一家人的日子平淡安稳。上小学时,他偶然接触到摇滚乐,登时一见如故,他极为喜欢电吉他发出的声响,和其现代感的凌厉外型。那会儿家里没有琴,他就用报纸糊了一个假的,顶着块毛巾当做长头发,在家里吱哩哇啦地乱唱。父母见了他这副打扮,觉得既好笑又心酸,一咬牙应了他的意愿,买一把真正的吉他。
那天,他跟随父母走进王府井百货大楼,挑选了一把红棉牌古典吉他。又到旁边的外文书店,买下一本教材,他用手捧着书翻来翻去,即便完全看不懂,内心却是欢欣雀跃的。那把琴花了父母100多块钱,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们甚至连布套也没舍得买,只在外面套上一个纸盒子,然后用自行车驼了回来。
终于拿到属于自己的吉他,张希抱起它来便再不松手,满脑子都是练琴这回事。家里没有干音乐行当的,他就反复听磁带里的吉他声,再去琴行找会弹的人蹭课,就这么一路学了下来。直到弹得小有名气,一帮乐手“闻着味儿”就聚到了一起,他跟这帮人组建乐队,并逐渐开始有排练和演出。
一段时间过后,他发觉合作变得越来越难,排练也总是被琐碎事耽搁,他干脆自己钻研起编曲。那个年代很少人懂这些内容,他就注册各大音乐论坛,下载Cool Edit、FL Studio这些免费编曲软件,完全搞不懂逻辑,那就蒙着来,所有效果挨个试一遍。摸着石头过河多少有点窘迫,但凭着这股有点“楞”的执拗劲儿,他渐渐地能一人把整个乐队的内容编出来。当爱好真正换来了工作,电脑里的编曲文件被别人付费使用时,一份极大的满足感“腾地”逸满整片胸膛。“做职业音乐人”这个念想,头一次如此强烈地敲打着他的内心深处,伴随急促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正向外迸裂着冲动和渴望。
创作往往是意外而来
从事编曲工作后,张希的作品被朋友推介给了音乐人小柯,小柯听后非常鼓励他去做这件事情,并给出许多中肯建议。“我跟小柯老师学了很多招数,不是定时去上课的那种,而是当他录音编曲时,在他后面看他用到哪些步骤、参数,经验都是这么来的。”张希淡淡一笑,真诚讲述起对小柯老师的这份感恩,“他给了我更多机会,让我能够经常给别人弹琴、写歌、录音、编曲,也自此开始了一个还挺像职业音乐人的状态。”
在编曲的空罅时段,张希写下了不少旋律,也爱试唱些Demo。“别人都说我唱得好。”他与我随口一说,又觉得不妥,立刻找补起来,“不是说唱得有多好,只是很多歌我自己唱得合适。”即便如此,他没过多地琢磨此事,后来在帮歌手满江制作时,当时的经纪人听到张希的Demo,极具鼓励他说:“希子你也试试自己唱,可能更能完整体现你想要的音乐。”
听到这样的提议,张希有点心潮腾涌,他想着,确实有很多歌给别人没逮上,不如试着玩儿一玩儿,做张几首歌的EP。“干制作一阵子以后,生成了一个固有模式,有点找不到最初的感觉了。”他坦言,当时自己正处于一个尴尬、别扭的阶段,像是被条条框框禁锢住了思绪。“就在做完这三首歌后,突然间跟刚学会吉他一样,完全地放开了,一下子写了十多首歌,然后自己录音、编曲、制作。”
2017年,他发行专辑《认真地老去》。“没有刻意说要做专辑,只是一股脑儿写下这么些歌,甚至于做完十首歌,封面都定好了,突然又写了一首,叫《认真地老去》,然后把专辑设计全部推翻。”他看出我眼中的难以置信,以敦厚的笑颜回应我:“创作就是这样,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它是意外而来,是不请自来。这个过程得先感性进入,用技术作理性扶持,最后还得从感性出来。”
之后,他带上新歌去往全国各地巡演,整日被疯狂的开心裹挟全身,竟一点不觉得疲累。行程走往最后一站时,一切倏地停在原地,他甚至听到内心也随之“嘎嘣”一声。“哎,怎么一下灯就暗了”,狭小逼仄的演出空间,刚还被挤得满满当当,蓦地空荡昏暗下来,他凝视眼前的这片岑寂,逐渐失焦和不知所措,似乎只有沉在音乐的舞台,才能触摸到真实的他。
被现实毫不留情地拽过神来,他只得抚平纵横交错的念头,渐渐地找寻生活的步调,在細枝末节里积聚着感悟,并让它们发展成为有趣的音乐动机。除了三餐起居以外,他的大部分时间都交付给了音乐,只是他从不强求自己去写一首歌,尽量让创作归结于顺其自然的流露。“还是要找到情感和技术的平衡点。”他承认,不太喜欢华丽的旋律走向和词句堆叠,一首歌得先有感染人的因素,哪怕是裹带瑕疵也能接受。“错误是很真诚的东西,我挺希望我的歌被别人听出来不像是一个老手做的,稍稍有点青涩感,或许是件好事吧。”
好好活着,与生活握手言和
对于新歌《好好活着》,张希在文字里是这样记录的:“写这首歌的原始冲动来源于和朋友们聊天的结束语,我记得有一个下午打了好几个不同的电话,在挂断前对方都说了惊人相似的话‘行吧,咱先好好活着吧。”时间的记忆扑面而来,那段不同往常的日子里,连漂浮的尘埃都承载着压抑感,“好好活着”成了多少人语重心长的一句慨叹。
“好多旋律动机是平时汇集而成的,编曲相对容易和顺手一点,主要还是词曲的搭配。知道这歌讲什么事了,词句大概其能进入到那些动机里,断断续续写了多半年时间,到11月份正好‘好好活着这个概念进来。”张希缓缓向我讲述这首歌的创作节点,又倏地话音一滞,“我记得你有一个提问,哪些段落更能呈现歌曲的情绪?”“其实哪句词都是我想说的,但有一句感触很深,‘也会迷失在路口,自己向自己求饶,我原本以为自己还行,后来发现有些事情该怂也得怂,所以是说给自己听的吧。”
多年的音乐制作经验,让张希深谙编曲上的那些门道,讲到最熟悉擅长的领域,他有些难为情地承认,“说实话编曲确实琢磨了一下,不能太静,也不想太过张扬,得是拿着劲儿的状态。”他费尽心力地摸索,只为拿捏得恰如其分,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听到了一个类似心跳的节奏。“就是刚开始的那个鼓点,活着不就是‘咚咚,咚咚,持续不断的心跳吗?我一下就豁然开朗,不想编得太复杂了,简约点就很好。”
他直言,现在的编曲软件真的厉害,不仅会定好调性,甚至能给出配乐,听起来好专业、好成品。“可我还是怀念刚学编曲的那个年代,音都弹不準,但就是敢想,无知者无畏是冲动的,会了太多技术后,我们好像遗忘了那份冲动,变得千篇一律、平淡无奇了。”所以他尝试留下性子里的果敢,让看似无关的状态、风格,能与音乐发生些牵绊,感动终将被真诚所唤醒。
后期缩混方面,陈鸿宇向张希推荐了迟木。以往,他将这部分内容完全丢给别人,或是自己弄得差不多再找人完善,其实他早就洞悉混音上的欠缺,“有些更技术的东西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完成”。与迟木的合作,无论是沟通还是契合度,都让张希觉得很舒适,音乐的整体被修饰得极为完整与贴切。这让他不禁发出感慨:“音乐还是需要一些碰撞感和意外感,否则很难打破固陋,带来更有趣的新内容。”
最根本还是从音乐出发
“当下的每天都有无数首歌在发布,能被别人听到变得越来越难。”面对这热烈又苍白的真实处境,如何评判其间的利弊关系,张希也有点难以厘清。为拓宽音乐门路,市场策划者绞尽脑汁,推出各类新奇多元的渠道,各大平台神仙打架般地各展神通。比如,音乐综艺,它夹带着炙热与敏感因素,一股脑儿地砸向市场,这让张希直言“音综的问题,不是太好说”,没有真实经历过,便总觉欠些话语权。时间一度陷入了空白期,我猜他是在权衡和思索,又迟疑片刻后,他对我说:“我觉得音综可能是推广音乐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它有很好的一面,也有带来其他利益上的一面。它让一些音乐风格,被不听音乐的人了解到,但这些人不一定真喜欢这种音乐,只能说这是一个流行元素。音综的确是让大家更爱看现场,Livehouse里有无数个乐队在演出,但这个行业还是鱼龙混杂的。”
“如何让大环境变得更好?”我趁热打铁地追问下去,他以音乐人的视角,表示“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最根本还是从音乐出发”。针对市场现状,他也给出一些提议,“每个部门做好相应的工作,换句话说,就是做好更专业的事,而不是为了利益去找一些噱头。”
前些天,张希做了一场关于新歌的直播唱聊会,这是他首次体验线上方式。“直播或是另一个传播音乐的途径?”我试探着询问他,张希不置可否,“肯定是一种模式,或者说,主流。手机用户数量太多了,而且还很方便。”面对镜头,独自分享故事和音乐,他倒觉得挺有意思。只是不擅闲聊的他,还是更希望生长在音乐里面,纯粹地去发声、抒怀。“这个时代有很多东西,我们得学着去接受,然后尽量做好自己。”
随着话音垂落,他轻声笑了一下,复低头看向手里的提纲,“想成为一个怎样的音乐人?”他碎碎念着,“这个问题挺大的。”短暂的考量过后,他昂起了头,沉稳笃定地说:“其实我就想顺从自己的内心,还能是干干净净地做音乐。”他没有扔出好高骛远的场面话,而是这句连自己都觉得“会不会太简单”的回应,在他看来,每天能多学一点知识,多弹一些乐句,多写一句歌词,都对得起自己的努力。“别浪费太多美好了,老天已经给了我挺多幸运的东西。”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道出了他浑身上下的通达、从容,庆幸的是,我感触到了这份心境。
写在最后
2017年,张希才发行《认真地老去》,陈鸿宇就在微博私信他“有没有兴趣合作”。两人自此相识,也结下了与众乐纪的一抹缘分。
2018年,张希帮众乐纪做音乐编曲,跟陈鸿宇见面后,两人竟一见如故。开始偶尔打招呼,询问近况。
2023年,两人照例在过年时寒暄了几句,陈鸿宇问他“有什么计划”,张希说“合约刚到期”,“那我们合作试试吧”,陈鸿宇迫不及待发出了邀请。
这一场“约”似乎已等待太久,又在猝忽间照进现实,张希觉得,就像做梦一样,并行着迷幻和幸福。
完成签约后,他干脆把琐细的宣传、规划丢给了公司伙伴,然后安然自若地沉在了音乐里。
他听说,最近公司在策划一个专场,具体情况也没多过问。再有就是按部就班地发单曲,专辑估计是赶不上了,也好,就让它循着该有的节奏。
或许是性格使然,好像在他的世界,一切事物都可以不紧不慢、徐徐踱着脚步。他也如一缕柔软的面纱,绵延地铺陈着脉络,与生活温暖相拥。
“所有经历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去面对、进入、融会。”还是熟悉的松弛感,透过他的言谈倾泻而出。突然间,我像是明白《好好活着》在唱些什么了,那些我们度过的每一寸光景,便是无可替代的生活的最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