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中的“人间世”
——评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

2023-08-04 09:38:52王梦琪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陈诚王安忆上海

王梦琪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王安忆是一位认真勤奋的“工匠”型作家,她对人与物、生活与世界的高度敏感,使她保持源源不竭的创作力。继《考工记》之后,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发表于《收获》杂志2020 年第5 期,小说延续了王安忆工笔考据式的创作风格。2010 年起,王安忆的目光更多关注到上海那些充满历史气息、有故事的器物。《天香》以江南“顾绣”为背景,勾画出一批以刺绣支撑家道、可敬可爱的女性形象;《考工记》着眼于上海老宅,描绘宅内宅外不为外界所知的人生世道;《一把刀,千个字》也不例外,围绕人们日常起居最不可缺少的“食”,以主人公淮扬菜系传人陈诚(兔子)为中心,聚焦一个家庭两代人的生活变迁。王安忆不断深挖着人们的日常起居,所侧重反映的是生活背后人生、时代变化的历史记忆。

《一把刀,千个字》与《天香》《考工记》有所不同,地理空间并不仅局限于上海,而是向外扩展至江淮、东北,更向外纵深,到达大洋彼岸的美国。以中国饮食文化、海外地域为背景的创作,早在2016 年中篇小说《向西,向西,向南》便已出现,当时王安忆正在美国纽约访学旅居,亲身体验和感受了海外中国人的生存情状,之后写下有关当地生活见闻的随笔《纽约四重奏》。《纽约四重奏》中,王安忆就曾提到《一把刀,千个字》开篇出现的淮扬名菜苏眉鱼,以及故事发生地之一“草莽江湖”[1]纽约法拉盛。“苏眉”“法拉盛”等在《一把刀,千个字》中的出场并不是巧合,恰好说明该小说的创作与她旅居美国时期的经历有直接关系。这部小说延承了《向西,向西,向南》的部分主题,但作家又进一步扩充了小说的内蕴,以海外中国人的饮食生活为引线,回溯往昔,将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勾连起来,深刻真实地还原移民前后的生存境地,进而从中探索生命、历史的发展轨迹,小说也因此承载了更多厚重的社会现实意义。

一、“刀”与“字”:饮食背后的文化基因

食是人的天性,在漫长的历史中,饮食逐渐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和文化,这种镌刻于本能的文化基因,影响塑造着生命的不同形态,并以无形的力量推动社会向前发展。《一把刀,千个字》讲述的正是当代中国人的饮食起居及其背后的时代文化浪潮。小说以主人公陈诚(兔子)一家移民前后为分界点,几个时空背景错综交织,叙述结构看似混乱,实则独特井然。上部以上海、扬州和纽约三地为舞台,讲述陈诚的成长人生。陈诚七岁前后与孃孃生活在上海弄堂,跟随舅公在扬州学习三年扬帮菜,再回上海后由孃孃出面拜淮扬名师单先生为师,二十八岁时来到纽约凭借一身厨艺生活下来,并与少时弄堂近邻的师师结婚,逐渐融入到当地的华人社交圈,打拼出一片天地。王安忆通过一系列时空场景的连续转换,勾勒出这位20世纪60 年代生人的前半生以及海外移民的生活剪影。王安忆在上部埋设了诸多悬念,例如陈诚为何跟孃孃生活在一起,他的母亲去哪里了,姐姐鸽子和父亲为何经常吵架,第五章还穿插了姐姐在松花江滑冰的场景,一连串的谜团让人无限遐想。下部拨云见日,时空从20 世纪70、80 年代的上海、纽约,突然转向20 世纪50、60 年代的东北,揭开这对姐弟尚未失去母亲前的那段过往,交待清楚了上部本应设置的故事前提。陈诚一家因母亲张贴大字报后离去、又被平反成为烈士而发生了巨大转折,家庭内部从此暗藏危机,这个危机的来源就是母亲。姐弟的命运也因此被改写,姐姐留在了父亲身边,因为烈士母亲被保送大学;弟弟被送去上海孃孃处,掌握了一手好厨艺。王安忆在下部通过陈诚一家的变化,以局部透视的方式反映出“文革”历史的荒谬、残酷和对人命运轨迹的冲击。

时空场景如胶片电影般次第有序地播放,王安忆所营造的是一个离当今还不太遥远的过去。小说里不同时间、地点的故事交叉在一起,镜头不断切换着过去各个场景,却始终围绕着“一把刀”和“千个字”。王安忆在与钟红明的对话中谈到小说题目的含义:“‘一把刀’是指扬州三把刀中的一把,菜刀;‘千个字’则来自个园,‘月映竹成千个字’,替这位淮扬大厨绘一幅背景。”但“一刀剁下,四溅起来的不是火花,而是‘字’”[2],这才是王安忆真正想表现的核心。“扬州三把刀,菜刀剃刀修脚刀,就是头一把”[3]142,这把菜刀代表着令江南人引以为傲的淮扬菜系,也是主人公陈诚工作的必备工具,它凝聚着几代手艺人的心血,象征着一种文化延续与精神传承。陈诚最初跟随舅公学习“乡下人的乡下菜”,这是质朴本真的民间淮扬菜;后来又在上海拜单先生为师,烹饪技法也从地方、世俗走向了高雅、极致,在单先生指导下,陈诚领悟了饮食背后更究极的问题。“南方菜讲的是鲜,北方,则是香”[3]181,陈诚随父亲和姐姐在东北生活时,在烹饪上融合南北,鲜香无比,王安忆借助烹饪乌苏里江鱼、大棒骨两个极有诱惑力的场景,展现陈诚的高超厨艺及不同地方饮食文化的融合。陈诚自成一派,这把“刀”后来走出国门,走向纽约,成为异域他乡中国文化的代表。

民以食为天,吃是最能直接反映民族性的标志之一,海外中国人因为饮食的相同性而群聚,陈诚也是凭借正宗的厨艺,才能融入到文玩店胡先生的交际圈。王安忆描绘的是一个舌尖上的中国,她以工笔写实的方式,精细描写菜肴的制作,从食材择取、烹饪程序到最终成品,任何细节都不肯放过,扬帮菜中的软兜、冰糖肘子、狮子头等,每个烹饪步骤都极尽详实,色香味俱全。细节的呈现配合对过去故事的叙述,使事物具象化、现实化,客观性、历史性由此增强。小说不可避免具有虚构色彩,王安忆的这种写作方式淡化和消解了故事的虚构成分,当纪实与虚构的界限趋于模糊时,小说世界就恰如其分地客观存在了,因此从小说中可以更近距离地感知平凡大众的生活记忆。

王安忆借助这把“刀”,铺开写下了“千个字”。“千个字”出自清代袁枚所创佳联“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小说对于“千个字”的表述非常隐晦。上部第二章结尾,时空由20 世纪80、90 年代的法拉盛转向了20 世纪60、70 年代的扬州个园,“兔子”和黑皮在园中玩耍,月光下“无数‘个’字下雨般盖了层层叠叠”[3]134,“千个字”即指月下竹叶的倒影,个园也因此得名;下部第九章,回到东北的陈诚昏睡之际听到了儿时黑皮的呼唤“一个字”,“那‘个’字,是竹叶,一千个,一万个”[3]183。“个”,同“箇”,究其本义,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曰:“竹枚也。”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释之:“箇或作个。半竹也。……竹曰个。木曰枚。今释名佚此语。经传多言个。……竹从二个者。谓竹易分也。分曰个。”[4]如果仅将“千个字”视为竹子、竹影的指称,未免过于简单表面,小说真正想表达的是“刀”起“刀”落下历史和文化的记录。吃是人的本性,小说里单先生一语道出饮食文化的真谛——“说的菜谱,其实是人间世”,“菜式是做出来的? 错,是吃出来的!”[3]155每一道菜背后都是一片烟火人间,都有历史和文化的积淀,人才是造物的关键。当众多的“个”汇聚到一起,便会形成类如上海滩、法拉盛一样的万千气象、草莽江湖。历史这个词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开篇就点明“纽约法拉盛,有许多旧时代的人,历史书上的名字,都是交游”,“每个人有一段故事”。小说所讲述的并不是“历史书上的名字”的故事,而是历史书外最广袤的人间世,王安忆正在为舌尖上的“人间世”立史作传。古代人们把文字写在竹简上,竹简成为史的代名词;菜谱是由人创造的,这是饮食生活中的“千个字”,是柴米油盐、烟火人间的平凡历史。王安忆虽以大幅笔墨写饮食,实则核心在于表现人,以及人所创造的历史文化。

当法拉盛的上海餐厅为吸引顾客,把各种中国菜式都打上“本帮菜”旗号时,就已经偏离了菜系的本性[3]137,而陈诚始终专攻“淮扬一系”,这种专攻又是他的自持。陈诚辗转各地,一直在社会中打磨厨艺,因此更能理解何谓本宗。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味觉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在草莽之地法拉盛,陈诚在纽约中餐馆里品尝不到正宗淮扬菜,虽然所用的食材在美国土地上郁郁而生,但终究不是原初的味道,他的自持实则也是对民族身份的自我体认。当陈诚回到东北生活时,梦中黑皮的呼唤,或是告诫陈诚在北方的“香”中勿忘江南本宗的“鲜”,亦或他潜意识里依然眷恋儿时的江南生活。陈诚在融汇天下美食的上海专攻精华淮扬菜系,最初跟随“替人办红白事的手艺人”[3]142舅公在扬州乡下打磨基础,之后回到上海在孃孃帮助下再次拜师,使他的手艺更为精进,也让他顿悟食的根本在于广阔的民间。陈诚知识和厨事的获得,既有阳春白雪的高雅,亦有下里巴人的通俗。小说中有个细节,关于孃孃和舅公的讲书,“孃孃用《红楼梦》作脚本,舅公是黄历”[3]144。这一安排很有意味,孃孃和舅公都是陈诚的引路人,但代表两种不同的路线,陈诚也因此明白什么是大雅之堂,什么又是乡间草莽,从而后来到纽约打拼时游刃有余,这两种路线亦是两种不同的生存之道。陈诚从未忘记一切精华都从最本初的民间开始,无论是饮食,还是生活,黑皮的声声呼唤意在提醒他,无论时代和历史怎么变化,人是不能忘记文化本源的。

二、“人间世”:关于“易”的命际哲学

时间在流逝,人也悄然变化着。当儿时玩伴黑皮渐渐成为了陌生人,当自己比黑皮更像乡下人时,陈诚明白“不经意间,那些玩伴的日子远去了”[3]144。王安忆通过“人间世”[3]155的变化,去呈现普通人在历史洪流中的生存状态,小说频繁更迭的时空结构推动着人物命运的起伏转折。“易”——“变”,是《一把刀,千个字》中的关键词之一。小说通过单先生之口道出事物发展的规律,那本舅公曾说过的“大书”《易经》蕴含着一个被人忽视的哲理——“‘易’是什么意思,就是‘变’”[3]156。王安忆敏感捕捉人情人际的微妙变化,利用心理、细节描写以及精妙的比拟、暗喻等手法,深度刻画不同年龄层次人物的性格和内心,细腻呈现人与人关系、情感的变化发展。不同时空里几乎所有人的命运在陈诚的作用下被链接在一起,陈诚与孃孃、单先生、招娣、爷叔,与舅公、黑皮,与母亲、父亲、姐姐,与师师、胡老师、倩西,等等,陈诚是这张人际关系网的核心。随着儿时“兔子”成长为大厨陈诚,人的蜕变推动着历史指针的旋转,所有人的命运在时代浪潮中沉浮。王安忆所展现的,并不是历史书上的人物,而是“人间世”里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她笔下的人情人际是特殊的,但又是普遍的。有些人甚至没有具体名字,仅是一个代称,例如瘦高沉默的爷叔,虽是独立个体,却显示出群像特征——“遍地都是爷叔”[3]136。

形象而富有意味的比喻设置和细节描写是该小说的突出特色之一,王安忆借此将人与人关系微妙的变化加以放大,例如姐姐、师师友情的变化。姐姐跟随父亲到上海孃孃处时与近邻师师相结交,起初二人关系宛如“旧相识”“友好火速上升”,但每次师师在楼下喊姐姐出来玩时,姐姐却“等叫上一阵子,才带着颇不厌烦的脸色下去”,而孃孃与侄子陈诚默契却“避开了”的对视“像一只蚌壳样的小小亭子间,仿佛掀开了一条缝”[3]128。姑侄撞破了姐姐的秘密,这“一条缝”恰恰暗示了姐姐与师师之间看似牢不可破、却又虚假的姐妹情谊,也为二人关系爆发危机、此后几近反目埋下伏笔。当多年后姐姐与师师在曼哈顿相见时,王安忆首先利用她们皆着盛装来表现两人之间暗暗较劲,之后通过神情描写营造出僵硬尴尬的场面,“表情矜持,同时又有点惘然”,最后以精妙比喻形容两人无法修补的姐妹关系,“如今人已到中年,原先的那一个完全不见踪影,好比俄罗斯套娃,藏到最里面去了”[3]132。一连串比喻和细节描写行云流水地展现出二人友情的变化,寥寥数笔便道破女性群体人情人际的秘密。

又如陈诚与小毛、与黑皮的关系,人情世故在这两段友情的对比中显示出冷峻的一面。儿时“兔子”在扬州爷爷家与黑皮整日玩耍,然而长大后两人走上了不同道路,黑皮成为学校学生,而“兔子”则跟随黑皮父亲(舅公)学习厨艺,多年后身份的变化使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儿时快乐记忆也随时间流逝沦为现实中冷漠的人情。从表面上看,这与鲁迅《故乡》“我”与闰土关系的变化似有相同,但两者的根本性质是不同的,致使闰土发生变化的是封建社会的压迫与摧残,我们已无法感同身受地理解封建社会的人情世故,但陈诚与黑皮之间却显示了现代社会人际交往中赤裸真实的冷漠。与之相反,陈诚与小毛的关系则是由远及近。年少时小毛还是弄堂小社会的中心,“顶顽皮”,“有一股磁力,特别吸引不安分的人”,小说借孃孃的心理感受突出小毛的不可一世,孃孃在经过弄堂口时,“十几二十个男孩子,呼啸着迎面而来”,她“仿佛被飓风拍到墙上”[3]125,当发现“兔子”没有和小毛在一起玩耍时才舒了口气。长大后的小毛褪去痞气,成为正经职员,还带着水果来孃孃家做客,“仿佛昨天还是顽劣之辈,倏忽间成谦谦君子”,“真好比换了人间”[3]146。身份处境的对等,同时陈诚作为“弄堂世界的外来者”有重写历史的想法,使他主动与小毛结交友情,曾经不相干的人就这样成为好朋友。这时陈诚虽然还只有十多岁,但却忙于生计,生活的历练使他行为举止已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而同样年纪的黑皮仍是小孩子[3]144。当陈诚认识到这种差距时,意味着他接受了现实,心智也成熟起来。在几段友情的对比中,王安忆呈现的是一种人在成长与蜕变中的巧合状态,以及不可扭转的必然结果。这种巧合和必然也体现于陈诚与师师的关系,师师长陈诚几岁,在师师来到纽约后,两人住在一起,陈诚也因此改变了赌博“既不负债,也决不会有盈余”[3]124的日常生活,为了解决师师签证问题,两人最后登记结婚。陈诚和师师走到一起,不仅是人情道义上的相互帮扶,更重要的是性情上的补充契合。由于母亲的长期缺位,陈诚性格中有“恋母”[3]161倾向,师师的出现弥补了陈诚灵魂上的裂隙。后来陈诚几次离家出走,师师也在此期间发生外遇,不过二人都解开了心结、重归于好,这些都反映出人是正在发展、不断成熟的和无可预料的变化才是人往来命际的存在哲学。

小说还借助饮食的渐变隐晦表现人的命运。中国菜系博大精深,上海有海纳百川的包容感,全国各地菜系在此聚合,形成全新的上海本帮菜。当它走出国门,在同样包罗万象的纽约法拉盛却逐渐封闭,美国再好也难以生长出本帮菜所需的材料,“向牛羊肉接近,有一股膻味”的猪肉,竹篾划不动的鳝鱼,都无法做出真正的本帮菜。曼哈顿有名的上海菜馆实际上名不副实,走着“越不像中国餐馆越好”的“高端路线的策略”,卖着“法国大餐的价钱”,成为那些出手阔绰的中国留学生高档消费场所[3]124;不少其他上海饭店也是打着本帮菜的旗号,却挂羊皮卖狗肉,早已偏离本性。中华饮食走向海外却固步自封,它的命运因为利益而衰落。面对鱼龙混杂的餐饮行业,陈诚决定从“单档”做起,师师则想得更远,认为事关“中国餐饮业的海外命运”[3]137。餐饮业的命运恰与人的命运是相通的,王安忆在写海外中华饮食发展的同时,也暗示了海外中国人的生存困境——“法拉盛多得是这样封闭的人生”。他们更注重“个体需求”,“人际交往简单”,法拉盛正是因为众多个体的群聚而形成独特的社会循环,虽是异国,却“像是到了中国内陆发展中的城镇”。但王安忆无意批判,反而敏锐地从法拉盛独特的社会现状中,看到了“真理的花朵”——“假娘胎里生出的真性命”[3]160。这里的人和事物抛弃了过去,自有它新的面貌,是个“草莽”之地,却又生气勃勃,在各种假象中试图突破闭锁的生活,形成新的生存秩序和法则。他们顽强的生命力从未丧失,生命力的形成与反馈所依靠的是人生存背后的本能机制,这是王安忆从海外中国人命运变化中发现的有趣事实。

即便“世道还是在变”[3]148,但人的本能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人总是凭着本能去生存。正如同食物的产生源自于人的饥饿和馋,从而吃出了各种菜谱。法拉盛的中国人抛弃过去,重新生活,但血液里的文化基因令他们本能地保持着某种不变,个体独立意志使人们对于过往记忆、命运发展有清晰的辨别和思考能力。陈诚在鱼龙混杂的法拉盛依旧追求淮扬菜的正宗面貌,父亲在胡老师读书会因维护国家立场而与他人发生争执,说明一切变动都是相对的,人的内在本性在外界强有力的干涉和影响中很难真正被撼动。王安忆没有遗漏人在生存过程中的任何一个细节,无论是鲜明的动态变化,还是生命静止的一瞬,她从中审视真实的生活和人性。人才是一切变化的中心,整部小说虽围绕着食,但它的落脚点却在于人。人本能地创造和改变着各种事物,无论是菜肴,还是城市,都因为人的生息而形成自己独特的面貌,在有形或无形的变动中表现出历史发展的规律。人书写着历史,同时人又与菜肴、城市相同,在各种嬗变和影响中,命运便发生了转折,一切机缘巧合都是人主观能动的必然结果。王安忆通过复杂的人事变化所要表现的是对人与历史关系的更深层次的思考。

三、“草”与“纪念碑”:生命与历史的双螺旋

天香园绣与朝代更迭,陈家老宅与革命记忆,上海菜与海外生存,王安忆近十年的几部长篇小说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承载历史文化意义的“物”,来说明寻常人生与历史节点的关系问题。《一把刀,千个字》通过饮食揭开尘封的往事,她在写两代人的人生,有意提醒当下的人们,某些具体、真实的历史存在于不曾为人知悉的过去,保留于个体的记忆中,这些历史并非熟知的正史,而是国家话语之外的个体小史,是关于时代洪流的民间历史。以饮食和普通人的命运反映历史的滚滚洪流,从中苏友好、“文革”到尼克松访华、中美建交,再到改革开放、出海移民,中国人走出国门的背后是不可阻挡的时代浪潮。王安忆所描写的似乎是离现在很远的记忆,但小说强烈的在场感将历史直播,一如当下正在发生的事件,直触那个又很近的时代。

历史的前进很难撼动,但人生会因历史某一瞬间而发生转折。当陈诚母亲在历史关键一瞬做出生命抉择时,陈诚一家的命运也因此天翻地覆。母亲在“文革”中选择了自我,在是非模糊的历史节点上选择了真理,成为人人称颂的烈士。母亲的一生是极为矛盾的,她虽受过良好教育,是被异性关注的焦点,但也一向“缺乏个性”[3]166,似乎为别人而活着。她嫁给父亲选择过普通生活,但内心仰望星空,在疯狂的时代里保持理性,阅读各种革命书籍,渴望投身实践,也“渴望牺牲”[3]175,这注定了她的离去是不平凡的。母亲与女同学关于历史的争论,产生了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和命运结果。当母亲讥笑女同学夹缝中生存时,女同学驳斥她:“你以为历史是由纪念碑铸成的,更可能是石头缝里的草籽和泥土,我承认我渺小,至少,对于我的家人,还有一点价值。”[3]176一种是做历史的纪念碑,成为烈士、英雄;一种是“夹缝中生存”的“草籽和泥土”,做普通人。当保有理性的人们在喧哗中沉默时,母亲选择从夹缝中走出,主动成为圣女贞德一样的存在。于是母亲被历史推向制高点,拥有了人人歌颂、赞扬的光环,但依旧无法改变她亦是历史遭难者的身份,她的命运是“飞蛾扑火”“溯游而上”,是一个真正的悲剧。历史将母亲塑造成英雄、烈士,成为正史里的丰碑,但她抛弃了之于家人的价值,给家庭带来无法触及的伤痛。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渺小和无力可见一斑,这也是个人记忆与集体印象的断裂和错位,极具反讽意味。当有人问起陈诚“你难道不知道母亲在监狱遭受着什么”[3]185时,又有谁能想到母亲的空缺使他遭受了什么呢? 母亲像“一把刀”切断了家庭的幸福,陈诚、姐姐、父亲、孃孃都是“驼碑的龟”[3]195,仅凭本能认真地活着,但整个家庭却始终绕不开这座沉重的“碑”,“碑”的压力让陈家日渐荒凉,“躯壳缓慢地崩裂开来,长出狗尾巴草”[3]196。

小说下部回到父辈一代,王安忆通过一系列伏笔和铺陈,审视生活的来龙去脉,发现生命被历史玩弄于股掌的偶然与无奈。主人公陈诚一家命运的改变就在母亲张贴字报的那一瞬,也正是此刻,转动了更大的齿轮,推动着历史的前进。小说结尾,王安忆将时空拉回新的时代,陈诚最后再回上海孃孃住处时流下的热泪,是对亲人和故乡的思念,更是对人生与历史无常的喟叹。母亲成为历史的纪念碑,而孃孃担负起母亲的责任,曾经父亲想让他称孃孃为妈妈的场景,无意中暴露了孃孃内心的辛酸。在被捉弄的命运里,可以看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历史,除了被记入史册的公共事实,还有潜藏于个人记忆里的真实。个体生命纵然在无法预料的“变”中崎岖前行,但它依旧与时代和历史平行共生,相互缠绕,盘旋上升。历史造就了一座座纪念碑,同样“没有谁历史都在进步”[3]154,它的发展“无碍于‘左右’”[3]165,而是此起彼伏,自有因果。王安忆显然更相信推动历史发展的是“草籽和泥土”,是无数渺小的普通个体,只有开启个体记忆的闸门,才能勾起对过往历史的深刻反思。《考工记》里王安忆笔下的革命像“深流在革命洪流下的静水”[5],那么《一把刀,千个字》中的历史恰是潜藏于纪念碑背后的影子,是“月映竹成”的“千个字”,她将封存的真实慢慢揭开,把历史的残酷消解在琳琅满目的饮食和生活碎片中,呈现出一个不为常人所知、更为私人化的历史记忆。

王安忆用陈诚的生命轨迹去验证时间能够抹去一切,又能将一切塑造。宿命论在新时代的无限生机中被打破,移民海外的陈诚拥有改变自己的能力,因为在他身上,作家看到了人对自身所处历史和时代的重新定位,也看到了她所熟悉的上海品格。小说借助“食”将上海这座城市发展的本质道出,任何外来物汇聚到上海,到最后都会与之融为全新的整体,因为“上海是个滩!”。这句要“参悟”的“禅语”“警句”在小说中出现多次,“上海的菜系无论哪一系,都已渐离本宗,自成一路”,正因为上海是个滩,才能够“广采博纳,融会贯通”[3]156。《天香》中的申绣受过苏绣的影响,《考工记》中的陈家老宅融汇了中国古代建筑的精髓,《一把刀,千个字》中上海本帮菜的精华也在于淮扬菜系,王安忆用这些“物”揭示了上海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本质性因素,位于长江入海口的上海滩敞开怀抱,在吸收和消化外来地域文化的过程中,形成了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历史品格。几百年来上海凭借这种未曾褪色的历史品格,从容化解时代更迭所产生无法预料的变数,从而形成如今广袤的气象,深刻浸润在上海人的生命里。这里汇聚了四方的人,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滩里滩外的前生今世共同构成了上海的历史。孃孃、小毛、师师,他们能够坦然接受任何外来的事物,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对方,陈诚生命形态塑成的决定性因素正来自上海草莽的民间,他的厨艺连同人生一起继承了上海的品格。从上海、扬州再到东北、纽约,他的生活一如他的性格始终坦荡而平实,身边汇聚着形形色色的人物,爷叔、招娣、单先生、小毛、胡老师、倩西,朴素友好的人际关系帮助他从容度过人生几个重要阶段,生命形式也在走南闯北中不断更新。

陈诚对自己的身份曾有过思考,“我其实不是上海人”,“也算不得东北人”,“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哪里人”[3]161,这种从未被准确定义的身份显示出各种可能,似乎有意切断与过去的联系,但当他重回上海,看到一些过去熟悉的事物时,无从言语的近乡情怯转化成烧得心痛的热泪,往事如潮般涌入他的脑海,他无法与过去彻底割裂,因为他的人生从上海开始。人终究无法从历史和时代的潮流中独善其身,身处海外却难以真正割舍故乡,饮食中无不渗透着灵魂寻根的思念。法拉盛如同上海,也是一个草莽之地,复制着上海的生活方式,但始终无法真正将上海搬到纽约,只能在各种假象中活出另一个新的模样。“这水不是那水”,“他乡非是我乡”[3]153,美国没有真正的软兜,饮食如此,人亦如此,“唯有自己族类,方才辨得出异同”[3]122。王安忆在美游学期间感受到海外中国人浸润在骨子里的乡情和强烈的文化身份认同,这些曾处在时代和历史关口的人们,从未忘却自己的根。

四、结语

王安忆小说凭借对“物”的追溯形成厚重的历史基调,所表达的意义超越了“物”本身,诸多文化内涵以“物”为中心自然糅合,如同叶脉,由一根主线牵动诸多支线,向外散发。这一次王安忆的视野扩大了,她走出了上海滩,目光转向遥远的美国,但落脚处仍在上海。在纽约法拉盛她关注的是上海菜、上海人的命运,故事里人与物的灵魂是上海的,是市井的、世俗的,蕴含着勃勃生机。《考工记》曾写到上海是一个“奇异的地方”,既“处在历史的风口浪尖”,“又在柴米油盐寻常道里”[6],《一把刀,千个字》继续书写关涉上海的奇异生活史、生命史和社会发展史。

回溯这部小说,人物、时空复杂交织,语言细腻而绵密,它的细枝末节皆在揭示时代浪潮中的“人间世”,讲述平凡人与历史的关系。从《天香》《考工记》,再到《一把刀,千个字》,王安忆用生活里的衣食住行一步步揭开历史背后尘封的记忆,通过小人物、小切口去展现大历史、大气象,这是她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表现方式。时代更新,人潮翻涌,遍地生烟,历史需要“纪念碑”,但更需要“草籽”和“泥土”,因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部小说作为王安忆思考生命与历史关系的最新文学成果,告诉我们,最寻常的烟火人生无从脱离历史的滚滚长流,一切都将会过去,一切又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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