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太祥
(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 文化与法律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汉代是易学史上一个无比重要的时代,名家辈出,流派纷呈,“易学在汉代学术史、思想史和哲学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1](107)。世人尊称此阶段的易学为汉易,后世能与汉易相提并论的,或许只有宋易了。西汉时期的易学,则在汉代易学中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诞生了一大批易学大师及易学巨著。其中,为世人所熟知的有西汉初年的孟喜,擅长用阴阳灾变说易,首创“卦气说”,开象数易学之先河。后孟喜传易予焦延寿,“延寿专治《易》学,自谓曾从孟喜问《易》,授与京房(字君明),其学长于以《易》解说阴阳灾变,后人称为‘焦京易学’”[2]。焦延寿又将毕生所学传授与京房,并说道:“得我道以亡身者,必京生也。”事实的确如此,京房得焦延寿真传,加上个人的天才创获,著有《京氏易传》,将孟、焦易学发扬光大,建立了体大思精的象数易学体系,影响深远,包罗万象。诚如余敦康先生所言:“《京氏易传》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包含着术数和易学两个部分,尽管其中术数的部分后来为术士末流所承袭,演变为钱卜之法,但是其中对象数义例的阐发与以象数解易的思路,不仅代表了易学发展的一个新阶段,也对后世包括义理派在内的整个易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3]
西汉象数易学,孟京易学,为世人所重。但是,在西汉象数易学体系的形成过程中,在孟、焦、京易学的传承发展中,焦延寿及其巨著《焦氏易林》( 后世简称《易林》)发挥的重要作用,却往往被世人所疏忽。焦延寿在易学上有诸多创新,如占筮方法、四言韵语之林辞、取象范围、用象方法,等等。焦延寿全部易学思想均体现在《易林》一书中,所以说《易林》实乃易学史上承前启后之杰作。
《易林》及焦延寿在易学史上最大的价值,实为在盛极一时的西汉象数易学上所起到的承先启后的巨大作用。孟喜创孟氏易学,“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后独辟蹊径,以阴阳灾变说易。但是,史书并没有记载孟喜如何以阴阳灾变来说易。唐朝僧一行曾指出:“十二月卦出于《孟氏章句》,其说易本于气,而后以人事明之。”[4]孟喜创立卦气说,以《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六爻辞配二十四节气,阐释一年气候之变迁,而真正使卦气说“以人事明之”的是《易林》之“焦林值日法”。《易林》发展了孟氏卦气说,“分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风雨寒温为候,各有占验”。焦延寿将《易林》用于占验并获得了巨大成功,“以候司先知奸邪,盗贼不得发”,所治县内政通人和,后来竟至于“举最当迁”。
《易林》可以说是孟氏易学通俗读本,《易林》林辞明白晓畅,多用俗语、口语,且为四言韵语,朗朗上口,富有文采。另外,《易林》内容丰富,多用故事,便于附会人事之吉凶祸福,易于应付日趋复杂的、灾变丛生的西汉中后期之自然现象和动荡不安、祸乱四起的社会现实,所以“它不仅为当时统治者所青睐,更为以占卜为业者所欢迎,很快地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开去,历数千年而不衰”[5](8)。可以说是《易林》将孟氏易学通俗化、世俗化,加以创新并取得巨大成功。有关焦延寿《易林》之易学与孟喜易学之间的关系,徐复观先生做过较为详尽的考察,认为“从两人《易》学的内容看,可以肯定焦延寿是曾从孟喜问《易》,而将孟说向前发展了一大步”[6]。
后焦延寿又将孟氏之卦气说、《易林》之易学传承给了京房,“房用之尤精”,并最终为此付出了生命,确如焦延寿所言:“得我道以亡身者,必京生也。”考察京氏易学后,便会发现焦、京之间的确存在明显的传承关系,焦延寿之《易林》对京房易学的创立确实起到了重要的传承作用。
焦、京易学一脉相承者阴阳灾异也。焦、京在灾异说方面为传承关系,连四库馆臣都认为京房“受易于焦延寿,元帝时以言灾异得幸”[7],现看焦、京在阴阳学说方面是否有传承关系。《易林》中说阴阳的林辞比比皆是,现录数林:
孤独特处,莫与为旅。身日劳苦,使布五谷,阴阳顺序。(《坤之姤》)
坐位失处,不能自居。调摄违和,阴阳颠倒。(《屯之泰》)
纴绩独处,寡处无夫。阴阳失志,为人仆使。(《需之小畜》)
天地配享,六位光明。阴阳顺序,以成和平。(《讼之震》)
三德五才,和合四时。阴阳顺序,国无咎灾。(《师之解》)
上述林辞,凡阴阳顺序,焦氏则认为会和合四时、五谷丰登、六位光明,乃至国家兴旺无灾,如阴阳失调、颠倒、失志,则要么失位,要么丧偶,要么为人奴役,总之肯定没有好结果。《坤之乾》:“谷风布气,万物出生。萌庶长养,花叶茂盛。”《诗•毛传》注曰:“谷风,东风也,阴阳和则谷风至。”[8]尚秉和注此林道:“干纳甲故曰东风,又阴变阳故万物出生而茂盛,坤为万物、为萌庶也。”[9](21)毛注、尚注均说明了《易林》所持阴阳和合则万事吉祥、阴阳失序则灾咎丛生的思想。再看京房之阴阳思想如何,下文所引源自京房《别对灾异》:
阴倍阳则地坼,臣叛君则义废,此人君不亲,上下不厚,致此灾也。不救,则骨肉相残,父子分离,氐羌叛去。
久旱何?曰人君无施泽惠利于下人,则致旱也。不救,即蝗虫害谷。其救也,宥谪罚,行宽大,惠兆民,劳功吏,赐鳏寡,廪不足。人君亢阳暴虐,兴师动众,下人悲怨,阳气盛,阴气沉,故旱。万物枯死,数有火灾,此金失其性。
水中火出何?所谓阴气溢,亡阳施也,女妃无阳,则敌气溢至,水中火出。不救,有天殃,阴害阳。其救也,正妃妾,率后宫,施命令,诘四方,嫁贞女,赐鳏寡,此灾即消。
在阴阳不调则灾异、变故必出现这一点上,京房与其师焦延寿如出一辙,只是京房更进一步,以阴阳为出发点,以灾变为归宿,大谈灾异,阴阳失序则会地震、久旱甚至出现水中火出这样的天殃。其矛头直指最高统治者,“人君不亲”,“人君亢阳暴虐,兴师动众”,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黎民苍生,“宥谪罚,行宽大,惠兆民,劳功吏,赐鳏寡,廪不足”。正因如此,朱伯崑曾评论京房的阴阳学说,曰:“京房的阴阳二气说,还有一方面的内容,即通过对《周易》的解释,讲灾异或灾变。此又京房易学一大特征,也是汉易的特征之一。”[1](141)京房易还注重五行,“分六十四卦为八宫,又以五行统之,卦爻纳干支,干支分五行,又以五行生克定六亲,此外尚有飞伏、世应之说,系统宏大而严密,其占断除用卦象外,最重五行旺相休囚及生克”[10]。京氏易大谈五行生克,并将五行和卦的六爻相配,再和十二时辰相配,至为繁琐,此不赘述,仅举一例,《京氏易转》有言:
鼎木能巽火,故〔为〕鼎之象,中虚见纳,受辛于内也。
《鼎》卦下卦为巽,巽卦在后天八卦方位中属于东南方向,五行属木;上卦为离,离在后天八卦方位中属于南方,五行属火。下卦为木,上卦为火,木生火,能烹饪食物,故京房曰:“鼎木能巽火,故〔为〕鼎之象。”其实,在易说中言五行,焦延寿早已为之,《易林》林辞中就有诸多林辞涉及五行,如:
背北相憎,心意不同,如火与金。(《乾之归妹》)
五胜相残,火得水息。精光消灭,绝不长续。(《恒之损》)
异国殊俗,情不相得。金木为仇,百战擅杀。(《旅之升》)
交川合浦,远湿难处。水土不同,思吾皇祖。(《随之节》)
第一首本卦《乾》卦上下卦均为乾,乾为金,之卦《归妹》三、四、五爻为上互卦离卦,离为火,故“如火与金”。第二首之卦《损》下卦为兑,上卦为艮,“兑又为水,艮又为火,故火得水而息灭也”[9](573)。第三首本卦《旅》卦上互卦兑卦,之卦《升》卦二、三、四爻为下互卦兑卦,兑为金;《旅》卦下互卦巽卦,《升》卦下卦也为巽,五行属木,故曰“金木为仇”。最后一首,之卦《节》卦上卦为坎,坎五行属水,下互卦为震,震属土,故有“水土不同”之林辞。至此,可以看出焦、京师徒在易学中运用五行生克理论,也是渊源有自,只不过焦延寿将五行暗含在卦象中,再由卦象延伸出林辞来,京房直接用五行来解释卦象,一含蓄蕴藉,一平白直露而已。
此外,台湾著名易学专家高怀明提及今存“焦林值日法”小字注中有“王相不断”之言,“王相”即“旺相”,也即上文提及的京氏易之“旺相休囚”,具体为:春令木旺火相土死金囚水休,夏令火旺土相金死水囚木休……旺相是五行生克的产物。“焦林值日法”之小字注,如高教授所言:“如果不是后人附加,便证明了焦延寿占验时,也以五行为用;而我们看焦氏弟子京房易中大用五行、干支的情形,忖测焦氏易用五行,应是不足奇怪的事。”[11](95)结合上文焦、京易中用五行的文辞,可以说这是完全不足奇怪的事。
最后看一看焦、京易学在纳甲上有无相通之处。易学中之纳甲一说,即将天干甲乙丙丁等十数纳入乾坤坎离等八卦中去,以相比附,因天干以“甲”始,故曰“纳甲”。纳甲的始作俑者实为京房,《京氏易传》卷下记载:
分天地《乾》、《坤》之象,益之以甲乙、壬癸;《震》、《巽》之象,配庚、辛;《坎》、《离》之象,配戊、己;《艮》、《兑》之象,配丙、丁。八卦分阴阳,六位配五行,光明四通,变易立节。
宋儒朱震在其《周易卦图说》对京房之八卦纳甲法中进行了通俗的注解:
纳甲何也?曰:举“甲”以该十日也。干纳甲、壬,坤纳乙、癸,震、巽纳庚、辛,坎、离纳戌、己,艮、兑纳丙、丁,皆自下生。
京房不但创立了纳甲法,还将其运用到解卦中,《京氏易传》之语,“鼎木能巽火,故〔为〕鼎之象,中虚见纳,受辛于内也”,《鼎》卦 上卦为离,离卦之象是上下阳爻为实,中间一阴爻为虚,虚空则可容纳食物;下卦巽按纳甲法配辛,辛“还表示辛辣之味,指葱蒜韭菜等辛味食品”,而“韭菜是古代祭神的常用祭品”[12],故曰:“中虚见纳,受辛于内也。”
京房不仅创造纳甲法,用之解卦,更是将其运用到占筮的实践中去了,其所创“金钱代筮法”,乃至《火珠林》,朱熹在《朱子语类》六十六卷中评之道:“今人以三钱当揲蓍,此是以纳甲附六爻。纳甲乃汉焦赣、京房之学。”又说道:“《火珠林》尤是汉人遗法。”由此可见,京房在其易学中是用纳甲法的,那么焦延寿及其《易林》情况如何呢?试看《易林》林辞:
甲戊己庚,随时转行。不失常节,达性任情,各乐其类。(《噬嗑之坤》)
鬼泣哭社,悲伤无后。甲子昧爽,殷有绝祀。(《大过之坤》)
神之在丑,逆破为咎。不利西南,商人止后。(《恒之临》)
筑室水上,危于一齿。丑寅不徙,辰已有咎。(《大壮之离》)
六甲无子,以丧其戌。五丁不亲,庚失曾孙,癸走出门。(《家人之大壮》)
上举林辞言及干支之处,均为卦爻纳甲说,另涉及到爻辰说,因其具体的配纳步骤过于繁琐,在此不作论述。《易林》中像这样的纳甲的林辞比比皆是,另如《蛊之涣》曰:“紫芝朱草,生长和气。公尸侑食,福禄来下。”尚秉和注之曰:“巽为芝、为草,九宫之色,七赤九紫,震纳庚,五行数九,故曰紫芝。”[9](330)因为此林之卦《涣》卦下互卦为震,故曰”震纳庚”。此条林辞不但采用了纳甲法,还运用了五行,正能见出焦、京易学之渊源关系。
由此可见,焦延寿易学著作《易林》亦讲纳甲法,京氏纳甲法实乃受之于焦延寿,故如朱子所言: “纳甲乃汉焦赣、京房之学。”再结合前文所分析的焦、京师徒运用阴阳、灾异、五行之法,可以看出焦、京之间在易学上显明的传承关系。只是京房后出转精,青出于蓝,在孟喜、焦延寿象数易学的基础上,锐意进取,勇于创新,创造出了庞大而又复杂的象数易学体系,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将孟喜、焦延寿之易学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京房在象数易学上地位显赫,创立了繁琐的象数易学体系,包括‘八宫说’、‘世应说’、‘飞伏说’、‘纳甲说’、‘纳支说’、‘五行说’、‘六亲说’等等,所以后人有言,‘象数易虽首创于孟、焦,可是论建树,以及发扬光大,普遍推行于世,可以说京房最具功劳。’”[11](97)
京房易学体系的建立,为西汉象数易学之创始者孟喜易学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同时也宣告孟京易学体系的最终成型。而孟京易学对后世易学、进而哲学,乃至整个思想文化的演变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可以这样说,在易学这块领地里,如果没有焦延寿这种承前启后的作用,就很难滋生出京氏易学来,孟氏易学亦就难以为继,更谈不上称雄有汉一代了”[5](9)。
《易林》承前启后的作用,还体现在其所采用的占筮方法上。在《易林》以前,所用的占筮方法,一为龟占,即先在乌龟腹部的壳上凿出纹路,然后放在火上烤,再看纹路的走势来断吉凶;另一为筮占,即《周易》所载用蓍草来占吉凶。龟占筮占,不但方法繁琐,而且材料难求,对龟壳和蓍草有着诸多限制,如龟壳的大小、蓍草的长短等,“比较起来,最初是用龟卜,后来用筮法,儒家用‘禨禅’‘象数’‘义理’去解释《易》,离《易》的本义愈远,所以《易》遂‘不切于用’。在汉有《易林》,后来有签诗,都因为《易》不能切用了,才应民间的需要而发生”[13]。如此说来,《易林》的出现,完全是时代发展的产物,民间占卜的使然。但是,必须明白,焦延寿的占卜方法不是凭空捏造、横空出世的,是对《周易》占卜方法的沿用和革新,完全本于《周易》卦变理论,南宋朱震在《汉上易传》上卷中说过:
所谓之卦者,皆变而之他卦也。《周易》以变为占,七卦变而为六十三卦,六十四卦变而为四千九十六卦,而卜筮者尚之,此焦延寿之《易林》所以兴也。圣人因其刚柔相变,系之以辞焉以明往来、屈信、利害、吉凶之无常也,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占与辞一也。
焦延寿本于周易卦变理论创造的占筮方法,即“焦林值日法”,使用起来比《周易》占筮方法至少要简便一半,因为《周易》一次的占筮过程是十八变,方才求得本卦和变卦(之卦),而《易林》不用求得本卦,直接查找占筮当日的值日之卦即可,但变卦的求法沿袭《周易》。焦延寿对占筮方法的革新,直接影响到了他的学生京房。京房在其基础上创造出了更为简便易行的占筮方法−“金钱代筮法”,见于今依然流传于世的《火珠林》。项安世在《项氏家语》中记载了这种占筮方法:
以京氏《易》考之,今世所传《火珠林》者,即其法也。今占家以三钱掷之,两背一面为“拆”,此即两少一多,为少阴爻也;两面一背为“单”,此即两多一少,为少阳爻也;俱面者为“交”交者拆之,此即三多,为老阴爻也;俱背者为“重”,重者单之,此即三少,为老阳爻也。
通俗地说,即以三枚铜钱,有字之“面”为阴,无字之“背”为阳,“这样,每掷一次得一爻,六次成一卦,即可依卦占断吉凶,实较旧法‘四营’、‘十八变’成卦简便得多。而且,其基本原理仍与旧法吻合不悖”[14]。焦延寿占筮方法即“焦林值日法”,在孟、京易学体系中也起到了重要的传承作用,其实质与孟喜、京房之“六日七分法”一脉相承,《易学启蒙翼传•外篇》有言:
焦氏卦法,自《乾》至《未济》并依《易》书本序,以一卦值一日,《乾》值甲子……此即京房六十卦气之法。但京主六日七分,此但主一日。京用《太玄》之序,此用《周易》之序耳。
《太玄》乃西汉杨雄所著,是一部拟《周易》之作,拟《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六爻为八十一家(首)、七百二十九赞。《太玄》明显受到焦、京师徒分卦值日法的影响并多有借鉴,“突出表现在他将《太玄》八十一首分配到一年四季之中,将构成其体系的基本单位与方位相配,并通过对八十一首次序的安排显示一年四季中阴阳二气的消长”[15]。《太玄》第一家(首)为《中》,源于《周易•中孚》。京房的“六日七分法”以《周易•中孚》为起始,故项氏曰:“京用《太玄》之序。”
《易林》的占筮方法,上承《周易》之卦变原理,下启京房之“金钱代筮法”,诚如林忠军所言:“《易林》的产生,是易学史上一件大事。焦氏通过对《周易》卦象和卦辞的重新整合,完成了《周易》筮法的改革。改革后的断辞大幅度增加,信息量增大,其方法(尤其对行筮结果的取舍)方便易行,克服了《周易》筮法中存在的问题……从易学史发展看,《易林》的产生为京房象数易学形成准备了条件……从这个意义上讲,焦氏及《易林》在易学发展史上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16]
《易林》在易学史上承前启后的作用还体现在焦延寿依据“三易”、本于易象所创作的影响深远的四千零九十六林且为四言韵语的林辞。顾炎武在音学五书之《易音》中说:
考《春秋传》所载筮词,无不有韵,说者以为《连山》、《归藏》之文。然汉儒所传,不过《周易》,而《史记》载大横之兆,其繇亦然。意卜筮家别有其书,如焦赣《易林》之类。
顾炎武在这里实际上指出了作为卜筮之辞的《易林》具有韵文,是上承与《周易》并称“三易”的《连山》《归藏》。《周礼•春官》:“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相传《连山》《归藏》为夏、商之《易》,书今已亡佚,清马国翰辑有《连山》《归藏》的轶文。郭璞在给《尔雅》和《山海经》作注时多次援引《归藏》,且20 世纪90 年代出土了秦简《归藏》,故两书的真实性还是值得信任的。下面来看看取自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中的《连山》的爻辞:
龙潜于神,复以存身,渊兮无吵,操兮无垠。象曰:“复以存神,可与致用也。”(《复•初七》)
龙化于蛇,或潜于窟,兹孽之牙。象曰:“阴滋牙,不可与长也。”(《姤•初八》)
一人知女,尚可以去。象曰:“女来归,孚不中也。”(《中孚•初八》)
古易《连山》和《周易》颇为相似,某一卦下有诸多爻,有卦辞、象辞、爻辞,连卦名都是一致的。《连山》爻辞也多为四言且多押韵,与《易林》两相参照,会发现《易林》与之多有相似之处。例如,《易林》林辞《丰之节》:“阴变为阳,女化为男。治道大通,君臣相承。”《需之中孚》:“龙化为虎,泰山之阳。众多从者,莫敢敉藏。”难怪马国翰也曾说道:“淳风所引‘姮娥奔月,枚筮有黄’,与张衡《灵宪》同,决为古之佚文,其它以韵为爻,与《易林》颇似。”
香港学者邓立光在《象数易镜原》中将马国翰辑录的《归藏》轶文分为三类,其中与《易林》有关的轶文有:
(1) 鼎有黄耳,利取鱣鲤。
(2) 上有高台,下有雕池,以此事君,其贵若化。若以贾市,其富如何。
(3) 有凫鸳鸯,有雁鹔鷞。
(4) 有人将来,遗我货贝。以正则彻,以求则得,有喜将至。
(5) 有人将来,遗我钱财,自夜望之。
(6) 不利出征,惟利安处。彼为狸,我为鼠,勿用作事,恐伤其父。
(7) 荣荣之华,檄檄鸣孤。
用《易林》中的林辞来和以上引自《归藏》的轶文做一比较,就会发现易林的某些林辞与之绝相类似。无论是在遣词造句上,抑或语言风格上,都能看出《易林》受其影响的痕迹,仅以“有喜”一词即能看出,如《易林》林辞《蒙之复》:“獐鹿雉兔,群聚东国。卢黄白脊,俱往追逐。九齚十得,君子有喜”;《同人之明夷》:“太王执政,岁熟民富。国家丰有,王者有喜”;《剥之剥》:“行触大讳,与司命忤。执囚束缚,拘制于吏,幽人有喜”,等等。至此,我们明白了明朝杨慎的论断:“(《归藏》)皆用韵语,奇古可诵,与《左传》所载诸繇辞相类,《焦氏易林》源出于此。”
如果说,《连山》《归藏》《周易》之“三易”是《易林》林辞的源头,那么焦延寿徒弟京房易中的文辞、杨雄《太玄》中的赞词便是《易林》在西汉的流变了。《易林》林辞有:
风怒漂木,女或生疾。阳失其服,阴逆为贼。(《大过之无妄》)
雷行相逐,无有休息。站于平陆,为夷所覆。(《坤之泰》)
上政摇扰,虫螟并起。害我嘉谷,季岁无稷。(《解之既济》)
阴雾不清,浊政乱民。孟春季夏,水坏我居。(《家人之晋》)
山石朽弊,消崩坠落。上下离心,君受其祟。(《谦之姤》)
京房易之《别对灾异》则分别有下述文辞,与上文《易林》林辞一一对应:
狂风发何?人君政教无德,为下所逆。
连鸣而不决者何?人君行政事无常,民不恐惧也。
五谷无实何?君无仁德,臣怀叛戾……朝廷无贤,害气伤穑。不救,国大饥。
江河沸者,有声无实,此谓执政者怀奸不公,众邪并聚,则致此灾。
山者,三公之位,台辅之德也,乃兴云出雨,漫溉万物,助天成功。今崩去者,此谓大臣怀叛不忠也。
从以上两段引文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易林》林辞对京房易中文辞的影响,只是两者行文风格有所不同,而这是由两者著作的实际效用所决定的。《易林》本乃百姓占筮之辞,焦延寿也是官居下位,和小民小吏们融为一体,不能直接干涉朝政,于是《易林》林辞注重文以足言、言近旨远;京房易不是为占筮而创造的,京房官居要职,位近天子,且心怀天下,惜奸佞当道,故用文辞直指时弊、痛斥奸小,于是京房易讲究实用实证、平实尖锐。
杨雄的《太玄》乃是西汉另一部衍易之作,本于《周易》,但也明显受到《易林》的影响。试举《太玄》赞词如下:
车曲折,其冲抈,四马就括,高人吐血。(《羡•上九》)
此赞词可与《易林》之《咸之观》:“九里十山,道却峻难。牛马不前,复返来远”对照来读,均言车破马疲,路途艰难。再如《太玄》赞词:
其勤其勤,抱车入渊,负舟上山。(《勤•上九》)
《易林》之《比之屯》:“灼火泉源,钓鲤山巅。鱼不可得,火不肯燃”,与上述赞词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陈良运说:“杨雄则将反常行为的对象改为‘车’和‘舟’,‘测’曰:‘其勤其勤,劳不得也。’有变相抄袭之嫌。”[17](442)再看《太玄》赞词:
俾蛛网,网遇蜂。利虽大,不得从。(《遇•次六》)
像这样具有寓言性质的赞词,《易林》中比比皆是。如《未济之蛊》林辞:“蜘蛛结网,以伺行旅。青蝇嚵聚,以求膏腴。触我罗域,为网所得。”这两首诗遣词用喻上何其相似,只不过《易林》林辞描述蜘蛛结网捕获了心满意得的猎物青蝇,而《太玄》赞词讲述的是蜘蛛结网猎取了大猎物黄蜂,结果适得其反,不能从其所愿。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太玄》此条赞词用的是三言韵语,无须奇怪。《易林》中也偶有用三言韵语的林辞,如《同人之观》:“播天舞,光地乳。神所守,乐无咎。”《噬嗑之震》:“车虽驾,两矧绝。马奔出,双轮脱。行不至,道遇害。”最后看一条《太玄》赞词:
外大圪,其中失。君子在野,小人在室。(《廓•次七》)
这首赞词和《易林》的《家人之履》:“君子失意,小人得志。乱扰并作,奸邪充塞。虽有百尧,颠不可救。”在意思上如出一辙,只不过《家人之履》爱憎情感更加分明,词锋犀利且棱角毕现,“奸邪充塞”,主上昏聩,虽尧舜再生也无力挽救西汉王朝日薄西山的颓势。陈良运曾对杨雄《太玄》赞词和焦延寿《易林》林辞进行了一番颇有见地的分析:“杨雄是在真正的作占卜辞,不含他意,我甚至怀疑,他取焦延寿之辞,加以改造利用,磨掉其棱角锋芒,因此所有赞词皆呈温顺柔婉之态,非焦延寿之爱憎分明,用词果断爽快。”[17](444)
《易林》林辞直溯上古《连山》《归藏》《周易》之“三易”,并多有创获,富于新变,于是向下启发了京房、杨雄乃至东晋郭璞等人,在易学史上可谓源远流长、影响巨大。正因如此,唐朝王俞才会在《易林》序中将杨雄的《太玄》与焦延寿的《易林》并列,并对二者给予极高的评价:“后之好事知君行者,则子云之书为不朽矣。”在《易林》诞生以后,以“易林”来命名的象数易学类书籍纷纷涌出,如京房之《周易守林》《周易集林》、费直之《易林》、许峻之《易新林》、管辂之《周易林》、伏晏之《周易集林》、郭璞之《周易洞林》等。除郭璞著作见存外,其他“易林”类著述今已亡佚,但依然可以看出焦延寿之《易林》对后世文人的巨大影响,其首创之功不可淹没,《易林》也确如当代学人所评价的,“它不仅集卦变之大成,且打破了《周易》体例,为每卦重新系辞,基本上全用四言韵语。这种新的方式开创了杨雄《太玄》、司马光《潜虚》一派,成为知识分子通过著述筮书表达其哲学思想的蓝本”[18]。
综上所述,《易林》占筮方法及其林辞在易学史上具有极高的价值和贡献。占筮方法和用于判断吉凶祸福的林辞,只是《易林》所呈现出的表面的东西,如果我们还像前世某些文献学家那样,仅视其为占卜之作,将其编入正史之《历数类》《五行类》《杂占类》《术数类》等,那就有失公允了。因为《易林》林辞多本于《周易》之辞,用象皆源于《周易》之象,可谓是一部地地道道的解经之作。因此,尚秉和道才会说道:“西汉释《易》之书,其完全无缺者,只有《焦氏易林》与杨子《太玄》。”[9](1)而已故易学专家潘雨廷亦曾评价《易林》道:“或为焦氏此书无与于《易》,则非知言。盖凡所系之辞,莫不渊源于《易》,且以《诗》、《书》、《左传》及史迹以实其象,可谓善于文矣。”[19]事实的确如此,焦延寿深通《周易》,洞晓群经,才能写出这样一部旷世杰作。时至今日,我们再也不能仅仅将《易林》视作一部占卜算卦之作了,其所蕴含的丰富的易学价值、史学价值、文学价值等,都值得世人去认真挖掘,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