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一把刀,千个字》的故事围绕厨师陈诚展开。在地域转换和饮食书写中,主人公陈诚产生了身份困惑;在哈市—上海—扬州—上海—哈市—呼玛林场—旧金山唐人街—纽约法拉盛的“流浪”中,陈诚凭借记忆和饮食展开身份追寻;在全球化语境下,定居美国的陈诚认清了自己的多元身份,实现了自我身份和文化身份的认同。
关键词: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身份认同
《一把刀,千个字》是王安忆2020年发表的新作。全书分为上下两部,写的是淮扬厨师陈诚的前世今生,“不过没有按照时间排序,而更接近于一个人身心成长的先后”[1]。陈诚出生于哈市。婴孩时期的陈诚过着父母陪伴、姐姐疼爱的时光。文革来了,母亲牺牲,年幼的陈诚在睡梦中被母亲的同学送到上海嬢嬢家避难,陈诚开始有自主的记忆。拜舅公为师后,陈诚跟着舅公在扬州串村走乡,习得一身好厨艺。再回上海,陈诚被嬢嬢领着拜淮扬菜大师单先生为师,在精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长成少年的陈诚回到出生地哈市后,担起了家庭的厨师。凭着“一招鲜,吃遍天”,陈诚放弃夏令营,去到呼玛林场。来到异国生活的名厨陈诚是被人尊敬的。陈诚由哈市—上海—扬州—上海—哈市—呼玛林场—旧金山唐人街—纽约法拉盛一路迤逦而来,地域的转换伴随着饮食文化的变化。王安忆借着地域和饮食,串起名厨陈诚的半个生命历程。在地域和饮食的转换中,陈诚也产生了身份认同问题。身份认同是指“个人与特定社会文化的认同”[2]。本文旨在通过对《一把刀,千个字》的细致解读,探究陈诚是如何在饮食和地域的一次次变换中追寻身份、重构自我的。
一、地域转换:身份困惑
陈诚出生于哈市,到上海避难前的陈诚度过了父母陪伴、姐姐宠爱的一段时光。表现在饮食上,是外婆家聚餐的热闹场面:大盘的鸡块、大盘的灌肠、大盘的锅包肉、大列巴、玻璃缸里的番茄黄瓜……[3]214文革时期,人人自危,但在陈诚的小世界里,外部环境的改变对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革命”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对于幼小的陈诚来说,也不过是多了几个新鲜语词,随着姐姐鸽子的玩闹罢了。
母亲“出事”,不知人事的陈诚开启了另一段人生旅途——一段对自我身份感到困惑的旅途。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自我身份认同既包含了主体对自身统一性的认同,又包含了主体从他者那里获得的想象性认同[4]。童年和少年时期正是人格发展的关键时期和“我是谁”形成的重要时期,与个人的自我身份认同有着重要关联。陈诚的身份困惑首先表现在对名字上。名字是人类为区分个体、给每个人特定的名称符号,是区别人群个体差异的标志。陈诚是在没有确定的姓名的环境下长大的,并且“并非真实名姓”。小说中关于陈诚的篇幅全部都是以“他”为主语,没有姓名。母亲的同学来,希望带走姐姐鸽子和弟弟以保护他们。父亲杨帆说:“这一个留下,知道人事了!”[3]236潜台词是弟弟还不知事。待女同学问陈诚叫什么名字,父亲回答说:“我们都叫他弟弟。”小时候的陈诚是没有名字的,家里人叫他弟弟。到了上海的弄堂,陈诚是孩子中的“异类”。他跟嬢嬢一样,离群索居,过着一种近似秘密的生活。由于幼年的日子在地域的转移中度过,陈诚甚至连自己名字都不确定。有时候,人们称他“弟弟”、大弟、小弟;有时候喊他“兔子”、小兔。“陈诚”这个名字在小说中第一次出现是在法拉盛的餐桌上。“陈诚并非真名实姓,这地方的人,叫什么的都有。诨号……洋名……或者借用,也不知道何方人氏,只要和证件登记同样,证件的来路就更复杂了……”[3]9
身份困惑还表现在陈诚与他者的关系上。文革来了,母亲牺牲,七岁的陈诚在睡梦中被母亲的同学送到上海嬢嬢家避难,陈诚开始了有自主的记忆。此后陈诚与一系列的他者遭遇,在與他者的交往中,陈诚产生了身份困惑。七岁年纪的陈诚对嬢嬢的印象是——“他跟随生活的女人”。嬢嬢是谁呢?与我是什么关系呢?陈诚得出的结论是嬢嬢是一个有威仪的单身女人,是“跟随生活的女人”,是“大人里的大人”。在凭票购物的年代,嬢嬢把货物拿出来对账,陈诚明白了自己是寄人篱下的,因为占用了嬢嬢的份额感到愧疚。嬢嬢以《红楼梦》作课本,教陈诚认字,幼小的他问出了“林黛玉的爸爸给没给她钱”这种天真又谨小慎微的问题。陈诚八岁,父亲带着姐姐来到上海。为了上学的问题,父亲让陈诚叫嬢嬢“妈妈”,陈诚恍惚着无意识地问出一句话:“我妈妈呢?”直接表示出陈诚对于出身的迷惑。陈诚像一个外来客一样来到爷爷奶奶家,大伯母偶尔问的“住到什么时候”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陈诚一听就知道是说他。住到什么时候?上海是嬢嬢家,扬州实际上是大伯父的家,那么陈诚的家呢?陈诚在大伯父家总归也是“寄人篱下”的。黑皮带着陈诚在城里穿梭,使得陈诚觉得天地广阔。黑皮让陈诚体验到了当孩子的快乐,但成长经历告诉陈诚他与黑皮总归是不一样的。因为身份,陈诚不能跟着黑皮去上学,只能跟着舅公跑厨师。在饭桌上,黑皮碗吃空了,陈诚起身添饭送回来,陈诚与黑皮作为玩伴的日子已经远去了。一方面,舅公家的家务,陈诚是主动做的,黑皮的父母,甚至小一点的表弟表妹都能差使陈诚;另一方面,陈诚也部分地分担生计。陈诚与这一家人的关系是微妙的,陈诚与他者的关系是错位的,在与他者的交往中,他一次次地感受到身份的困惑。
母亲的缺位是陈诚一生避不开的事故。正如梁晓声所说:母亲是人生所有问题的答案[5]。不知事的陈诚在睡梦中被带到上海避难。母亲的缺失一开始对于陈诚来说或许没什么,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恋母情节,陈诚对于母亲和自己的出生产生了困惑,虽然很多时候这种困惑被他有意识地压制了。在舅公处学厨艺三年,再次回到上海的陈诚心底里依然对于母亲有着特别的关心。被嬢嬢带着去买衣服,站在试衣镜面前的陈诚依然记得八岁时父亲让他称呼嬢嬢为妈妈的情景。小说中对于陈诚的心理描写最为精彩的一部分当属于陈诚翻看相册。小毛认出嬢嬢相册中的一张照片有母亲,陈诚看到了,“彷佛认识,却又不认识”。直面母亲和自己出身的陈诚是茫然的。当小毛和陈诚说“你长得像你妈”时,陈诚“心跳得很快……”这足以见得陈诚对于母亲的重视。然而陈诚毕竟是胆小、敏感的,当他自己去找相册时,看到有母亲的那张照片已经被取走,只留下四角相册底板,陈诚松了一口气。与父亲相比,母亲陪伴陈诚的日子是短暂的,可是母亲一直是陈诚的“隐痛”。姐姐冰面滑行的印象在脑子里打转,陈诚想起有个隐身人,是妈妈。再次回到哈市,在各种宣传栏看到母亲的照片……成年的陈诚清晰地知道母亲的存在和历史,然而陈诚又自觉“做不了母亲的孩子”。母亲的形象是革命者、是烈士、是先知,陈诚自觉比起姐姐鸽子,自己不是母亲的孩子。回到出生地哈市的陈诚了解了母亲的出身与牺牲,但是母亲的形象在陈诚的脑子里毕竟是模糊的。陈诚带着对自我身份的困惑上路,去往远离家庭和夏令营的呼玛林场。
来到美国法拉盛的陈诚感受到了文化身份的困惑。正如斯图亚特·霍尔所说:“身份认同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6]成年后的陈诚去往美国,面对着的是文化身份的困惑。陈诚在国内时期的个人身份焦虑感上升至文化身份层面,产生了文化认同的焦虑与危机感。一方面,陈诚与生俱来的民族文化身份在移居国的主流文化语境中变成了边缘化的“他者”身份;另一方面,与本土相隔甚远,不免与本土文化也产生了隔膜感。因此,陈诚陷入了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双重边缘境地。对陈诚来说,故乡已经变成了地理空间上的“他者”,美国又是文化意义上的“他者”。小说开篇就描写了一个瞬时、变动的法拉盛。喧哗的饮宴过后,陈诚独自伴着凌晨末班地铁的轰隆声回住所,而此时又恰逢中国的节气霜降,异国生活的陈诚的形象跃然纸上。“外国眼睛里,中国人,甚至亚洲人,总之,黄种人,都是一张脸……唯有自己族类,方才辨得出异同。”[3]9初到法拉盛的陈诚所处的是文化的双重边缘境地。
二、“母亲的孩子”与饮食:身份追寻
陈诚的青少年时期是伴随着身份困惑度过的。母亲离世后,陈诚去往上海等地,漂泊途中伴随着对自我身份的困惑。作为孩童的陈诚,对自己的出生是困惑的。在嬢嬢住的亭子间,陈诚也有着对性别的困惑。女孩子跳着“马兰花”,男孩子有弄堂外的天地,陈诚属于哪一种呢?作品描写了陈诚与招娣、姐姐鸽子、师师、倩西等多位女性的关系,陈诚后来的“恋母”也和儿时的性别困惑有关。异国生活的陈诚又品味到文化身份的困惑,面对自我身份和文化身份的困惑,异国生活的陈诚通过寻找母亲与持守本土饮食的方式克服身份焦虑、展开身份追寻。
对于自我身份困惑,陈诚以回望故乡、寻找母亲的策略来展开身份追寻。陈诚的自我身份困惑自记事起就已潜滋暗长。七岁的陈诚思考自己与嬢嬢的关系,知道了自己是寄人篱下的。八岁的陈诚问大人们:“我妈妈呢?”可见出身是陈诚的隐痛。寻找“母亲”是陈诚确认自我身份的重要途径,寻找母亲的首要任务是了解母亲。再次回到哈市的陈诚被赋予“母亲的孩子”的光环,一方面他对此感到惶惑,另一方面也在进行着关于母亲和家庭的溯源。小说追溯陈诚的家史,由此牵扯出共和国成立以后从不断运动到改革开放的一段历史。母亲出生于教会家庭,被白俄的音乐老师称为“艾比娜”,上了工业大学后又是令无数人仰慕的女神。后来父母结合,生下姐姐鸽子和弟弟兔子。全国性的政治运动到来之后,母亲贴出了她唯一的一张大字报“人民政权和群众运动”后彻底消失。母亲缺席的陈诚在哈市追寻到了母亲的生平,了解到自己出生时的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充分了解母亲历史的陈诚自觉做不了“母亲的孩子”,因为母亲此时已不仅仅是自己的母亲,还是全国人民的母亲,是烈士和先知。陈诚试图把母亲从庞大的政治背景中剥离出来,还原为一位普通的母亲。在家里,烈士母亲的照片是不陈列的。陈诚对于母亲的印象是模糊的家庭温馨的画面、是冰面滑行的身影……对于文学描写的高大的母亲形象和戏剧性的姐弟追赶囚车的场景,陈诚毫无印象。在哈市,陈诚努力将母亲还原为母亲而不是一个伟大的符号。
除了回忆、还原母亲形象,陈诚的母亲追寻还表现在“恋母情节”上。对母亲天然的依恋,使陈诚从身边不同的女性身上不断寻找母亲的影子。从这个意义上讲,母亲在以缺席的方式在场。嬢嬢威严冷峻,但还是毅然担任起照顾陈诚的重任。独居的嬢嬢对亲生儿子没有执念,而是与侄子陈诚相依为命,把陈诚当作自己的孩子培养。少年时期工厂车间遇见的招娣使陈诚第一次感受到了女性的温柔和母爱。小说中招娣与陈诚一共见面三次,第一次见面时有人问“陈诚是招娣的儿子吗?”招娣回复“是的”后陈诚害羞地低下了头。后来陈诚与爷叔见面都要问及招娣,中年回国的陈诚再次想到钢火世界的温柔乡。师师与自己的儿子感情淡漠,专心和陈诚经营起自己的小家。姐姐性格随母亲,聪明独立,弟弟兔子对姐姐“唯命是从”。陈诚有诨号“兔子”,兔子虽然活潑可爱,但也胆小怕惊,性情温顺。由哈市—上海—扬州—上海—哈市—呼玛林场—旧金山唐人街—纽约法拉盛这一路走来,陈诚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和不同的女性相处。在这些女性和陈诚之间,似乎陈诚总是相对“弱小”的那个。这些女性身上有他渴望而再也不得的母爱,他在这些女性身上感受到了幼时对母亲的眷恋。陈诚在开放多元时代以自己的方式进行着私密的精神溯源,在与这些女性的遭遇中,他完成了对母亲的想象,也完成了对自我的修复。
与自我身份的困惑不同,面对文化身份的困惑,陈诚选择持守中国饮食作为对抗焦虑的手段。作为厨师,陈诚对于食物有着敏锐的感知,不仅感知到各色食物的烹饪技艺,也感知到了附着在具体食物上的文化内涵。初来法拉盛,作为厨师的陈诚敏感地感受到:“墙角的污水沟,垃圾桶里的动物内脏和剩饭菜,散发着中国气味。外墙上一厚层油烟,是庶民的乡愁。”[3]41法拉盛沪籍人口日益增多,上海饭店连连开出。但是陈诚感到这些菜其实已经偏离本性。不过是尝尝味道,陈诚就已经觉出异国他乡的上海菜失去了本来的味道,让陈诚深刻体会到他乡不是故乡的食物是“软兜”。淮扬一带将鳝鱼叫成“软兜”,这也是扬帮菜的灵魂。陈诚去到一家曼哈顿开出的上海本帮菜馆吃“清炒鳝糊”,餐馆装修却是现代主义的,局部装修也有为了体现上海气氛的装潢,但终于还是隔了些什么,太符号化了。再说食材不是淮扬空运过来的而是当地养殖,刀口不是竹篾划的而是刀割的,美国的土地即使再肥沃,也生不出淮扬地界上的“软兜”(鳝鱼)。一方面是中国和美国的气候地形土壤水源等自然条件不一样,另一方面是烹饪方式等文化因素不同。陈诚通过怀念故乡饮食来获得原生文化的体认。陈诚周围,有一群在美华人,他们偶尔聚集在一起开读书会。陈诚主持的那期读书会的主题是美食,于是这群异乡的中国人历数川菜、粤菜、湘菜、云南菜……在一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饮食从来就不仅是指各色美味,各地菜系及其烹饪技艺代表着不同的文化。人们通过怀念故乡的饮食追寻身份的具体化、有形化和固定化。
作为厨师,陈诚在烹饪上持守着故乡的方式。在法拉盛这块陌生的土地上,陈诚开始在一家餐馆做起了北美化的中国菜,但是,真正让陈诚有上厨的乐趣的家乡菜才是陈诚在法拉盛立足的凭借。陈诚是一位有悟性的厨师,为来法拉盛的旧人物办菜是做拿手的淮扬菜,将那些改良的花哨全部摒除,突出本色。菜色不仅做到色香味俱全,更是把握了食客的心理:异国他乡,时间流逝,再加上感时伤怀,离愁别绪,淮扬菜格外受青睐。在家庭聚餐方面,推崇的还是家乡菜。如为父亲杨帆饯行的聚餐的食谱是:“蚂蚁上树”“霸王别姬”“宫保鸡丁”“龙虎斗”“翡翠白玉”“拔丝苹果”“松鼠鳜鱼”和一道淮扬以北的面点。面点的食材是小麦,为了它,陈诚专门在盆里栽了几十株麦子。且看面点的烹饪程序:在小麦返青的那一刻摘下来,搓下粒。接下来捣出浆,且不能烂,需保持原形。倾在手里揉成团,压在扁盘里,拍打、切块、上笼蒸。还需看着火,不能太过,太过就散了[3]133。颇具老祖宗所说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意味,聚餐的成员也由吃食展开了对故乡的回忆。不管是品尝北美化的中国菜还是烹饪淮扬名菜,陈诚都深受身份意识的牵拘,想通过家乡的饮食来确认文化身份。
三、对话与交融:身份重构
在美国扎下根来的陈诚通过回望故乡和寻找母亲的方式展开了身份追寻,逐渐克服了自我身份困惑。在美国定居的陈诚安心经营起和师师的生活,戒断了去大西洋城赌博的行旅。嬢嬢去世,陈诚回上海奔丧。回到弄堂的陈诚没有了幼年时期的身份困惑,与他者如小毛等人也没有了那么多的隔阂。凭借精湛的厨艺,陈诚也获得了他者和社会的认同。名厨陈诚的烹饪技艺臻于成熟,直至负责起大腕们的私人定制宴会。作为残酷历史的幸存者,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陈诚对出身和自我成长有了更为清晰的认知。
面对文化身份困惑,陈诚选择持守中国饮食作为对抗文化身份困惑焦虑的手段。但是,陈诚并没有被单一的身份困住。在全球化的时代,在美国这样一个多元文化的聚集之地,陈诚也意识到身份认同不应该固化,而应该是变化的。正如齐格蒙特·鲍曼所说,在流动的现代性下所有的界限都不再泾渭分明,人们对固定身份的追寻实则是“一场抑制和减缓流动、将流体加以固化、赋予无形的东西以有形的持续性的斗争”[7]126。个人的身份是变动不居的,它就像是“火山熔岩顶部上一再被固化的表层部位,在它有时间冷却和固定下来前就再度被熔化”[7]127。从一开始到法拉盛的无所适从到后来的如鱼得水,陈诚不断地进行自我调试。在法拉盛扎下根来的过程也是陈诚的身份调试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陈诚接受了自我身份的多元。
“身份从来不是单一的,而是建构在许多不同的且往往交叉的、相反的论述、实践及地位之上的多元组合。它们从属于一个激进的历史化过程,并持续不断地处于改变与转化的进程当中。”[8]从黑户到取得合法身份的过程不仅仅体现了户籍等物质方面的改变,同时也体现出文化身份的变化。作为厨师,饮食上的中西合璧就能体现陈诚摆脱一开始的二元对立的思维,重新审视两种文化,并在多元的文化空间中意识、承认自身身份的多元。陈诚跟着舅公于扬州乡间学厨,后来拜淮扬菜大师单先生为师,入了胡松源宗门,在精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在嬢嬢的亭子间,陈诚见识到上海市民把日常需求雕琢到精妙的极处。到哈市,陈诚以学习到的淮扬菜知识打底,结合富足的东北食材,开发新品。在迥异的南北美食文化碰撞中,陈诚的厨艺开始南北兼长。擅长做中国菜的陈诚初到法拉盛是固守中国菜的菜式和做法、突出食材本色的,干絲、熏鱼、糖醋小排、红烧甩水、油焖笋、腌笃鲜等食材都是自备,因为知道美国的土地极肥,种出来的食物和中国的不会一样,比如美国的“上海青”像中国的芹菜,笋没有笋味等。总之,在法拉盛期间,陈诚总是以其高超的烹饪技艺,力图还原家乡风味,唤起人们对故乡的感觉。
在与外来文化的对话与交融中,陈诚建构起了自己的多元文化身份。在与德州佬、越南华裔倩西、饭馆老板、胡老师等人的交往中,陈诚加深了对多元文化的法拉盛的了解。例如家庭聚餐选在美国曼哈顿的意大利餐馆,姐姐穿西式套服,师师穿古典韵味的旗袍,店内多半是意大利裔的客人;面包店的犹太老板没有等到他的朋友……陈诚自己也不着痕迹地融进了这样一个多元文化现场。体现在饮食上,就是荟萃东西美食的烹饪之法。在一次与德州人的谈话中,陈诚坦言中国人和美国人的口味“路数不同”,正如美国的水土长不出“软兜”。在饭馆做工,陈诚兼融东西,既让华人品尝出家乡味道,又不至于让外国人无法接受,譬如做北美化的中国菜。陈诚从餐馆带回牛肉片、鸡片、鱼片、大虾和蔬菜,烫熟了蘸佐料吃。佐料是他自调的,掺入了黄芥末,这本来是外国热狗摊上的必备,被陈诚借来调味。饭桌上有中国白酒、小菜,也少不了外国的汉堡和威士忌。在长期的法拉盛生活的浸润下,文化身份认同焦虑的陈诚不再拘泥于传统文化身份的束缚和对文化认同焦虑的无效倾诉,而是采取积极主动的姿态,努力地接受异国文化并逐步融入当地的生活。
陈诚在接受异国文化的同时,隐藏在他的意识或无意识深处的民族文化记忆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与他新的文化身份发生冲突进而达到某种程度的新的交融,逐渐显现出文化身份的多元性。陈诚对西方文化采取吸收但不依附的接受姿态,打破了东西文化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固有思维模式,接受并认同了自身文化身份的多元,进而重构自我。
四、结语
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放弃了宏大的历史叙事,着眼于小人物的生存与生活。小说通过书写陈诚个人的流浪和成长史以小见大地反映了社会历史的变化。小说地域转换涉及哈市、上海、扬州、呼玛林场、旧金山唐人街和纽约法拉盛,在空间的变换中,主人公陈诚完成了从身份困惑、身份追寻到身份重建的旅程。在全球化深入演进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人进入了多元的文化空间。因此,在文化多元场域中追寻文化身份、克服身份焦虑便成为了一个普遍的问题。小说《一把刀,千个字》表现了陈诚确认自我身份、重构文化身份的过程。王安忆为去往“他城”的移居者如何自处提出了意见,小说对于当代文学的身份书写也具有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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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窍,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文学。
编辑:刘贵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