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继荣
我为她两肋插刀吃烤煳的饼,她为我义薄云天穿磨脚的鞋,我们是过命的交情。
从前我就听闻:女子须嫁豪门,有事业,远离婆婆,方能成全自己的幸福。我颇困惑:豪门有多豪,事业有多大,离婆婆几光年,才配跟幸福把臂同游?咱们平凡的女子,就非得守拙认命,活该拱肩缩背过日子?我不信。
婆婆说,她得到的告诫是:切勿与儿女同处一个屋檐下,远香近臭;切勿帮忙带孙辈,做多错多;与小辈愉快相处的要诀是,嘴巴闭紧,钱袋大开。当然,她也不信。
朋友听到我们婆媳如此聊天,惊得咋舌,说我们是一对呱呱叫的好汉,敢于直面最尖锐的问题,简直可以上脱口秀。她哪里知道,我们也曾历经波折,磕磕绊绊,才行至今日的柳暗花明,言笑晏晏。
起初,我颇肯听聪明人的指教:小孩要舍得花钱雇保姆,切勿劳烦婆婆。结果不出一月,我大怒:找一个贴心保姆,太难了!我们夫妻两个为侍奉这么一个小人儿,蓬头垢面,眼袋下垂,活似被通缉的大贼。
我横下心来给婆婆打电话:“妈,您能来帮忙带孩子吗?”电话那头,婆婆只回答了一个字:“能。”山水迢迢,老人家坐着火车,啃着自己制作的酱香鸡腿,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婆婆一来,万事如意,她嘴里整日哼唱歌谣:“树高头小鸟叫啊叫,宝宝对着外婆嘎嘎笑……”宝宝的人生豁然开朗,从前动不动张开小嘴哭,如今就爱蹬着胖腿儿笑。家里比从前亮堂,心比从前宽。
我给婆婆买了时尚漂亮的皮鞋,老公送了她一罐很贵的咖啡。但凡遇到客人,婆婆非抬脚炫耀新鞋不可,还要冲一杯咖啡请人家品尝,大家都夸赞她有福气,老人家也摆出一副福如东海的快活模样。
你以为,从此以后风调雨顺?错!三代人共处屋檐下,衣袖相拂,呼吸可辨,小矛小盾伺机而动,鸡毛蒜皮振翅欲飞,这才是生活常态。
那天早餐时,老公叽叽歪歪,嫌弃青菜饼烙煳了。婆婆伤起心来,说大家拿她当老仆,收拾衣服要走。老公梗着脖子,抱怨婆婆是“玻璃心”,我急得直想薅住他头发,晃晃他脑袋,让这蠢汉回忆一下,没有妈妈的日子里,我们如何靠硬面包和冷牛奶活命,何曾享用过这样热乎乎的青菜饼和小米粥。
我连吃了两张焦饼,说这个饼又香又脆,是世间至味。婆婆破涕为笑,冲老公撇嘴瞪眼。但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此后,每天早晨都有焦饼出现。妈妈们都这样,子女爱吃的东西管保你吃到腻歪,真是其情可敬,其志也坚。
连吃一周的饼,我几乎要哭出来,横下心来打算讲真话,哪怕被叉出去打一顿呢。见我表情异常,婆婆怜爱地抚摩我头顶:“孩子,你工作太累了,想哭就哭吧。”我贪恋这一刻的温暖,可仍然未忘初衷:“妈,说实话,我不爱吃烤焦的饼……”婆婆怔住,转而笑出声来,爽朗地说:“好,我也忍了很久,你给我买的鞋太窄,走路像充军,还有那个咖啡,完全像烧煳了的屁味。”
一家子笑得前仰后合。我们用力太猛,给出的都是愣头巴脑的爱。本来,小嫌隙将变大争端,小导火索会引燃大炸弹,可是,小小的坦白却令我们大大地开怀。
今日早餐是酒酿小圆子,我坐在餐桌边,禁不住欢呼一声。
外面寒风撼窗,餐桌上,铺满鸡蛋絮的碗里冒出热气,小圆子晶莹,枸杞美艳,桂花糖喷香。我刚端起碗,婆婆就窃笑道:“你不是怕胖吗?”
“咔”的一声,我分明听见心生生地裂开条缝,但一勺甜汤喝下去,裂缝乐陶陶愈合,勇气满格,我回眸一笑,对婆婆说:“我不胖。”婆婆拍手赞成:“好,我们晚上吃红烧肉。”我连忙拱手哀求:“还是清炖排骨吧。”
婆婆莞尔。其实,全家最怕胖的就是她老人家了,每天临睡前称一称体重;好容易任性吃顿饱饭,回到卧室后,还偷偷用软尺量一量腰围。我也是,吃甜食时要战战兢兢蒙住双眼,常常对着穿衣镜怒斥自己贪吃。这样辛苦,也没有瘦下来,但对减肥这件事积怨已深,与婆婆一聊,两人恨不得抱头痛哭。
我们俩不再自责,掉转枪口,猛烈抨击减肥风。婆婆愤愤不平:“什么世道,人人嫌自己胖,7楼的姜阿姨,脸上没有二两肉,竟然也喊着减肥,笑死人了!”我痛心疾首地接话:“如今吃东西比做贼还丢脸,如果放肆地吃圆肚皮,那简直该判流放。《红楼梦》里的宝姐姐面若银盆,仍然是个大美人,如果是今时今日,宝姐姐肯定不敢吃饭,每天只吞一枚冷香丸果腹,可怜!”婆婆拍着沙发扶手应和:“武则天如果也减肥,哪还有力气争夺皇位,毅力都拿去节食健身了。”
我俩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越说越开心。批判结束后,我俩照常小心翼翼节食,汗流浃背跳健身操。老公惊诧至极,说从未见过我们这般心口不一的人,前一分钟还骂得风生水起,后一分钟又乐呵呵减肥。我说:“那又怎样,我们的心知道自己是大人,可嘴仍然想如孩子般任性地表达。非得吐尽心中一口恶气,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生活的检阅!”
转眼就要过年了,我们订好机票准备去海边玩。临走的那天夜里,婆婆肚子痛得辗转呻吟,因为怕花钱,一味地推托不想去医院。最终被我们强架着去做检查,当夜被诊断为胆囊炎,一周内手术。
婆婆气了个倒仰,说自己是来帮忙的,反要孩子们赔上金钱和工夫,弄到要在医院过年。我与老公劝了半天,谁料婆婆越劝越恼,连检查也不配合了,一迭连声地要回老家,同病室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顿时翻脸了:“妈,我看您分明是想逃跑!”婆婆愣住,我冷笑着步步紧逼:“您早就说好把孙子带到读小学,现在自己嫌苦嫌累,想找借口跑掉!”老公惊得来捂我的嘴,我一把打开那只笨爪子,继续胡搅蛮缠:“行,我们不麻烦您了,自己找保姆,您独自逍遥去吧!”
婆婆眉头松开,眼睛泛出泪光:“好,咱们心甘情愿互相麻烦,谁也不许逃跑。”老公愕然,不明白这些狠话、歪话、无情无义的话,为何会打动老妈的心,一味地揪住我问。我胡扯八道:“我为她两肋插刀吃烤煳的饼,她为我义薄云天穿磨脚的鞋,我们是过命的交情。”婆婆望着我笑,眼睛里净是阳光。
老公委屈地道:“过年要缩在病房角落陪床,我也算孝顺儿子了,可还是比不上你们婆媳情深。”婆婆挤着眼睛笑,我回应道:“要是在古代,你这厮得割股疗亲、卧冰求鲤,文明社会救了你命,要知足。”一屋子人哄然大笑,你别说,还真有过年的气氛呢。
你看,幸福不嫌贫,也不嫌富,深宅大院里可以呼啸而至,病房最里间也能笃笃叩门,多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