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萍
又一次躬身泥土
这收留我们骨骸的
宫殿,海水一样宽容。
我寻找过你的墓碑
众名之中,那已被风蚀的
姓名,瓮中灰烬。
我们因何而来?
从泥胚中显形,又
卷起尘与土,举着火把
反复点燃自己。
燃烧吧,燃烧,不接近灰烬的
人,游荡在幽灵的钟声里,随光晕流变。
只有海水懂得回溯
从清涧开始蜿蜒,到骇浪推翻岛屿。
河水挽住泥淖
在桃林中忘返。
你将船留在风暴的边界
它拉开了月亮与乌鸫的距离。
是魅影促使花朵迎向細雨
让昏厥与愉悦联姻。
这里没有词语
只有唇上露珠藏匿灵魂的倒钩。
当你叫喊
所有黑暗的房间都不在声音中显现。
种一些梅花
荆棘也不曾放弃过生长,
你终将成为又一个丧失味蕾的人。
覆霜的浆果,致命的沧形草,
它们在反复试探饥馑的限度,
爱的面容,竭力扩大肉身所不及的力量。
你像母狮被夺走婴儿那样
嚎叫,而听者
只有婴儿,她在你体内
抵抗所有来自夜晚的憎恨。
这夜晚从礁石步入海港
将赤身裸体紧紧裹进虚无。
你回到密林
雨,对所有翅膀都克制。
林中切碎的闷响
那是暴雨替你在枝头痛哭。
永恒就像一件棉衣
被雨水浇透,它的坍塌
就是你的坍塌。
这些巨石,这无用的缰绳
它们与神圣的面容缔结契约。
你无法从一条小径上撤退
冷杉直入云霄
它们喜欢冰雪,并转赠予大地。
你在小径,甚至唱起了歌
而并不存在某个神奇的
造物,因为善于雕刻自己而豁免于窥见死亡。
那只休憩的灰鹤
有时也会振翅,往更高空盘旋
它垂顾于群山的长喙全心全意爱着旷野。
你终将成为那个埋葬镜子的人
毫不犹豫宣告自己
爱上永寂的长夜,只属于你的部分。
你终将放弃在泥土的宫殿中
寻找王位,像虎刺梅
拒绝每一个随从落在刺身上的目光。
他们也许会杜撰你不曾有过的命运
就像那些林立的墓碑
刻进石头的姓名,所忽略的漫长真实的一生。
如果无畏地画出完整画像
谁会在拼接镜子的游戏中不去碰触蠕动的鳞片?
请认真对待那些裂隙吧
刹那,它们就会加速成天堑
将枝头花送入神龛破碎处的洪流。
你早已经过白得丧失本来面目的神龛
在斜坡与废墟之间,更白的鬼针草成为它的掩体。
两种形象为同种苍白而混淆了自身。
你看,无非是砸碎镜子
又挽出碎片中的深海,“无非是学习死”。
风雨中检视所有门窗
你,这个破壁者正在雨中奔跑。
终日游荡的小径也已开掘出许多豁口,
而院中大火正在暴雨中升腾。
烈焰并非拯救,而是在雨中得知雨的力量,
用经过洗涤的灰烬
详述无力区分黑暗与光明的灰烬。
你长久地谛听夜幕中的声响,
风在天地间的呜咽,盛满杯盘
三代人缩在一起,寂静地啜饮。
父亲独守的庙宇,菩萨与鬼魅赤身肉搏,
垮塌的大雄宝殿中
腐烂的谷粒还可以成为濒死者的稀粥。
峭壁上的父亲,以饥馑对抗着荒年,
又在深不见底的地窖执掌烛火,用长梯
接回失魂的孩子,去往星空之下。
而你,步入有葡萄藤的穹顶
侧耳倾听,来自遥远天体的回音,观照爱。
漂移的堤岸再次成为雾霭的盟友。
你在密室中卸下的
几个替身,凝视着掠过窗影的岗哨
他们正在长廊巡回,并不懂得爱是行动的星云。
还是难以藏匿,显著的败笔,
犹如两个港口之间被忽视的
荒芜,放逐在不被破解的咒语里。
你沿着长满缅栀子和丁香的小径走着
仓鸮和山鹰伴行左右,
送出意志无法阐释的曲调。
你仿佛和这曲调黏在了一起,
是蛛网网住了飞来事物的总和,
像游丝在灵魂的检测仪上缠绕。
你将重新认识什么才是不朽
当时间终结,又赤裸地把褴褛的衣衫还给激流。
黑暗中,楼梯是存在的吗?
当你爬上失重的台阶
从锁孔中拔出钥匙,走进空寂的
房间,来自加护病房的电话
短促而平静——
你评估过那血,是如何从肝脏喷涌而出
又在水龙头下成为鲜艳的旋涡。
你逃脱了那场目击,而
颤栗反复上演,更为生动的剧情。
那是最后的对视和
凝视,重症监测仪如何显示
一个人完全消退的生命意志。
这里是雨林,噪鹃停在枝头
成为暮色中的号手。
螺旋状的金属音,剐蹭着刀锋
为晚霞覆没于乌云而嘶吼。
这吼声随着自身的微光扩散
并未撼动近在咫尺的同伴。
你为这场直播感到震惊
就像困厄的灯盏只是新月的一小块碎片
转瞬就会消失在幽暗的洞穴。
分离并不会轻易显露它的本相
两只貌合的噪鹃,相向站立
从未彼此倾听,犹如骨牌和
它的背面,因相悖的翻滚而扭曲了自身。
你看,毒蘑菇和沧形草疯长的后院
鬼魅之物早已裹住脚踝。
毗邻者用烈酒泼洒心头快意
递来刀子,给枯枝复刻更多疤痕。
你为两种怜悯而心生慈悲
就像雪落在大海中,断灭了自身。
你凝视着那个脱胎于母腹
不断变化的镜子,因深不见底的眷恋
而复辟孤独的合法性,
正如赎罪的献身者创造了神祇。
当你在回廊踱步,听取仓鸮的劝慰
呼喊着母亲,枯枝喑哑落在地上,
爱着疼痛的母亲,爱到白发凋零。
你知道,风暴有恶龙的眼睑
善于张开巨嘴,咬住生活的咽喉。
院中倒下的大树并非无根之木
它们经年开花,贡献硕果
又在烈日中为徒步的孩子奉出浓荫。
而你无法评估异常的飓风
用毁灭来填满它的癫狂。
破碎之物是可修补的吗?
你反复清洗杯盘上的缺口和
裂隙,每一次都渗入新的污垢。
这是沟壑纵横的旷野,意志的荒郊,
所有翅膀开始剥落,可以飞的翎羽。
整个白昼都浸泡在永恒石一样的黑色沉寂里。
重症病房并非在可见之处,
此刻,你是你自身的医生和陪护。
当你关闭门窗,进入亡灵的序列
生命在她诞生之前就已漂泊在神秘水域。
还是要练习这只提琴
掩护灵魂逃脱,让呼救的欲望在忙音中撤退。
这是全新的对视,当这沉重肉身
扔进破旧沙发,收回钻进旷野的目光
你将走进全新的旷野——
那只提琴在他怀里,伸出无数触须
于草木的根茎处悬停,将舞姿交给草尖。
云层在这一刻开始流动
由深灰至靛青,再至星蓝。
那面容聚集了在世时的全部神采
和离世后难以揣测的澄明。
需要问候吗?他只是微笑
臉颊贴过来,弯下身子,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