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致远
(四川大学 四川 成都 610211)
观看纪录片的观众往往抱着一种与观看电影不一样的心态,他们期望看到的大多是一些真实不虚的片段。虽然真实性是纪录片的根本特征,也是纪录片区别于其他影像作品的特征,它从真实生活中去发掘、凝炼、提取、还原生活最本真的状态,让观众去欣赏、评判。[1]但纪录片作为影像的一种,终究会被作者的主观想法所左右,而且,在剪辑时也可能因素材的选取而削弱其真实性,另外,不同的解读者在主观上也会产生多义的认识。有些情况下,拍摄的甚至并非原本的事件,而是通过表演将原事件还原出来进行拍摄。这些情况都会不同程度地让纪录片失真,因此,纪录片所追求的真实注定是一种相对的真实。可以从三个角度理解本片的真实性。
叙事中的视角是由叙事主体的认知范围决定的,吴文光导演的《流浪北京》采用的是全知式的视角,其在电影中虚构了一个类似“神”一般的全知式人物,而影片的实际内容要比人物在影片中知道的东西要多得多。这类纪录片以庄重、精美、严肃的解说词见长,但这种叙事视角采取俯视事件和人物的角度,容易使观众对于事件本身的真实性产生怀疑,也难以避免创作者本身在情感和个人认知层面受到影响。本片采用的是个人视角,以被摄者的认知范围作为拍摄内容,对被摄者采取一种平视的拍摄角度,打破了全知叙事的框架,叙事者对事件有所了解,但又处于事件之外,对事件不作解释,只是尽可能向观众还原事件本身。在《麦收》中,徐童将镜头对准了性工作者这一游离于社会正常体系之外的边缘人群,徐童没有主动指引她们做什么,而是尽可能让她们展现出最真实的一面,融入被拍摄者的生活。镜头一路跟随着主角洪苗,很少主动提问,却让被摄者自由诉说有关某个人物、某个事件的故事,没有统一的主题,在这一过程中,大量有特点和局限性的话语被抛给观众,让观众感觉自己就像洪苗身边的一个朋友。在引起更多思考与共鸣的同时,也让观众产生更多真实的感受。在镜头语言方面,徐童常常采用推进的特写镜头,尤其是在人物产生激烈情绪如落泪、愤怒时,特写镜头能突出人物的情绪表达,交代影片细节或者强调人物感情,但在本片中也起到了加强真实感的作用。在通常情况下,镜头都保持一个固定的景别进行客观记录,但人物产生激烈情感时,镜头就会迅速拉近,人物面部表情在情绪波动下变得夸张甚至扭曲,但也让画面真实而有张力,观众不得不仔细观看他人最无助的时刻,营造出了一种临场感。这种特写让人物瞬间的感情凝结在镜头前,很好地将人物的真实情绪传达给了观众。
通过个人视角进行叙述,常常会因为叙事主体的单一而影响事件本身的完整性和客观性,而穿插更多叙事主体的叙述不仅可以让事件本身更加立体,而且可以增强人物的个性,在这种叙述手法下,影片中的故事不仅仅属于主人公一个人,更属于和她相关的每一个人,这些人不仅仅是故事里的配角,他们也有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的故事,就如同在现实生活中一样。这让影片得以最大程度还原现实中的场景和人物关系。《麦收》以洪苗的经历为叙事主线,中间穿插了其男友、嫖客、老板和父母等次要人物的线索。例如,洪苗和其他性工作者给现在的老板娘一起过生日,还一起去KTV 唱歌,虽然物资贫乏,却也有温馨和谐的感觉,但洪苗在之前的对话中已经向徐童倾诉过老板娘的黑心和贪财,其透露出的不满情绪和此时的温馨形成反差对比,构成了表里两种叙事,一面是表面的暂时的温馨,一面是现实的痛苦的金钱关系,人物顿时变得复杂且真实起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例子是洪苗和男友在外喝酒,其间和客人起了争执,在此场景中,实际上有三个叙事主体,客人无心之中表露了自己对洪苗的轻蔑,实际上能代表社会上很大一部分人对洪苗这类女性的偏见,因此,洪苗的反应才如此强烈,要和客人争执关于“尊严”的问题,她已经在社会的大环境下失去过太多次尊严,在男友和徐童的面前不能再忍气吞声失去一次尊严。而洪苗男友和徐童都在为洪苗帮腔,表明支持洪苗的立场。这些细节不仅多层次地表现了洪苗复杂的生活,让本片细节更加丰满,内容更加客观,也有助于延伸观众的情感体验,徐童不用阐述自己对洪苗本人的看法,只需要观众从不同事件和不同人物的态度中去理解和感受,这种体验式的观影比说教更能让观众接受和共情。而在观众一时不清楚影片的具体情感倾向时,徐童也会及时进行引导,帮助观众理清事件,确定立场。
法国著名作家、思想家、社会评论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认为,任何材料都适宜于叙事。而独立纪录片在刚刚萌芽的20 世纪90 年代经常以“长镜头”来保持时间和空间的完整。然而,长镜头会让观众产生乏味感。[2]因此,电影往往通过非线性的剪辑让电影可以采用倒叙、插叙等多种形式展开叙述,但叙事与叙事之间依旧以时间作为连接桥梁。例如,在本片开头部分,就提到洪苗父亲的身体状况堪忧,因此,洪苗出卖身体赚的大部分钱都寄给了家里,而在影片结尾,则是洪苗父亲的身体状况恶化,脑血管萎缩,随时有去世的风险。这说明,在影片所记述的画面外,所有其他事件仍在按时间顺序发展,当下时空发生的事情为后续的叙述埋下了伏笔,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也是可究的,与真实世界一样有着清晰的时间脉络。除此之外,影片常用长镜头进行拍摄与记录,长镜头通常记录连续的、实际的时空,且表现的事态进展是连续的,人物在不切镜头的情况下自由交流、活动甚至产生冲突,这一方面充分还原了故事发生时的场景和环境,另一方面也让该部分的故事完全依照时间顺序发生,且具有连续性和完整性,和现实世界相同,这种几乎完全不附带任何技巧的记录方式反而增强了临场感,让影片中发生的故事更加真实可感。
在纪录片中,能反映影片真实感的除了画面以外,最重要的就是声音。相较于让画面通过视觉感官直接向观众传达影片内容,声音更倾向于通过人物对白、声效和环境音等潜移默化地将信息传达给观众。在本片的结尾段落,导演从记录者的身份中跳脱出来,主动和洪苗进行对话,此时,一旁镜头的视角代表旁观的观众,在两人谈论到洪苗父亲的病情时,洪苗先是沉默,但很快就忍不住哭出来,到最后,洪苗止住哭,问导演“还拍不拍了?”这一系列的发问和回答表现了人物自然而真实的情绪变化,从最开始的强装镇定到后来的崩溃,以及最后又重新振作起来,将洪苗坚强自信的一面和脆弱的一面都展现给观众。观众此时就像透过银幕在和一位自己认识已久的朋友交流。导演通过这样的交流,隔着银幕构建起观众和人物间亲切、友善的关系,而在这个过程中,影片的真实性也就自然而然地被观众默认了。除了人物之间的交流对话外,影片中的环境音也是一个重要部分,同样是在影片结尾,洪苗哭泣时,导演沉默不语,屋内寂静无声,观众只能听见洪苗的低声哭泣和屋内时钟的滴答声,此时的时钟声显得格外刺耳、明显,观众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更能感受到此刻洪苗的悲伤与绝望,仿佛置身于压抑的小房间之中。这种真实的声音极大地增强了现实感。
因为种种原因,纪录片很难做到绝对真实,一方面,导演难以克服个人认知和情感的局限,再加上剪辑、拍摄、素材选取等一系列过程已经破坏了完全客观的真实。另一方面,对同一事件的记述角度有局限性,不同的人对同一事件的看法和陈述可能完全不同,导演只能尽可能选取多的角度去记录,但也难以避免有些瑕疵。因此,纪录片呈现的是一种尽力客观的、再现出来的真实。在本片中,徐童作为独立创作的导演,不受体制和身份制约,有机会实现这种客观真实最大化,然而,这种对真实的追求也会对被记录对象产生一些影响,正如徐童自己所言“摄像机本身就是一种暴力,是施暴,这是纪录片的原罪。”为了尽量避免这种原罪,徐童选择融入纪录片中,在片中,他跟随洪苗记录了生活、工作、爱情几个方面,拍摄地点从北京的小巷到河北农村的土地上,在每个地方,徐童似乎都很自然地融入了当地的环境中,没有人对他的存在产生异议,显然,他被认为本身就属于这些地方,这种认识让影片创造了一种沉浸式的真实体验。而从个人方面来说,他与洪苗的关系的确可以用朋友来形容,徐童对她的生活进行了最原始的素材挖掘。这一点可以从他记录过程的一些细节中看出来,例如,在镜头语言的运用上,徐童多采用低视角仰拍,而且不仅仅是在一处,在大多数的采访或者对话中都是如此,这种视角一方面体现了徐童是以一个平等的身份去客观记录洪苗的生活,而非居高临下去审视她的生活。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徐童对洪苗的尊重,两人的关系已经超过了记录者和被记录者。由于影片内容大多涉及洪苗的隐私生活和不堪经历,如果徐童仅仅将她视为一个有价值的纪录对象,会很难获得人物内心真正的想法,甚至会引发反感。不仅如此,洪苗作为一个没有演艺经验的朴实女性,在镜头前很容易就会产生紧张或者害羞等情绪,相比之下,对朋友倾诉自己的经历就要轻松容易得多,徐童也因此得到了相比之下更为真实的记录角度。这虽然不是绝对的真实,但也达到了导演想要表达的客观真实效果。
纪录片通过镜头与叙事将观众置于导演所构建的客观真实中,而在这种真实性的引导下,观众得以感受纪录片中的现实张力,将营造出的真实与观众所处的现实对应。如果仅仅考虑影片本身是否贴近现实而忽略观众对影片真实性的感受,就会偏离纪录片最初的内涵和传播意义。在《麦收》中,徐童以自己拍摄的视角引导观众,用各种手段和现实中的场景故事将观众带入到营造出的所谓“现实”中,观众在这一过程中逐步产生心理上和情感上双重共鸣,例如,在影片结尾,洪苗抹完眼泪,却对徐童说,“你继续问呀,还拍不拍了?”接着,《阿里山的姑娘》缓缓响起,相信很多人都被此刻生命本身的坚韧和乐观所打动。真实地记录、本质地表达,是徐童导演纪录片最深刻的烙印。所谓纪录片的真实就在于其能将他人的生活不加过多修饰地展现在观众面前,比更为戏剧化的电影更能让观众感受到真实的厚度。[3]片中除了反映洪苗生活的艰难以外,也反映了她强大的生命力以及对生活的渴望,这是不分阶层、性别都有的需求,以洪苗为代表的生活在底层和灰色地带的群体以及他们真实的生活需求得到展现,让观众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存在,极具感染力。在此时,影片本身的真实与否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观众能否产生真实的感受。当徐童通过影片传达出令观众产生共鸣的内容时,在主观情感上,这部作品就已经到达了真实。
格里尔逊在“纪录片”这一概念提出时就指出:“纪录片能保存某种生活与事件的真实状况,具有档案、文献资料的价值性,并能用它来进行教育的宣传。”[5]不过,对于徐童来说,也许最重要的不是纪录片本身对真实的复刻有多么完美,而是记录下一些平时很少被记录,甚至很少被关注到的一类人的生活,展现她们真实的生活样态,相比之下,部分纪录片打着记录真实的名号,实际行着猎奇之事,反而让被拍摄的失声群体或者边缘群体的生活空间更加受到挤压,这样的所谓“真实”更多的只是在对观众进行感官刺激,没有现实意义,而徐童的影片则搭起了一座桥梁,让被拍摄的群体、观众和业内人士能产生交流。在如今的环境下,纪录片的真实有着丰富的内涵,对真实的实现有了多种途径和可能。同时,真实本身也不能完全作为评判一部纪录片好坏的标准,更重要的是片中的真实能否引起观众共情,对于本片而言,徐童用了多方面的手段尽可能让本片真实可信,同时,观众也的确能从其中感受到性工作者的种种不易和坚强,以此看来,本片是一部成功的、真实的纪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