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璐
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的小说具有显著的现代艺术风格。他以自身的创作实践推动了小说叙述技巧的变革,以对视角的灵活操控使小说叙事更为灵动。他将印象主义绘画的感官美学引入小说,以细腻生动的文字织构了立体的视觉化效果。同时,他以极简主义的创作风格,通过简明的情节框架和人物塑形制造了“留白”式的审美效果,深刻地影响了西方现代小说的变革与发展。
一、灵活转换的叙事视角
热拉尔在《叙事话语》中指出了叙事视角所具备的重要叙事功能,视角的择取决定着接受者们是在通过怎样的“窗口”观览事件的发展,并从文本中获取信息,是在代入何者的情感立场形成自己的道德判断。
海明威小说的叙事视角呈现出灵活多变的特征。他既善于通过多重视角的叠加转换营造丰富的叙事情境,又善于通过视角的内外聚焦的切换制造透视的叙事效果。
海明威小说常见多种叙事视角的切换。不同人物的视角在他的手中灵活自如地转换,恰如摄影机的镜头般不断撷取各异的画面,以此让固定的叙事情境产生多元的叙事效果。
在《向瑞士致敬》中,海明威以几个结构松散的文本串联起了整部小说的叙事,先是以外聚焦的视角讲述了吝啬的惠勒先生因火车误时而在圣莫里斯逗留,为消磨时光而光临咖啡馆与女招待短暂相遇的经过。作者又将叙事的视角转向女招待的内聚焦—原来她并非对惠勒先生无意,不过是因为暂时的矜持而错失了机会。此刻,她正懊悔不已。叙事视角内外聚焦的转换揭破了事件的真相,由表及里地将人物内心的反转呈现给接受者。而后,叙事的聚焦无过渡地衔接上了约翰逊先生的视角,讲述了他在咖啡馆与人倾诉婚姻的烦恼的经过。不同倾听者的视角由此依次呈现,然而竟无人能理解约翰逊先生的苦闷,这使他忧郁的心情如夜色般更加凝重。视角的灵活转换,展现了各个年龄阶段婚姻关系的不同状态。作者以约翰逊先生视角下的讲述作为切口,展现了不同样态的婚姻生活和情爱伦理,使文本的叙事层次因视角的多元而更为丰盈。作者以团块式的串联结构和灵活转换的视角浮光掠影地展现了瑞士的街区景观,摄入小说的“取景镜头”的仅是火车咖啡馆这个固定的场景,然而展现的人物及故事则因视角的自由切换而琳琅满目,状似散漫不拘,实则秩序井然。
海明威还善于使用内外聚焦的视角的切换实现文本信息的有效输出,他常以第三人称的外聚焦视角展开小说场景的搭建,为文本布设严整的结构框架;同时,又以内聚集的叙事视角敞开人物的潜意识心理活动,使小说的内在肌理更为细腻丰富。
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海明威先是以隐含作者的第三人称外聚焦视角将乞力马扎罗雪山的高峻和寒冷景象呈现给读者,那“乌云般堆积的皑皑冰雪”和“雪地上冻僵的豹子的尸体”为小说蒙上的不祥的荫翳。而后,海明威将叙事的聚焦点转移到主人公哈里的身上,以人物的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简明地交代了他惨痛的经历和此后的作家生涯,以及其同富有的妻子海伦的生活,为后文的情节铺展隐设了伏延的线索。在哈里在雪山遇险并意外患上了坏疽病后,海明威转而以第二人称的内聚焦视角敞开了哈里的复杂的内心世界。疾病带来的高热和混沌打开了他潜意识中的回忆之门,严酷的战争经历和寄身巴黎的笔耕生涯以意识流的方式呈现给接受者,使哈里由“雪山上的陌生来客”转变为了向接受者们低声倾诉的老友,快速拉近了人物与接受者之间的心理距离。哈里的内聚焦视角袒露了他一直以来对海伦的不满,他认为与富有妻子的结合使自己耽溺于享受的泥淖,从而荒废了创作的激情,揭破了夫妻恩爱表象下隐藏的重重矛盾。然而,来势汹汹的回忆画面又迫使哈里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因为海伦的“供养和善待”而堕落的,而是他自己酗酒的积习“毁灭了自己璀璨的才能”。
内聚焦的转向使哈里的内心的矛盾旋涡逐渐浮出水面,使人物因内在世界的敞开而变得更为立体。随后,海明威以内聚焦的视角展示了哈里的接连不断的意识流画面。哈里甚至在恍然间看到梦寐以求的飞机真的降临皑皑雪山,带他飞离当前的险境去往远方的医院接受救治。在小说结尾,海明威又重拾文本开始处的第三人称外聚焦视角,简约地交代了海伦注视下的哈里逐渐没有了气息,飞机降临的画面竟是他在弥留之际看到的虚妄幻象,生命力终究以无法挽回的方式从他的身体中潺潺流逝。内外聚焦的交融形成了多角度的透视域,使小说在有限的篇幅中触及深刻的命题,令人物自我发现的历程以自我袒露的形式自然而然地为接受者所感知,撇除了傳统现实主义小说偏重于“讲述”的痕迹。
二、蕴意深刻的极简风格
海明威以著名的“冰山理论”阐释了文学创作中的极简风格,他提倡小说要以简明晓畅的叙述语言铺设情节,剔除烦冗的内容而使文本以有限的文字承载无尽的蕴意。即以“水面上的八分之一”去影射“水面上的八分之七”,使接受者通过自己的感知填充文本中被遮蔽的细节,以自己的想象丰盈简明的情节框架。
海明威在小说中所呈现的大都是非英雄式的人物和日常化的叙事场景,但极度简练的叙事显然更有深层次的寓意,使接受者在体察创作主体言外之意的同时自觉地参与文本的美学建构过程。
在《白象似的群山》中,海明威有意地剔除了人物的背景介绍乃至形貌描写,而是直截了当地铺陈展览了文本的背景画面,以旁观者“我”的视角展示了一对青年男女的交谈过程。在酒吧中,并列而坐的男女进行着循环往复的对话,男人反复强调着“那只是个简单的手术”,但女孩儿的反应似乎总也难以与其达成妥协。随着双方言语的纠葛冲突越发激烈,无言的两人只能将视线投往远处洁白如雪、其形如象的云团上。叙事情节的铺展到此便戛然而止。文本的“省略”富有意味。海明威对小说基本信息的抽取不仅造成叙事结构的“塌陷”,反而使小说因大面积的“空缺”而产生了奇异的审美效果。男人口中的“手术”究竟指的是什么?女孩儿最终是否接纳了他的提议?人物之间缔结的是怎样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又将沿着怎样的走向继续发展?文本中的叙事者完全秉持着局外旁观的立场,并未将任何情感质素或道德批判置于其间,他的视线几乎如同摄影机的镜头般冷静而客观,仅是为接受者提供了远观的视角,而将审美接受的过程中阐释和理解的权利完全地移交给接受者。文本信息的有意俭省与遮蔽,恰如绘画中的留白般给接受者遗留了无尽的余韵,促使他们不得不动用自己的经验和想象去弥补情节的空缺,从而使小说产生“万花筒”式的美学效果。
海明威也善用具体的细节充实文本简明的框架,使以只言片语表现的韵外之致引起接受者的不断反思和回味,达到“言语之外的叙事”的效果。
《雨中的猫》的情节架构也是极为简明。被突如其来而又连绵不绝的大雨困在意大利旅店中的美国夫妇百无聊赖地等候着天晴。妻子对雨中漫步的猫咪产生了怜爱并欲对其施以照料和庇护,不料却空手而归。正当其倍感失望之时,旅店的老板却奉上了意外之喜。小说的情节和叙事方式都是极为日常化的,但处处伏设着充满意味的细节描绘,以狭窄的旅馆及栖身其间的夫妻为视窗透视了现代化进程中的西方社会精神结构的移异。剪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的妻子显然是充满叛逆气质的现代精神的表征,然而她与自己英俊时髦的丈夫倍感疏离,转而对彬彬有礼的旅店老板抱有天然的好感。充满绅士风度的旅店老板无疑象征着业已消逝的传统价值观,而妻子的倾慕无疑表征着陷入现代精神荒原的“迷惘一代”对传统道德复归的召唤,这股情感的波动并非出自个体情爱的冲动,而是处于现代性焦虑中的人们集体无意识深处的召唤。在与温文尔雅、认真勤恳的旅店老板的共处中,妻子逐渐想要蓄起被剪短的长发,重拾旧日少女时代的装扮;想要“用银质的器皿来吃饭,还要点上蜡烛”。这些行为无疑表征着其对旧日生活习惯的重拾与传统伦理秩序的向往,隐在地将作家的情感态度和社会反思传递给接受者们。虽然文本的篇幅极其短小,但在简明叙事框架下丰富的细节格外引人注目,使个体在审美接受的过程中不断咂摸其中的滋味,使极简化的叙事文本生成无尽的余味。
海明威的极简主义创作风格使其小说推动了文学言语形式的变革。他独特的美学质地形成了新的小说审美范式,深刻地影响了现代主义创作的变革与发展。他的极简主义创作所省略和遮蔽的不仅是烦冗的情节或不必要的细部描写,还将小说中的实体经验加以悬置,使接受者能够调用自己的理解和經验对其中“有意的空白”加以填充,从而使他的小说具有开放性的认知呈现。
三、印象主义的感官叙述
印象主义绘画强调以主体的瞬间感觉捕捉客观事物的主观映像,运用光线、投影和色彩等元素去表现物体的感官效果,从而实现对外部世界的直觉反应。印象主义的美学思想飞速地实现了形式的僭越并开始向文学领域流动,使创作者们开始重视自己的主观感觉,以视觉化的文字建构独特的视觉画面,以此表征人物心理世界的流变。
海明威的小说带有显著的文学印象主义特征,他娴熟地运用光与色的交织呈现纷繁错综的视觉画面,使人物的感觉印象成为折射其内心的镜像。海明威擅长以颜色的视觉呈现烘托小说的情境氛围,使色彩天然具有的感官效果为小说增添隐性的象征意义。
在《永别了,武器》中,海明威在开篇便呈现了富有色彩迤逦的田园景象:“清澈的河床上栖息着白色的鹅卵石,水流湍急地向远处急奔,湛蓝的水面不时地激起雪白的浪花……平原上生长着茂盛的庄稼,众多果园的枝头挂满了葱郁的绿色。”多种色彩的杂糅交织不断冲袭着接受者的感官,使乡村田园的清新之风透过纸面扑面而来,带给读者以视觉上的审美享受。由近及远的景物描写充满了视觉性的层次感,斑斓纷呈、错落有致的色彩映像则更使文本具有直观的感觉效果。海明威以具有画面感的文字将田园生活的静谧安稳的氛围传递给接受者,使他们在对美的感知中体验和平生活的可贵,在心底体会文本的内在题旨。
海明威也将印象主义的绘画激发应用到小说人物形象的塑造中,他有意地凸显个体所具有的部分细节,以直觉感官的方式对其加以呈现,使人物以印象化的形式呈现于接受者的感知层面,虽缺乏具体的细节,却更为生动形象。
在《老人与海》中,海明威又借用印象主义绘画的技法为主人公圣地亚哥塑形造像。在海边寓居多年、在风浪中搏击了半生的老人满是沧桑的痕迹,他的面颊上密布着“一块块的褐色斑点”,癯瘦干枯的身躯上盘结着“深色的伤痕”,唯有那双“如海水般湛蓝的眼睛”依旧透露着欢快的气息,以及和青年人般的无畏的闪光。色彩的比照生动地刻写出圣地亚哥肉体的衰老枯朽和灵魂的斗志昂扬。海明威摒弃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以具体的形貌描写勾勒人物形象的手法,转而以印象主义的特征描述精准地抓住了人物形象的精髓,使接受者在直觉中形成鲜明生动的老渔夫的整体印象。在《丧钟为谁而鸣》中,海明威对人物毕拉尔的形塑显然也带有印象主义的美学风格,他不对这位女游击队首领的具体形貌进行细部描写,却写她那农妇般“厚实的黑裙子和背心”,脚上穿着的“浑褐的厚重毛袜”和“如花岗岩雕像般粗粝的脸部线条”,以及那盘在脑后的“稠密的黑色卷发”。大地色系的颜色基调如色泽浓稠的油画,生动地写出了毕拉尔如地母般厚重慈和而又充满威严的形象特征,使人物所具有的浓厚母性和作为领导者的稳健以感官的形式为接受者所直观地体验,使他们从直觉印象而非外部描写的层面了解人物的内在肌理。
印象主义绘画中感官美学的融入使海明威的小说具有含蓄的艺术张力,同时也使他的叙述语言变得更为简明凝练,颠覆了现实主义文学侧重外部写实而非内部描写的传统,使现代主义小说人物塑造的技法得到革新。海明威以视觉性的呈现连通接受者的知觉,从新异的角度对他们的敏锐的感官加以刺激,带来了陌生化的美学效果。
海明威赓续了传统现实主义的写作立场,同时又在叙事的层面锐意革新,通过对小说叙事视角、语言的更易进行了令人瞩目的叙事实验,使美国文学逐渐摆脱了英国文学的笼罩而走向了独特的美学风格。他的极简主义风格实现了对冗言繁词的除弊,呈现出爽利刚硬的个人化风格,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现代主义流派作家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