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帆
(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1)
青年恩格斯的未来社会观,作为“青年恩格斯”这一总话题之下的重要内容和有机构成部分,持续引起国外学者尤其是西方学者的高度重视。其中,有两位“马克思学家”的观点值得我们严肃对待,一位是英国著名学者乔治·利希特海姆,另一位是美国学者诺曼·莱文,他们一致认为恩格斯早期著作(1)对于“恩格斯早期著作”,有学者指出是恩格斯创作于1843—1844年的著作,也有学者指出是恩格斯在1843—1848年撰写的著作。为了准确回应学术问题,本文所说的“恩格斯早期著作”主要指恩格斯创作于1843—1848年的著作,包括《国内危机》《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大陆上社会改革的进展》《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1843年伦敦版》《英国状况 十八世纪》《英国状况 英国宪法》《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在爱北斐特的演说》《共产主义原理》等著作。青年恩格斯也是指1843—1848年的恩格斯。的未来社会观是价值无涉的“技术共产主义”(2)科尔纽也指出,“恩格斯对共产主义起因的研究,不是从哲学的和政治的角度,而是从经济的和社会的角度进行的,他认为共产主义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奥古斯特·科尔纽.马克思的思想起源[M].王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73)。。上述观点误读了青年恩格斯未来社会理论的真实蕴意,导致传统的马克思主义遭受严重攻击。
在《马克思主义:历史的批判研究》中,利希特海姆主张,恩格斯只关心无产阶级在工业革命中的作用,忽视工业生产的“残酷性”和“非人道主义”;恩格斯仅强调无产阶级革命的客观条件(无产阶级革命是工业革命在资产阶级社会的“子宫”内不断展开的必然结果),忽视了革命的主观动因;恩格斯植根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现实冲突,将未来社会的实现路径设想为以一幅简单、和谐的图景呈现的单线式过程,“无论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845年)还是《共产主义原理》(1847年),都没有被哲学压舱物压得喘不过气来”[1]60。相比于利希特海姆,诺曼·莱文的论证要聚焦得多。在《可悲的骗局:马克思反对恩格斯》中,莱文围绕《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未来社会观指出,不同于马克思的“以人为中心”的共产主义内涵,恩格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又译《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和《共产主义原理》中“把共产主义当成生产率的同义语,当成劳动和平均分配的同义语”[2]49。在莱文看来,上述差异形成的根源在于恩格斯尚未使用“对象化”“异化”“重新占有”等哲学术语。具体而言,离开了“对象化”,共产主义变成人对自然的控制,而不是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渗透;离开了“异化”,共产主义是指取代国家的经济管理,而不是异化的结束、人的对象化回归;离开了“重新占有”,共产主义意味着物质财富的单向度获取,而不是自我在天赋、才能、气质、欲望的全方位肯定;离开了“自我确证”,共产主义的“自我”是致力于提高劳动生产率的“自我”,而不是与幸福论紧密联系着的“自我”[2]46-51。
究竟应该如何理解青年恩格斯的未来社会观?青年恩格斯的未来社会观是否真如诺曼·莱文等人批判的那样,是带有机械论色彩的“技术共产主义”?笔者认为,就整体而言,西方学者将“人道主义”与“实证主义”完全割裂开来,将恩格斯的未来社会观视作落后的“技术共产主义”,这是错误的、不公允的。实际上,青年恩格斯的未来社会观衍生于恩格斯对工人状况的现实批判与对未来社会的合理描述中,它内蕴“实证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双重逻辑。
众所周知,“实证主义”是青年恩格斯考察未来社会观的重要逻辑。他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开篇指出:“为了给社会主义理论,同时给那些认为社会主义理论有权存在的见解提供坚实的基础,为了肃清pro et contra[赞成和反对]社会主义理论的一切空想和臆造,研究无产阶级的境况是十分必要的。”[3]278在考察过程中,恩格斯首选以工业起源地和工业中心闻名的英国。在英国,无产阶级状况具有完备的典型的形式,关于无产阶级的研究材料也是“完整的并为官方的调查所证实了的”[3]278,其考察结论适用于即将或业已发生产业革命的世界其他文明国家。恩格斯实证考察的途径有两种:一种是“亲身的观察”[3]278,另一种是“可靠的材料”[3]278。这里,无论是直接意义上的社会调研,还是间接意义上对他人考察材料的客观分析,都立足于“历史发展的无可争辩的事实”[3]586。基于“实证主义”逻辑,恩格斯在《国内危机》《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共产主义原理》等早期著作中,阐述未来社会的崭新境域,他不仅揭示出工人阶级“在内心里、在表面上都反抗资产阶级”[3]425,而且阐明了未来社会的实现路径。
在《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1843年伦敦版》中,恩格斯预测了无产阶级觉醒的可能性。在他看来,与不追求进步的“英国有教养的阶级”[4]498不同,英国工人是真正值得尊敬的群体,是有力量从事民族伟大事业的可造之才,只有工人阶级才能拯救英国。恩格斯的早期著作借助“实证主义”的经验逻辑论证了上述观点。
其一,工业革命催生了无产阶级。不同于穷人和劳动阶级,无产阶级不是向来就有的。恩格斯将无产阶级的诞生与工业革命相联系并指出,产业革命的深刻意义不仅在于它造就了前所未有的历史性成就,还在于它促使无产阶级大量涌现。恰如其所言,“由于工业革命,产生了无产阶级”[5]107。在产业革命开始之前,手工工场是占主导地位、起支配作用的社会生产形式,行会师傅是生产和经营的主力,工人是占有生产工具、从事手工生产的劳动阶级。伴随着产业革命的诞生以及随之而来的大机器使用,劳动者的社会地位和生存状况相应地发生变化。大工厂替代手工工场,商人蜕变为凭借产品价格优势跻身生产前列的厂主,手工工场的生产者则沦为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恩格斯指出,大机器和工厂制度在生产的各部门、各领域迅速推广,分工使工人的生产活动变成简单的机械操作,手工工场的工人、小资产阶级即小师傅也都成为无产阶级。
其二,工人的贫困境遇激发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性。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恩格斯从住宅、食物、报酬等方面详尽、全面地描述了英国工人阶级的贫困事实,揭示出无产阶级的革命性。具体而言,在工人住宅方面,恩格斯考察了情况较为糟糕的贫民窟。他指出,“乌鸦窝”圣詹尔士肮脏得让人无法形容,其狭窄的街道、堵塞的道路与周围富丽繁华的商业大街形成鲜明对照。恩格斯还用20个月调研了曼彻斯特的工人区,在这里,工人住宅更为“恶劣、潮湿而肮脏”[3]345,房屋建造的目的不是空气质量而是“业主的巨额利润”[3]345。住宅需要往往是衡量其他需要的标尺,工人恶劣的居住环境映照出不多的工资、糟糕的饮食条件。恩格斯列举的事例、引证的材料恰好印证其推测:在食物方面,“英国工人不仅在物品的质的方面受骗,而且在量的方面也受骗”[3]354;在工资方面,除了维持基本生存的微薄工资,工人没有多余的财产。他还提出,发达的工业、发展的城市并没有改善工人的悲惨境遇,相反,它只会导致工人持续遭受极端的贫困、无家可归和饿死。恩格斯对工人阶级状况的分析,既区别于对社会贫困问题进行现象解读的社会学研究,也不同于形式上谴责“贫困”、实质上为“滋生贫困”服务的国民经济学研究,恩格斯的真实意图是通过剖析无产阶级的贫困根源揭示无产阶级的革命性质。生产资料私有制是无产阶级贫困最为重要、最为根本的因素,恩格斯将资本比作“社会战争中的武器”[3]305,一旦生产资料被资本家私人占有,无产者就沦为没有人关心的、受压迫最深的弱势群体和不利的一方。推翻资本主义私有制才是工人摆脱贫困的唯一出路。
其三,工业和大城市的发展促进了无产阶级的觉醒。恩格斯认为工人阶级的觉醒具有两方面的内涵:一是他们意识到自己受压迫、受剥削的社会地位;二是他们开始在行动上影响社会和政治。在恩格斯看来,伴随大工业和大城市的发展,无产阶级意识的觉醒、行动的反抗是必然发生的。他深刻剖析了工人阶级觉醒的机理:一方面,大工业催生工人阶级的仁慈性格,这是其觉醒的内在因素。《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用随处可见的事实和教父的言论证明工人比资产者仁慈得多。具体地说,他们对每个人都抱以尊重;他们不崇拜、迷恋金钱;他们更容易摆脱陈腐的原则、传统的束缚;他们代替了资本家站在人类历史发展的前头。恩格斯强调,大工业还间接促使英国工人摆脱冷酷、利己主义的戕害。英国工业在吸收大量爱尔兰工人的同时将爱尔兰人的情感带到了英国,使英国工人的性格逐渐变得温和。另一方面,大工业和大城市加剧工人的集中、联合,这是工人阶级觉醒的客观原因。恩格斯认为,工人一旦联合起来就会形成“工人所特有的、也是在他们的生活条件下所应该有的那些见解和思想”[3]408即工人的阶级意识,他们逐渐察觉、反思自己的社会地位并力求通过行动改造社会现实,恰如恩格斯所言,“大城市是工人运动的发源地”[3]408。大工业还使依附于资产阶级的工人剧增,在这种情况下,工人不再是精神上已经死亡、“在思想上、感情上和要求上像奴隶一样地跟着资产阶级走”[3]409的庸人,而是真正认清自己地位、利益并独立发展的新生力量。据此,恩格斯预测了未来曼彻斯特工人觉醒的趋势。他强调,在英国工业中心——曼彻斯特,工业对工人的影响最完备、最充分,工人受到的屈辱将首先达到极点,他们“一定会很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屈辱”[3]323。
恩格斯早在《国内危机》就谈及了未来社会的实现路径即社会革命。他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在爱北斐特的演说》等著作中,根据英国在资本主义发展的新动态,廓清了社会革命的形式、目的以及发生的必然趋势。
第一,社会革命的形式是暴力革命而非“政治革命”。在《国内危机》中,恩格斯总结了以往英国工人运动的经验教训,探索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真实性质。在他看来,革命的性质取决于工人阶级的觉悟即取决于其是否意识到自己是英国最强大的阶级。当工人觉悟不高时,他们的反抗实质是合法途径的革命,表现为“没有准备、没有组织、没有领导的”[4]411的罢工运动。恩格斯认为,和平革命无法真正改变工人的地位和境遇,它在暴力机关面前是极其软弱的。以“停工运动”为例,“在曼彻斯特可以看到,只要四五个龙骑兵每人把住一个出口,就拦住了广场上几千名工人”[4]411。恩格斯还阐述了“政治革命”的积极意义:无数次失败的运动教育了无产阶级,让他们意识到用和平方式进行革命是不可能的,“革命将不是政治革命,而是社会革命”[4]412。此外,恩格斯在《在爱北斐特的演说》中还强调了社会革命与政治革命相区别的三个特征:一是社会革命的目标并不局限于消灭资本家的垄断权,而是要消灭资本主义所有权,它更具彻底性;二是与以往基于隐蔽动力的革命不同,社会革命是穷人反对富人的公开性斗争;三是与以往革命相比,社会革命更尖锐、更残酷。
第二,社会革命的目的是消灭私有制。在《在爱北斐特的演说》中,恩格斯揭示出穷人对抗富人的两种结局:一种是“起义者只打击了表面现象而没有打击本质的东西,只打击了形式而没有打击事物的实质”[3]624;另一种是起义者找到了“本质”。这里,“事物的实质”意蕴私有财产,私有财产是阶级矛盾的根源和实质。在第一种情况下,穷人与富人斗争的结局不是消灭私有财产,而是更换旧的财产所有者及其对私有财产的占有方式,以新的形式呈现的私有制将重新发挥作用。恩格斯明确指出对德国来说,第一种结局的革命是不可能发生的。革命的全部历史经验证明:穷人的“起义”在私有制被彻底消灭以前是不会结束的,开展意旨消灭私有制的社会革命是他们争取解放的真正途径。正如恩格斯所说,社会革命是推翻“匮乏和穷困、愚昧和罪恶的真正根源”[3]625的革命,是“真正的社会改革”[3]625,共产主义原则是社会革命的最终目标。
第三,社会革命是基于资本主义经济矛盾的必然性运动。在《在爱北斐特的演说》中,恩格斯认为论证共产主义革命的历史必然性需要全面的研究,为了研究的便利,他转向从“经济上的必然性”[3]617和“现存的经济关系和政治经济学的原理”[3]624中考察社会革命的趋势。基于此,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恩格斯预设了英国资本主义发展的三种可能性,考证了无产阶级在不同情况下的出路选择。第一种是英国工业丧失垄断权的最坏情况。随着美国资本主义工业的迅速发展,英国工业部门的竞争力日渐衰退。在这种情况下,无产阶级只能选择“饿死”或“革命”,倘若仍想生存,革命是他们的唯一选择。第二种是英国工业继续保持垄断权的较好情况。一方面,发展的工业、骤增的无产阶级人数使商业危机愈加尖锐;另一方面,破产的小资产阶级被抛入无产阶级的队伍中,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两大对立的阶级。在这种情况下,无产阶级必将认识到“他们要推翻现存的社会秩序是多么容易,于是革命就跟着到来了”[3]585。第三种假设则与上述两种情况有明显区别。恩格斯认为这种情形发生的可能性最大。商业危机、小资产阶级的破产以及与美国的激烈竞争将加剧阶级分化的局势,加速资本主义社会覆灭的进程。一旦工人不再“忍受”危机、剥削和饿死并对“忍受”本身感觉厌恶时,革命就会发生。如上所述,就英国任何一种发展趋势而言,革命都是无产阶级的必然选择(这一结论不仅适用于英国,也适用于世界其他文明国家)。在《在爱北斐特的演说》中,恩格斯以同样的方式考察了德国共产主义革命的必然性。对德国来说,无论是取消关税、保护关税,还是实行“中庸之道”的关税制度,社会革命都是不可避免的。恩格斯断言:“社会革命将是我们现在的社会关系在任何条件和任何情况下必然引起的后果。”[3]624
国外学界有不少学者指出,在青年恩格斯未来社会观的叙述体系和理论界域中,技术要素胜过伦理因素,无形实体压倒主观力量。笔者认为,基于客观事实、经验材料的论证方式固然是区分恩格斯未来社会观与异质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思潮的显著标志,但“人本主义”“人道主义”的逻辑在未来社会理论的论证中同样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恰如恩格斯所言,共产主义与“人的本性、理智、良心”[3]614并不矛盾。上述观点可在《大陆上社会改革的进展》、“英国状况”系列文章以及《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找到大量“证据”。下文将列举恩格斯著作中一些代表性的表述,通过这些表述,不难看出,恩格斯的早期著作并非没有“人本主义”“重新占有”“复归”等哲学概念(这里,笔者顺便证伪莱文的一个重要说法即莱文认为青年恩格斯尚未使用“对象化”“异化”“重新占有”等哲学术语),其早期著作的未来社会观体现出强烈的“人本主义”“人道主义”倾向。
恩格斯在“英国状况”系列文章中通过频繁使用“异化”“重新占有”“复归”等哲学概念,揭露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反人道实质,展现了未来社会的人道主义理想。例如:《英国状况 十八世纪》在描述异化现象时谈到,在资本主义社会,人在金钱的统治下“完成外在化”[5]95。只有在个体与个体实现自主联合的未来理想社会中,人才能“重新回到自身”[5]95。《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1843年伦敦版》则用“复归”概念描述了未来社会的“人道主义”原则。针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精神贫乏,与卡莱尔的“无神论”策略不同,恩格斯主张“唤起自我意识”[4]519并“向自己本身复归”[4]521。在他看来,人对自我本性的判断反思、重新认知是推翻资本主义社会的前提条件,必须“真正依照人的方式来安排世界”[4]521,构建“以纯人类道德生活关系为基础的新世界”[4]520。此外,在未使用哲学术语的其他表述中也可以看出恩格斯未来社会观的“人道主义”倾向。比如,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恩格斯指出:“在他们(指工人,笔者注)看来,每一个人都是人,而在资产者的眼光中,工人却不完全是人。”[3]411他断言,“英国工人在他们所处的那种状况下是不会感到幸福的;在这种状况下,无论是个人或是整个阶级都不可能像人一样地生活、感觉和思想”[3]500。在《在爱北斐特的演说》中,恩格斯指出,“共产主义的原则是将来的原则这一点……人的良知、首先是人的良心可以证明”[3]616。
笔者认为,上述语境中体现的“人道主义”不是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虚伪的人道主义”[3]459,而是旨在实现无产阶级权益、尊严和幸福的“现实人道主义”[5]253。“人道主义”是恩格斯未来社会观的价值逻辑,它展现在恩格斯对资本主义反人道实质的谴责、批判中。恩格斯“人道主义”价值旨向的未来社会观大致要点可概括为:在未来社会中,社会成员享有蕴含生存权和发展权在内的基本权益;他们在平等互助的社会关系中获得个体尊严;他们在丰富的精神生活、充足的精神空间中获得幸福。
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和《英国状况 英国宪法》中,恩格斯指出工人在身体寿命、智力道德、政治权利等方面的基本权益被资产阶级所忽视,他对资本主义社会反人道本质的批判可展现出未来社会的“人道主义”特征:在未来社会中,每个人将摆脱统治阶级的压迫和剥削,获得“人”应具有的生存权、发展权。
1.无产阶级的生存权
在身体方面,恩格斯指出工人既不能保持健康,也不能活得长久。资本主义社会剥夺了工人的基本生活条件,将他们置于不能生存的境地。他进一步考察了工人生理功能衰退的表现及原因:大城市的封闭建筑、工人区的污浊环境无法提供新鲜的空气,肺结核、伤寒等疾病滋生和蔓延,工人的“身体和精神都萎靡不振”[3]381;掺假和难以消化的食物导致工人和工人的孩子患有消化不良症、瘰疬和佝偻病;纵欲式的酗酒给工人的肉体造成毁灭性的影响(它不仅加强其感染疾病的风险,而且提高了肺部疾病、胃病和伤寒的发生率)。上述一切引起的后果是“工人的身体普遍衰弱”[3]390。在无产阶级的寿命方面,以工人孩子为例,恩格斯将“惨遭横死”的工人孩子看作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牺牲品,强烈谴责了资产阶级的残酷和冷漠。在他看来,“这种可怕的痛苦的死亡”[3]394对孩子来说未必是件坏事,死亡的痛苦程度远不及在资本主义社会度过“充满贫穷和苦难的、痛苦多而欢乐少的、漫长的一生”[3]394的痛苦程度。由此可见,资产阶级社会的“非人道”特征达至极致。
2.无产阶级的发展权
恩格斯指出资产阶级剥夺了工人阶级在智力道德、政治权利上的发展权。在无产阶级的智力教育方面,他批判了工人教育的局限性:资产阶级为工人提供极其有限的教育设施,工人可以进的学校很少;教师缺少基本的专业能力、良好的道德品质,在不受公众监督的前提下,教师的教学质量无法保证;宗教成为工人教育课程中的主要内容,教派的仇恨和偏执阻碍了智力的发展。未来社会的教育则明显不同,这里,教育将使年轻人根据社会需要、个人爱好从事社会生产,使他们摆脱“分工给每个人造成的片面性”[5]689。就无产阶级的道德而言,恶劣的生存环境、强制劳动和人口集中是工人道德堕落的重要原因。恩格斯表示,资产阶级将无产者置于非人的地位,一旦工人意识到自己无法摆脱现状,他们便开始违反公众道德、抢夺公共资源。恩格斯还提出,不同于制造高级享受的自愿的生产活动,强制劳动给工人带来了“最残酷最带侮辱性的痛苦”[3]404,使工人“动物化”的趋势更为显著。在无产阶级的政治权利方面,资本主义的政治制度也是违反人性的。陪审官裁定的依据不是法律条文而是法官的指示,“法律的执行比法律本身还要不人道得多”[4]583,恩格斯指出这是不合乎人性的愚蠢行为。他还揭露了资产阶级民主制的虚伪性,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民主制对无产阶级来说是自相矛盾、骗人的伪善,无产阶级没有真正的政治平等和政治自由。
恩格斯认为,生产资料私有制是无产阶级丧失基本权益的根源。在未来社会中,无产阶级不再是“无理性的动物”[3]399,而是具有生存权和发展权的“人”。在这里,他们住房清洁、饮食营养、病有所依、健康长寿,虚伪的民主制将被真正的自由和真正的平等代替。
恩格斯揭露了私有制社会单个人的“原子化”状态以及人与人的敌对关系。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社会是一盘散沙的世界,它充斥着“不近人情的冷淡和铁石心肠的利己主义”[3]304-305,发生着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与资本主义社会不同,在未来社会,个体之间、社会成员之间平等、互助、友爱,他们在相互认可中获得个人尊严(社会个体是否获得尊严与其是否处于平等互助的社会关系中有直接关联)。
在资本主义社会,社会各阶级、社会阶级各成员之间是不平等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揭露了厂主与工人的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资本家将其与工人之间的关系理解为买卖关系,将非人的因素凌驾于人之上,将工人视为创造财富的工具和手段,“他不把工人看做人,而仅仅看做‘手’(hands),他经常就这样当面称呼工人”[3]565。在这种情况下,金钱确定了人的价值和尊严,“谁有钱,谁就‘值得尊敬’,就属于‘上等人’(the better sort of peo-ple),就‘有势力’(influential)”[3]566,资本家和工人的不平等关系是对人性尊严的严重侮辱。恩格斯对资本主义世界的批判可反映出未来理想社会中的人际关系特征:在未来社会中,金钱、财产不再是维系社会关系的唯一纽带,人才是世界上最重要、最宝贵的财富,社会成员在平等的社会关系中获得尊严。在揭露、批判私有制的主仆关系时,恩格斯指出主仆关系造成了劳动力的巨大浪费,而在以合理形式组织起来的未来社会中,一部分人将“不再成为老爷们的癖好的奴隶”[3]610。恩格斯分析,与资本主义社会的主体竞争相区别,未来社会将全面计划、统筹安排生产品种、生产数量以及奢侈品的生产限度,实现“以人的本性为基础”[5]76的竞赛。在《在爱北斐特的演说》中,恩格斯还谈道,人与人的利益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是直接对立的,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人和人的利益并不是彼此对立的,而是一致的”[3]605。
此外,《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还以家庭关系为例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侮辱尊严的人际关系。文中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颠倒、扭曲了家庭结构。工人家庭的男女分工表现为“妻子挣钱养活全家,丈夫却坐在家里看孩子,打扫屋子,做饭”[3]431,这种“使男人不成其为男人、女人不成其为女人、而又既不能使男人真正成为女人、也不能使女人真正成为男人”[3]432的情形,是对两性以及人类尊严的严重侮辱,是荒谬且违背情理的。在资本主义社会,家庭关系的纽带并非家庭感情、家庭的爱,而是隐藏在财产共有形式下的私人利益。从恩格斯的上述批判可以看出:在未来社会中,“家庭的爱”是维系家庭的纽带和稳固家庭的基础,是家庭成员获得尊严的前提条件,“互助友爱”的精神将弥漫至社会关系的各领域、各方面。这充分体现了未来社会的“人道主义”本质。
在未来社会,精神生活优先于物质财富的创造。在资本主义社会,物质财富相对于人的精神幸福而言,是第一位、首要的要素。恩格斯指出,“财产,这个同人的、精神的要素相对立的自然的、无精神内容的要素,就被捧上宝座”[5]94。私有制社会“毁掉了一切精神内容”[4]505,人们沉迷于物质享受,将财富占有、物欲消费、感官快感等外在因素当作幸福。在这种情况下,整个社会表现为普遍的精神沦丧,社会的个体成员则陷入“精神空虚,思想贫乏和意志衰退”[4]511的困境。以资产阶级的精神状态为例,与穷人相比,资产阶级能享受较高水平的物质生活,但是他们并没有“更漂亮、更善良、更健壮、更勇敢”[4]501,也并没有更幸福。在《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1843年伦敦版》中,基于卡莱尔对英国现状的评述,恩格斯指出了个体精神在私有制社会的普遍空虚。在资本主义社会,随着宗教的日渐衰落,个人在对真理、理性和大自然深感绝望的过程中迷失信仰。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精神贫乏,不同于卡莱尔宗教式的解决方案,恩格斯认为治疗时代空虚的唯一途径是“根据人的本性的要求,真正依照人的方式来安排世界”[4]521,未来社会不可能产生新的宗教。
在未来社会,自由劳动拓宽了精神活动的空间。在恩格斯看来,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在法律条文和实际生活中都是资产阶级的奴隶,是“不自由”“片面”的存在。在生产过程中,工人隶属于某一生产部门、发展自己能力的某一方面。而在未来社会,情况则截然不同。那时,未来社会成员将熟悉整个生产系统,“能够全面发挥他们的得到全面发展的才能”[5]689。恩格斯进一步强调,大工业生产、机器分工加剧了工人劳动的琐碎性、单调性,强制劳动剥夺了工人的休息时间,他们不仅没有“精神活动的余地”[3]405,也不能从劳动中获得幸福。在《大陆上社会改革的进展》中,恩格斯吸收了傅立叶关于精神与劳动关系的看法。傅立叶认为,劳动与享受是统一的,人类精神的本质在于自身的劳动能力。但在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下,“强迫劳动”将劳动与享受分裂开来,劳动者不再能从劳动中获取幸福。傅立叶展望了未来社会的劳动特征:每个人将根据自己的爱好工作,自由自觉的劳动给人带来乐趣、幸福。对于傅立叶的上述看法,恩格斯予以赞同并高度评价其“确立了社会哲学的伟大原理”[4]477。在未来社会,每个人在劳动中获得精神幸福。
在《大陆上社会改革的进展》和《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1843年伦敦版》中,恩格斯通过考察“英国社会主义”和“德国共产主义”具体、详细地展现出未来社会观两种论证逻辑的辩证关系。
一方面,未来社会观的“实证主义”逻辑与未来社会观的“人道主义”逻辑存在差异。在恩格斯看来,英国完全是由实践即“国内贫穷、道德败坏和赤贫现象”[4]474走向社会主义学说,德国则完全通过哲学即对基本原理的思考走向共产主义学说。笔者将上述差异概括为几个方面:其一,就逻辑起点而言,“实证主义”逻辑立足于经验事实和考察报告,“人道主义”逻辑的出发点则是人的本性和良知;其二,就论证方式而言,“实证主义”逻辑倾向于正面表达、直接阐述未来社会观的核心要点,“人道主义”逻辑主要通过对资本主义反人道实质的批判间接构建未来社会理论;其三,就理论内容来说,“实证主义”逻辑展示的未来社会观具有一定时期的可实现性,具体指导的可操作性以及经验实践的有效性(如未来社会的实现主体与实现途径),“人道主义”逻辑揭示的未来社会理论指涉较远时期才能实现的社会新形态(资本主义社会覆灭之后)的状态、特征(如未来社会的基本特征)。上述两种逻辑论证的未来社会观在“次要的问题上”[4]475必然存在分歧,但它们在最为根本、最为核心的观点(实行以财产公有制为基础的社会革命是必然趋势)上是一致的,共产主义是现代文明社会一般情况的必然结果。
另一方面,未来社会观的“实证主义”逻辑与未来社会观的“人道主义”逻辑相互辉映、相互补充。其一,哲学论证之于未来社会观不可或缺。恩格斯在《大陆上社会改革的进展》中直接流露出对德国哲学共产主义的肯定,他认为实现共产主义是德国哲学的必然结论,德国人如果不想抛弃先进的德国哲学就必须接受共产主义,“哲学共产主义在德国可以说已经永远确立了”[4]492。恩格斯还指出,“英国社会主义”的“缺点”在于英国人尚未吸收先进的德国哲学,其本土的怀疑论哲学和“唯物主义”致使英国社会主义对理论丧失希望,导致他们只关注实际的矛盾却忽视了理论的矛盾,这种以经验事实排斥哲学原则、以“实证主义”排斥“人道主义”的做法是错误的(3)恩格斯本人是德国人,他必然不会摒弃对共产主义的哲学论证。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也强调,他把恩格斯看作是用哲学论证未来社会观的“德国社会主义者”。他指出,“不消说,除了法国和英国的社会主义者的著作以外,我也利用了德国社会主义者的著作……除去魏特林的著作,就要算《二十一印张》文集中赫斯的几篇论文和《德法年鉴》上恩格斯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在《德法年鉴》上,我也十分概括地提到过本著作的要点”(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12)。。其二,经验论证之于未来社会观同等重要。以德国共产主义为例,德国的“哲学原理”“基本原则”虽然提供阐述共产主义学说的基础,但“德国共产主义者”脱离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和无产阶级的真实境况,他们无法剖析无产阶级的贫困根源,更不会采取改造现实的社会行动,他们在“有关实践、有关影响现存社会的实际状况方面所做的一切”[4]493远不及英国社会主义者。因此,在论证未来社会观的问题上,经验事实逻辑与哲学伦理逻辑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二者的双重弥合使马克思主义的未来社会观超越了“实证主义”与“人道主义”的两屹对立。恰如恩格斯所言,“只有把德国的理论观点继续发展到它最终的逻辑结论,把它和经验完全调和起来,才能解决这个矛盾”[4]524。在《在爱北斐特的演说》中,恩格斯明确指出,“共产主义不仅不同人的本性、理智、良心相矛盾,而且也不是脱离现实的、只是由幻想产生的理论”[3]613-614。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恩格斯提出了同样的看法:预测共产主义革命所依据的“一方面是历史发展的无可争辩的事实,另一方面是人类的本性”[3]586。
由上可知,乔治·利希特海姆、诺曼·莱文的根本错误在于他们形而上式、机械地理解“实证主义”和“人道主义”关系,忽略了恩格斯早期著作涉及人道主义理想的大量表述;忽略了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生产非人道实质的批判、对无产阶级革命主观条件的考察以及对未来社会必然趋势的人本主义论证。
恩格斯早期著作的未来社会理论绝非仅见“技术”不见“人”的“技术共产主义”,更非“生产率”的同义语。“人道主义”与“实证主义”是构建未来社会观的双重逻辑。恩格斯通过考察经济事实、借鉴研究材料,科学阐述了未来社会的实现主体,客观证成了未来社会的实现路径以及实现的必然趋势。他还立足于“人道主义”逻辑,谴责资本主义社会对无产者基本权益、人际关系以及精神生活的摧残,揭示未来社会人民“权益、尊严、幸福至上”的美好图景,这与恩格斯在中期后著作对未来社会观的论证是一致的。只有正确认识两种逻辑在论证未来社会观的重要地位,才能科学、完整地理解青年恩格斯的未来社会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