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别离

2023-08-02 03:47田耳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7期
关键词:舅舅

“把总”,在佴城是指办丧事时负责统管的人。作为把总中的把总,“卷王”王同乐是丧葬业的权威以及死亡专家。外甥启梁看不上卷王舅舅及他从事的这个行当,但却阴差阳错,最终也成了一名把总。两场重要的丧事,两次人生的别离,两代从业者的成长经历,见证了一个特殊行业的发展变迁。

徐昌发癌病再次复发那会儿,儿子启梁正应对下岗,两件事撞一块儿,一家三口未免乱了手脚。

启梁看上去是斯文孩子,读书用不上劲,初中毕业去了没门槛的技校,两年下来,车钳铣铆焊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上手都能弄两下,去找工作才發现到处是门槛。找来找去,外面跑了几个月,才发现回县城顶父亲徐昌发的班才是最好选择。母亲王彩秀还说,也不算耽误时间,不出去跑跑,你哪知道家门口的好?

当时徐昌发刚过五十,身体按说不差,毕竟有以前当过海军的底子,只是腹股沟斜疝气味越来越重,工友躲闪他。为了启梁顶班,他找相熟的医生,递两条自己抽不起的好烟,开证明办理提前退休,这样启梁后一脚就进到机械厂,当上仓管员。那是九八年的事,全国刚暴发大水灾,救灾如火如荼,电视机里面每天都可歌可泣。启梁去守仓库,有一台电视做伴,清闲得让他怀疑是不是真的在上班。

次年徐昌发享受病退人员全面体检待遇,一查查出肝癌。检出了他倒比大多数人镇定,只是不由得感叹:人其实没有病,病都是单位让你享受的福利待遇。启梁觉着这是父亲为办病退挨了诅咒,转眼就生验。一通治疗,据说五年生存率接近90%,接后几年徐昌发确实存活在这概率里。

转眼就到零三年,机械厂领导们开始酝酿第一批下岗名单。领导们头疼不已的是,前面几年厂子衰败是明摆的事实,职工满腹埋怨,都说要走;现在真要下岗,他们又誓与本厂共存亡。启梁响应领导号召,主动递交下岗申请,这样买断工龄以外多赚一笔奖金。徐昌发是从同事嘴里听到这事,病情突然恶化。当然,也可能是徐昌发身上的癌病掐着指算满五年,再次发作。他和大多数职工一样,以为下岗就是分流傻逼、留下聪明人分赃,若他知道晚几个月后买断工龄的钱都掏不出来,会不会为儿子果断的决定而流露一丝欣慰?

许多事情不可假设,事实上,徐昌发癌病复发与启梁主动下岗在时间点上发生重合。将徐昌发送去市肿瘤医院,二次化疗下来,他一个蛮开朗的人,精神也有崩溃迹象,时不时摆出一脸“给我一个痛快”的神情。启梁和母亲王彩秀商量着要不要把人送去省城,这时舅舅王同乐表态,说他见得多了,人都经不起几番折腾。五年前徐昌发查出病症,就只剩半条命,现在二次化疗,顶多只有四分之一的魂魄傍身。他还满含诚意地提醒,姐,人财两空的事情我也撞上好多回,帮这种人办事都是优惠价能让则让,亏我不少进项。王彩秀不吭声,王同乐再一次友情提醒:姐夫这种状况,早一点回县城才妥当。要是在省城、市里咽了气,尸体可不给送回,直接拉去火化,到手就一把灰。

说到这王同乐眼珠一凸,王彩秀脸皮一皱,仿佛一把灰就在眼皮底下。母子俩不知如何是好,王同乐的意见就很重要。以往王同乐就经常给他家拿主意,眼下,对于死人这事,他可谓专业人士,说话就更有分量。

王同乐绰号“卷王”,佴城有名的“把总”。“把总”可能是佴城独有的叫法,换到别的地方叫法很多,有叫“总管”,叫“主事”,还有的地方叫“大了”。但这一行总归有些陌生,说白了,就是死人以后办丧,殓师、法师、丧歌班、响器班、后勤班、炊事班、金刚、杂工都要陆续入场,必须有一个人统管,将诸多事情井井有条地分配下去。这样的人便是把总。其实,“把总”在佴城人嘴里原本是个动词,话说到要谁来统揽全局,拿大主意,方言便是“请某某把总”,不知哪时这词固定在了丧事行当,成为名词,代指一项职业。当然,这职业冷僻了些,全县找下来,把总两个巴掌数不上来。毕竟,一天出几丧的情况非常少见,一次丧礼一个把总,这行当撑死就这么点就业容量。

至于他这绰号——那年月还没有内卷的说法,被别人叫成“卷王”,首先在于他姓王,其次头发自来卷,同时说话也稍有卷巴。说来也怪,虽然卷巴,王同乐却极擅长跟人打交道,算是小县城一张好嘴。启梁暗自分析过的,舅舅的一点小卷巴恰好放大了他能说会道的特性,让别人在一种反差当中留下尤为深刻的印象:卷巴里面,王同乐简直就是最能说的那一个。

卷王靠这张嘴讨饭谋生,启梁印象里,舅舅把总的身份也在带入自己的日常生活,隔三岔五到家中来,为父母出策谋事,为他一家“把总”,一桌吃饭他从来都坐对门靠墙的正位,再把话一说别人只能是听,摆明就是这一家的主心骨。

徐昌发虽当过兵,婚后被王彩秀驯得日渐没了脾气。当年徐昌发转业分配到地方,开始恋爱,那时恋爱都叫搞对象。按说徐昌发一个退伍兵,婚姻市场应属于拣到篮里就是菜那种,搞到有工作的女人殊为不易,偏还挑剔。别人给他介绍几个低眉顺眼的,他都不动心。介绍人都有责任心,还要问一句他为什么哩,徐昌发总是说,呃,不够劲。直到遇见政府食堂里的王彩秀,针尖对麦芒,够劲了。两人认识不久就开始吵,倒也不想分开,便一起将吵架变成恋爱的主要形式。不光吵,起初徐昌发是有暴力倾向,脾气一上头,一看王彩秀就是个人形靶,随手一耳光,弧度丝滑,王彩秀隔三岔五地带彩。但王彩秀从不晓得害怕,眉毛一拧,牙一咬,脸一扬,像连环画封面的女英雄。徐昌发动手以后,王彩秀不害怕,就轮到他自己心里发毛,不光憷她一脸狠劲,也怕她搬来救兵。那时,卷王走上街,半条街的人都会跟他打招呼,街溜子小青皮抢着叫他,有的叫“卷大”,有的叫“卷王”,有的骨灰粉直接叫“卷爷”。卷王轻轻地把头一点,便是回应。所以卷王自己认为,说话并非天生带卷,而是跟人打招呼太多,舌头肌肉越来越厚导致。只要王彩秀打招呼,卷王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跟徐昌发探讨人生,要是想来一些肢体的接触,卷王简直不要亲自动手,许多小弟会抢着表忠心,替他铲事,卷王指头一戳,小弟就会像一群鬣狗冲过去,一旦形成合围,狮子老虎的肛门也要掏一掏。

徐昌发知道双拳难敌四手,一通乱拳下来,自己躺到医院都不知道跟谁要医药费。王彩秀知道徐昌发的顾虑,嘴角一撇,说弄你还用上我弟?果然,王彩秀从来都自己接招,有时候徐昌发下手把不到轻重,王彩秀一时爬不起来,不声不响躺两天,回过神气依然不憷,跟徐昌发接着较劲。时间一长,两人发现彼此算是一对冤家夫妻,怎么打也打不散,上面打了下面打,一次意外还把小孩弄出来,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跑去登记结婚。婚后,徐昌发开始变得服帖,事事由王彩秀做主。没想王彩秀不怕打,但日常处事经常没有主见,窝里再横,外面老是吃亏。此后,稍有困难的抉择,她就把卷王叫到家里。这时候徐昌发尤其懂得了逆来顺受,老婆不叫他讲话,他就把自己晾到一边,不操心。

转眼启梁出生、长大,七八岁,对这个舅舅形成初步印象:他是专门来家里吃肉的。那时家里状况,大概是一周开一荤,基本定在周六。舅舅定时赶来,拎一瓶散装酒,手不空,算不上吃白食。饭菜上桌,王彩秀不再是头疼的事要找哥哥打商量,家里琐屑小事,单位里同事龃龉,她都叨咕不尽。卷王自顾喝酒,满口吃肉,嘴角流油,任这妹妹搜肠刮肚说得一点不剩,才把骨头一吐,酒盅一搁,慢悠悠把她刚才一堆碎话归纳成几个点,仿佛是她秘书,转眼再变成领导,嘱咐她最当紧要考虑的是……接下再到……卷王一开口,王彩秀就只顾点头,而徐昌发闷声喝酒,佯装不听,偶尔条件反射似的点头。启梁再大一点,进一步发现,父母对这舅舅已经有依赖,周六晚上那一顿说道,简直就是他们家把平淡日子一直延续下去的核心动力。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九几年,启梁成了半大小伙,桌上天天有肉,而卷王的知名度在小城之中继续飙升,应酬已然忙不过来,晚上出台似的赶好几桌。周六的夜晚,他没有任何理由把这宝贵时间只留给姐姐这一家。

启梁仍记得,又一周六,菜上桌后,母亲顺手摆四副碗筷,经父亲提醒,收走一副。徐昌发很少打趣,这时嘴皮一抽,说留着也行呐,顺手加个酒杯。王彩秀便呸的一声。

现在,启梁让往事在头脑急遽地过一遍,再斜着眼瞥去:父亲仍躺病房里,一脸枯槁,盯着天花板像是盯着高邈的天空;舅舅拽着母亲去到走廊尽头,一只手罩在母亲的左边耳朵,把嘴凑上去,一会又放下。讲悄悄话,也是卷王的一大招牌动作,他可以任何时候跟任何人转眼间便显出过从甚密的样子。

他俩又往这边走。母亲脸上有释然表情,而舅舅随时都是一切尽在把控中的模样。走到启梁估摸的距离,便叫一声舅舅。卷王把目光搁到外甥身上。启梁平静地盯他数秒,再问:在你看来,我爸徐昌发是不是已经死掉了?

此时脸上的平静,完全是强自绷着的,启梁以前从不敢想象,敢跟舅舅这么说话。没想过突然说出来,又能怎样呢,启梁竟发现有一丢丢暗戳戳的爽。

卷王大是意外,与此同时,他脸上还是挤出笑容予以掩饰,缓和气氛。稍后他反问,这话怎么说?

在你看来,我爸到底死了没有?

呃,哪能呢?

那就好……启梁缓一口气说,人死了是你说了算。但现在他没死,我作为儿子,要把他往更好的医院里送,没有必要征求你的意见,对不对?

卷王哪看不出来,这话启梁事先备好,脑袋里不知彩排了几遍。略一迟疑,王彩秀已经抢先叱骂一声:你是在跟谁说话?

……我爸还没死。启梁把母亲和舅舅同时罩在眼里,拿捏着一字一顿:我相信我爸会活下去。

启梁脸上暗自发狠,青筋却暴不出来,只是隐隐现出线条。卷王哪看不出来,这外甥突然长大,而且有脾气了。以前,一直拿他当小孩看待,说话吃饭喝酒都没感觉他坐在一旁。

既然启梁说了要让父亲活下去,卷王没法再提人必有一死。绝对正确的话,说出口也就成了废话。半大小子发飙,卷王知道一定避其锋芒,这时手往姐姐肩头一搭,掖着她往房间里走。到床前,卷王俯下身,一张嘴凑向徐昌发耳际。徐昌发持续半昏迷状态,卷王连叫几声,昌发,昌发……

徐昌发半透明的眼皮强自撑开,露出浑浊的眼球。

卷王又说,有些状况,看来是要跟你本人通气,你把最真实的想法摆出来……

这时启梁正往前走,王彩秀有如打篮球卡位一般贴过来,嘴一张,话语也是一字一顿清晰确凿地往外飙:让你舅把话讲完,行不行?王彩秀年轻时候经常在食堂维持秩序,卡人可是一把好手,嘴里还叨咕,娘亲舅大,没跟你讲过?

启梁一时不好动弹。稍后舅舅过来冲王彩秀使个眼神,余光回撤,撇在启梁脸上,显然跟徐昌发商量有了结果。

所以,母亲当即宣布,你爸也同意了回去……只有你一个不同意,这是三比一。

启梁哪肯认账,手指朝舅舅一戳,说,既然他要算一票,那我们是不是多拉几个人投一投?

卷王一笑说,我这一票不作数,那也二比一。

我要不认这几比几呢?启梁继续冷笑。

用不着卷王亲自作答,徐昌发在后面暴咳,并艰难地吐出字音:启梁,你是不是要我现在就死?

那一次,启梁只能承受少数服从多数的事实,跟着一辆依维柯把父亲拉回佴城。车上,担架架在中间,卷王和启梁各坐一侧。这时候,车内逼仄,徐昌发喘气浊重,卷王嘴不会停下,仿佛要用话语将空间抻开一点。他跟启梁说,人都是要走,是吧(说到这他脑袋一勾睃一眼徐昌发),我看得太多,有经验,是不是?你呢还年轻,往往会主动逃避一些事实,但真到那时候,任何人都要统统承受,而且一无例外也都能够承受……

启梁靠窗,斜眼向外,这个钟点,视野里的一切沉沉入暮。夕阳跌坠,给一些云彩模糊地踱上金边。此外,他什么也不想说。

卷王手一探,长长的胳膊穿越担架搭上启梁左肩,启梁条件反射地将上半身拧动,要把那只手甩开。卷王头一低,叫了声昌发,又说你这个崽脾气犟得很咧。徐昌发便用黏液迸裂的声音回应:你尽管修理他。

既然徐昌发自己选择回县城,到地不急回家,在县医院象征性待几天,挂好病历,此后再回家躺着,有状况联系医生上门,平时护工送药,多是吊瓶,用塑料箱装好,一箱一箱码到床尾。一瓶吊尽要更换,在场每个熟人都能够熟络地操作,而下面导管导出的尿液满袋了,只能是王彩秀和启梁更换。启梁在父亲身边一坐就是一天,发呆,看着瓶中水位起落,想象着一条小河正从父亲身体潺潺流过。这场景,说是在治疗,启梁再瞟一眼父亲的神情,分明又是等死。他的癌病复发两回,虽然都救了过来,但每一次救回,再次面对,感覺分明不是之前那人。

照这么看,卷王前面预计的大体都是准确。也正因如此,那段时日,卷王的到来似乎都挟裹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启梁觉察到,舅舅来得越频繁,越是在催父亲早点上路。所以,当那次卷王又拉着王彩秀挪远了几步说悄悄话,启梁暗自贴近,正好顺着风向,带来一些声响。稍后,启梁用咳嗽声打断他俩的讲话,静待四道目光一齐堆聚到自己脸上,便说,人还没死,丧事不急着办。

卷王心里明了,有一就有二,这个外甥平时不声不响,现在已经盯上自己,时刻开干。

……呃,这个你不懂,发丧的事样样要往前赶。要不然,临事往往招呼不过来。卷王把高大的躯干挺直,手指逐枚屈起,说,寿材要不要提前,寿衣是不是要备好,千年屋要不要打基?也有人是等爹妈入土再打基砌拱,但我们活的人是先起屋再住进去,还是住下来再起屋?那就是好日子不过,当上难民了。

这些话,卷王已经说得十二分娴熟,眼都不眨,上唇不碰下齿,一股脑地喷出来。歇一歇,看看外甥反应,又接着来:甚至,就连抬棺也有规矩,找谁要事先确定。一般来说我们家政有联系好的师傅,但有时候墓地在城郊村寨,本寨人会抢活,价码要抬一抬……都是要事先商定的,桩桩件件,哪一件弄不好都是麻烦。离开的人,上山归土,要好多人保驾护航……最后这一程,哪能不送好?

王彩秀把话接上说,你爸已经是这个样子,我们早有准备,是让他宽心,心一宽,反倒活得久一点……难道不是吗?

启梁两道目光拨开母亲,直奔舅舅而去,又问,看样子,我家这笔生意你是吃定了?

卷王既是把总,每天跟各种人交道,处理各种麻烦事情是他看家本事。外甥撕破臉,他尽量跟没事似的,微笑,稍后反问,你说说什么叫吃定了?

启梁这时候收不住,再次调高音量:我爸就算是死了,佴城也不是你一个把总,我找别人行不行?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呃,这问题提得好。卷王模仿着外交部发言人的语气,语速放到最慢,屁股往后一撅,就有一张椅子。坐下以后,整理一下气息又说,启梁,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你爸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会赚你家一分钱,就像我不会赚自己的钱,那没有任何意义……这事一定办得妥当。

我是他儿子,这事情看样子是由我来决定。

未必……卷王忍不住提起嗓门说,这件事,除了我,你还真找不到别人。

这话说得跟黑帮老大一样,帮人办办丧事,就能一手遮天了?

不是黑不黑白不白,我好歹干了这么多年。其他的家政,都知道你爸是我什么人,你去找他们,他们不会答应……说白了,也不敢答应。

好的,你是把总,我不请你父亲就上不了山?启梁还拿捏不稳撕破脸的表情,脸皮绷久了竟是有点累。

启梁,今天你冲我发火,我能理解,但你在佴城找不到另一个把总办这事,这是事实,是基本的事实。要不然,这就是直接打我一张老脸。你要理解,任何一个行当,无论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外人并不知道,同行都是一清二楚……

王彩秀在一旁吼叫起来,启梁,你这是跟你舅舅说话吗?

启梁脸一歪:妈你是不是又要说,娘亲舅大……好大哟。

卷王伸手一按姐姐的肩头,说,启梁这话憋了很久,今天说出来也好。你也不要老当他是孩子,二十多岁的人,是有自己的主张,你不听也不行。

……好大哟!王彩秀嘟囔,往后却又无话。她跟弟弟在一起时,话仿佛都在弟弟嘴里。

卷王又说,这事你们商量,我管多了也招人嫌。说罢转身往外面走,步子撇得带一股憋屈。

而王彩秀只能冲着卷王的背影接着嘟囔,招谁嫌呢,你还怕一个小孩?她一扭头看向儿子,又说,我不管了,你翅膀硬,你爸的事看来你一个人就能弄,对不对?

实话讲,卷王不光关心死人,更懂得照顾活人。再说,他干这行,关心死人就是要从关心活人开始,并不矛盾。

启梁下岗不久,王彩秀就跟他提:你舅舅发话,他那里业务越来越多,随时缺人,你可以随时过去,见天就上班。当时启梁一愣,随即问,跟他当把总?

王彩秀说,这可急不了。行行道道都要经验积累,安排事情才能妥当,没有十来年经历,当不了把总。

那是要我跟他学当殓师,捡骨分肉?

捡骨分肉你敢学?王彩秀说着眼一斜乜,嘴角挂笑。她很少在儿子面前绽露这样的表情,实在是启梁说话让她意外。

“捡骨分肉”,那是卷王当殓师时候的“成名作”。殓师无非是帮死者整理遗容,竟然搞出“成名作”,绝非易事。

卷王十七岁进到县电厂当技术工,爬杆架线,看似力气活,被人叫成“电老虎”,县里面算是顶好的职业。那时年轻人不晓得拼命赚钱,也没机会,混单位也就几十块工资,换现在的眼光看全都是穷人,打牌都打不起劲。同时,也因为年轻,荷尔蒙多巴胺里比多等种种生物化学成分,在体内不停爆浆,没有多少释放的途径,只好逞勇斗狠。卷王那么大个头,在同事看来不打架简直浪费材料,一定要把他拥立为大哥。别人一嘴一个大哥,卷王倒真架不住,后面就帮小弟强出头,打伤了人劳教两年。出来以后算是失足青年,电厂再回不去,别的工作又难找,做生意哪来的本钱,后来跟城北一个老汉一块儿做殓师。或者说,失足青年找工作,丧葬行是大选项,他们是为死人服务,死人最有容人的雅量。

殓师是暗处的职业,不干活的时候,别人问到都不会讲。卷王入行不久,一不小心搞出了名气,殓师的身份再也藏不住。

话又说回八三年,他当殓师才两年,有一天县公安局派活:秀城坡沟底有两人等着收殓。显然,这活带有案情,本该是法医的工作,据说本县法医就两人,都去驰援怀江市一起重大垮塌事故,所以只好把活派给殓师。县里数得着的殓师五六人,得知这消息,纷纷猜测现场肯定地狱一般难以收拾,法医才撂了挑子。他们不接单,有钱不赚,公安也不能抓人。卷王听说这事,趁年轻胆大且尚有好奇心,脑袋一抽,说要不我去?公安哪有别的选项,来两个人带着他一同往秀城坡沟底走。卷王平时喜欢看《水浒》,当天往沟底走的那一路,他总觉得身边这两人像是董超、薛霸。

那是四月,沟底树木森然,光线暗淡,荫生植物绿到发蓝。走深一点就有血腥扑面。卷王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场面未见气息先来,不是一般瘆人。但他暗自鼓劲:卷王你以前敢打伤别人,也坐过牢,现在有什么资格像小姑娘一样分泌出害怕的感觉哩?他由此发现,失足青年去做殓师,原本是有暗通款曲的地方。

再往前,带路的公安说到地方了,一看哪见着尸体?

去的路上,公安当然把情况讲出来。一对男女正搞对象,男的姓肖女的姓季,女的爱好文学男的要当作家(据说是知道女的愛好文学所以他要去当作家),这样两人自然也恋上了。男的本来是在打叶复烤厂上班,条件不错,为当作家竟假戏真做,辞职在家成天伏案爬格子,往外面一把一把寄稿还要父母添邮费,全都泥牛入海,退稿信和改稿意见都如同传说。这样一两年过后,男的就成为县里头茶余饭后的谈资,许多人断定这家伙神经出了问题。女方家长于是撺掇两人分手,话也说出来,男的不干,说当作家都要拼许多年,一部书写成了名扬天下,你操什么心哩?女人倒也相信,不信的话恋不了好几年。但女方家长干涉得厉害,还找男方家长谈判,少不了侮辱谩骂。那时候人都还有几分火性,讲究穷得有骨气,男方家长也要未来的作家了断这段恋爱,别拖累别人;真到功成名就,封官晋爵娶妻生子不迟。男的呢,倒是孝子,一开始想讲讲自己的态度,见父母态度日渐坚决,便不吱声,父母还以为他顺从了。只是当年男女的恋爱大都一根筋,恋上一阵,满心满意都是非谁不可,心里再装不下另一个,逼急了不怕去死。两人藕断丝连,仍在来往,这过程中“非你不可”“至死不渝”之类的话反复说起,客观上起到自我暗示并不断强化的作用,直到彼此邪教一般地信仰了爱情,终于决定一块儿去死。某天一早,两人邀好往那道沟里钻……同样是殉情,搞法各不一样,电影演出来通常凄美,比如男女找来无色无味的毒药,拌在酒里,喝醉后深情相拥,渐至软瘫如土萎地,死了嘴角都还往上一扬,留给这世界一抹经久不息的笑容。而这一对男女,或许买不到可口的毒药,供销社里的甲胺磷敌敌畏实难下咽,终究横下心,把动静闹到最大。男的找朋友搞来一包炸药,去到沟底,两人将炸药抱紧像是簇拥着一个婴儿,再把导火索一点,之后一声巨响,漫天血光。

所以才有了卷王“捡骨分肉”的典故。之所以成为典故,实在是卷王不断跟人讲这一回经历。有什么办法,那一阵县城里的人谁都想近距离听听这一桩惨烈事件,专门备了酒把卷王请去,卷王只好投其所好,把自己变成一个说书人。他发现靠一张嘴皮也能换酒喝,然后深刻地发现,动手实在不如动嘴皮。

……去的时候警察跟我说,男的瘦高,体重一百二十多;女的娇小,人送绰号小不点,也得有八十斤吧,按说两人加起来两百不止。这不光是体重,还是我当天的任务。两人抱着炸弹,只能是粉身更碎骨,难道不是吗?那个场面,哎呀,真没法说,现在又吃着饭哩……反正那以后一个星期我见肉就吐。每一回说到这,卷王戛然止住,像说书先生走起了程式,目光再往桌上碗碟一瞟,拣出最大坨的肉,空中停滞数秒往嘴里一送……听他讲故事的人立时得来生理反应,各不一样,卷王看眼里都正中下怀。卷王接着往下讲,同来的董超薛霸,只当监工,活是他一个人干,花近两个小时,将周围一带身体组织相关的物件(许多哪还看出来是肉)都整理到一起,小部分看出属于谁,划拉两堆,眼估差不多重量。剩下混合的部分,就按男妇各自体重,三比二分成两堆,打好包,公安同志带走,他的活算是完结。赚了多少?二十块钱,当年这能抵半月工资。听的人摆出羡慕状,卷王追问一句,给你赚好吗?听的人赶紧把头一摇,把酒杯举起,说还是卷王厉害。

酒再多喝两杯,情节往下还有发展。关于这对男女,县城的人都知道是殉情,因为女人的日记被公安查过的,有相关记录。但卷王在现场,搜集到的虽然都是块状,但碎裂的形状、大小明显有区别,一看一摸,知道爆炸当时一人离得近,一人稍远几步……卷王说,还能是什么?这男的真心要死,女的可能犹豫,可能是被胁迫,导火索点燃,女人定然想要挣脱,终于跑出去几步,仍然没躲开。话说出来,卷王又觉不妥似的,往下嘱咐一帮酒友,这事就到这里说说啊,要不然女方家里人知道,还不去报杀人案?他家一报案,我不就卷进去了么……千万不能说!下一次,卷王依然会醉,这事依然要详细地讲,这是独家消息,最后这一发现仿佛才是故事高潮部分。一帮酒友又都是漏勺,很快这事情全城人都知道,只是,那女方家里也一直没见着动静,可能正应了常言所说的“灯下黑”。

没有白干的脏活苦活,卷王不但赚钱还能独家发布消息。那时候所有人竖着耳朵等故事,一个小县城又很难有大事发生,殉情事件得到充分发酵,卷王也意外发现,自己竟然有了名气。名气这东西,无形无体,摸不着但看得见,首先是自己业务明显增多,去到死者家里干活,亲属们会在身背指指戳戳并窃窃私语:呃,就是他,捡骨分肉那个。

往后几年,县城丧葬行业暗自分化组合,从业者开始抱团,互相竞争,便也自然形成一个个话事人,即是把总。卷王成为把总,完全是人心所向,就像当初电厂青工拥立他当大哥,冲着他一副大身板,现在是冲着他的名气。一晃就到九十年代,卷王听说别地方丧葬队伍注册成了家政公司,马上闻风而动,去工商局办手续,“乐润”成为小城第一家家政公司,接着别的团队跟进,这又算开了小城丧葬业风气之先。此后卷王一再地开风气之先,不是别人没想到,只是他们干事不声不响,卷王把同样的事情干下来,就成为整个行业的新闻事件,尽人皆知。说白了,想开风气,首先要有人气。

启梁也知道,舅舅早已是本地说话最有分量的把总。卷王搞起公司,许多员工仍跟他师徒相称,每年给他庆生时候各种夸词,有的就说师傅是“把总中的把总”——这几乎是万能的夸法,别的行当也说“大师中的大师”“作家中的作家”。诸如此类,表义简单粗暴,却又轻易让人听出一股气势。

启梁误以为跟着舅舅就是当殓师,王彩秀有必要澄清,说,你舅舅几十号人的公司,样样事情都等着人做,你可以挑一件能做的。学徒三个月,过后跟别人一样关饷。

“关饷”是个老旧说法,启梁听得满耳生尘。他说,舅舅那一套我干不了,自己会去找事。

王彩秀不依不饶,揪着他袖子,切换成语重心长的口气:启梁啊有些事若是好,说也说不坏……我是你妈,不至于贬低你。你想自己找事,我先下个判断。你一个闷葫芦,没有跟人争抢的本事,现在又下岗,以后不论入哪一行,要没有一个抵实(可靠)的人帮你把舵,你自己很难生根立足……

妈,你说得没错……启梁氽一氽嘴皮,说我这年纪确实不见棺材不落泪。

王彩秀说,我把话先说到这里。

启梁买断工龄,到手四万七,加上主动申请的奖励差不多五万,当时还算是一笔钱。钱到手他一划拉,两万成了父亲医药费,另有三万就拿去投资,简单清晰,两头兼顾。

那几年,社会面还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每个人身边都有好几位亲友竞相创业,手里攥着“一般人我都不说的”项目,拉人往里面投钱,预期回报能讲得别人满眼金光闪闪。启梁知道手里这点钱攥不住,项目其实都并不了解,只有认人投钱。等朋友小戈拉他投,还没怎么介绍,启梁交代,手头就三万,够不够?小戈换一副泰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的表情。启梁要他给个账号。小戈说,不急不急,那地方你跟我去看一眼。

项目是在佴城西北的高山苔地圈了上千亩,用来种植金银花,并说这地方土质稀有,看似贫瘠,却又富硒,以后种出金银花,品质必将改写行业天花板。当时非典刚过去不久,小戈颇有远见地说,现在人们有了钱搞各种邪怪,天上地下样样敢吃,这样的疫情,说不定隔不久就吃出来一回。吃出来的病,最终是要吃回去,吃什么?西药伤肝伤肾,只有中药才是终极选择。中药本身没问题,种植技术尤其重要,找到好土,古法追肥,纯天然无污染就是高端技术。你想想,现在囤黄金囤美元的人,到时候会囤药,最好的药材才是有钱人身份的象征。你想想,我们把药材种好,哪有不发财的道理?小戈讲得再好,启梁心态倒也收稳,钱横竖就三万,不可能把留给父亲治病的钱挪用。之后,他便等着小戈以最保守的估计分红,那也比单位上班好很多。小戈的账号没发来,启梁还取现金交给他,小戈大笔一挥写了收条,说回头再拿收条换合同。于是,这笔投资便成为启梁心底一份依托,得以安心在家照顾父亲。虽然断了工资,但在启梁心里头已有一份资产,眼一闭,看见满山遍野金光闪闪银光灿灿的花朵。

那一阵卷王见天来看病榻上的徐昌发,当然主要出于亲情和病情,但启梁偏就看出催促父亲快死的意思。卷王便知道,启梁已然长大,一旦形成某种看法不会轻易改变,这是跟自己杠上了。虽然长一辈,他知道要避年轻人的锋芒,不再往姐姐家里跑。

王彩秀电话打过来讨主意,姐弟俩一阵一阵聊,王彩秀脸上的皱纹才又一点一点舒展。启梁老远看出来,母亲跟舅舅电话是有一种专属的表情和状态,便也明白,舅舅不來,母亲六神无主的样子无处可藏。

翻过年头,徐昌发情况持续恶化。母子俩同时明白,这一回挨不过去的。

某天午后卷王再次出现,启梁老远看见舅舅,脑袋里顿时腾起四个字:卷土重来。

卷王进门避开外甥,启梁配合,彼此从容交错闪避。卷王直奔床上躺着的人,一看此时情形,霎时动容,眼皮一阵抽搐,嘴角窸窣有声,然后又咬紧。启梁隔着窗户看去,舅舅那意思,仿佛这是自己好一段时间没来造成的恶果。心头暗忖:上一辈人之间的情分,自己其实不懂。他们苦日子一块儿熬过来,互为支撑,彼此确乎生成微妙的依赖,并且享受这种依赖,只是这情感没法传递给下一辈。许多情感也像那些有形有体的东西,说消失就消失了,造成最大的结果,或许就叫代沟。

见卷王到来,徐昌发用力把两眼睁大,两人耳语好一阵,看着像是抱成了一团。

卷王这回来,便是打破某种魔咒,此后每天都来,要跟徐昌发耳语,或者长久凝视他不知是醒是睡的模样。卷王再跟王彩秀商量事,表情有了急迫,说,现在贴近年关,天气预报以后一个月会是几十年一遇的寒潮,死人肯定多,县里几家家政统统会忙不过来……所以,我必须盯紧一点,随时安排上。

王彩秀一如既往,弟弟一开口,她就只管点头。启梁再也不在母亲和舅舅面前吱声,父亲这件大事,自己只是个跑腿打下手的角色。自然而然地,卷王已经着手将徐昌发的丧事操办起来,趁徐昌发一息尚存,可以跟他打打商量,看自己的安排到底合不合他心意。当然,对于卷王的安排,徐昌发也总是点头。他已然习惯。

现在办丧事的都叫家政公司,这些公司将业务范围打印装框,悬挂在以前全是性病广告的角落,只一个电话,就有人上门承接业务。启梁记下那些家政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除了“乐润”,那是舅舅的公司。当然,最终启梁没有打任何一个电话,所以他也始终不能确定,那些公司一听是徐昌发的丧事,会不会真的退避三舍,像舅舅前面描述的那样。

徐昌发年底年初时候离去,和卷王预计的一样,但徐昌发发病再到复发,卷王已经预计了好几口。最后那几天徐昌发当然一直昏迷,偶尔睁眼,看看床畔的人,眼球前面已经罩起一层白翳,哪看得清楚,随口乱叫。有时候叫家里人名字,有时候会叫久不联系的一些亲友,有时候说出完全陌生的名字。有一晚,徐昌发又在嘟囔,王彩秀和启梁凑近了听,他是在说孙悟空、如来佛和林彪。为什么还有林彪,母子俩完全蒙掉,王彩秀回过神又给卷王打电话。卷王应是掐指一算,呃的一声,说就这三天吧。结果,凌晨时候徐昌发就断气。娘儿俩都在床畔迷糊着,徐昌发走得无声无息,具体哪一刻没确定,前后估了一刻钟的范围。要是卷王掐准一点,最后一口气能被娘儿俩接住。王彩秀整了整死去男人的面容,扭头说,你舅这一口兜大了,出去不要给人说。启梁也嘟囔,我有病啊,跟人说这个。

丧礼多是三天,以前也有五天、七天,因为路远迢迢,要给孝子贤孙留足赶回的时间。现在有了飞机,真心要回,当天能到;再说每个人越来越忙,闲工夫越来越少,丧礼一久指定冷清,便是对死者的怠慢。现在一概停三天两夜,如是晚上十二点走,也算一天;次日大葬夜,第三日一早出殡,掐头去尾就一天多。

徐昌发凌晨一两点离去,卷王来了以后便说,人人都会死,但昌发真是会死,挑凌晨时候,三天两夜给我留足。

卷王来的时候,已经打了几通电话,亲戚朋友、办事人员,该来的都来,从起水开始走丧葬程序。这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事情,稍后灵棚也在离家不远的一块空坪搭起来。管控鞭炮的通知早两年就下了,小县城照样放,除非有人报警,才要管一管,好在本地人没受到生命威胁断然不会想到拨打110。

卷王用了心要将这丧事弄好,头一天看不出差别,无非是督促手底下人把功夫做到位。次日就到大葬夜,必须搞搞气氛,天再一亮,就要把亡者送上山,这可是他在人间最后的热闹。先前天气预报不准,都到年底,这气温不算冷。卷王叫人多备火盆,还抱怨,若是天再冷一点,火盆一烧总有人来围,把话一聊瓜子一嗑,屁股就粘上了板凳。这不热不冷的,火盆留不住客。

按当时通行搞法,大葬夜多是请草台班子,搭起高音喇叭,流行歌曲搭艳舞,艳舞是偶尔露点,每一回都像是意外滑脱的,这时妹子表情还要配合,跳个舞附送演技,着实不易。既要热闹,少不了几段小品,简直是春晚造就的晚会通行模式,但小品把人搞笑并非易事。草台班的人往往学习东北二人转,男女搭配讲荤段子,台上掐掐摸摸。这样一搞,热闹是热闹,搞出来只能是尬笑,笑的时候背后泛起鸡皮疙瘩……就那几年,丧礼变成一种莫名其妙的聚会,死亡镀上一层俗艳气息。这情景以前没有,晚几年也看不见,徐昌发走的时候这种晚会正好大行其道。

八点钟,追悼会开始,徐昌发以前的领导,也就是机械厂厂长老朱来致悼词,肯定是把一份模板悼词件换一换人名,顶多再修改几处字句。反正,只有在悼词里面,人们得以同呼吸共命运。追悼以后,默哀毕,晚会便有些迫不及待,蓬蓬勃勃搞起来。

卷王并不去请草台班子,他的乐润家政几十号人,响器班现成的,铜管乐队建制不齐,又到另外的家政公司借人,舞台上散成扇形前后两排,有了队列,陡然壮观。公司常备一男一女两个司仪,这一晚卷王打发他俩唱歌。也有伴舞,是公司里筛查一遍挑拣出来,几个还有身材的妇女,舞姿僵硬不碍事,衣服上的亮片足够亮眼。家政的人表演节目只能是串场,主要节目卷王去县剧团请。请的套餐,首先当然是有唱歌。专业就是专业,剧团歌手一开腔,便将那两个司仪甩开距离,只是伴舞没有另请,仍是那几个亮片大妈。除了唱歌,另有几段阳戏、傩堂戏和辰河高腔,重头是小品。其中一段小品名为《一床棉絮》,多年以前就是县里元旦晚会争议最大的节目,讲一对农村父子进城,找不到厕所,想要随地小便不幸被城管盯紧,一路跟随,等着罚款。这对父子急中生智,互为掩护,把两泡尿完美地灌进城管媳妇晾晒的一床棉絮里。故事简单,主要靠巧合推进,当年在县剧院演出被批低俗。但现在,丧礼现场演小品,高雅了定然格格不入,草台班又让人浑身芒刺。《一床棉絮》在这场合冒出來,虽被批过低俗,一对比草台班,倒算得有点雅。这段小品,现场不少人以前在剧场看过,并无多少印象;此时再看,竟是满目鲜活。所以,一段小品好与坏,主要看放没放对场合。

刚才领导念悼词时,卷王分明着一身中山装;晚会搞起以后,他又换上宝蓝色西装,面料像塑料,直接反光,加之缀满亮片,整个人基本变成一束光……却是有效果。他上台来报节目,人往台子中间一杵,不急着吭声,台下顿时安静,场子瞬间攫住。启梁此时也定睛看去,舅舅那蓝西装垫了坎肩,向两边撑开,身板原本高大,此时又横着拉宽一截,有如鲜艳的甲胄。肩一宽,脖子细下来;脖子细下来,脑袋就大。启梁这时当然看出来,先前舅舅遣那两个司仪唱歌是有预谋,他自己备好当司仪。此时卷王脸颊粉上白底再洇开两团晕红颜色,是叫腮红,看着不乏滑稽、古板,但长期以来,小县城的人都是用那两坨腮红区分演员和观众,划定了台上台下。

启梁不知道舅舅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若非看见,真是难以想象。本以为这是舅舅常态,稍后他去灵棚后侧取线香黄纸,转过墙角家政炊事班的人也已忙开,有两人正好在谈论卷王此时装扮。他俩一个涮生铁大锅,另一个将刚宰杀的前腿肉裁成细丝。一个说,王总穿成这样,老周(邹?)你是见过?另一个说,我也是头一次见,我的个怪,真有点亮瞎狗眼。一个说,你的意思是好看呢,还是不好看?另一个说,丧堂上的事,哪有好不好看,热闹就是好。稍后又补一句,赶紧多看几眼,下次不知几时才见得着哟。两个人一起哧哧地笑,手上活也不停。再晚一些,生起柴火用剁椒和咸菜爆炒肉丝,做成浇头码在鲜米粉上头,款待守夜的宾朋。有的人去的地方多,吃过天南海北各种米粉,最上瘾的却是参加葬礼的夜晚守这一碗粉。

卷王是专业的把总,殓师的本职停掉了,司仪更不会当,但今晚不同往日,他这一番古怪扮相,反倒最直白呈现自己用心。卷王当司仪,又要区别于报幕员,临场发挥说几句,再说下一个节目是谁,由哪个家伙来表演,趁着那人走上台,他还有一番介绍,或者是县长的亲戚,或者跟县委书记没有任何关系。一开始台下众人不知道该不该笑,要不要笑,终于有一人放屁似的笑出来,一时堤坝开闸,大家也都跟着尽情泻笑声。

又一个小品,《痴汉坐公交》,两男一女共同举起一根直杆,模仿在公交上面晃来晃去,形体姿态是有一定技巧要求,一看又比草台班高出一截。小品结束,有人将一张椅子搁到舞台中央,转身走掉,椅子空空荡荡,舞台更显空旷。此时大喇叭无端泛起尖啸,管调音的高师傅蹿到台后,好一阵调试,尖啸一除,人的喧嚣也收拢。众人再往台上一看,何老七拎着一把二胡走向那张椅子。何老七个矮叠加了五短,今晚偏生换一身浅蓝长袍,走路便有些拖脚,台下又一阵笑开,简直比刚才小品更有效果。许多人认得何老七,他是在菊珍家政做事,响器班里待过,吹拉弹都能来几下,无一精通,最擅长滥竽充数,哪来的胆子上台搞独奏?再看他脸色,又不像是喝多。乐润家政的人知道,这一晚卷王发狠似的搞热闹,要比大多数丧礼更热闹,除了自己公司和县剧团,一帮老兄弟都叫来帮衬,好比是打架时挎刀相助,人多力量大;或者,好比是电影字幕里的“友情客串”。何老七跟卷王从小玩到大,若不因为罗菊珍是他亲嫂子,指定投奔卷王麾下一起干。以他俩关系,既然搞热闹,就第一个要来。

何老七拉出一串声响,有点锯人。卷王趁这声音返场,自带关注度。他还拖一根立杆,话筒支在上面,一路刮擦台板。刚才,话筒都是拿在手里,凑到嘴边吹一吹再说话。前面一阵卷王是在搞热闹,现场已然活跃,此时他轻咳一声,台下也立时安静。这架势一弄,显然不是为了报节目,那又为的什么?众人看不出来何老七和卷王能够搭出怎样的节目。

卷王压沉了嗓音,一时普通话调得标准,当然也不带卷巴:现在快十点钟,过了这一晚,天一放亮,徐昌发,我的姐夫,就会到山上去住。昨天一早赶到他家,他已经走掉,来不及告别。我忽然想起来,和他认识二十多年,酒喝了不少,一直没肯叫他姐夫,都是叫他名字,昌发昌发。我这是为什么呢?以熟相欺,或者以为占了他便宜。昌发脾气好,从来无所谓怎么叫怎么应……你看我还是叫他昌发。他病了以后,我憋了劲想认真叫一声姐夫,却卡在喉咙里头出不来,最终也没把握好机会……卷王一身古怪扮相,话音却是肃然,面色已有苦楚,一切看上去如此格格不入。众目睽睽之下,偌大一个人,高高扬起一张脸,平时看着还算圆润,此时脸皮的褶皱明白无误,毫不掩饰地进入自己的情绪,又算怎么回事?卷王声音一停,何老七慢两拍才把二胡拉响,是一段苦曲,显然事先专门演练,板眼俱在。台下众人仍回不过神:此时这么开腔,不算悼词也类似。但是,刚才领导明明已经念过悼词,卷王报的默哀毕,没听说过悼词可以换人接着来——这不等于批评领导念得不好吗?若不是悼词,又能是什么?

卷王和何老七配合默契,琴声一断,嗓门又起:这么一个人,活了五十几岁,走的时候我们怀念他。一篇悼词念下来当然很好,话都是对,但是,这些话里找得出他模样吗?说真的,我没有听出来。我只是想,这一夜我们明明是在祭奠这个人,没有别的公干,没有别的要务,那我们可不可以围绕他,多说些什么?大家是要知道,過了今晚我们还能聚起这么多人专门说起他吗?

卷王台上发问,台下没有回答。此时,卷王显然想要激发并带动起某种情绪,可惜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学会呼应。启梁听见有人嘀咕,“聚起这么多人专门说起他”,喏,应该算追思吧?也有人轻声地应,对的,追思会,每个人都能讲几句那种。

追悼会和追思会能不能搞到一起开?以前没见过,没见过就不行吗?很多人都有这疑问,所以不知道要不要呼应,也不知如何呼应。一呼应,声响一出,极可能落单,兀自显眼;不呼应,台上两个人的冷清便是对所有人的胁迫,换来整场的尴尬。

卷王并不要人回答,自顾追忆往事。看出来,他对说话是有自信的,因为他是靠拉业务吃饭,舌头上讨生计,前后几十年,出口就能成章,大场面一次一次Hold住。他顺题发挥,忆起为何从不叫徐昌发姐夫。话又说到当年徐昌发跟王彩秀搞对象,他听人说徐昌发“偶尔也会把我姐碰一碰,他以为轻手轻脚,开开玩笑,换到我姐身上就有记号”。卷王不好插手去管,甚至不好提这事,见面时候便直呼其名,当是一种威慑。再到两人结婚,卷王也习惯只叫名字,改不过来。这些不痛不痒的往事,自己记清晰,台下众人平时看抗日神剧都直泛哈欠,又如何接收得住卷王独有的感受?卷王此前肯定存了心,想把丧事现场整得跟脱口秀一样精彩,一俟开口,预想的效果根本没有。不过他风浪见多,皮糙肉厚,迎着尴尬和冷场接着往下讲,声音不高不低,平仄尽量拉齐。偶尔,卷王眼光一挑,嘴角微翘,面色还阳,睨向台下。台下已然松散,多是围着火盆闲聊,用自己的声音密密匝匝盖住卷王的聒噪。卷王定力却超乎想象,好几次,启梁分明听出话音、语意双双划出落弧,耳朵便条件反射地竖起,等舅舅收尾,还想要不要鼓掌……卷王舌头一拧,又将另一件往事拽出来。与此同时,启梁身旁定然有人闷哼,和启梁发乎内心的闷哼撞一块,形成古怪的回响。不管卷王本人怎么来劲,这一夜,他的话音只能是无边无际的枯燥,以致启梁有了怀疑:舅舅正坚定地将乏味进行到底,这会不会带给他一种单枪匹马却敢与世界为敌的快感?这种怀疑还在枯燥声响中持续滚大,到后来,启梁甚至感觉舅舅并不是要引起他人注意,而是要让在场所有人忽略他,眼睁睁地将他忘掉——仿佛今晚上死的是他。

……关于昌发,这个闷驴子,虽然我讲他几天几夜没问题,但我不能把今夜宝贵的时间占用太多。接下来各位亲人好友,谁想说一说昌发,不能再犹豫,自己上来说一说……卷王好不容易讲完,却又发出邀请,便像课堂上老师点名,一时全场寂然,高音喇叭也配合着没有产生丝毫泛音。启梁心说,本来有人想来两句,气氛被你搞得这样凝滞,谁还好意思上台?

正嘀咕,偏就有人站起往台上走,启梁定睛一看,不偏不倚,正是自己的妈。启梁只能一语双关地闷哼一声“妈呀”。

王彩秀上台之后发蒙的表情盖住丈夫离世的痛苦,一张嘴想飙塑料普通话,卷王赶紧提醒她切换方言。看这情形,不像事先有过彩排。母子同心,王彩秀发蒙时启梁便开始承受莫名的煎熬,只想母亲快点讲完。还好王彩秀嘴皮一动,下面便有呼应。王彩秀目光怔忡一会儿,从失忆中缓过来似的,再一开口说到恋爱不久就挨徐昌发一顿打,本来想算了,还是弟弟提醒,搞对象就像驯马,一开始就能骑的只能是劣马,好马要亲自驯服。王彩秀一听似乎有道理,又听不出道理在哪儿,牙一咬,带着报仇雪恨的心思跟徐昌发接着搞……说到这,台下掌声顿起,并且,鼓掌有如啦啦队一般整齐。

启梁大是诧异,怀疑刚才舅舅竟用长时间的沉闷将整个场子捂暖了,此时不管谁在台上讲,下面的人都不敢不配合。大家经历前面的沉闷,都已明白一个道理:不配合别人,就是尴尬了自己。

王彩秀毕竟处在悲痛中,台下虽有人喝彩,她强忍着悲痛说了有七八分钟,硬生生将话音一收,在另一阵瓢泼似的掌声中离去,完美诠释了何为全身而退。

全场气氛暗自饱满,不待卷王催促,机械厂几个工友直接往台上蹿去,卷王只能拦在台口,给他们排定次序。机械厂两百多号人少不了几张能说会道的嘴,摆哪里都能盘活全场。徐昌发在他们嘴里变得多姿多彩,每个人讲法都不一样,但是启梁一听又只能是父亲本人。一个看似再简单的人,活上几十年,随遭遇不断自我调整,也必然复杂多面,只在这样的场合,被他们瞎子摸象似的讲起来,多面性才如此立体可感,拼合起来才更成为一个全乎的人。

启梁听得认真,也始终隐约地紧张,因为认定自己应该上去讲一讲。自己的父亲,别人都讲,自己哪有一旁闲听的道理?眼睛往台上一挑,老觉得舅舅目光正盯向自己;再一看又不是,那几个工友一个比一个会讲,卷王当是给自己捧场,神情已然满足,这时候把启梁拎上台,他还未必放心。启梁想想父亲,此番远去再不回来,别的人都讲得那么活灵活现,自己真不开口,岂不是不孝?

启梁就这么翻江倒海地坐着,终于,屁股一抬,正要上台,卷王却又开腔。讲好话的,讲怪话的,昌发今天都不责怪了,我们每个人自以为说的是他,合起来才真正是他。卷王一抹眼角,鱼尾纹反光,陡然生动。又看看表,说晚上十点半,大家聚拢来绕一绕。

绕棺也是丧礼上的重头戏,隔一会儿就由孝子牵引,亲人自动梳理亲疏远近,排成队列,绕着亡者顺时针一匝一匝转。启梁便走在队伍前面,刚才怕说话紧张,这时没了说话机会一时不免失落。徐昌发遗容经过处理,嘴里还塞了东西将面颊撑开,看着比平时胖。启梁看看父亲,发现自己其实没什么可说,一边悲痛,一边暗自松口气。

绕棺直到十一点,咸菜肉丝浇头的米粉吃开,既是宵夜,又是送客。大多数亲友肚皮把米粉一裹,就告辞回家,他们中的大多数稍微睡一会儿,凌晨还要赶来。到了凌晨,现场只有十余位至亲、好友。丧歌班四个人,每小时唱一堂,持续一刻钟左右。凌晨按时启棺,绕城一圈,鞭炮不间辍响了一个半小时,队伍行经的街区烟雾缭绕,路人驻足观望,沿途睡不着的也往街边挤。所有人都像是被抓了壮丁前来送葬。

……也就在那年,往后再过两月,城管局专门增添人手,禁放鞭炮竟得到有力执行,此后再也找不出这全城夹道欢送的场面。这使得启梁对父亲那场丧事的记忆一直历历清晰,而用卷王的话说,徐昌发死在了热闹的尾巴上。当然,这是后話了。

墓地买在城北藤梁坡,到地方,启梁一看墓坑挖得有一人深,要十来个人一块儿垂绳,将棺材缓缓放下。以往启梁参加过亲戚的葬礼,见过的墓坑都是浅浅地挖一下,有的仅半米深,棺木几乎平放上去,再往上垒土。

徐昌发的丧礼有卷王操持,也算得上佴城的行业高标。启梁当时无感,后面入了丧葬行,才知道舅舅为父亲的葬礼操心非常多,而且大都在外行人看不见的地方。虽然明显增加了内容,事后一结算丧葬费用并没有显著增加。不用说,卷王往里头添了钱,本人坚持不认,只说以自己在这一行的地位,别人都是半卖半送,象征性收取。为了自家亲人的热闹,他不惜薅整个行业的羊毛。

丧事办完,卷王叫王彩秀再次转述:他的公司,启梁随时可来。薪金待遇,除了在公司领一份,私底下还有。反正,舅甥之间的账目来往,外人干涉不着。卷王还跟王彩秀说,你也知道,我那女儿被她妈带去湖北,几乎都断了来往。我会把启梁当自己孩子……其实一直也这么想,但他对我似乎有看法。

王彩秀不免感动,回头跟启梁讲起这事,启梁仍说自己去外面找事。王彩秀说,你的妹妹,王思婷,去了湖北再也回不来,懂不懂?启梁想了想,思婷的样貌已然模糊,又说,她回不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王彩秀眼睛一鼓,又说,你舅就一个女儿,他这一摊子其实没人接手……启梁哪又听不明白,只是弄出敷衍的声音,懒得跟母亲讨论。讨论一多,母亲就会误以为他已动心,就会继续劝说。他不明说,缓一缓神,手机上找来几个帖子发给母亲,都是反映日本的百年老字号纷纷遭到子孙嫌弃,长辈当成财富传下去,他们看着全是累赘。这些家有老字号的年轻人,宁愿去救助流浪的动物,或者去东京都拉人力车,或者直接躺平了思考人生,也拒绝继承家族企业……他的意思,金字招牌都招年轻人嫌弃,何况一家搞丧葬的公司。

王彩秀把帖子认真一看,竟已学会双击截屏,转发过来:札幌市一个叫沼川的小伙,放弃年入过亿的家族企业,独自隐匿于偏僻的夕张市,当一名入殓师。启梁一想,这么回复:这人肯定是有恋尸癖,但是,你俩基因强大,组合正常,让我避免了患有各种古怪嗜好的可能。王彩秀迟疑了一会儿,回一句:讲人话!

启梁在不死不活的单位里待几年,下岗时候怀揣一种天宽地阔的心情。自己已有一笔投资,再找一份职业,两条腿走路,总觉得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好。至少,那时候他根本不会想着跟在舅舅身后混日子,成天跟死人打交道。

事实上,徐昌发去世那年启梁才发现,投资的金银花种错了地方。虽然品质不错,但囿于地形和气候,产量过低,低到品质完全忽略不计。头一年小戈咬牙掏了两千给启梁,次一年说是绝产,再往后小戈开始躲避启梁打来的每一个电话。启梁这才想起,先前老听人说,是好朋友就一定不要合伙做生意,这些说法都是无数血淋淋的事实堆砌出来,他原本用不着再试一次。

徐昌发去世以后,启梁确实到处找事,先后在酒吧里弹吉他,地方报社里搞编辑,还去街边发小广告卖三产房,但每样工作坚持不了半年。出了单位才知道,拖欠工资的现象泛滥成灾,许多老板故意用实习压榨工时,新入职的工作不扛过最初的几个月根本见不着钱,只能贴钱干活,很难挨到真正赚钱那一天。

时间开始呈现加速度,启梁转眼三十,身上没有任何积蓄。女友换了两个,但他不能确定能否算是恋爱。不是恋爱又是什么呢?年轻且又潦倒时候,只要看清形势,不太挑剔,总能找到与这境遇匹配甚至吻合的异性抱团取暖,也仅此而已。过年回家,母亲唠叨,年复一年,还是一堆现话。

这个除夕,母子去外公家里团聚,返回时走路,地上有雪,启梁必须挽着母亲胳膊,这样一来王彩秀就感觉自己讲话儿子听得更真切一些。便又提到卷王,前不久他又发话,启梁还没找到合适工作,为什么不往我这里来?打狗名声丑,赚钱人不知……我们这可是正经生意,干了就会知道,其实受人尊重。

以前每次过年王彩秀一提这事,启梁都插话进来,另找话题。而这一次,他没有吭声。王彩秀眼底一亮。

王彩秀很久没有弄这么一桌硬菜,把卷王叫到家中,陪他喝酒的当然换成启梁。卷王说,昌发能喝,启梁也差不了。来之前,卷王知道这个外甥愿意来自己公司做事,知道这几年他在社会面前吃够了苦头,有点儿走投无路的意思,心里说倒是好事,还想到见面时候不能面露讥诮。而启梁,知道前一阵的东奔西跑一场空也不算是白费,要不然哪能安心去到舅舅的家政公司干活?兜底有个去处,飘荡过后才会有感悟。他不免想起舅舅以前多次说起当上殓师的过程,说完了通常有一句总结:只有死人最能包容,管你是谁都不嫌弃。现在一想,还真是这样。

酒喝下几口,启开话题,卷王问启梁这次想清楚了?启梁脑袋坚定地一点。又问,想把自个儿往哪里放?启梁说,你看着办。

卷王不可能让启梁直接学自己做把总,虽然,启梁终究是要做把总,卷王也会给他一段曲折一些的过程。他问启梁有什么特长,启梁头一摇。又问有什么兴趣爱好?王彩秀就插话,说打牌、下军棋、下五子棋、看书……卷王说看不出来你爱好广泛啊,但是我们公司不搞少儿培训,也不是老年活动中心。这时王彩秀又记起,启梁会弹吉他。当年小戈帮他交了钱,两人一块儿认一个姓乔的师傅学这个,学了年把时间,小戈只能弹几个基本和弦,启梁去了学校元旦晚会搞表演。卷王眼仁聚起一层薄光,说弹什么吉他,家里有吗?启梁就说和朋友凑钱买了一台电音吉他,带音响,平时放在朋友家里……卷王说,现在的年轻人,好歹都有一样本事,一定用得上。

次日启梁就接到电话,卷王说你就来我们公司的乐队。启梁知道那是一支铜管乐队,自己一把电音吉他混进去,还比不上滥竽充数哩——好歹人家手里拿的都是竽,看着齐整;吉他混进铜管乐队算哪回事?卷王嘁的一声,无非是大家凑一起混口饭吃,哪有那么多讲究?我说把你放进来,他们就一定会配合。

启梁知道舅舅断然不会理解乐器之间的界线,他脑补了一下吉他混在铜管乐队的情形,不伦不类,暗自尴尬。犹豫过后,却又把牙一咬,铿锵地跟自己说,去就去!

刚去就领到一白一蓝两套礼服,还有扣脑袋上的大檐帽,从头管到脚,鞋子不发,自配黑色三接头。发衣服是老顾,他说,几年前是管四套,另有两套专门用于婚宴,颜色当然要红。但前几年红事白事有了严格的划分,红事找婚庆,白事归家政,井水不犯河水,铜管乐队也不能两边赶场。而且婚庆日益成为高消费,丧礼一直都属普通消费,所以红事白事场上的铜管乐队也有了明显区分。婚庆公司里的乐队建制齐备,号、笛、管各有几根,还少不了萨克斯和圆号提升逼格。而他们乐队样样凑合,几把号几根管,两面鼓一对镲,但也有亮点:一个长得像舟舟的小伙小顾站在队列前面,举着铜制的指挥杆上下晃动,节奏自由,有时候跟整个乐队的演奏完全搭不上。当初老顾又要管后勤设备又要照顾小顾,分身乏术,卷王去他家瞟一眼,主动把小顾招来干活,没想歪打正着,且再次印证了卷王反复跟人推销的观点:人无好坏,看谁码牌。

正因为这支乐队不讲究,启梁才好扛一把吉他加入,而且发现别人都没有丝毫尴尬的体认……或许进入这个行当,首先就要阉割诸如“尴尬”之类不必要的情绪。由此看来,卷王对这行当的定义,简单粗暴却又异常准确:无非是大家凑一起混口饭吃。

这乐队平日里也有训练,一周碰不上两回。启梁发现队友们也只是把乐器折腾出声响,大多数人未必识谱。有可能是不识谱的师傅盲传瞎带,手把手教会徒弟,竟然都吃上了饭。他们不但不排斥电音吉他的加入,而且训练时候,不管是《哭五更》《一江天》或者《祭灵台》,怂恿启梁先弄出声音,然后他们跟节拍。训练只搞两周,第三周启梁开始上场,是木材站一位副站长的葬礼。木材站有堆场,改作灵堂,异常宽阔,舞台也比别家搭得专业,仿佛专为这支重塑的乐队登台亮相。乐队站位时,号手鼓手似不经意地将启梁簇拥到中间,由他占了C位。事实上启梁现场把握节奏的能力比别人更稳,从那以后C位固定留给了他,队友还当是给自己省力气。启梁用电吉他带起一支铜管乐队,并没有引发违和感,只是生理反应一直都有,头皮发麻,心底不安。乐队待了半年,启梁跟队友看似配合熟练,但他知道自己时常陷入崩溃之中,但又不好怎么开口——卷王只会说,你干得很好、非常好,为什么不接着干?在卷王看来,所有一切都是既成事实,都那么理所当然,身心俱疲之类的感受,只是一个年轻人阅历不够丰厚,内心不够强大。卷王只会给启梁洗脑,打气加油,不会让他放弃。

王彩秀快退休时候,骑单车撞了树,当时也感觉不重,去医院一拍个片,骨折。她怀疑本来没有骨折,是被医院给拍出来的。启梁待在乐队正好日夜煎熬,母亲这一骨折,他暗呼可怜天下父母心,腿伤都来得正是时候。卷王说,只管去照顾你妈,请什么假咯。王彩秀嘴里念叨著以大局为重,我能照顾自己……但腿上打了石膏诸事不便,启梁照顾几日倒也见着真心实意。一想自己五十多岁也刚享上儿子的福,嘴里也就停止念叨。

两个月后,启梁不得不重返家政公司上班,借口吉他坏了正在维修,观望情况。如他预料的那样,他在的时候整支铜管乐队以他为核心,跟他节奏,现在没了他,人家照样弄出声响。看这情形,启梁如释重负,甚至怀疑自己曾经加入过他们。

卷王问,乐队你不想干,换个什么事情?启梁这两月早就想好,说要开车。反正,母亲和舅舅都劝他尽快拿照,于是先开车后拿照,老顾当他师傅,开去城郊摸几天方向盘,就算学成出师。这时启梁打算自己买一辆车。卷王说了,连人带车一起来,工资加租车费我一块儿给,你那边更划算。车是一台方头方脑的五菱微面,三手或是五手转过来,王彩秀掏两万,卷王将余款补齐,车归启梁用,分明是帮着外甥占自己便宜。所以,家政公司别的人顿生感慨:谁说王老板抠抠搜搜,那是他没给你当舅舅。有人进一步发挥:启梁拿卷王当舅,卷王拿启梁当崽。

乐润家政已经有两台车,一台归炊事班,一台后勤采买,现在多加了一辆,当然也是卷王一句话的事。加在哪儿?卷王不免惯性思维,既然启梁跟乐队熟,就把车给乐队用。前面启梁入伙,乐队完全不排斥,但这回安排车,他们却不买账。倒不是存心故意,只是客观事实摆着的:这车只够放乐器,装不了人,而他们各自的乐器都轻便,随身携带也已习惯,用不着运送。再说,一支铜管乐队穿好制服,空手上街,不免怪异,就像旗手手里没有旗,仪仗队手里没有枪。

……只有用不着的人,哪有用不着的车?卷王的名言随时创生,虽然名言多了彼此难免矛盾。他很快想到主意,有天叫启梁开车,两人去到肖家垴和陈西桥两片旧货市场,逛二十余家店铺,淘来十张自动麻将桌,有的看来很新,价格只有三四折。卷王要启梁赶紧弄清内部构造,自己能修才好往外出租。启梁学过机械,麻将桌的结构都很简单,无非齿轮滑轨的组搭,他拆开一台很快搞清楚,再上网一搜直接找到常见故障的处理方案。此后,他用车拖着麻将桌赶丧礼。每场丧礼守两三个夜晚,麻将桌是聚人气的大法器,不能缺少。各家政公司都有整套人马,唱丧堂的弄响器的,搞炊事的还有卖力气的,干活便是打组合拳,唯独租赁麻将桌另算,主家自己去请或者把总打电话代找。既然家政对丧礼一包万全,为何单单把这一进项撇开?原因已不可考,反正,麻将桌的租赁事实上成为丧葬行业一大盲区。由此说来,卷王这一次灵机一动,一不小心又开了行业先河,此后别的家政也睡醒似的,跟着做。凭什么不做呢?这一项赚头不小,一台桌一天五十,十台桌满租一晚就有五百,一个月折成二十天,也有上万的进项。只是,麻将桌更新迭代太快,启梁的这批麻将桌款式稍嫌老旧,讲究一点的主顾不肯租,卷王还得打电话另找,照样是送生意,人家脸上还要挤出备胎的怨尤。

翻过年头,启梁将这批桌再一次送到旧货市场,再去购置最新款麻将桌,将生意进一步做稳。他现在胆子大一点,知道投入才有产出,现在的人越来越讲档次,丧葬也不例外。

转眼启梁守麻将桌守了两年,钱赚得不多,但稳,这让他自己心里也稳。这时卷王跟他提起拉业务的事,说不能光租那几桌麻将,白天老是闲着不行呵,业务一定要去拉。启梁嗯一声。卷王又说,这是开口饭,有点难为你,但万事总要开头,你先跟我后头看着学。启梁又嗯一声。卷王本是要走,突然担心自己意思没讲够,最后免费送些鼓励才好。又说,开口饭也不一定是能说会道的才吃得下,我能够把乐润做大全靠一张嘴,人家何老七最怕跟人打交道,说话就是受刑,同样也能出门拉业务,在他们菊英家政何老七也经常冲到销冠懂不懂?启梁嘴上说知道,但销冠是啥听得糊涂,回头百度“销管”,发现应该是“销冠”。这些年新词怪词冒出来太多,隔几天不百度耳朵脑子都有了盲区。

启梁这两年对舅舅在佴城“业内”的影响力也有较多了解,他最大能耐,便是带出丧葬行当上门拉业务这股“歪风邪气”,造成越来越严重的“内卷”,导致家政公司里唱丧堂的拨响器的开车的做饭的,慢慢都把正事当成副业搞,唯有上门拉到业务才是最紧要的工作。那时候,“内卷”一词并未出现,但王同乐早就得来个绰号“卷王”,也是冥冥中的定数。从此,入到丧葬行,干活出力自然拿到一份工资,去拉业务,行情是直接拿五个点。一场丧事时间有长短,几十号人投入其中,费用都在几万,五个点能顶一般人两个月工资。

拉这生意不能去早,如同收账都要过午。卷王刚开始把这事搞起来,还是十多年前,启梁读中专那会儿。佴城天热得早,各家各户都还没安空调(都还不知有空调这东西),午休一般出了家门找墙角抢树荫歇凉。这时候,卷王探知哪家有老人、有病人,活得八九不离十了,看好时间赶过去,似不经意打招呼。别人一搭话,他就顺理成章地凑近目标,把屁股搁一旁的地上。七拉八扯,话题最终会精准锁定他心里有数的那个人……直到把一桩桩生意搞定。

一招鲜吃遍天,丧葬行当也遵循这通用的法则。最初,卷王拉生意之前做好功课,精准突破,对方也不曾有防备之心——他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种事情也有人上门拉生意。卷王开了这头,此后其他丧葬班子(那时都没注册成为家政公司)纷纷效仿,如果不上门,生意定会有明显下滑。说白了,一旦拉生意成为常规性操作,所得也并非业务扩大效益翻倍,而是各自保持原有份额而已。毕竟,小小一座县城,每一年死者的数量相对恒定,再怎么折腾,都是为保份额而不断加大投入。若干年后人们知道这叫“内卷”,当时却没意识,折腾起来还感觉蛮有劲头。要说“内卷”纯属自找麻烦,倒也不是,在这过程中,每个灰不溜秋的从业者日益具备了职业操守,至少穿着打扮,开始个个讲究。

启梁刚进到乐润家政,知道上门拉业务是躲不过去的一道坎。这两年混乐队或者租麻将桌,启梁也听同事聊上门拉业务的事情。卷王将这局面造就出来,乐润家政的人白天也闲不住,四散开去,到处打听哪里有人快要死掉,听着像一堆瘟神,他们自得其乐。一开始跑这生意脚底灌铅,揿响人家门铃,头皮就发麻。多跑几趟,慢慢就习惯,甚至得来一分豁达,对死亡的看待,和先前不一样了。那时候,卷王当然不晓得要做企业文化,但他手底下员工在这小县城里率先领悟到何为认同何为归属,好歹,老板是丧葬行首屈一指的人物,老早成为行当发展方向的规划者,成为行业规范的制造者。在公司里闲着的时候,启梁有意无意挑起这话题,同事告诉他,上门拉业务其实也有乐趣。又接着问,这生意毕竟不好开口,上门以后都有哪些切实可用的诀窍?同事往往虚晃一枪,说,这问题我们哪有资格回答,你只要看你舅舅是怎么操作,我们学到他两三成功力就管用了。有同事顺口提起,当初卷王拉业务抢占先机,那一阵业务增长太快,公司就只这么些人,生意一下子做不过来。生意拉都拉到手,卷王哪能白瞎,好几单都转包给菊珍家政。后被主顾发现,惹一场大麻烦。卷王这才搞明白,生意接不过来,直接介绍别的家政去做,绝不能转包赚差价。他在公司例会上反复强调这个,其实是自身的教训,但这教训说出来,分明透着丝丝得意。

这些说法让启梁多少放宽心情,现在,真要上门,启梁跟在卷王身后,看着卷王一户一户揿动门铃,心头仍会一紧。便又想起父亲病危时候,舅舅每次到来都有如催命。自家人尚且有这份戒备,换作别家,面对上门拉丧葬业务,脸上挂起哪一款表情才合适?

一扇门拉开,门缝出现一颗光头,接着是脸。那人一怔,稍后挤出笑容,招呼卷王进去坐。进到里面,启梁看出来,这一家是主动打电话联系的生意,稍稍松口气。光头的父亲正躺在床上,那一脸病容,启梁看着自然熟悉。老者见到卷王,强撑着坐起来,密集的皱纹还稍稍绽开。卷王抢跑几步,动作自带戏剧性,却又恰到好处。他双手托住老者手肘,慢慢放平,像摊开一张揉皱的欠条。老者说,卷王,前几天感觉不行了,想打电话喊你来看时间,又有些不好意思……今年都叫你好多回了。卷王说,你尽管叫,我随时来。我就是干这个的,不要打量。光头说,不打量,本来是要叫,我爸过一会儿自己缓了过来。卷王说,经常这样,老人心急,都说自己知道时间到了,其实我们来看一眼更有准度。老者说,你看我怎么样?卷王说,还是上次那句话回你,记得吗?老者说,你说的,“忘记多久,时日就长”,对吗?卷王说,老隋,记得一字不差呀,你厉害……老者忽然有些难过,说我这就是忘不了嘛。卷王毫无顿挫地答,到你这年纪,话音记得越准,意思就忘得越快,你这一脸气色,照照镜子就是自我安慰。

启梁站一旁听得绕来绕去,再一看老者和光头爷俩面色一齐和缓,搞不清这是拉业务还是推脱生意。

往后再敲开别的门,进到里面,主家大都客气,然后由卷王跟老者或者病人交谈。卷王倒也不是一律说好听的,对于躺床上抽风踢脚的人,卷王言语既有关怀又暗含催迫,时不時地,言语会突然变得直接、凌厉,告诉对方我这边全都准备好,就看你自己哪时想走。第一次听舅舅这样说话,启梁浑身一抽,这不是讨打吗?再一看对方脸上却是满意神情,仿佛这种交谈隐藏着一套古怪的言语法则,需要足够的经验和察言观色的天赋共同把握,启梁一时半会儿哪悟得出其中奥妙。

跟的次数慢慢增多,启梁也渐渐听出,卷王说话就是要带出某种情绪,让对方有所波动,时而紧一紧气氛,最终是要将话引向宽阔之处。显然,耍嘴皮也是技术活,轻重缓急都带分寸,并不容易。卷王也不忘随时点拨启梁,说在一个县城混事,最重要的就是攒聚口碑,一件事干上十年,每个人一看你这张脸就会条件反射想起你是干什么的,自然吃得着一口饱饭。所以,在这小城之中,攒聚一辈子的发不了家,打牌一辈子的也没有穷死。还有几个花花公子,年轻时候胡作非为,上了年纪,小姑娘主动上门来撩,仿佛是要拿他们打个卡,盖个戳,从此在小城社交场合才算建立名声。启梁听出来,舅舅讲的全是自己,把总做了这么多年,先是上门拉生意,现在许多生意主动找他来做。卷王积聚的名气让他自带一层包浆(启梁认为此处不好说是光泽),那些老者隔三岔五见他一面,跟他随意聊些事情,如同用附满茶垢的杯子倒上白开水,闻起来自带茶味,喝下去自有一种安慰。或者,这也算是临终关怀,却又混杂着卷王独特的业务能力。

还好,启梁一次一次进到别人家中,查看气色,言谈生死,基本没有遭遇想象中的难堪。这才确认:丧葬生意其实也和其他许多生意一样,一方有所需求,另一方可以提供,如是而已。真的告别,天各一方,死者家属在伤心之余也能把各样事情有条不紊地处理好。接触渐多,启梁从中咀嚼到以前从未感触的东西,生与死这些以往十分模糊的概念,有时候突然在头脑里异常清晰,一旦清晰,还伴之以亲切。

启梁跟在卷王后头一年多,才算出师,独自上门拉业务。此前他倾听并分析卷王讲话,渐渐摸出一些套路,归纳出一些法则,还在硬皮本上抄记下来,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一旦自己单独上门,与对方聊事,还有好一阵不得要领。其实讲话方式和技巧他是潜心学过来的,卷王翻来覆去就那点人生道理,就那几句安慰的话语,卷王每一次出马都能管用。换成启梁,这些话已然听熟,似乎都含在自己嘴里,往外吐能做到流畅,却又老觉得哪些地方不对劲。虽然对方很少打断他,但一顿话讲下来,启梁浑身僵硬,时不时背心沁一层汗,跟干了半天抬岩挖土的苦活似的。

当时启梁正跟楼下理发店的小欣处对象。两人年纪都不小,这一回说好的认真对待。小欣倒是细心,自己看出来启梁拉这业务非常吃力。只要预感哪个主顾可能不太好相处,提前一天晚上,两人照例干那种快活事,启梁会忽然不在状态。启梁承认,这时像是回到学校一样,像是明天期末考试一样。小欣帮他分析原因,说,你讲的话都是从舅舅嘴里扒来,这都没错,问题是你本人跟他完全不一样。你舅舅自由发挥,脱口而出,怎么说都捏着分寸;你不一样,是在模仿你舅舅,一句一句地背书,分寸呢把不准,这就紧张。启梁一想,大概是这么回事,问要怎么解决?小欣又说,那你要找找看跟你差不多,不太能讲的人,他们的现场经验肯定更适合你。

启梁脑子里一找,很快圈定公司里一两个闷人,主动要求跟去拉业务,人家也没法拒绝。他们已给启梁取了个绰号:小把总。

卷王能说,躺床上的人也愿意听他说,当然两相为宜;启梁本不擅长说话,强自开口喋喋不休,其实就是泄自己的元气,所以此前一直很累。经过调整,他改变了策略,嘴巴尽量不说,脸上绽露笑容,显出耐心,听对方说,听家属说,时而点点头,时而嗯啊有声回应一下。偶尔开口,一定是夸,见缝插针地夸,又不能夸张。这也蛮有效果,因为听能言者说道,或者自己能说要找好的听众,都是不同的人内置的不同需求。擅长说和懂得倾听,都是本事,都一样管用。有了这一定位,小欣正好派上用场,她给启梁设计贴切的发型,还提醒启梁既然拉业务一定注意形象。启梁一直听王彩秀教诲,“吃饱穿暖”是指导思想,从来不觉得形象二字跟自己有什么关联。小欣帮他一弄,启梁再一照镜,发现自己竟也是人模狗样,此后对衣着发型自我的仪态发生兴趣,就像当初在卷王引导下对上门拉丧葬也得来古怪的兴趣……毕竟,启梁能算一个干一行便一行的人。启梁耗在镜子前面的时间一多,王彩秀看不惯了,认为小欣还没嫁过来,就开始改造启梁的性格。卷王帮着劝,跑业务注重形象,是好事,换成现在的说法,就叫职业道德。王彩秀接受新词的能力没那么快,卷王擅长讲道理:就是说,启梁现在要进到人家家里拉业务,必须穿得像样一点;好比你在食堂要把饭菜弄干净一点,一回事。这一说,王彩秀就不好吱声了。

接后,启梁确实体验到,自己打扮越有模样,去到主顾家里得来的效果越好……他从别人的表情态度,还有端茶倒水的姿势里面都感受得到,甚至,躺床上的人态度也变得更好。启梁这时看得明白,快死的人也喜欢跟穿着讲究的人打交道。在他们看来,此时自己的形象,或许对应着即将到来那场葬礼的规格档次。

乐润家政越搞越大,日常有五十几号人,乐队逐渐补齐了乐器,吹奏得出起伏有致的乐曲。碰到更大的场面,会邀别的家政公司帮衬,一两百人的阵仗随时拼凑出来。

跟大多数创业有成的老板一样,卷王越来越喜欢开会,周一是例会,周五是总结会,周末时不时把人紧急叫来交代事情,依然在开会。他也不懂规划主题,公司里有一张特别大的会议桌,环一圈二三十人,卷王往正位子一坐,人来得差不多就开始发言,上嘴皮不碰下唇,一个人包场,讲着讲着忘了自己到底要讲什么,眼皮往上翻,眼球四下乱转,仿佛话头丢在地上,丢在房间哪个角落……眼睛多转几匝,话头一次次神奇地续上。

有几回,卷王实在找不着话头,却一眼瞟见启梁,便顺嘴将他一夸,让自己稍稍缓过神。夸启梁,又总是那几句:你们看看,即便像启梁这样的闷驴子,现在也能出门拉业务,不是吗?而且,他在拉业务过程中结合实际情况,扬长避短,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不用多嘴,多听对方讲,多点头,同样有效。从我收到客户反馈的信息,有的人就认可启梁这种风格,葬礼过后还交上了朋友,拉他到家里吃饭。

这倒不是虚言,启梁摆出十二分耐心听人讲话,拉上了生意,并形成良性循环,他发现自己能掏出的耐心越来越多。说白了,耐心谁都有,能掏出多少,是要对应怎样的结果。啟梁没想到自己还形成风格,卷王的夸赞让他内心翻涌一丝诡谲。确曾有死者家属拉他吃饭,起初他不好不去,去了当然是听对方滔滔不绝,然后自己不停巴眨着求知的眼睛默默吞下所有废话,其实心力交瘁咬牙强撑。后面再有邀请,他晓得拒绝,不能为一单业务无限追加售后服务。所以,他也有差评,有些死者家属终于发现,启梁只是跑业务、抓生意,而不是表面看上去“听人讲话有瘾”。启梁暗自好笑:我听方清平郭德纲都没瘾。

卷王还给这风格命名,叫成“垃圾桶风格”。启梁一听,完全就是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卷王要跟别的人解释,开口说话是本事,不说话又能与主顾交往下去,甚至交为朋友,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做到。总体而言,上门拉业务,能说会道肯定是捷径,只要将话说出来,就是在抢占先机,不停地缓解、调整、改善彼此的关系。若嘴巴笨拙,选择倾听对方说话,其实是将自己默认为一个垃圾桶,什么都能装下,这需要形象气质也考量心理素质。卷王最后总结陈词:这种垃圾桶风格,看似平常,实则非常不易,启梁做得不错。你们不会说话的要跟启梁看齐……当然更要学一学菊珍家政那个何老七,他简直将这种风格做到极致。学无止境,包括启梁,都应该继续向何老七取经,往后专业技能还有深入拓展的空间……

夸了一通,最后话风陡转,好比打靶时高中十环,却不是打在属于自己的靶面。

启梁经常见到何老七,谈不上熟悉,两个闷人哪有交谈。何老七虽在菊珍家政干活,闲来无事时常跟在卷王身后,像他的影子,像一条尾巴。卷王平时就话多,跟何老七在一块儿更是一刻不停,其实到一定年纪讲来讲去全是现话,回忆过去,过去也像咀嚼半天的槟榔渣,没有任何味道。何老七真可谓“听人讲话有瘾”,跟谁都好相处,尤其跟卷王在一起,一个说,一个听,一个说话滔滔不绝,一个脸上微笑凝结。看到这一情景的人,准会突然记起没用手机以前大家凑一块儿聊天的乐趣。现在哪有这回事,凑一块儿顶多也是互问互答。

卷王三十出头离的婚,此后一个人过。刚离的时候也想再找,好几年不见动静,四十多岁死了心,一直打单身。女儿思婷当年随母亲去了湖北,父女见不着面,过年时候卷王赶几百里地去见她。起初,久别重逢还有拥抱和熱泪盈眶,但异地分居久不见面,父女俩交流减少,感情不可避免地趋于平淡(这过程让人难过,同时也让人轻松),近几年,几乎断了来往。

2014年国庆节,思婷结婚,当天上午十点发消息,邀卷王中午十二点赶到六百里外的武汉赴宴。电话打来时候启梁也在,卷王手机刚摔过一下,不按免提自带外扩,启梁听得清楚,这表妹多年未见,给父亲下一手逼脚棋,完全无解。卷王一脸情绪看着失控,发现启梁在侧,强自忍住,叫启梁把车开往陈西桥。到地时,何老七立在桥头等待。这是佴城一些老人的习惯,等人在桥头,送人也送到桥头。卷王拽开车门,拱出巨大的身躯朝何老七靠拢,摇摇欲坠的样子。何老七个头小,站得笔直。卷王走过去,何老七一看这神情,赶紧将双手和身躯往前杵,犹如一副千斤顶。两个人四只手握在一块儿(他俩身高差得有二十厘米以上,要是个头差不多,指定会是拥抱),卷王稍稍稳住身体。卷王腾出一只手,做手势要启梁自行离开。启梁便离开,后视镜里看着何老七拖着卷王往前几步,背靠桥栏杆站稳。

那一刻,启梁脑袋一个忽闪,觉得何老七真像是舅舅的……妻子?情人?都不对,应该像是偷偷养着的小老婆。

事情要来总是一块儿来,翻过那年,启梁和小欣刚结婚不久,卷王就查出癌,是肺癌。王彩秀和启梁陪他去的医院,拿到结果,晚期,王彩秀决定不必瞒他,她认为这个弟弟应该是也必然是她认识人里头最不怕死的。他跟死人打了几十年交道,靠死人过活,明里暗里也当自己是丧葬业权威以及死亡专家,简直没有任何理由怕死。得知情况,卷王脸上稍一扭曲,双手往上抚,就像抹布一样抹去所有仓皇痕迹,露出浅浅的笑容……虽然,这时候微笑未免显得别扭。过了几天,他跟母子俩说,我是爱喝酒,烟偶尔顺别人一根,你们说,怎么得的是肺癌?王彩秀说,昌发抽烟多,喝酒差你一大截,却是肝癌。

……癌病真是不讲道理。卷王索性透露出些无奈,稍后又来一句,换成肝癌又会更好吗?

到某一天,卷王把启梁叫来,说,这些年我还是累了,要强制性休息。启梁并不相信,他跟在舅舅身后很长一段时日,纵是每天忙个不停,脸上总是享用的模样。他以为舅舅只爱热闹,只爱人堆里扎,一个人便不习惯,偏又单身这么多年(许多人都是这样的矛盾体却又浑然不觉)。这回卷王不含糊,把总的事情正式过手,整个公司移交给启梁,自己说休息便休息,那以后都不再来这公司。

启梁接手以后,大伙只需把“小把总”的小字去掉。

在这之前,公司的事卷王尽量让启梁处理。启梁管理乐润家政几十号人,基本镇得住,有些话多讲一遍,别人只能耷下脑袋照办。当然,平时在公司,卷王总是有意无意往启梁身后一站,把气场借给启梁。现在卷王说不来真不来,启梁说话感觉背后有虚,跟员工交代事项,嗓门似乎要扯大一点。话一讲完,他又怀疑是自己内心对舅舅的依赖一时还消除不了。好在启梁已经干了几年,碰上的问题前面都已经碰到过,解决起来不至于无措。

王彩秀提醒启梁,现在你舅舅一个人住南坊弄,有空多去看看。启梁一想也是必须的,去过几次,何老七都在。有时候两人在屋里聊天,说是聊天,永远是一个人动嘴一个人动耳,而且两个老男人经常就把肩头搭靠起来,尽量拉近嘴和耳的距离。启梁进去,把东西一放。卷王自顾和何老七说话,要是两人靠在一起,不自觉地坐正身姿,拉开小小的距离。这让启梁觉着自己有些碍事,不尴不尬聊几句自行离开。王彩秀再要提醒,启梁便说舅舅现在可不孤独,有人天天搭伴。王彩秀就知道是何老七,感叹他俩关系这么好,怎么偏偏都是男的。启梁说他们不是同学吗,从小一块儿长大?王彩秀说,那么多同学,一块儿长大的也多啊,他俩好到这程度也是不容易。启梁说,都是男的,朋友同学也多,最后就他俩形影不离,也是自然选择的结果。王彩秀一笑,说是形影不离,其实有一两年你舅也故意疏远何老七,不想理他。启梁一想何老七那副顺从的模样,感觉奇怪,说他还敢招惹舅舅不高兴?王彩秀说,倒是因为我。他俩关系太好,互相串门吃饭,今天你家明天我家,我们两家都变成了亲戚一样。等我们都到二十来岁,要找对象,你舅怕他动我心思,故意疏远。启梁说,看样子何老七是真心,舅舅还对他有防备啊。王彩秀说,何老七人是没得说,你舅嫌他个太矮。他找媳妇老大难,你舅也帮忙,但不会搭上自家人。启梁一时好奇,说妈你当时对何老七怎么看?王彩秀说,我要是看得上他,今天还有你吗?

何老七跟卷王小学初中都是同学,何老七把卷王认作最好的朋友,卷王当他是小马弁。此后卷王读两年中专就进到电厂干活,何老七是跟随父亲进了县马车社赶马车。马车社在八十年代初就倒闭,何老七变成社会闲杂,打了多年零工,后来跟着嫂子混,也是吃丧葬饭,他负责开车。卷王坐班房出来,干上了殓师。进到一个行当,这对好友也算再续前缘,殊途同归。如果罗菊珍不是何老七亲嫂子,他是指定要鞍前马后跟卷王跑,像从前一样。虽然不在一块儿干,但后面卷王开启内卷模式,整个行当的人都要拉业务,何老七也不能独自幸免。起初,要何老七上门拉业务,他死的心都有。他闷声闷气过了半辈子,如何从头开始遭这活罪?罗菊珍有一套管理方法,业绩上墙,还搞末位淘汰。起初何老七不拉业务,也不怕淘汰,心里正想去处,卷王便及时表态我这里缺人开车。罗菊珍偏又要袒护家人,自己拉业务一把好手(她擅长哭丧,拉业务时哭腔一拖非常有效),便分一些给何老七,让他每一次在被淘汰的边缘徘徊,最后总是有惊无险地爬上岸。这份关爱使得何老七一张老脸挂不住,月月放榜时候看一看自己业绩,不偏不倚永远排在倒数第二。同事当面不说,背后叫他“千年老二”,这绰号浑然天成,怨不了别人。嫂子罗菊珍只分他业绩,不会发相应的绩效,回到家,老婆也数落,说,你嫂子赚死人钱,怕阴气聚得太重,专门找你背锅,阴气也找你分摊。

何老七受的夹板气,日子着实难过。再跟卷王一块儿散步时候,何老七不经意也提一嘴自己的境遇。卷王听出何老七语带埋怨,这着实罕见,来了兴致,说,这拉业务是我搞起来的,现在也撤不掉了,把你连累进来只能算是误伤,要我怎么帮你,尽管说。何老七只是埋怨,没想到还能有什么要求。卷王主动开口,说,要么你就跟我后头,看我怎么说道,多看几回自然就会,你又不真的是哑巴。照这么说,何老七算是卷王带的第一个徒弟,但他们这层关系,不便以师徒相称,何老七也不吭声,以后白天无事就一个短信发过去,问卷王在哪儿。卷王总是回:你去陈西桥等我。何老七是勤快人,打定要学便每天不辍,往后跟了卷王一两个月,进到十几位主顾家中听他示范怎么打动对方,把身后事全盘交托过来。本想学技术,何老七越听越胆寒,越是知道拉这业务虽不算好营生,但跟当官、洗账、和事、铲仇、生三胞胎、泡县委书记独生女一样,需要天赋,倚赖异禀。何老七是有自知之明,开口讨吃这事,别说天赋异禀,马路上随便拽一个人都强过自己一大截。

何老七见势不好打起退堂鼓,卷王没师傅名分却已行教诲之实,讲话已然威严,可不准何老七随意开溜,还设身处地替他想招。卷王问,你嘴不能说,那么,挨人骂有没有问题?何老七把头一点,说只要不开口,打骂随便来。卷王说,打倒不至于,有些家伙说话难听,不好侍候,你只要挨过去,生意就接得下来。何老七说,有这样的事?卷王说,就像当秘书要先练吃耳光,你知道不?有的领导脾气暴,火头上时候手上有动作,秘书就把脸递过去……不会白挨,领导气消的时候,就会给秘书补偿。所以,有些家伙当秘书,专门想跟管不住手的领导,可不是有虐待倾向。何老七这时开窍,说这不就是活靶子?

卷王平时拉业务顺手,行业里的领军人物,但业绩是给人看,受罪自己消磨,许多业务必须承受人格侮辱。那以后,见生意他也不是一味吃进,一看是难侍候的家伙,业务便转赠给何老七,成与不成,先捞人情。何老七可不含糊,活靶要有活靶模样,低头耷脑去到别人家中。脾气不好的人也是看菜下饭,见到何老七这副模样,很容易就火力全开。管他怎么发挥,何老七从来神情不变,照单全收。最后对方舌头抽筋了,一看何老七还没闪人,补偿之心油然而生,把家中即将到来的丧事托付给这个非同一般的倾听者。

既然有效,何老七得来底气,将这发展成一己特长,或者说将自己日益打造成一只性能优良的垃圾桶,具有无限深度,容纳所有的阴损怪话。所谓特长必然形成品牌效益,随时间积累,小县城中脾气不好的主顾,家中有事,已经知道主动联系菊珍家政那個弥勒佛一般的业务员。当然,也有些脾气好的人,听人一讲这人,脑袋自动勾勒出形象,待家中即将有事,想要联系家政,何老七的形象便自动浮现脑海,陡然生动、清晰。电话一拨,便是找菊珍家政座机打去,指定找他,有的道出姓名,有的只说找你们公司那个闷声不响的……接线的都知道说谁。

卷王说何老七是“垃圾桶风格”的代表性人物,当着面说,何老七也是高兴。他已能将所有的话都默认为好话,业务接得越多他内心的老茧越厚。启梁形成风格,卷王时不时提醒他,你现在是认两个师傅。启梁说明白。卷王叹一口气,说不急着明白。生病以后,王彩秀时不时去卷王家里弄饭,打电话叫启梁也过来作陪。卷王已不能喝酒,家里还贮藏不少好酒,要启梁喝给他看,看启梁脸上的酒精反应,解自己馋虫。时不时还提醒,夸张了夸张了,不要故意演给我看,顺其自然最好。还见缝插针给外甥一些人生道理,到他这地步,道理简直张口就来。比如说喝酒,他当把总也时不时有人送,而他总是将好酒藏住,哪瓶便宜就先喝哪瓶,“这是以前苦日子形成的习惯,实在要不得”。现在好酒还剩下两柜子,他却一滴也不能喝。吃饭时候也经常提到何老七,也算讨论业务。卷王对何老七足够了解,看着启梁喝酒,时不时一阵感叹又滑向了何老七。他知道何老七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皮实,这是要硬撑住。某年暑期,何老七读大学的儿子回来,不知从哪儿听说父亲拉业务的独特风格,不免心疼,要何老七收手不干,何老七哪肯答应。儿子孝心,买了一套隐藏式耳机,插进耳朵眼儿别人看不见,效果很好,蓝牙放出歌曲,别人面对面咆哮也不会听见声音。儿子是想父亲拥有这款神器,可将特长做进一步发挥,垃圾桶也要当得登堂入室,登峰造极。何老七当然不会拒绝时新科技将自己武装起来,国家领导正提倡与时俱进,他知道用这神器就是响应号召。这以后,何老七戴着儿子送的耳机出门拉生意,对方一旦发飙便用手机播放歌曲,避免垃圾话的侵扰,依然面露微笑,却只得来两种效果:或者被对方识破,或者对方对他的反应不满意。何老七这才搞明白,他以为面露微笑都是一样,实际上,听不听见对方讲话,做出的反应总有微妙的区别。只有真的听进别人讲话并承受住,才能真正赢得对方补偿性的回馈。

启梁脑补着那种微小的差异,卷王也憋不住摆一摆道理:何老七跟我讲这事,我也突然明白过来,人心深浅,最要真实以对,不能半点敷衍。

启梁说,一分钱一分货,当垃圾桶也不能造假。

呃,理解得对路。何老七跟我讲起这事,我还跟他总结,死猪耐烫,比不上活肉滚刀。何老七一听算是服我,他心里面的感触原本很多,我就打两个比方,他说全都概括下来。

那以后他再不用儿子送的耳机了?

必须的,活肉滚刀嘛。

别人看着卷王病情加重,有一阵他自我感觉有所恢复,要出去走走。到这时候不可能是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卷王心里清楚,只把本县地图翻出来一看。全县十一个乡镇,两百多个自然村落,竟有大半从未去过。这着实让他意外,活了一辈子的小县城,都是如此陌生,简直情何以堪。趁还能动,他找何老七商定,开车打卡,每个自然村走一遍,找到挂有村名的牌子,或者居委会的牌子,合个影。何老七几乎放下手头活计,当回司机,两人“云游”佴城。卷王早就用上微信,以前基本不发圈,现在见天发,九宫格填满,都是他和何老七的合照,或者是找村主任一块儿合影。卷王个高,本地人多是少数民族,普遍个头矮小,这些照片晒出来,启梁想到的是《格列佛游记》里面的小人国。亲友们每天翻到,这照片看着确实枯燥,但又有一种坚韧不拔的气概,想想卷王此时境况,难免还被励志一把。

某天两人去到拉垅乡苔地,见到半座山的金银花稀稀拉拉生长着,卷王想起,这不正是启梁和朋友当年搞的那个项目?他多拍几张照片传给启梁。启梁一看也是满眼陌生,那地方他自己竟从未去过。稍后卷王还从村委打听到,这片金银花当年撂荒,现在被当地人管护起来,不能随意采摘,专供本地小学生勤工俭学。盛花期,本地小学生周末赶来,采下金银花晒干,多少换几个零花钱。所以,卷王认为启梁这一笔投资也没白瞎,启梁瞎打误撞当一回慈善家。

另一天,何老七开车刚出城北,见新开出一条路,炒砂路面黑得发亮。卷王把车叫停,让何老七换自己开开,方向盘一打,轧了上去,路面润滑还跟车胎轻微撕扯,卷王暗呼轧新马路着实过瘾。

走不多远,卷王越看越熟悉,说这地方不就是秀城坡?

三十年一晃过去,城北一带搞开发,原有的道路大都抹掉重新规划修建。再往前走一截,路边拱出一个牌楼,匾额上题写两个隶体大字:爱谷。卷王站到牌楼前面,又想起来,这不正是自己当年捡骨分肉那地方?往里一走,牌楼后面是一处小园,看得出刚建成不久,却又凋敝不堪。小园中间立有一座雕塑,一男一女深情相拥。卷王看得蹊跷,说这是搞的什么名堂?

何老七回过神来说,只能是你当年收殓的那对情侣……是姓什么?

男的姓肖,女的姓季。卷王即使老痴也忘不了这一对。往前探两步,卷王眼光自下而上挑去,知道此时此地,这样的雕像,哪能还是别人。便说,难道是照他俩实际模样弄出来的?这些年过去,卷王一直认为自己跟那对男女关系甚微,准确说他俩还成就了自己一番声名,但当年碰面,只看见肉,哪见过人。后来还听人讲,他俩死掉后,两边家里人各自发狠,照片统统烧掉,让遗忘来得更迅猛一些。再过几年,果真没人记得他俩长什么样。

这叫艺术加工吧?何老七也抬头细看,说,是你告诉我,那个女的才八十斤;你再看这个,简直跟女排一样。

卷王感叹,偏还有人把塑像捏了出来。

何老七说,捏的?是雕的吧?

捏的。卷王指了指男人脚跟上一处缺损,已有绿苔,轻轻一刮现出水泥碴口。

时间有的是,两人找干燥地方摆好屁股,慢悠悠地聊。卷王又有感叹,总是要到快死的时候,才真正闲得下来。何老七说,我是搭帮你一起休休假,这些年拼命干活,并没有赚到几个卵钱。

卷王问“爱谷”怎么回事,何老七也没听人说起,就在百度里查,果然有帖子將“爱谷”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这是搭帮佴城旅游业搞出来的人工景点,本是要卖门票。老板姓詹,卖水泥发家,现在也搞起多项经营,全面开发,想在旅游行当分一杯羹,到处找项目。手底下一个经理建议,以当年那对殉情男女为概念,搭建这么个“爱谷”,或许能够卖卖门票。经理还进一步解释,现在这社会,老头们年轻时候憋坏,年纪大了不消停,年轻人却又喜欢摆出性冷淡的面目。当然他们也有恋爱,一言不合就分,一不小心又恋一回,分分合合搞闪击战。所以,詹老板有必要搞这样一个爱的小园,就像各种教育基地一样,专门宣扬从前的爱情,要让年轻人知道,那些死去活来粉身碎骨的爱情并非玄虚,来到这里可以眼见为实,甚至空气里仍有血腥和爆炸的气味。百货中百客,经理的煽动,字字句句往詹老板心里钻,他脑袋一拍决定干,还说,呃,血腥味和爆炸的气味,花点钱搞出来不就行了?

概念是好,当年小肖小季的亲属还在。他们搞不明白,自家伤心往事,凭什么成为詹老板赚钱的概念?亲属跑去公安局报案,放话要打一场官司。政府调解,项目先搁浅下来,一搁浅就回不了魂,用不多久,这个小园迅速荒颓衰败,塑像披上一层青苔。

何老七念完帖子,也有感叹:詹老板搞这么个项目,早该把你请去当代言人——至少当一当顾问。该请的人不请,该拜的神不拜,景点哪里搞得起来?

卷王说,瞎讲,这事跟我有毛关系?

两百多个自然村全部打卡,并不容易,却也及时,卷王能动的时候完成这个小小的壮举。七月过后卷王卧床不起,启梁开车送他去医院,医生检查后下了判断:最多三个月。医生可不是瞎说,有医疗器械测出的各种数据为证,不比卷王看别人一眼下的结论。卷王明白这道理,对自己一无所知的科学,他也充分信任,并说,再老的屠户用眼估猪,都比不得一把磅秤。

佴城夏天比冬天难熬,以前就有说法:有福六月死,无福六月生。这夏天气温勇攀高峰,七月中旬,人走在路上能看见热浪具体有形地浮动。家政公司用温度计测生意,乐润也是一样,进大门的一堵墙上挂了一支超大号水银温度计,温度高过三十五度或掉出零度,生意都会迅速好起来,屡试不爽。

卷王的起居,是王彩秀看护。前面她照顾徐昌发积累的经验,现在守着弟弟,嘴上时不时地夸:你比昌发省事,好料理。卷王受了表扬,想要表现更好,王彩秀又会及时提醒:有话直讲,不要硬挺。

八月过后,卷王用上了呼吸机,床头随时立起储气瓶,像多一个人守护。再到九月,这天一早,卷王把启梁叫到跟前,叫他通知思婷,可以过来了。启梁说,七月份说的,还有三个月哩。

……医生是说,最多三个月,那是最多,卷王蛮有把握地说,这种事情难道还有谁比我自己更清楚?

启梁把电话打给思婷,表妹的声音已然陌生。

……我怀孕了。启梁话没说完,表妹就插来一句。

启梁问怀几个月了?那边稍有迟疑,回答说五个月。启梁说,五个月刚看得出动静,不妨碍出行吧?再说,毕竟,你爸还是想见这最后一面。表妹又说,当然能走,只是我老公现在陪不了我,我一个人出行肯定是不太方便。启梁说,要不然我赶过来接你。表妹叹了口气,说,用不着吧,订好机票发你信息,你接机就行。

隔两天启梁驾车去支线机场接思婷。多年未见的表妹从国内到达口出现,启梁目光自动铆定她肚皮。思婷似乎也有察觉,走近了痛快说,我不显怀。启梁把目光抬上来,当然还认得出表妹,又分明成了陌生人。忽然理解舅舅说过,既然隔得远,感情淡一点彼此反倒轻松。

带到家里,思婷坐到床前看着父亲,表情疑惑,稍后说爸我看你气色还好。卷王尴尬,说应该是回光返照。思婷现在是医生,对待病人有经验,又来一句,回光返照的人一般都不知道回光返照。话说得拗口,意思倒清晰,卷王一时无言以对。

王彩秀看父女俩一块儿陷入沉默,问是不是要单独待一会儿。思婷说用不着。

卷王癌病多时,疼痛已是常态,在这常态之外气色也会有波动。思婷到来之后,王彩秀和启梁都看出来这波动显著加剧,并呈现出非常明显的规律性:每当气色一点点变好,卷王相应就紧张起来;一旦紧张,面容又逐渐灰颓;告诉他气色没前面好,表情反倒轻松;一旦放松,气色又有恢复迹象……如此交替,循环不已。娘儿俩都看出来,思婷的到来给了卷王不小压力。说是最后一面,思婷到来之后,卷王就一心想要兑现。影视剧里,亲人最后相见的情景大家都见惯不怪:床榻上的老者或是临终的病人,总在“最后一面”的进程中精准咽气,适时离去,如此一来,送别得以一次次仪式化地达到高潮。此刻回到现实,卷王这最后一面的最后一口气,哪是能够精准把控?其实,想一想也不奇怪:人这一辈子,那么多技能都是专门学习,反复演练,依然不能操控自如,那到最后一刻,怎样撒手人寰,从未演练,如何辞别人世,也没有任何经验,谁又能把握得精准从容?卷王一直以死亡专家自居,这时候却不知如何一锤定音,显然自觉打脸。

王彩秀和启梁都看出这层意思,便知道,只要思婷不走,分明就是催命。思婷難得回来一次,次日看卷王气色还是那样,就出门寻找十多年未见的闺蜜。王彩秀正好劝弟弟,既然死不了,不能霸蛮,要顺其自然。再说,你不能以为谁催着你死似的……卷王赶紧闷哼一声,懂了……

思婷在家待了三天,仍是启梁送她去机场。此后卷王情绪不再反复,既然一时死不了,卷王只得躺床上,翻找出一种以逸待劳的心情,将这病痛继续忍耐。再去问那个医生,他也不好再作判断,只是交代“随时可能走”“做好准备”,正确的废话,却也只能如此。

卷王的昏迷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睡一整天,醒来时问现在是哪一年。偶尔,他会跟王彩秀提到,要把思婷找来。王彩秀勾下头问他,这回你确定?卷王想了想,便摇头。他不确定。

启梁女儿挑这个炎夏出生,这时他已经全面接管乐润家政,里里外外都要操持。恰是旺季,推掉许多单生意,丧礼仍是做个没完。忙碌的间隙,找个安静地方跟老婆通电话,视频里看一看女儿两眼难以睁开的模样,暗自欢欣。视频经常被哀乐打扰,虽然不至于影响女儿的睡眠,启梁也一次次掐断。忽然有些怕感,不知道自己的职业以后会给女儿带来怎样的影响。幸好……他想,时日还长。

电话也经常拨给母亲,问舅舅情况怎么样,要不要过去看看。王彩秀总说,你好好工作,就是对你舅舅病情最大的安慰!声音很大,既讲给启梁,也让卷王听出后继有人。

业务一多,会也多,这一点启梁不自觉继承了卷王的风范,经常在公司聚起一大桌人交代事项,宣布新的规定。月初发放工资和奖金,启梁叫出纳提取现款,装进信封,再把人全都召集,逐个发放,听他们每人回一句“谢谢徐总”。他坚信,这一定是老板强过领导的地方,所有的单位,工资都直接打卡了。

会议室挂了不少锦旗,启梁一直觉得怪异。以前他就知道医生经常得锦旗,大都写有“救死扶伤”“悬壶济世”或者“妙手仁心”,搞不懂家政公司怎么也挂锦旗。他这样推测:帮别人做丧事也是为人民服务范围之内,但这事没有太多技术难度,也算不上急人所难,相反算得是买方市场。拿人家酬劳,银货两讫,死者家属不挑些毛病已是万幸,哪有送锦旗的道理?启梁不但分析,还找人去到别的几家家政瞄一眼,回话说人家没挂锦旗,要挂也就稀稀拉拉一两面,不像我们可以裱墙。启梁知道,唯一的可能,是舅舅自己心血来潮挂上去的。他找公司几个老人证实,却都语焉不详。开会时候,看着那些锦旗,不免显出矫情和滑稽,也辣眼睛。一天正开会,启梁忽然想到,既然现在自己说了算,为什么不把这些锦旗撤掉?这倒是很简单,动手一拽一面,两分钟撤完,想来除了手感顺滑还附赠解压功能。但他忍住,开完会叫公司两个年轻妹子,嘱咐她俩小心翼翼把锦旗摘下来,像国旗卫士一样把布叠好。

正待动手,几个老人赶过来阻止。尤其开车的老顾,嘴皮哆嗦几下,跟启梁说,启梁,你急什么,你舅舅毕竟还没走……

呃,好的。启梁问,你说说,这和他走不走有什么关系?

有句话说得好,人走茶凉……

他把公司交给我,明白讲过我可以按自己想法处理所有事务。

他是这样讲,但你是不是急了点?用得着这么迫不及待吗?

迫不及待……你是不是想说我盼着我舅快点去死?

启梁平时话不多,声量低,此时一开口火力十足,谁想来道德绑架,他就直接把话敞着讲,把天聊死。这几个老人马上明白,启梁看似一个闷人,其实暗藏一股狠劲。

锦旗一撤,公司里最大一面墙腾空,重新粉刷过后雪白一片,看上去未免过于空荡。这怎么看都是企业文化的重要阵地,定然弄点有新意的东西上去才行。启梁把全公司肚里有点墨水的人凑一起,集思广益,看这墙上贴什么样的文字才好。他跟卷王不同,任何事都不白干,有悬赏,谁想出来奖五百。

赏额不高,反响倒也热闹:

“乐润家政,丧葬标杆!”

“护驾西行,交与乐润!”

“去天堂的路,有乐润陪伴,你不会寂寞!”

“乐润二十三年,上千人的口碑,将会加上你的口碑!”

……

启梁一看,眉头皱起,冲公司的秀才们说,我把锦旗撤下来,就是要有不一样的东西,你们不要老想从锦旗上扒词。谁说的丧葬标杆……是不是可以简称丧标,香港片里经常有耷着脑袋的斜眼看人的丧标,是不是他?护驾西行……我的天,这也想得出来,难道我们是杀手公司?陪伴去天堂……只是帮人发丧,你们是不是也要跟着一起死?那我们别叫家政公司,叫殉葬公司好不好?每个人给自己的命码一个价格,我只抽水10%。

启梁骂得全场所有人笑声不断,只好停一停,接着问,上千人的口碑……这上千人哪来的?

提出这一条的是乐队的老付。他也是一开始就跟卷王打江山的老员工,见证了乐润家政的整个发展过程。他告诉启梁,这二十多年下来,他稍微估算一下,做过的丧事达到一千场以上。

……一千场以上,就成了上千人的口碑,照你这么说,那是死人夸我们好咯?你听得见?

下面又一通哄笑。老付这人平时看电视都爱接下茬,现在硬是一个字回不过来。

否了一通,启梁最后还指出,动不动就打感叹号,其实是你们要讲的意思没讲明白。

这一番说道,公司的人便都明白,给丧葬行业拿个标语,最容易歧义丛生。也都看出来,这个启梁貌似憨厚,其实远比卷王刁钻,说话跟打机关枪一样。

贴墙上的话并不容易想出来,大家不想充当启梁的话靶子,再不干斟字酌句的事,安心于丧葬事业。

别人都用不上,启梁只能自己找。有一天他隐约记起在一本书里看到一句话,把死亡说成是一种学习,意思是好,原句是什么当然记不起来。他试了多次,自己拼凑出这样的意思,感觉总没有原句来得好。是哪本书,他始终记不起来。他有淘书的习惯,地摊上三五块钱淘来一本,闲时随意地翻翻,翻开哪页看哪页,所以根本不记得这一句夹在哪一本书里头。之后几天,回家翻找几次,这句话毫无征兆地被启梁翻了出来: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在学习怎样生活,其实是在学习怎样死亡。而且还知道,这是达·芬奇讲出来的。启梁便有感叹,这些最有名气的人,就能把意思表达得最简单又最清晰。找出来也就定下来,启梁去广告店,叫人用深蓝色铝塑板割出字形,一个个粘到墙面。下面也有一个引号,导出人名:莱奥纳多·达·芬奇。家政公司的人文化普遍不高,一看这名字竟是熟悉,知道是小时候画鸡蛋,长大了画美女那个外国画家。公司为什么要贴这么两行字,一开始大家都有些懵逼,进出公司时多看几遍,默念几遍,又纷纷说好,说这行字让我们公司显得比别的公司有文化。

字贴好不到半月,那天下午王彩秀电话打来,叫启梁赶紧过去。喘了口气又说,今天没活对吧,你舅舅说,把老顾老齐老付老周都叫一下。他好久不见,也想见一面。启梁不敢怠慢,把公司几个老人聚齐,开车赶过去。半路上顺手给了小欣一个电话,要她把女儿也抱过去。这时候,卷王最亲的人只有他们一家。

到地方,何老七先一步,倒不奇怪。再一看卷王脸色,一层青灰在失血的脸皮底下洇开,嘴皮眼眶都像被谁勾了边框。来的人互递一下眼神,都是专业人士,都看出来这分明就是一副死相,估计横竖出不了今天。卷王清理着喉咙里的痰音,挣扎出一丝微笑,喷吐出每个人的名字。眼球上已结起一层白翳,看人倒不至于混淆,被叫到名字的赶紧把手递过去,感觉是捏着一把棉絮。来的人围床站立,这架势便是给要走的人接气送行。上次与思婷见面以后,卷王内心似乎一直怀揣怕感,面对最后的告别,竟像是小时候面对期末考试,有了怯场情绪。这种怯场,既是怕死,分明又是怕不死,死与不死,没法脆生生地一把拗断。果然,大家守候个把小时,卷王看似秒秒钟撒手而去,脸上表情不断涨潮,快喷发的时候,一口气又诡异地吊回来,脸上泛起一抹夕照般的血色。

……这是情绪卡住了,进退两难。何老七发话,还是散了吧,不要围着他。

公司几个老人都走了,启梁也叫小欣把哭个不停的女儿抱回去。何老七并不离去,退到屋外,拣一张几乎散架的靠背椅在过道上坐下来,垂头一口一口抽闷烟。在这等待中,启梁扭头看向窗外,灰绿色的窗框杠住何老七。启梁盯着窗框,何老七的悲伤在这光线和浮尘映衬下,有了油画色调。这也是职业毛病,喪礼现场,忙中偷闲时,启梁会拿眼睛找谁还在悲伤,大多时候,他在热闹的灵堂里找不出一个真正悲伤的人。有些子女使劲干号,哭到兴头手机铃响起,电话一接,这人往往像拧水龙头一样关停了哭声。舅舅已到最后时刻,场面虽然稍嫌冷清,至少有人真正悲伤。想到这一层,启梁相信自己的悲伤也来得真切,再加上床对面神情呆滞的母亲,算来也有三人为了卷王一同悲伤了起来。

卷王那口气始终冷幽幽地吊着。

王彩秀就着冰箱里的菜做晚饭,快八点,弄出三菜一汤。王彩秀叫何老七进来一块儿吃饭,问他要不要喝点,他一笑。卷王在床上幽幽地说,加我个杯子。王彩秀扭头说,用不着这么急。何老七说,就加杯子,不加碗筷。三个人,四个酒杯,也不好碰响,喝得无声无息。王彩秀三两下吃好,去守卷王,启梁和何老七喝了两杯,王彩秀便过来劝何老七回去,时间确已不早。何老七凝视一会儿卷王的脸色,又看看时间,九点刚过,便说我先回去眯上两三小时,后面有得忙。

王彩秀也看出来,卷王是要给自己留足三天时间,娘儿俩在床两边等待子夜到来。过了十二点,钟声一响,卷王喉咙一抽又有声音。娘儿俩同时警醒,脑袋往床头一凑,卷王声音连贯起来。王彩秀凑近了没听清楚,换上启梁,卷王也配合着重复一遍,启梁大概听出来,舅舅是说枕头里掏一掏。启梁稍一迟疑,卷王竟要梗起脖颈,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启梁兜住卷王后脑勺轻轻往上抬,王彩秀伸手一掏,枕套里面是有东西,一拽就出来。是一个胶袋,里面装着纸,不用多想,除了遗嘱还能是别的什么?

卷王的遗嘱倒没有废话,一行一行分列清楚,更像是遗产清单。房产是留给思婷,公司让启梁接管,并不意外。还有一些琐碎,别人欠他几笔款项,陈年呆账,欠条都附在一块儿,能不能取回,看启梁能耐。还有几件什物别人取走,没写借条,但卷王都记下来。最下面一款,倒让启梁始料未及:他的丧礼,指定让何先训(何老七)来当把总,全面操办。

启梁目光秒变扫描仪,把这一款连刷三遍,喘气突然比舅舅还重。他将脸凑向卷王耳朵,不能再近,问他这又是怎么回事?卷王想说话,却只有痰音。启梁又问,舅舅,你的大事情我不帮你办,要找菊珍家政来办?卷王嘴睁大,痰音渐息。王彩秀瞬间泪奔。启梁伸手去探鼻息,头皮又是一爆,舅舅这回真的走了。扭头一看墙上挂钟,十二点刚过七分。

母子俩稍微平静一会儿,启梁声音带有歉疚,说刚才不是故意,没想到最后的一刻,舅舅还要留一个悬念。王彩秀就说,你舅舅倒不是想让你为难,是想找机会说一说,但这决定确实让他不好轻易开口……说白了,啥时候真的走,他也把握不住,没给自己留够说话的时间。两人将卷王遗容稍作整理,几张脸相对,卷王活时的模样很快变得模糊,遗容透着另一世界的气息。

启梁一边动手,一边还是要问,怎么会有这样的决定?当初我爸要走的时候,他说过这丧礼非他做不可,起初我也是不答应;现在他是不是……

王彩秀说,怎么会呢,他把公司传给你,然后死的时候报复你?三加二再减十?

启梁脑筋一转,又说,是不是前面那阵何老七天天跟他在一起,话也说,去哪儿也陪着,何老七顺便拉一把生意?

他俩都是搞家政,何老七拉你舅舅的生意,怎么开得了口?一辈子的感情搞不好就归零了哦……反正,何老七绝不是这样的人。

讨论无益,卷王遗嘱里为什么会有最后这一款,母子俩始终搞不明白。卷王经常说自己是死亡专家,最后把自己的死搞成一道谜。既然想不出来,王彩秀说,只有把何老七叫来……反正,我们都是要按你舅遗嘱办事,不是吗?

何老七正等着电话,很快赶来。遗体前面,王彩秀单刀直入开了腔,七哥,他在遗嘱里做了个决定,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何老七把发蒙直白地挂脸上。

真不知道?

我是何老七。何老七把脸一抬。

这表情当然假不了,王彩秀又问,你能知道他为什么写这一条?你俩在一块儿的时候,他有没有说到自己什么想法,或者是心愿?

何老七表情进一步沉重,努力回忆,末了还是把头一摇。他说,这样的事,只要他提起,我哪能记不住?朋友不是这么当的,他肯定从没提过。

问来问去,仍是一桩悬案。几个活人在屋子里静默,死人在床上静躺,要不把遗嘱上的谜题破解,下一步的事情实在不好入手。

何老七憋一会儿,发红的鼻尖沁出一点点毛汗,才又开腔……会不会是这样:他把自己的大事让给我管,那么,应该是想由我出面,把县里几家家政公司全都找来,一块儿操办他的大事。这才是和他的地位相配套的规格。你们想,要让启梁牵头,肯定只是你们一家办理。想来想去,卷王的意思无非是在这里。

这个意思以前有没有跟你讲过?

没讲过,现在人走了,我只能是猜一猜。

那以前有哪个把总的大事情是让几家公司合着办的?

没有,真还没有。要有的话我何必猜来猜去,直接就是这个意思嘛。何老七咝了一口气,又说,但他是卷王,很多事情都是他先想出来,也是他先干出来。我敢说,有他开这个局,以后别的把总办大事,都会按这个规格来搞。

母子又互觑一眼,于情于理捋一把,何老七的解释倒无疑是通顺的,卷王走的时候再领一把行业风气之先。不得不说,关系有亲疏,血也浓于水,但人与人之间到底谁最了解谁,看来只有天知道。

何老七又找了城中另外两家家政的老郑和老牟,他们都是第一时间接听电话,听说卷王走掉,各自哦的一声。说话时,何老七把遗嘱上的条款自动改一改,直接说,卷王希望我们几家一块儿把他的丧事搞起来。老郑老牟都痛快回应,说这是必须的,这就赶过来。

王彩秀已将卷王面容作了一番整理,何老七并不知道,走过去忍不住又有了一阵摆弄,让死者贴近自己记忆中的样子。他并不是殓师,但在这一行混得太久,相关的活计都能上手。启梁候在一旁,何老七问他丧礼预计是多大场面?启梁略一停顿,还是说既然七叔管事,你说了算。何老七正把卷王嘴角捏得略微向上翘起,自己的嘴角不自觉也向上努,并说,既然四大班子凑齐,一块儿办事,这就已经足够热闹,用不着刻意搞出什么大场面。启梁点头称是。何老七话还没完:我记得清楚,那一年你爸走的时候,大葬夜你舅当主持,搞得尤其热闹……当时是不是感覺有点怪?启梁把那晚的事情从脑子里翻出来,一幕一幕格外清晰,说,不但有点怪,简直是邪门。那天晚上七叔也上了台,拉二胡。

你舅叫我,我肯定要去。何老七又说,知道当时我有什么感觉?

你说。

我感觉卷王不是一般投入,简直完全投入……知道吗,当时我挨他近,老觉得他像是被什么附体一样。说句不该说的,那一晚,他像是提前给自己发了一回丧……

启梁内心一震,没想一些自以为非常隐秘的感触,竟然完全相通。但他不作回应。他现在当上把总,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稍后一会儿,老郑老牟都已赶到,启梁和母亲迎接,程式化地寒暄起来,商量接下来的事情怎么搞。乐润公司的人也来了一些,一场丧礼已然有条不紊地进行。启梁进一步收敛情绪,调出工作状态。他知道,舅舅的离去,固然悲伤,但操办丧礼只是自己的常态。要从悲伤中抽身,进入工作状态。只要进入工作状态,那这也只是职业生涯中寻常的一天。

原载《野草》2023年第3期

原刊责编  赵斐虹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创作谈

下一个故事

田  耳

我去年写的中篇关于婚礼。写这寻常之事,定要找到自己的角度。那一阵我不停地想,婚礼之中最意外的情况是什么?终于想到,一个新郎在自己婚礼进行中,突然爱上另一个女人又会怎样……想至此,这小说我可以下手了。接下来,程式化地,我会考虑婚礼过程中有哪些女人必然出现,新郎最有可能爱上的是谁,一個个找出,再排除……

是的,我承认我在编故事。要说虚构,毕竟是有婚礼的经历,这便让编撰有了依托。婚礼过程中爱上另一个女人是极小概率事件,但故事只要煞有介事,小概率也可以理所当然,就会有人信。把故事编撰的过程这么解剖,易让人不齿:这么写,你有深入了解和体会吗?或者说,你又如何把生命体验放进去呢?

我想说,只不过是编故事写小说,让人一口气看完,这才是首要。生命体验,哪来这么多,又上哪儿去稳定获取?我就见过史铁生先生打批发似的搞到一堆生命体验写成《我与地坛》,之后“生命体验”成为我阅读经历中的极小概率事件。眼下,明明很多作家都正在接受命题,强自写点什么,其实这也是压榨心智跟才华的有效途径,事实上已成为当下写作的必然。我们如此雷同,生活每天重复,写出来的东西偏要独具个性,并非易事。我们的写作教育都名为“创意写作”,也是当下一种必然。数年前我在大学教学生编故事,能想到的途径,便是找到一些素材,学生照此编故事,OK,我也编,编好了PK一下。说实话,这种课堂的编撰让我时常收获以寡敌众的快感。

于是,又有了当下这篇《两次别离》,是学生刘颖提供的一个素材,说是她外公,丧葬班里做事,收入微薄,还必须搞业务、拉生意。我一听便知,她外公的每一笔业务,都像是一次意外,必然包含了诸多故事的可能。学生照此编撰,果然时有意外发挥;而我独自编了五篇故事,向他们现场展示,从同一个素材出发,故事绝对可以一题多解。

半年后,我将在课堂上编撰出的《卷王》和《闭耳》两个故事合为一体,写成这篇小说。刊发后,我多要了几本样刊让学生们看,给自己的教学方法增加某种“说服性”。

长久以来,小说的写作明明就是编故事,但大家耻于谈论,一俟开口,小说一定关乎人生,关乎心灵……我是在教学中得来这样的诚实,只有故事,才是我跟学生沟通的必然手段,所以现在我乐意承认。教学相长,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教育,让我愈发坦诚。小说发表出来,我不知道读者如何看待这样的编撰,更不知道学生看过之后会得来怎样的启悟,内心不免忐忑,但已知道,躲避忐忑最好的途径,只能是投入下一个故事的编撰。

田耳,本名田永,湖南凤凰人,1976年生。1999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发表小说七十余篇,计两百万字。其中包括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年选和排行榜。结集出版作品十余种。曾获文学奖项十余次。现供职于广西大学艺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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