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莹
照理说,学历史出身的我不应对任何架空性质的作品产生兴趣。可就是有这样一部日剧,让我着实喜爱。二○二三年一月,《重启人生》开播尚未过半,就有观众断言,今年的最佳日剧比往年都来得早一些。该剧的编剧是日本家喻户晓的谐星“笨蛋节奏”。无论是他自编自导的短剧还是脱口秀,都充分显示了他对人生的细微观察浸润到了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笨蛋节奏”的原名为升野英知,他沿用了自己搞笑艺人时代的组合名。在《重启人生》之前,“笨蛋节奏”在中国已小有名气,只是其日文原文的“バカリズム”会被误译成“笨蛋主义”。他创作的诙谐类作品中似乎无不透露出“傻一点也无妨”“傻一点更可爱”的信息,这一种“笨蛋主义”的确与中国文化中的“难得糊涂”有异曲同工之妙。升野英知是一个活得十分通透的人,他擅长用毫不经意的吐槽表达出“我不说,可是我都明白”的核心主张,这让处于职场、情场和大部分时间都是消费者的我们很容易产生共鸣。升野英知本人对自己的艺名没有做过阐释,他说只是纯粹觉得这个名字好,容易让人印象深刻。在网络时代的助推下,他的常规节目被不少海外网站上架,并标注了“bakarhythm”(笨蛋节奏)字样。
一
《重启人生》的剧情可以简化成一句话,关于女主角麻美的人生重启五次的故事;但是,每一次的重启中都有很多命中注定的关系和为那些“不可为而为之的”改变所做的努力,又让这部剧变得“无法描述”。追剧追到麻美的第二次重启时,作为平成时代的留学生,我的直觉告诉我,“笨蛋节奏”无疑是在做一种“平成怀旧”(平成レトロ)。
麻美出生于平成元年(1989),在她的人生旅程中,出现了宽松世代、废宅文化、灾害天气、少子化、高龄化、看不见的贫困等。平成结束之际,日本共同社做过一次舆论调查,73%以上的日本人认为“平成是个好时代,是一个普通人生活得有尊严的和平时代”。平成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都是雨天,报端用“温柔的雨”来做总结。在日本人的心中,这个没有战争却灾害频发、平庸却有成功的果实可以享受的时代至少是温柔的。平成落幕的特殊之处在于提前告知。二○一七年,日本政府公布了明仁天皇的退位日期,这是过去近两百年间绝无仅有的。二○一九年四月一日愚人节当天,日本公布新年号“令和”。在社交网络中,“平成最后的○○”很快成为流行,并掀起一大波纪念消费。《重启人生》里出现的电子宠物、大头贴照片、打级通关游戏、通宵卡拉OK广场、综合娱乐设施ROUND1、既提供洋食又提供和食的家庭餐厅,甚至热播日剧的桥段和演员,均属于平成时代的集体记忆。
“平成怀旧”也不可避免地成了影视界的一种选题。二○二○年,由濑濑敬久编导的《糸》上映,很多观众在剧场泪如雨下。《糸》这部电影是根据平成时代脍炙人口的同名歌曲创作出来的。一九九二年(平成四年),中岛美雪在名为《东亚》(East Asia)的专辑中发布了《糸》,歌词写道:人与人,为何会相遇,我们并不清楚;何时会相遇,我们始终不知;纵向的线是你,横向的线是我,互相交织而成为布;有一天或许会有人因为它而感到温暖;能和适合自己的线交织,人们称之为“しあわせ”(这一发音在日语中可写作“幸せ”—幸福,或者“仕合わせ”—含有相遇/命运的意思,可意译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这首歌被不断翻唱,直至二○一九年间都一直占据全日本卡拉OK爱唱曲目排名的前三位。三十年的平成时光里,出生于平成元年的《糸》的男女主人公和他们的朋友们经历了刻骨铭心却无果的初恋、向现实妥协的理想的迷失、出国打工潮和事业的困顿、大灾难后的心理创伤、痛失伴侣的失落、友情中的背叛等,但终有一餐美食唤醒亲情和故乡的温情。在异国或他乡闯荡的男女主人公曾在家乡有过短暂的相聚,在他们共同迎接令和之后,双双选择回到家乡。同样出生于平成元年的麻美和她的闺蜜们,在《重启人生》的结尾也回到了自己的故乡。麻美做回第一次人生时的职业—公务员,编剧特意安排那位已经重启多次、折腾了三百多年的老同事河口穿上印着英文“回家”(go to hometown)的T恤来点题。“回家”是“平成怀旧”的一个特点。这个家乡既是物理意义上的空间概念,也是精神层面的家园。“怀旧”一词在英语中为“nostalgia”,来源于希腊语词根“nostos”(意为“回家”)和“algos”(意为“疼痛”),最初被译作乡愁。一六八八年,瑞士医生乔纳斯·霍布(Johannes Hofer)首次使用“nostalgia”這一术语来描述雇佣兵的思乡病。在工业文明的进步下,家乡不断改变面貌,成为“故乡”,变成一种记忆而回不去,而这“故乡”也成为人们逃避全球化进程中的精神归宿。
二○○三年,偶像组合SMAP唱响“一起种这世界上唯一的花,我们全都是唯一only one”,成为日本全国各个年龄段都爱唱的歌曲,多次压轴登上红白歌会。描述大环境下小人物的故事并向普通人致敬是平成怀旧剧的另一个特点。麻美的多次人生重启中,她从事过的职业包括了公务员、药剂师、科学研究者、电视台场记、制片人、飞行员等。由于观众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部架空剧,便不会太过认真。但是,在并不真实的时间架构下,女主角每一次重启所过的都是十足普通而真实的人生。随着剧情的展开,看到那些熟悉的职场氛围、人际关系、聊天模式,谁不会欣然一笑呢?这个完全虚构的故事恰恰是由一段段真实串联起来的,剧中人的经历让观众自然而然地映射到自己当下的人生,又不得不认真起来。《重启人生》还放大了平凡。大部分的人生,或者说人生的大部分时候,都不是聚光灯下的舞台,琐碎构成了人活着的每一个瞬间,哪怕是重生,麻美依然被生活琐事包围着。这部剧让我们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中,让我们意识到,这样的生活很好。
二
《重启人生》有一个副标题,是用片假名写出的“brush up life”,意味重温和复习人生。女主角麻美因交通意外丧命后,来到了一个接待处的服务窗口,有一位和她一样穿着白衬衫的公务员(扮演者就是编剧本人)调阅她的人生记录,并引导她的“下一生”。因为积攒的阴德不够,只能做食蚁兽,但也有另一种选择,就是从头开始再过一遍之前的人生。麻美当然想做人,选择了再来一遍,于是开始了一次次的重启。出生在同样的家庭,遇到相同的人,大体是在重温之前的人生轨迹,但在每一次的重启中,因为想要积累更多的阴德,做了一些人生目标的改变,这也导致她和有些人没能成为闺蜜,和有些人不再是恋人。
虽然“笨蛋节奏”对自己的艺名的含义不愿多说,我却总想从他编剧的这部作品中探个究竟。“节奏”在日语中更常用的是“テンポ”,词源来自英语“tempo”,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西班牙语中形态极其相似的“tiempo”,是拉丁语系中共通的“时间”一词。“时间”,人人都清楚却无法说清。你怎样看待时间,便怎样看待人生。如果要给《重启人生》立一个中心思想,是否可以说每个人的时间观都体现在用怎样的节奏来过人生呢?
麻美曾和她的闺蜜们讨论,为什么人会觉得三十岁以后时间过得很快。她们得出的结论是一年的相对长度缩短了。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一年是生命的三分之一;可对于三十岁的人来说,一年不就是人生的三十分之一吗?随着一年的相对长度越来越短,时间就过得越来越快。这让我回忆起西方哲学史课程上佘碧平老师中意的奥古斯丁的时间观。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提出,时间存在于人类的心灵之中,是一种主观认识。我们正在经历的“当下”只是一个点,没有任何的长度;“过去”不复存在,“将来”还没有来。那要如何丈量时间呢?我们虽然只能经历转瞬即逝的“当下”,但是我们还有回忆和期待,分别对应着过去和将来。我并不清楚“笨蛋节奏”是不是奥古斯丁时间观的拥趸。
《重启人生》也让我想起前几年的西班牙剧《时间管理局》。由政府设立的管理局掌控着通往各个年份的时间之门,那里连接着世界历史上的重要事件。一旦出现改写历史的蛛丝马迹,队员们便回到过去进行修正。每一扇时间的门都是通向重启的开关,而这个开关可以因为个人的一些细小的私念,而启动足以产生改变历史轨迹的蝴蝶效应。每一个前往执行任务的队员,要保证历史基本线条不被更改。两部剧的一个共通之处是主人公开始重启都源于一场交通事故。虽然时间管理局的局长三令五申地强调执行任务时不得夹杂私人情感,但是男主角却总想着能回到妻子遭遇交通事故的时间点去“拨乱反正”。后来证明,局长大人本人也因为对妻子的眷恋,怀揣着一样的动机。这也是两部剧的另一个相似之处,为了自己在乎的人,都想通过回到过去的方式来寻找未来的出口,而最终达成的共识便是好好地活在当下,因为当下才是你所经历的时间。
三
《重启人生》在好好做人的絮叨中展开了一轮轮轻松诙谐的重启,更像是女主人公麻美人生游戏里的打怪升级,可是这一部边播边写的剧集居然在进入后半程后风格陡转,生出了“拯救”的主题,狠狠地歌颂了一把闺蜜情。真的是应了坂元裕二那一句人生“上坡道、下坡道,还有一个没想到”!尽管如此,在全剧走向大结局之前,观众们的心态却十分平和,如果拯救成功,则是治愈人心的童话;如果失败,无非是无力的真实人生。大家表示无论结局是喜是悲,都愿坦然接受。
“拯救”经常出现在日本的作品中,往往带有隐喻。麻美在第四轮人生中发现,原来自己的学霸同学真理已经重启了五次;原来她俩和美宝、夏唧的四人组合才是这份闺蜜情的原始状态!为了拯救美宝、夏唧免遭空难身亡,真理努力成为女飞行员,目标是改变那一日的航班飞行路线。为了这一份闺蜜情,麻美放弃第五轮可以转投为人的机会,继续重启,目标是和真理一起拯救美宝、夏唧。尽管计划周密、付出颇多,却不遂人愿。就在她俩犹豫是否要启用非正常手段让不肯合作的机长无法登机时,麻美那位已重启三百多年的公务员同事河口的无心之举让一切迎刃而解。河口的扮演者三浦透子是《驾驶我的车》的女主角;作为歌手,她演唱了新海诚的电影《天气之子》的插曲《祝祭》。在《天气之子》中,只要将女主角阳菜献祭,就可以让持续的东京暴雨停歇。男主角帆高纠结于拯救世界还是拯救自己心爱的女孩,最终他选择了后者。在电影的结尾,雨一直下,东京湾的标志性建筑彩虹大桥半淹在水中。一位老妪告诉男主角,东京湾是太平洋的入海口,本来这里就是一片汪洋。相比于新海诚的前一部作品《你的名字。》里既拯救了世界又拯救了爱人的双喜结局,《天气之子》遭到了一些批判。究竟是先拯救世界还是先救赎自己?新海诚说过:“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了,没有什么变化,不会像宫崎骏的作品,仿佛每天都要去冒险,每天都要去打仗、去拯救世界,这样的情节其实不会真实地发生在生活里,我们的生活,只有在便利店买东西,或者挤列车的时候不小心跟旁边的人有几句口角,虽然只是很小的事情,但是我们的内心跟争斗、跟战争、跟拯救世界有一样的心情起伏。”相比于中国文化中的“替天行道”,日本文化总是隐隐地传递着“让上帝的归上帝,让恺撒的归恺撒”的讯息。
虽然麻美和真理最后没有动用非正常手段扫清拯救闺蜜的障碍,却让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如何看待为了“拯救”而牵涉的爱、对错、善恶。东野圭吾的《嫌疑人X的献身》《圣女的救赎》等“神探伽利略”系列作品放大了对错与善恶之间的矛盾。高明的“笨蛋节奏”在最后拯救闺蜜的环节中避开了对错的陷阱,却出具了鲜明的善恶观。剧中对出轨的行为、傲慢的上司/老师、不作为的公职人员、无理取闹的市民等一一进行了否定。他还揶揄了一把那种“把自己认为的善强加给别人”的做法。麻美的男友是一个沉迷游戏的宅男,双方也因此分手。在第二轮的人生中,两人没有产生交集,麻美却在一本雜志上偶然发现男友是年收入十亿日元的成功企业家。第三轮时两人再次相恋,麻美管头管脚想要改造男友,相信这样的他会更成功,最终被男友单方面分手。此后,男友成了年收入九亿日元的成功人士。因为和麻美的短暂恋情,其后续效应便是每年少赚一个亿。看到这里,真的是要笑出声来。不得不说,“笨蛋节奏”写了一部教你如何做人的好剧。
看完全剧,女性朋友们的第一冲动便是联络多年未见的闺蜜们;然后就是扪心自问,对现在的生活还满意吗?假如可以重启人生,你是不是也想要尝试不同的工作、做不同的事、花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和朋友?不过转念一想,即使只有一轮人生,也可以做到这些。我们是为了不留遗憾而活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