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伟
(延安大学 鲁迅艺术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学界关于石涛的研究成果非常多,基本涵盖了其生平、交游、与佛道关系、山水画、花鸟画及其《画语录》等方面,但关于石涛的人物画,尤其是罗汉画的研究却相对薄弱。这主要是因石涛罗汉题材的作品很少而难以深入研究,也因此形成了其不长于人物画的印象。石涛有一幅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罗汉作品《十六阿罗应真图》(图1),艺术水准较高,清雅不俗,展示了他人物画创作的扎实功底,能使我们进一步全面了解石涛。
图1 石涛《十六阿罗应真图》卷, 46.4cm×598.8cm,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十六阿罗应真图》,纸本水墨,46.4cm×598.8cm,作者自题:“丁未年天童忞之孙善果月之子石涛济”,钤白文方印“济山僧”“清湘石涛”。从题款可知,此图创作于1667年,属于石涛的早年作品。清代李在《大涤子传》中曾云:“时又画一横卷为十六尊者像,梅渊公称其可敌李伯时,镌‘前有龙眠’之章赠之。此卷后为人窃去,忽忽不乐,口若喑者几三载云。”[1]512此处所云“横卷十六尊者像”极可能就是此卷,此卷中有梅清的题跋,也符合这段记载。
此卷中有一段石涛好友梅清的题语:“白描神手,首善龙眠。生平所见多赝本,非真本也。石涛大士所制十六尊者,神采飞动,天趣纵横,笔痕墨迹变化殆尽;自云此卷阅岁始成。予尝供之案前,展玩数十遍,终不能尽其万一,真神物也!瞿山梅清敬识。”钤朱文方印“梅子”“臣清”。
卷首有王昶题:“石涛大士十六阿罗应真图,青浦王昶题”,钤引首印“三池渔庄”,后钤白文方印“王昶”“述庵”。王昶(1725—1806年),字德甫,一字琴德,号述庵、兰泉,上海青浦人,清朝书法家、文学家,精于诗词、经学、考证等,时称通儒,门徒甚众,与朱筠齐名,人称“南王北朱”。尤好金石学,收藏历代石刻拓片、商周青铜器等1 500余种,编有《金石萃编》一百六十卷,可谓清代金石学集大成者。请王昶做题的人极有可能是翁方纲,或者是伊秉绶,因为他们之间有不少往来。
此卷曾先后被翁方纲、伊秉绶收藏,但二人均未在卷中或卷尾题跋钤印。之后,此卷流转到了吴荣光手中,他于1836年抄录了《金刚经》中“一相无相分第九品”的内容做跋,以合石涛此卷画意,并在画心左下角钤白文方印“吴荣光印”。吴荣光(1773—1843年),字伯荣,一字殿垣,号荷屋、可庵,晚号石云山人,别署拜经老人,广东南海人,官至湖南巡抚兼湖广总督。擅长书画、诗词创作,尤精于金石、书画鉴藏,著有《辛丑销夏记》《石云山人文集》《筠清馆金石录》等。其跋云:“须菩提!于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须陀洹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须陀洹名为‘入流’,而无所入。不入色、声、香、味、触法,是名须陀洹。须菩提!于意云何?斯陀含能作是念‘我得斯陀含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斯陀含名‘一往来’,而实无往来,是名斯陀含。须菩提!于意云何?阿那含能作是念‘我得阿那含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阿那含名为‘不来’,而实无不来,是故名阿那含。须菩提!于意云何?阿罗汉能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实无有法名阿罗汉。世尊!若阿罗汉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世尊!佛说我得无诤三昧,人中最为第一,是第一离欲阿罗汉。世尊!我不作是念‘我是离欲阿罗汉’。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世尊即不说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者!以须菩提实无所行,而名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他日有悟渐修顿证者或于吾书此一段发之。道光丙申秋九月书于清湘老人画十六应真卷后。南海吴荣光敬识。”钤朱文方印“癸巳生”。(图2)
图2 吴荣光题石涛《十六阿罗应真图》卷
此卷经吴荣光之手,辗转被伍元蕙收藏,其在卷首钤盖收藏印:朱文长方印“伍元蕙俪荃甫评书读画之印”、白文方印“伍氏俪荃平生真赏”,卷尾钤朱文长方印“南海伍氏南雪斋秘笈印”、白文方印“俪荃审定”、白文方印“伍氏澄观阁书画之印”等。伍元蕙(1824—1866年),又名葆恒,字良谋,号俪荃、南雪道人、迂庵主人等,广东番禺人,精通书画鉴藏,鉴藏过《赵孟坚诗画长卷》、沈周《东庄图》等作品。
伍元蕙去世后,此卷不知所踪,后被李瑞清的弟弟阿筠、同乡余介翁收藏,再后来落入程霖生之手。程霖生(1888—1943年),又名源铨,字龄孙,安徽歙县人,民国时期上海著名地产商,被称为“地皮大王”,喜欢收藏古书画与古铜器,藏有150余件古彝器,编有《新安程氏收藏古金铜器影印册》一书。程霖生尤其喜欢石涛的作品,编有《石涛题画录》。他非常喜欢石涛的这卷作品,虽然他没有在卷上作题盖印,但分别请了李瑞清、徐衡鉴赏题跋。李瑞清(1867—1920年),字仲麟,号梅庵、梅痴、阿梅、清道人、玉梅花庵主等,清末教育家、美术家、书法家。擅长诗、书、画,尤精于书法,攻篆隶,是张大千的老师。其跋云:“遂吾庐中有二宝焉,一清湘老人仿宋刻丝卷子,一即此也。主人目自号为涤子轩,此卷仿宋白描,细如发丝,而笔如铸铁,何减李龙眠耶?其树石鸟兽如篆如籀,而古逸冷寂,又非(‘石’字为作者笔误,已圈掉)十洲先生所能也。大氐清湘老人画分三时代,而以在粤时为最工。余(‘笔’字为作者笔误,已圈掉)昔年曾见细笔小册,其画法款字与此正同。前有覃溪、墨卿两先生以重直得之,后与阿筠,阿筠又与吾乡余介翁易画矣,至今犹追悔也。昔人论画品以画佛第一,次山水,次花卉。此卷山水画佛,笔墨俱备,而主人所藏老人画极多,直可题其斋为大涤轩,它日当为书额也。清道人。”钤朱文方印“清道人”“宝石堂”。(图3)文中“遂吾庐”是程霖生的宅院,“覃溪”是清代书法家、文学家翁方纲,“墨卿”是清代书法家伊秉绶,阿筠是其弟,余介翁是其同乡。李瑞清的跋很有史料价值,不仅夸赞了程霖生的收藏,而且将石涛的画分为三个时期,指出其在粤时画得最工整,还记录了此卷的收藏与流转。徐衡,字圣秋,安徽人,清代藏书家徐乾学七世孙,精于鉴藏金石书画。其跋云:“清湘老人画率多乱头粗眼,蒙养天纵,此卷乃在粤山寺时所作,行笔沉劲,气韵古逸,尤属得。未曾有大率证般若实象,乃得此香严境界。吾家有宋僧弘能《五百阿罗汉卷》,又见丁南羽临本,崔青蚓摹本,其气味与此不殊,皆所谓夫人乱喷五百通五百小儿,俱各满足,信非得本者不能也。龄孙其善藏之。己卯(1939年)孟陬通□陈人歙县徐衡书于沪上。”钤“通囧陈人”“徐衡”“圣秋”。(图4)
图3 李瑞清题石涛《十六阿罗应真图》卷
图4 徐衡题石涛《十六阿罗应真图》卷
程霖生非常喜欢石涛的作品,应该不会在生前转让此作,估计其去世后此卷才流传出去。其后的收藏者黄仲明、朱箝盦、朱荣爵、周游、张大千、徐伯郊等人的活动时间重合较多,难以对程霖生之后的收藏顺序做出详细考证,只能依据零碎的信息与收藏者的年龄做一个简单排列。
黄仲明(1893—1959年),名经绰,字仲明,企业家、收藏家,曾收藏黄公望《九峰雪霁图》、赵孟《洛神赋》小楷等作品,与画家野夫、陈烟桥,收藏家张葱玉、张元济、吴湖帆等有交往。曾积极参与国统区地下进步刊物的印制,1949年创办大众美术出版社,以出版连环画为主。撰有《标准行书之研究》等著作。黄仲明在此卷首与卷尾钤盖了鉴藏印:朱文长方印“黄仲明鉴赏章”、朱文方印“黄氏仲明”。
朱箝盦、朱荣爵父子也是此卷的收藏者,他们是民国时期的收藏家。朱箝盦的存世资料极少,卷尾有其朱文长方印“箝盦”。朱荣爵,生卒年不详,字靖侯,安徽径县人,一说为苏州人,斋名“云松馆”“两溪轩”,精于书画鉴藏,与吴湖帆、张葱玉等互有往来。其在卷首钤朱文长方印“云松馆”、白文方印“朱爵私印”、朱文长方印“朱靖侯家珍藏”。
张大千(1899—1983年)在卷后有长跋云:“此卷二十年前见于遂吾庐,时先师李文洁公已归道山,恭读跋语,悽怆无似。日本既降之明年,予重至海上,在欧湘馆中,朱靖侯道兄复携来共赏,顷复观于长江。则靖侯亦已下世,人琴之感,车过之痛,不胜言哉。石师画多师宋人,根砥特深,今人但以狂肆求之,岂知石师者耶?卷中一树一石一草一花,莫不神似龙眠,无论诸尊者法相也。石师笔墨传之今日者,自当以此为第一。壬辰二月朔蜀人张大千爰题。”后钤白文方印“张爰之印”、朱文方印“大千居士”。(图5)此跋作于壬辰年(1952年),据此跋可知张大千在收藏此画之前,曾两次见此画,第一次是20年前也就是1932年,在程霖生处见过此画;第二次是在“日本既降之明年”即1946年,朱荣爵带着此卷在上海请张大千鉴赏。
周游,生平不详,在卷尾有其朱文长方印“新化周游收藏”。
徐伯郊(1913—2002年),著名鉴藏家徐森玉之子,名文垌,字伯郊。其幼承家学,喜欢文物收藏鉴赏,曾收藏唐寅《春江花月》、石涛《枯木竹石图》等,被誉为“香港十大收藏家”。曾协助郑振铎鉴定、买回流失海外的王珣《伯远帖》、王献之《中秋帖》、赵孟坚《墨兰卷》等经典作品。徐伯郊在卷首与卷尾分别钤朱文长方印“徐伯郊家珍藏”、朱文长方印“徐伯郊经眼记”。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对此卷的编号是“1985.227.1”,由Douglas Dillon于1985年赠送入馆,但Douglas Dillon如何得到此卷,目前笔者没有查到详细的资料。
此作品中石涛的款识是“丁未年天童忞之孙善果月之子石涛济”,此外,他还曾刻有“善果月之子天童忞之孙原济之章”,从这些款识中能感受到石涛绘制罗汉画的身份认同与虔诚态度。“天童忞之孙善果月之子”是石涛学佛的师承关系,他的老师是旅庵本月,旅庵本月的老师是天童忞。
“天童忞”又称木陈道忞(1596—1674年),俗名林莅,字木陈,号山翁,明末清初著名禅师,著有《布水台集》《北游集》等,对清代禅宗影响极大,同时也是一个具有争议的人物。他是浙江宁波四明山天童寺住持密云圆悟的嗣法弟子,曾主持天童寺,故称“天童忞”。甲申(1644年)之变后,他写了很多思念亡明的诗,如《新蒲绿序》:“故国旧京,人非物异,一触目警心之间,所谓欲哭则不可欲泣……家亡国破,宗庙丘墟。此天地人神所痛心疾首于甲申三月十九之变也。”[2]69在崇祯皇帝去世15周年之时(1659年),他还专门进行祭拜,《天童弘觉忞禅师语录》中有记:“烈皇帝十五周忌上堂拈香,此一瓣香,至尊至贵……奉为毅宗皇帝增益天阶……当此三月十九,诘以龙去煤山之故,不曰过由明察,则曰昧于知人,此固谣俗拘儒之论也。”[3]429然而,一年之后(1660年),木陈道忞的思想、行为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其携弟子旅庵本月等人应顺治皇帝征召入宫说法,这也成为他一生的重要转折点。其诗《赴召上京不及应曹溪之命,寄复岭南二王诸宰辅》中云:“金地遥招已点头,天书旋忽降龙楼。神光幸是同今古,日日与君对碧眸。”[2]34顺治对木陈道忞极为礼遇,这可能是政治需要,道忞对顺治皇帝也颇多阿谀之态,当道忞南还时,“上躬送出北苑门,差臣刘之武送还山,御书敬佛二大字及御画山水蒲桃各一幅赠行,并送七宝庄严关壮绞,做天童山门护法”[4]594。其后他所著《北游集》中不少内容都在炫耀其在京城如何沐浴圣恩。
旅庵本月(?—1676年),俗姓孙,浙江宁波人,早年出家,是木陈道忞的嗣法弟子。木陈道忞南还后,旅庵本月仍留京城,奉命在宣武门外的善果寺开堂讲法。顺治皇帝亲自到善果寺听法,这是旅庵本月极为荣耀之事,所以旅庵本月也被称为“善果月”。《旅庵禅师奏对录》一书记录了旅庵本月在京奉旨说法以及与顺治皇帝交流的很多细节,如:“上云:‘朕已命采善果为旅和尚说法之所,此寺殿庑林木,雄秀可观,朕会亲幸’”[5]299,“上赐缎法衣四袭及燕服道履”[5]295,“初六日,御前近侍马远之赍赐黄缎大衣一袭,传论与旅和尚开法时披之,师谢恩毕,赋诗纪事。天岩咫尺观明威,草野均沾化日辉;量体已颁新椹服,披珍非□旧胎衣。条条玉线传千圣,缕缕金襕出万几;自愧何能承广被,恭逢睿哲古应稀”[5]302,等等。这些记载足见旅庵本月当时在京城所受到的礼遇与恩宠。
石涛拜旅庵本月为师的时间大约在1662年,是旅庵本月自京说法还山之后的事情。天童道忞与旅庵本月在京城沐浴皇恩的种种与“失节”之实,他应该是知道的,但他还慕名拜师,这应该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由于明清易祚之时,石涛还是2岁左右的幼童,加上后来全家皆死于南明政权之手,而非清廷(甲申之变后,南明唐王朱聿键在福建建立政权,后被称为南明政权。石涛的父亲朱亨嘉对此极为反对,遂在桂林靖江王府自称监国,其后与唐王政权开战,最后桂林城陷,全家伏诛,朱亨嘉被囚禁至死),与其说石涛憎恨清廷,倒不如说憎恨的是明宗室的同室操戈。这导致了石涛并无强烈的遗民意识。另一方面石涛想挤进上层社会,因此才有后来两次恭迎康熙帝圣驾的“严重失节”之事,而石涛对此事并不回避,反以为荣。其《客广陵平山道上接驾恭纪二首》诗云:“无路从容夜出关,黎明努力上平山。去此罕逢仁圣主,近前一步是天颜。松风滴露马行疾,花气袭人鸟道攀。两代蒙恩慈氏远,人间天上悉知还。”“甲子长干新接驾,即今己巳路当先。圣聪忽睹呼名字,草野重瞻万岁前。自愧羚羊无挂角,那能音吼说真传。神龙首尾光千焰,云拥祥云天际边。”[6]75充分说明了石涛对接驾康熙帝的恭敬与得意。
因此,石涛款署“天童忞之孙善果月之子石涛济”,一方面是在强调他的佛门身份,强调自己师出名门,并非“野狐禅”;另一方面也说明石涛创作此图的虔诚。石涛幼年即皈依佛门,当时是求生无门的无奈选择,其诗云:“生平负遥尚,涉念遗埃尘。一与离乱后,超然遂吾真”[6]18。李《大涤子传》中亦记载石涛“为宫中仆臣负出,逃至武昌,剃发为僧”[1]511。虽然当时石涛入佛门是无奈之举,但年幼的他只能一心向佛,在佛家清静之地抚平内心的伤痛。因此石涛早期受佛学影响较大,学佛是虔诚的,是他在浮萍飘摇之时的精神寄托,“这时的石涛在佛门的心态是平和的,安宁的,尽管也有家国之痛,但他与佛门并无激烈的矛盾,此时的佛门倒是安顿自己的一处港湾”[7]97。石涛1667年创作《十六阿罗应真图》之时,应是满心诚意的,这在其所跋明代陈良璧《罗汉图》卷中一目了然:“余昔自写白描十六尊者一卷,始于丁未年应新安太守曹公之请,寓太平十寺之一寺,名罗汉寺。昔因供养唐僧贯休禅师十六尊者于内,故名罗汉寺。今寺在而罗汉莫知所向矣。余至此发端写罗汉焉。”[8]214可知石涛创作此图的原因,罗汉寺中所藏贯休《罗汉图》卷失踪,罗汉寺岂能无罗汉图,于是他毫无功利目的地创作了此图,其虔诚之心显而易见。
此图呈现枯笔渴墨、清逸俊秀、工整写实的艺术特点,这也符合石涛早期的艺术风格。
枯笔渴墨的技法特点,此图处处可以看到,尤其是山石树木的勾线以飞白为主,苍劲枯渴,力透纸背。在石涛的画论中也能找到其倡导枯笔渴墨的艺术主张:“笔枯则秀,笔湿则俗,今云间之笔墨,多有此病”[9]166。他批评了云间派画家多用湿笔的毛病,认为用笔干枯则俊秀,可以免俗。美术史家傅申认为:“石涛的渴笔勾勒画风,虽然是贯穿在他的一生作品之中,从没有放弃,但是依比例来论,则以早期为最多,中期次之,晚期较少。”[10]303这种枯笔渴墨在石涛早期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如创作于1669年的《黄山八胜图》(图6)、1667至1669年间的《山水图》册(图7、图8)等,这些作品的技法与《十六阿罗应真图》十分相似。石涛早年的枯笔渴墨并非凭空出现,而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形成。元四家、董其昌等都有很多枯笔渴墨的作品,早于石涛的弘仁、程邃也都是运用枯笔渴墨技法的高手。清代张庚有云:“元季四家,始用干笔……至明董宗伯,合倪黄两家法则,纯以枯笔干墨……士夫便之,遂为艺林绝品而争趋焉”,又云:“盖湿笔难工,干笔易好;湿笔易流于薄,干笔易见于厚;湿笔渲染费功,干笔点曳便捷。”[11]455石涛正是在这种“争趋干笔”的风尚中,继承了元、明山水画中的枯笔渴墨。对此,谢稚柳认为:“他的山水画中干渴的笔墨情趣,特别有元人的情感与好尚,他的《十六阿罗应真图》中,那种白描的形象也流露了元人余韵。”[12]252除了枯笔渴墨,此图的渲染也十分到位,虽然染的地方不多,但染得恰到好处,如两块山石之间的低凹处、山石的阴面,寥寥数笔就衬托出巨大山石的体量感与厚重感。淡墨或浓墨的干枯勾勒,甚至有些地方以之代替皴擦,使得画面疏朗明快。苍劲有力的线条与以淡墨为主的简单渲染,使整幅作品清逸俊秀,意境隽永。
图6 石涛《黄山八胜图》之三,20.1cm×26.8cm,日本泉屋博古馆藏
图7 石涛《山水图》之五,24.8cm×17.2cm,故宫博物院藏
图8 石涛 《山水图》之七,24.8cm×17.2cm,故宫博物院藏
工整写实也是此卷的一大特点。图中很多物象都呈现出写实的状态,技法严谨工整,这与石涛后期作品的粗放纵横有着很大不同。画中山石极具真实性,结构明确,造型严谨,毫无概念化与符号化。山石树木的写实性可能与石涛游过黄山有关,李《大涤子传》记载:“游歙之黄山、攀接引松,过独木桥,观始信峰,居逾月,始于茫茫云海中得一见之,奇松怪石,千变万殊,如鬼神不可端倪,狂喜大叫,而画以益进”[1]512,石涛亦言:“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6]19。此卷人物刻画更是严谨写实、生意十足,形态各异,生动传神。虽说石涛早期绘画比较工整细腻,但此图中的写实性与工整性绝非早期的其他作品可比拟,极大的可能是此图的创作是为寺院服务的,正如他所言:“寺在而罗汉莫知所向矣,余至此发端写罗汉焉”,所以此画尤其认真与工整。
不少论者认为石涛此卷学习了李公麟的绘画,拿出的证据都是梅清在《十六阿罗应真图卷》上的题语。事实上,梅清称石涛可敌“李伯时”,并刻了一方“前有龙眠”的印章送给石涛,这是对石涛罗汉画的极大肯定。但梅清没有明确说石涛此画是学李公麟的,题语中也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将石涛比作李公麟,意为“古有李公麟,今有石涛”。石涛后来刻了一方印“前有龙眠济”,也是这个意思。梅清在《赠石涛》一诗中还称石涛“既具龙眠奇,复擅虎头赏”[13]326,如果按此理解,石涛也学了顾恺之?显然梅清不是这个意思。李瑞清跋此图时云:“此卷仿宋白描,细如发丝,而笔如铸铁,何减李龙眠耶?”他也只是称此卷是白描,画得很好,不逊色于李公麟,并没有说石涛学李公麟。之后张大千在跋此画时云:“卷中一树一石一草一花,莫不神似龙眠”,夸赞石涛此图山石、树木、人物神似李公麟,也没有说石涛师法李公麟。
李公麟被誉为“当为宋画中第一”[14]861,可见其地位之高。李公麟尤其擅长佛像人物,其白描画法影响较大,白描并非仅以单线勾勒物像,而是在勾线之后进行相应的渲染,注重勾法之外,还注重墨法与染法的技巧,故《宣和画谱》中记载其画“成染精致”。而且李公麟绘画偏爱用澄心堂纸,故较之同时代的其他绘画显示出行笔较干的特点。这些特点在其《五马图》中得到了体现,此图以白描法为之,用线极其讲究,粗细、浓淡、快慢、刚柔都把握得十分到位,线条苍劲有力,干涩劲爽,勾勒之后施以水墨渲染,浓淡把握得当,渲染与勾勒相得益彰,呈现出儒雅清逸、简约平淡的艺术风格。李公麟的白描画法独步当时,之后画白描者,似乎无出其右。
石涛在创作《十六阿罗应真图》之前见过李公麟的白描绘画,受其影响,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但遗憾的是,在石涛的理论著作中没有找到他学习李公麟的论述,哪怕是只言片语,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在创作此卷之前见过李公麟的白描作品。但通过作品的对比,石涛此卷枯笔渴墨的白描画法,清雅秀逸的风格,工整写实的造型,的确与李公麟的绘画有一定的相似性、相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