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杜甫诗中金、银色的艺术特点

2023-08-02 06:23孙若楠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8期
关键词:银色杜甫意象

孙若楠

金、银长期作为货币和保值品流通,所以自古以来都被认为是财富与地位的象征。春秋以前黄金很少,当时的“金”指的是青铜,所以青铜器上的文字也叫作“金文”。战国以后,“金”逐渐指代常规意义上的贵金属黄金。本文所讨论的“金”就是指战国以后的“金”。

在颜色中,金、银色属于材质色,它们最大的特点是有辉煌绚烂的视觉冲击力。金、银本身的多重文化内涵,必然会导致金、银色出现在画面中的时候,既有的文化信息会影响读者的心理定式,并让画面具有丰富的解读空间。杜诗在运用金、银色时,充分体现了它们本身的特点和文化内涵,主要可以分成以下三种类型。

第一种,金、银单独出现。例如,“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李监宅》)和“赤汗微生白雪毛,银鞍却覆香罗帕”(《骢马行》)中的“金线”“银鞍”,就是杜甫将作为财富地位象征的金、银与另一个物件配合(如绣品、香罗帕)来表现当时上层社会生活的豪奢。又如,“白马嚼啮黄金勒”(《哀江头》)中用白马搭配黄金做的马勒来表现当时皇室巨量的财富,同时白马的白色与马勒的金色相互映衬,更显出皇家高贵典雅的气派。此外,“绵州江水之东津,鲂鱼 色胜银”(《观打鱼歌》)与“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二)都是用银色的高光泽度来形容鱼肉在阳光的反射下鲜嫩的状态。这说明,杜甫在运用金、银色时不仅注意到了色彩搭配,对诗歌中的光影也有准确的把握。这在下面两种情况中得到了更加淋漓尽致的展现。

第二种,金、银同时出现。例如,“气色皇居近,金银佛寺开”(《龙门》)。《杜臆》注:“龙门石壁,凿石龛石佛数千,中有极大三龛,魏王为长孙皇后所造,其伟丽可知,故有金银之语。”觉范曰:“佛地有金色世界、银色世界。”杜甫用金、银来形容皇城附近的佛寺的伟丽壮观。佛寺充满了金、银的装饰,是当时整个王朝鼎盛的代表。同时,此诗句也暗指龙门寺接近佛地世界。另外,与金、银佛寺相对的是“气色”的皇居。“气”在古代往往指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或体内流动着的生命力,而“色”則是指外在的样貌。“气色”连用一般偏指一个人的外在体现出来的精神面貌。杜甫在“气色皇居近”中巧妙地把形容人的“气色”用来形容“皇居”体现出来的精神面貌。也可以互文理解,即不管是皇居还是佛寺,实际上都是闪耀着金银的光辉的,是富丽堂皇的。佛寺大开,欢迎万人朝拜,象征着皇居大开,欢迎万国来朝的盛唐气魄。因此,“气色”实际上形容的是整个盛唐时代富丽豪放的精神面貌。

第三种,金、玉同时出现。“金”除了作为财富、地位、高贵的象征,还是中国五行元素之一,具有高于一般世间事物的地位。玉,据考古发现,红山文化、良渚文化等都有非常多的玉器随葬,这说明在很早的时候,玉和金都是财富与地位的象征。春秋战国以来,玉的内涵与君子相关联。《礼记·玉藻》载:“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周礼·考工记》记载了玉作为古代宗庙祭祀礼器的材质,不同的祭祀对象、场合,玉的尺寸、大小、形状品级都有不同的事实。金玉相配是把这种尊荣最大化的常见做法,也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孟子·万章》载:“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此处便是用金、玉相配来形容孔子集大成者的地位。杜甫的诗中也有大量金、玉相配的例子,如用金、玉称赞人物,“鸣玉锵金尽正臣,修文偃武不无人”(《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其五);描绘富足奢侈的生活,“竹里行厨洗玉盘,花边立马簇金鞍”(《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得寒字)》)。金、玉相配,久已见习,出现在诗歌中有时会带来“雕缋满眼”的问题。杜甫为了化解这一问题,巧妙地将金、玉用于景物描写当中,如“爽气金天豁,清谈玉露繁”(《赠虞十五司马》),“骤雨清秋夜,金波耿玉绳”(《江边星月二首》其一)。杜甫在秋天的景物中加入金色的光泽和如玉一样莹润的湿感,使得原本清淡萧瑟的秋夜变得更加和融、温暖。诗中的“玉绳”本是星名,与“金波”相对。杜甫塑造了金、玉相配的莹润而有光辉的星月环境。相比于晚唐诗涉及金、玉时的萎靡低沉,六朝诗涉及金、玉时的轻佻浮躁,杜甫诗中的金、玉呈现的是繁华阔大的气魄和清新爽朗的气质,这也正是当时盛唐气色的一种表现。

一、诗画同源

文学与艺术向来是相互影响的,尤其是在同一时期,二者常常会体现出相类似的特点。盛唐时期,李思训父子开创了“青绿为质,金碧为纹”的“金碧山水”画种。这种画种以金色与青绿搭配,形成一种富丽堂皇、辉煌灿烂的盛唐山水风格。明代的曹昭在《格古要论》中写道:“李思训唐宗室也。善画设色山水,笔法遒劲,涧谷幽深,峰峦明秀。石用小斧劈,树叶用夹笔,尝作《金碧图障》,笔格艳雅,有天然富贵气象。”与金碧山水同时期的杜甫,也有很多金色、银色与青绿搭配的诗歌,如“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杜甫在这里用冷色调的“碧”烘托天气的“初寒”,“金茎”即太微宫的铜柱的美称,“金”“碧”相对写出太微宫的尊贵,“一气”则写其高华雄壮。再如,“金甲相排荡,青衿一憔悴”(《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中的“金甲”指闪耀着金光的甲胄,代指军队战事;“青衿”典于《毛诗序》中的“《子衿》,刺学校废也”,这里代指儒士学子。甲胄浩荡排开,战事不休,而站在孔子庙前的“我”是如此的憔悴忧伤,这是数量上多与少的对比,同时也是金与青颜色上的对比。

宋代的大青绿山水是在金碧山水基础上的变种,在金、青绿之外加入了常用的赭红色和白色。大青绿山水的特点是灿烂明艳、鲜丽润泽。如果说水墨山水画代表了宋代雅趣,那么大青绿山水可以说是继承了盛唐时代追求富丽广博的精神风貌。杜甫诗中也不乏金、青绿、红、白搭配的例子,如“泉出巨鱼长比人,丹砂作尾黄金鳞”(《沙苑行》)两句,杜甫用巨鱼比喻安禄山。此时的安禄山身形巨大,像人一般(但终究不是人),近于妖物。丹赤色的尾巴、金黄色的鱼鳞,显示出它尊贵非凡的身份与神采。杜甫用巨鱼颜色的妖丽暗示安禄山身份的特殊。同时,杜甫还将描写对象的颜色与体积相配合,使金、赤这一对对比色因巨鱼体形的巨大而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因此,这两句诗的艺术效果就深入到了读者潜意识的心理层面上,通过色彩对比与体积的搭配的艺术手法暗示了安禄山的恐怖。

二、光影明暗

“更深不假烛,月朗自明船。金刹青枫外,朱楼白水边”(《舟月对驿近寺》),描写的是月夜的景色。夜深不需要借助烛光来照明,月亮明朗自然能够照亮船舱。青青的枫树林后面耸立着金色的寺庙佛塔,银白色的水波边是驿站里那朱红色的小楼。这首诗中金色与青色前后掩映,朱红与银白上下相交,形成两个明丽而又统一的画面。更妙的是,这四个色彩笼罩在黑夜的环境中,却被皎皎清辉照拂着,因此金银色的光没有日光下那么强烈,而是泛着一股柔光。这四句诗能够非常典型地体现杜甫诗歌在运用金色、朱红、青绿与白色相配时注重光影效果的艺术特点。和盛唐王孟诗派的光影手法相比,杜诗的手法显得更加含蓄和克制。

“湘妃汉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无”(《渼陂行》),同样描写的是月夜之景。灯火遥映之中,舟上歌舞的美人仿佛是湘妃汉女,她们那鲜丽的服饰在月光和灯火的影子中像是金支翠旗,恍若神游异境。在这两句诗之前,杜甫已经在为这一光影摇曳的意境做了铺垫,如“半陂以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船舷暝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舟从中流移近南岸,山影动摇,水波平定。日色将暝,蓝天月出,光照水中。日落余晖,月色水中,山影摇动,共同营造了当时山光水色的光影之美。正是因为这种场景的铺垫,让金支翠旗那若有若无的光影更加显得恍如仙境。

三、色彩心理暗示

《秋雨叹三首》其一中的“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也同样展现出杜甫在运用金、银色时的另一种创新。宋代苏颂的《本草图经》载:“决明子,夏初生苗,叶似苜蓿而大,七月开黄花结角,其子作穗,似青绿豆而锐。”宋代史铸在《百菊集谱》中认为:“(决明子)七月作花,形如白扁豆,叶极稀疏,焉得有翠羽盖与黄金钱耶?彼盖不知甘菊一名石决……子美所叹,正是此花。”本文依从史铸观点,认为诗中的花是甘菊,其色如黄金,朵朵开放散如钱币。经过雨水的淋润,甘菊颜色更加鲜丽,和满枝翠叶形成鲜明的对比。另外,由于枝繁叶茂、开花无数,诗歌中展现出来的金、翠两色几乎充斥整个画面。金黄和翠绿本就属于对比色,配合大面积占比更加鲜丽灿烂。但是,因为下雨,整个画面的背景光源不充足,所以在暗淡的雨天背景下,大面积鲜丽的金黄色与翠绿色便像闪光镜头一样从人的视觉中跳出来,给人以强烈的视觉震撼。所以我们说,杜甫非常善于运用光影明暗的关系来调节笔下的颜色效果,并最终让颜色服务于整个作品。与之相类似的还有《重过何氏五首》其四中的“雨拋金锁甲,苔卧绿沉枪”两句。这两句诗写将军所用之甲的颜色为金,但此时金锁甲没有穿在身上,而是散淋于雨中。绿沉枪也没有执于手中,而是倒卧在苔藓之上。同样是金、绿相对,但因为两个动词“抛”与“沉”,直接让人的心理感受向下降,致使诗句中的金与绿没有《秋雨叹三首》中的鲜丽灿烂之感。这里的金是暗沉的、没有光泽的金,绿是沉重的、没有活力的墨绿,再搭配光线暗淡的雨天背景,诗人想要表达的失落憾然之意便呼之欲出。杜甫用這两个动词调节了读者对色彩的心理感受,让色彩的饱和度和明度降低,从而让自己要传达的情感与诗歌的景物环境完美契合。

四、两重性词语

中国古典诗歌意象化的观照方式的目的不仅是描述意象,而且是写意、暗示意象,从而营造出开放、多义的阐释空间。以意象为基础的构造层面奠定了古典诗歌句法结构的基础。意象组合的“简洁”也带来了“虚”的维度,它通过有限的要素来激起读者对于表意实践的亲身介入,去填补意象间所留下的那些空白。杜甫在运用金、银色时所采用的意象组合形式正体现了上述特点。

例如,“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写汝阳王在夏日招待杜甫的盛情。“砚”“金井”“水”,“檐”“玉壶”“冰”,每句有三个意象。“在一个实词中,名词态和动词态是两种均潜在的状态。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具有两重性的词语直接触碰时,它们赋予诗句以变化和强烈的情感负荷。”(刘泰然《中国古代视觉意识》)诗歌中的“动”对“寒”,“寒”本是形容词,但它在诗中也作动词使用。所以,“寒”就是一个两重性的词语。这句诗的意象组合结构是:名词+动词+名词+名词。因为在汉语语法中,动词没有时态变化,所以这句诗中的动词能够影响的时间范围是不确定的。又因为诗歌句法比普通句子缺少完整的语法结构,所以诗句中的三个名词都会受到这一个对应动词的影响。“寒”与“动”所包含的形容词性感受与动词感受将在六个意象中弥漫,呈现了金玉满堂环境下的彻骨清凉。当时杜甫身处此种情景时的惊讶、赞叹、感激等心理层面都是诗歌中“虚”的地方,它需要读者在弥漫的意境中亲自体会、理解、想象。

“采采黄金花,何由满衣袖”(《九日寄岑参》)中的“采采”来源于《诗经·芣苢》的“采采芣苢”,意思是“茂盛的样子”。这两句诗描绘的是杜甫想象在崇山上生长的茂盛的菊花,可惜好友岑参不能在此诗酒之际欣赏。因为汉语词语没有明确的词性标注,所以这个“采采”同样可以被理解为动词“采摘”的叠字。这样理解的话,这句诗描绘的场景就变成了杜甫为岑参不能在诗酒时采摘满袖菊花而感到遗憾。“黄金花”三个字同样是两重性的词语。“黄金”本是菊花公认的颜色词,形容词性;但同时在这里因为语法成分的省略,“黄金花”也可以理解为“像黄金般珍贵的花”,或者“黄金做的花”,即名词词性。这短短的一句就有两个两重性词语,在两重性的冲突中,意象内涵变得更加复杂、多义。读者在简洁的意象组合中能感受异常丰富且开放的意义空间,而意象的简洁与内涵的复杂又构成了一种反差。

总的来说,杜甫诗中金、银那辉煌的色彩和耀眼的光泽,在盛世时体现的是统治阶级穷奢极欲的俗世享乐,同时也是那个时代生机勃勃、奋发向上的整体风貌的一个注脚。杜甫在描绘金、银色时所运用的诸多艺术技巧,既是盛唐气色养育出来的结果,也是杜甫对他心目中盛唐追忆的艺术再创造。

本文系天津外国语大学2022年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略论杜甫诗歌中的‘金银色”(项目编号:2022YJSS083)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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