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牧诗中的“凭阿栏倚楼”书写

2023-08-02 07:13张恩艳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8期
关键词:凭栏怀古杜牧

张恩艳

“凭栏倚楼”诗歌在中国诗歌史上有重要地位。历代文人墨客凭栏远眺、临楼观赏、踞亭兴叹,佳句频出。其中,杜牧的“凭栏倚楼”诗歌独具特色,涉及离别怀乡书写、望远怀古书写、女性凭栏书写,以及隐逸情怀书写,审美意蕴悠远;且在栏杆创设的半开放的空间中,诗人在“自我”和“现实”空间中反复横越,以栏杆、高楼为中心,配合“水”意象与“花”意象创设出了独属自我的“栏下世界”。

一、“凭栏倚楼”:恒常的创作主题

栏杆,实为“阑干”引申词。《说文解字》载:“阑,门,遮也;从门柬声。”纵木为阑,横木为干,本意为纵横交错之意。常见于建筑平台外延、楼梯两侧、水边等处。“栏杆”“槛”“阑”等关键字眼常在古诗中出现。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陆机《文赋》)时令变化,春花秋叶,心中沟壑均可感发心中诗情,况乎“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刘勰《文心雕龙》)。登楼凭栏作为一种环境,为创作者提供观赏风景、探幽寻古的场所;作为一种文化话语,自然万物的特性与人生遭际相合,触动人心种种体验,催化蕴积于胸的意绪心态,在现实与精神世界间架起了一座诗意与审美的桥梁。

中国古人登高必赋传统由来已久,早在东汉时期,就有王粲的《登楼赋》,“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举望四野,消愁忘忧,凭栏倚楼处,情思喷涌。“凭栏倚楼”诗至李唐,名家辈出,不胜枚举。李白的“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夜宿山寺》),狂放之情溢于言表;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笔力雄健,骨鲠多气的杜工部形象跃然纸上;白居易的“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寄湘灵》),道出多少辛酸。

由上述论述可知,“凭栏倚楼”作为诗歌意象的基因,在诗歌血脉中流淌已久,独具审美意蕴。杜牧现存五百多首诗歌中,直接写到“栏杆”意象的有二十首,而写到倚楼踞亭的诗歌占比更高。杜牧诗中的“凭栏倚楼”书写异彩纷呈,风格多变,独具魅力。

二、杜牧“凭栏倚楼”诗歌的主要指向

杜牧“凭栏倚楼”诗歌内涵主要集中于离别怀乡书写、望远怀古书写、女性凭栏书写,以及归隐山林书写。

“多情自古伤离别”(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离别与怀乡是诗歌中永恒不变的主题。杜牧临楼吟咏,送别友人,伤别之情在所难免。“寺楼最骞轩,坐送飞鸟没。”(《池州送孟迟先辈》)身在寺楼内,看飞鸟消失,实际是看着朋友身影消失于天际。《送别》中的“多缘去棹将愁远,犹倚危亭欲下迟”,久久不愿分离,只能盼望不确定的“碧云深处是佳期”。诗人送别固有神伤,但又不耽于悲哀,临别赠言又有相当豪迈超壮的词句生发,“今日送君话前事,高歌引剑还一倾”(《自宣州赴官入京,路逢裴坦判官归宣州,因题赠》),舞剑壮别,希望裴坦判官“江湖酒伴如相问,终老烟波不计程”,对于离别不舍之情进行描写,多了一份随性、洒脱与超然。除了送别,思乡之情也是凭栏诗歌的一大特色,而离乡千里,寄居逆旅,杜牧凭栏诗歌中的思乡总是与“声音”书写联系在一起。且看一首《题齐安城楼》:

呜轧江楼角一声,微阳潋潋落寒汀。

不用凭栏苦回首,故乡七十五长亭。

在齐安城楼上接天穹,下临四野的辽阔空间内,突兀的角声,在寂静中更突显悲寂。同样的,“江城向晚西流急,无限乡心闻捣衣”(《冬日五湖馆水亭怀别》)也以捣衣声入诗,将听觉与视觉进行有机联动,让杜牧的凭栏诗歌脱离了以往只写“所见”的窠臼,建构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声音殿堂。

杜牧自云“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郡斋独酌(黄州作)》),广泛关注社会现实,写过《罪言》《论战》等有关政治、军事的论文。“不为龊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病利尤切至”(《新唐书·杜牧传》),他的政治论述十分生动准确,抓住要害,但纵使他有管仲、诸葛之才,也难以“缝补”晚唐这“破旧的衣裳”。所以,“望远怀古”也就成了杜牧凭栏诗歌中最常见的题材,且多集中在历代宫廷政变、王朝覆灭这类重大政治事件上,指出帝王将相的穷奢极欲、贤愚不分是导致悲剧的主要原因。《台州曲二首》中的“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和“王颁兵势急,鼓下坐蛮奴”,诗人借用前代陈后主的昏庸,斥责他在大兵压境之际仍耽于淫乐,终至亡国。厚重的历史感成了其怀古书写中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杜牧擅长冲淡时间厚重感,创设轻巧灵动的诗境。以《题宣州开元寺》为证:

南朝谢朓城,东吴最深处。

亡国去如鸿,遗寺藏烟坞。

楼飞九十尺,廊环四百柱。

高高下下中,风绕松桂树。

青苔照朱阁,白鸟两相语。

溪声入僧梦,月色晖粉堵。

阅景无旦夕,凭阑有今古。

留我酒一樽,前山看春雨。

此诗开篇用高聳的谢朓楼起兴,来衬托开元寺的古老与巍峨,紧接着对楼进行了细致描摹。开元寺在“南朝四百八十寺”中也是罕见的,让人不禁联想“多少楼台烟雨中”。所以,诗中追忆亡国旧事、抒古今之慨,并非单纯怀古追忆,内中寄寓着诗人对晚唐时局的深忧。但是,整首诗的基调非深痛的凭吊,借着“青苔”“白鸟”“溪声”“月色”“春雨”这一系列的自然事物,给人以淡淡的忧伤之感,却无历史与时间的压迫感。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在优渥环境中成长的杜牧,免不了有世家弟子喜游冶、恋花柳的风流习气。长期与女子接触,在日常衷肠倾诉与觥筹交错中,心思细腻的杜牧有时会以女子视角出发,写她们凭栏时分的“楼下世界”。

“金风万里思何尽,玉树一窗秋影寒。独掩柴门明月下,泪流香袂倚阑干。”(《秋感》)秋风万里吹不尽相思愁,月上梢头,泪洒阑干。诗人从女性视角出发来写,将自我心愁苦借女性之眼描写出来,转换角度,平添几多细致感情,匠心独具。而“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金谷园》)中的绿珠,是杜牧登楼诗歌对女性形象的直接描写,且是作为正面形象被塑造。诗人以同情的心态写这位为主殉情的刚烈女子—绿珠,让她的形象仿佛与楼阁融为一体,成为一种悲凉且鲜红的怀古符号。在诗人眼中,“桃李香消金谷在”(《金谷怀古》)的绿珠形象长存。

杜牧拥有官宦与浪荡子的二重身份。他长于豪门大族,自幼接受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的熏陶。在治学方面,他承继了祖父杜佑的经世致用之学,对“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上李中丞书》)均有涉猎。尤其在政治上,他善发政论,并见解独到,关注现实社会问题,故怀古咏史佳作频出。但也正因有如此宏大的胸襟抱负,在遭到贬谪时,他更易产生消极苦闷的情绪,走向另一个极端,产生归隐江湖的意愿。再看一首《寄题甘露寺北轩》:

曾向蓬莱宫里行,北轩阑槛最留情。

孤高堪弄桓伊笛,缥缈宜闻子晋笙。

天接海门秋水色,烟笼隋苑暮钟声。

他年会著荷衣去,不向山僧说姓名。

这首诗准确地表达了杜牧想要归隐的心态,娴熟地运用“桓伊三弄”“子晋吹笙”的典故。面对生活与仕途的坎坷磨难,诗人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解脱之路,那便是隐姓埋名,走向山林。“千峰横紫翠,双阙凭阑干……王乔在何处,清汉正骖鸾。”(《早春阁下寓直萧九舍人亦直内署,因寄书怀四韵》)面对茫茫山林,诗人看似追问王乔何在,实则是在忧心自我的前路与归宿。在另一首诗中,杜牧运用“范蠡”的典故,“惆怅无日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题宣州开元寺水阁》)做了回答,便是看破红尘、归隐山林、遁入五湖。杜牧之所以产生逃避世俗、归隐山林的心思,与后期其弟身患疾病,自己又沉沦下僚的不幸经历有很大关系。

三、“凭栏倚楼”意象的空间审美

杜牧的凭栏诗歌独具特色,具体表现为对空间分割运用得恰如其分。栏杆作为一种现实的屏障,将诗人观察世界的空间进行了分割,形成了“外物世界”和“心灵世界”两个同时同地存在的空间。诗人则在这两种空间介质之间反复横越。当心灵需要停顿修整时,诗人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而当诗人着眼现实,将眼光投注于眼前的溪流、山水、花鸟时,凭栏又仅仅是凭栏。请看下面这首《题宣州开元寺水阁》: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日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此诗就将雨化作帘幕,来分隔栏杆内、外。在帘幕之内,诗人在自我世界里遥想六朝繁华已为陈迹,草色连天,愁云惨淡。只景色古今同,而雨幕之外的现实世界中敬亭山依旧矗立,宛溪岸边人声和着水声一起流逝。这里的“人歌人哭”并非一片刻之景。“歌哭”语出《礼记·檀弓》:“晋献文子成室,晋大夫发焉。张老曰:‘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歌哭”言喜庆丧吊,代表了人由生到死的过程。“人歌人哭水声中”,宛溪两岸的人们世世代代聚居在水边,这些都不是诗人一时所见,而是平时积攒下来的印象,在登览时被触而已。接下去两句,落日时分,夕阳掩映着的楼台,在晚风中送出悠扬的笛。诗人在这里描写了两种景象:一阴,一晴;一朦胧,一明丽,在现实中是难以同时出现的。当诗人面对开元寺水阁下这片天地时,诗人即是诗歌空间的主人。在此空间,时间可以折叠,地点可以转换,一切都随着诗人心境的变化而变化。

杜牧立于栏杆、倚靠高楼,视野是开阔宽广的,对自我和现实的注意力分配不尽相同,但对时间、空间的熟练掌控值得称道。“初霁独登赏,西楼多远风”(《秋霁寄远》)点出诗人独自登临后,写夕阳、秋波秋雨、山鸟树木等所见之景,直到最后,笔锋才稍转入“千里与君同”的内心抒发。《江楼晚望》中的“不欲登楼更怀古,斜阳江上正飞鸿”同样是诗人在诗歌结尾处写到个人世界的感受,而诗人用个人怀古收束感情,让眼前可见的雏燕、飞鹰、山峦都沾染了复古的色调。在《归雁》中,现实世界的描写占据诗歌意象描写的大部分。“画堂歌舞喧喧地,社去社来人不看”,诗人用现实的繁华反衬出诗人内心的孤独与失意之感,畅呼灵魂中的伤感。《牧陪昭应卢郎中在江西宣州佐今吏部沈公幕罢》中的“可怜千里梦,还是一年秋。宛水环朱槛,章江敞碧流”,写出了千里一梦,又逢一秋,思绪万千,唯槛外长江空自流。

“凭栏”作为一种心灵停靠的象征,创设出了奇妙的空间关系,其意蕴是复杂的,而人登临时的心情也是瞬息万变的。读杜牧凭栏的诗歌,读者可以更加清晰明了地体味诗人创作时的心灵世界。这种对现实和自我空间的探索,是杜牧安放自我、成全自我的一种有效方式,也显示出诗人对自我与存在关系的无限探寻。

四、“凭栏倚楼”诗中的意象妙用

杜牧诗歌中的“凭栏倚楼”与“水”意象搭配紧密。例如,“黄鹤楼前春水阔,一杯还忆故人无”(《送王侍御赴夏口座主幕》),诗人在黄鹤楼前面饯别,在楼台之上凭栏眺望,没有直接写离情别绪,而是连带使用“春水”意象,让抽象和浮动的愁思,下沉并融入一江春水中,与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有异曲同工之妙。又如,“溪声入僧梦,月色晖粉堵。阅景无旦夕,凭阑有今古”(《题宣州开元寺》),诗人于夜晚宿于开元寺内,先实写耳中所闻潺潺溪声,所视白墙辉月,宁静悠然的情调跃然纸上,笔锋一转而又“前山看春雨”,妙用“雨”意象化静为动。整首诗在动静结合中,以栏杆为地基,搭建起来听觉、视觉、感觉的通感殿堂,余韵悠长。再如,《题池州弄水亭》中的“弄水亭前溪,飐滟翠绡舞”两句,将“溪水”与凭栏结合得唯美动人,合该是静影沉璧,波光粼粼,才会发出潋滟溪水在舞动的慨叹。诗人在另一首写弄水亭的诗中也运用了“水”意象,“亭宇清无比,溪山画不如”(《春末题池州弄水亭》)。这类诗歌将楼、亭与液态的溪水或者雨丝结合,柔化了栏杆的硬挺形象,让诗人无论是写景、抒情,还是描写、议论都能游刃有余。杜牧多次将两者结合,形成了他诗歌中较为固定的意象搭配。

“花”意象在杜牧凭栏诗中的出现频率很高,如《初冬夜饮》中的“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阑干”。这首诗作于会昌二年(842),时值杜牧四十岁。诗人于天寒岁暮,秉烛独酌,吊影自伤,独具匠心地写下被朔风吹成一堆的“白梨花”,恰是诗人此刻惨白心情的写照。“芦荻花多触处飞,独凭虚槛雨微微”(《冬日五湖馆水亭怀别》),独自登临高槛的诗人,见到眼前芦苇飞絮之情状,联系“无限乡心闻捣衣”的思乡情绪,可知飘舞的不仅是芦荻飞絮,更是诗人的思绪与诗情。又如,“山鸟飞红带,亭薇拆紫花”(《題白蘋洲》),亭子周边开满紫色花朵,天高气朗,同时联系整首诗可以见得诗人视野开阔、心态平静。诗人又在《春晚题韦家亭子》中写道:“拥鼻侵襟花草香,高台春去恨茫茫。”本是表达高台春恨之情,但花香的描写消减了这种遗恨,让诗歌挺拔俊俏,不流俗气。又有《残春独来南亭因寄张祜》中的“一岭桃花红锦黦,半溪山水碧罗新”,诗人运用桃花之“红”来冲淡残春之慨,借红花碧水排解孤独的心态。《九日齐山登高》中的“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诗人巧用菊花的淡然形象,显示洒脱不羁和看破红尘的高逸情致。整体而言,诗人在诗歌中将凭栏诗歌与“花”意象搭配使用,借用花本身所具有的鲜艳、明媚,给情感沉重、色彩暗淡的凭栏诗歌注入了活力与希望,消减了登临者胸中的苦闷与愁思,勾勒出诗人凭栏诗歌俊逸明丽的气骨。

由以上论述可知,“雨”和“花”的意象在凭栏诗歌中的频繁再现,在诗境上将凭栏产生的邈远神思拉回现实,使诗境始终立足客观世界,而不致让人产生虚无缥缈、纯粹抒情之感;在情感表达上,“雨”和“花”的意象在中国古典文化中本身具有的柔美清新的文化意蕴,铸就了杜牧凭栏诗流畅轻灵的特点,并以此创设出明丽意象与俊逸气骨并存的“清新俊朗”气格。

翁方纲在《石洲诗话》评价其“樊川真色真韵,殆欲吞吐中晚千万篇”。杜牧的“凭栏倚楼”诗歌内涵丰富、余韵悠长。“凭栏”意象本身就具有丰富的艺术内涵。在杜牧的诗歌中,栏杆、高楼与周围的花鸟树木、溪水寒烟等构成了多彩的审美意象群。他利用栏杆的阻隔作用,划分时空,给心灵以停靠憩息的空间,在这一特殊空间中,或思乡,或怀古,或伤离别,或念归隐,抒情最为畅快。在杜牧笔下,栏杆已超越自身属性,兼具情感温度与审美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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