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他们是棋友,后来,一个离开小镇,历大千世界,过肆意人生;另一个则挈妇将雏,困顿在小城。循规蹈矩的他看待远行的朋友,如同凝视平行空间里的自己:他在暗影里率性舞蹈,一晌贪欢如樱花在最后时刻的盛放;后来他放下红尘执念,参悟无常;他说同体大悲,别来无恙?
一
别来无恙。
康思进看到信笺上这四个字,一种特定的感觉浮在心上。
那是一个特定的年代,经历了特定的岁月,在特定的处境,由特定的对象,产生特定的意味。说特定,是独一无二的。
那时康思进生活在一个小县城,在文化馆从事创作工作,其实写的是一些诸如快板书、小演唱之类的群众文艺。但在小县城里,他算是一个笔杆子,自己也并没有什么不满。关键那时他正青春年华,还萌动一些带点色彩的幻想,想走出去,在高阶层上拓展自己的人生。他本来就是从大城市下放到这个县的农村,就因为他能写会编,才被县领导看中,借着一个招工的机会,把他招到了县文化馆。他虽心有不甘,但自我安慰:那些回到原来大城市的知青们,只能在城市的大集体小集体工厂从头学徒,哪里比得上他的创作工作,是自由自在的。这样过了数年,他已到了年近而立之年,环顾四周,与他年龄相仿者都已成家,不免觉得身子是在办公室和小宿舍浮着,便开始考虑恋爱结婚的事,本来就多有给他做介绍的熟人,连馆领导也给他介绍过对象。这时他结识了他的未婚妻方颖,这是一个身材苗条,微笑生动,在县城算得上漂亮的姑娘,且家庭也有背景。康思进带点与工作一般小小满足的感觉,决定要结婚了。而婚礼想要有所不同,与未婚妻说好了,走出县城,去旅行结婚。第一站放在省城,康思进同时联系了他的朋友任辰。
任辰是康思进在一次县泥炭工程中认识的棋友。那时康思进下放在县东头的乡村里,冬季农闲时,被队里安排到县泥炭工程上。泥炭工程集中了各公社来的民工,冬季的阴雨天中,开挖几米深河道中的泥炭。县里有泥炭,本来就是拓宽河道时发现的。康思进与任辰正编在一个组里,聊起来,聊到了围棋,便成了棋友。
虽说是棋友,当时的泥炭工地上不可能有棋,围棋在农村是稀罕物,康思进下放农村数年,没有和任何人下过棋。他认识了任辰,任辰和他谈到棋眼、棋势、棋语、棋道,虽然还没有下棋,就成了棋友。在乡村,难得有这样的棋友。很多的时候,他们在一起谈棋,谈棋的故事与棋的人物,谈王质烂柯山看棋;谈小道士一着饶天下;谈范西屏与施襄夏的当湖十局;谈日本的争棋与吴清源的《黑布局》、《白布局》。康思进与任辰一下子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一起挖挑泥炭,一起排队吃饭,一起草铺入睡,一起谈天说地。晚上有时康思进听任辰拉二胡。任辰带了把二胡,拉弦时动作舒展,偶尔会扬起头晃动一下,那琴音呜呜咽咽,悠长悠长的。
有一天,临时歇工期间,康思进与任辰拉两把稻草在泥泞的河堤边对坐,任辰突然对康思进说:“报你的生辰八字,让我来与你看一看、算一算。”
康思进见任辰说得认真,也如他一般盘膝而坐,神情严肃地报了自己的出生年月。
任辰的右手拇指点着其他指节,咧着的嘴里念念有词,一副老夫子的形象,仿佛在那神秘的世界中游动。他这神情成了以后康思进记起他时便浮起的形象。
任辰的嘴唇又微微露开了些,似乎带点神秘的微笑,仿佛看穿了多一层的东西。天很寒冷,是三九寒冬,一阵风吹来,寒风能冻水成冰,但没冻住任辰嘴角微微的神秘笑意:“五行水润。格局秀贵。是艺术之才。”
康思进没有笑,虽在他读书与教育的环境中,算命绝对归于一种迷信。但康思进看杂书多,也接触到一点这方面的知识。再说,他信面前这位朋友,任辰不会诓骗他,任辰应该钻研过这一门学问,如果这算是学问的话。且任辰给他算的是好命,他希望任辰说得是对的。
任辰给康思进解说这个学问,乃是古代阴阳五行学说。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又各分阴阳。五行与天地人及整个世界相融,融为方位:东木南火西金北水中土。融为季节:春木夏火秋金冬水每季末月土。融为颜色:青木红火白金黑水黄土。融为人体五脏:肝木心火肺金肾水脾土。五行相生相克,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任辰说阴阳五行不是迷信而是科学,古代中医的基础理论便是阴阳五行。中医的辨证施治,如虚火上浮,治本,治的是克火的肾水不足。任辰用流行语来解释:比如少女脸红,心动矣。心属火,色红。再如人发怒时,形容为大动肝火,脸色铁青。肝属木,色青。在任辰口中,似乎天地人和整个世界都在阴阳中旋转,在五行相生相克中变化。中国古代的阴阳学说是自成一体对世界的看法。
康思进和任辰在泥炭工程中成为知交,年前立春之时,工程结束便各自回村,还联系着要相互走访。就在那一年,县里招工,康思进是插队知青,在招工之列。而任辰是本地青年,没有招工机会,依然在乡村生活。只有时进县城,来文化馆看康思进。他身穿春秋服,下面挽着裤腿,却还显一副夫子模样點着头,垂着眼。任辰来县城都有事,偶尔赶不上回乡的车,在康思进的宿舍的小床上,与康思进通腿而睡。康思进只觉任辰的脚总是冷的,但他们之间的情感却是热的,都相信他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友。康思进后来才想起来,他也没问一下任辰自己的命格,他不相信任辰会一直在农村待下去。
那两年社会变化很大,接着便涌来高考潮,任辰考上了大学,这对康思进来说,并无惊异,只是他自己也报考了,却名落孙山。于是,任辰进了省城,康思进还在县城度着日子。与任辰通信联系着,那时信件是朋友常用的联系方式。信来信往,绿色的邮局似乎有着熟悉的气息。
这次康思进给任辰去信谈到旅行结婚要去省城,任辰立刻就复信,安排他的住宿与旅游日程。康思进看到任辰的信,依然是用毛笔写的字,任辰的毛笔字颇见功底,临过魏碑,如此舔笔蘸墨,一笔笔写来,显着珍重。琴棋书画俱常在,任辰还是夫子的本来面目。原来康思进在县城,任辰在乡村。而今,康思进还在县城,任辰却省城大学毕业进了一个机关工作,他俩总在不同的天地中。
任辰为朋友的到来做了精心准备,宾馆靠着市中心,却又在安静的街巷,他留条告诉康思进,周边哪家的餐館可吃晚餐,哪家小吃店,可吃早点。蜜月第一晚,好好欢爱休息。第二天由他来带他们游玩。
第二天,康思进吃过早点,站在宾馆的巷口,等任辰来。看到任辰从大马路过来时,感觉有点陌生,任辰中等个子,走路的姿势,左手臂靠着身子,右手的划动,像是军人的形态。康思进知道任辰没当过兵。
人分别了一段时间,似乎会有些变化。这变化随着社会地位的变化,给人的一种变化的感觉吧。
这一天任辰带康思进夫妇进一座座公园与一个个馆舍。方颖对什么景观都有兴趣,康思进原先开会到过省城,不少地方曾游览过。康思进让方颖一个人去参观,他与任辰坐在石桌边说话。有时,任颖走回来时,说那边景致实在好看,要拉他们拍一张照。
康思进和任辰相视一眼,微笑站起来,听方颖安排,走到她认为合适的地方,并由她指挥这个的身子向前一点,或那个的身子侧过一点。她对着镜头看了一会儿,又觉得背景并不满意,拉他们到一边轩窗前。两人依然微笑着听从她的安排。这么摆了几次,方颖还是觉得不满意,又过来挪动康思进的身子。康思进在县城恋爱期间,多少习惯了方颖的脾性。作为夫妻,他们在慢慢的相处中磨合。对这个要与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他迁就着,同时对任辰显出一点似是无奈的笑。
“你将来的作品会带有哲学意味。”任辰后来对康思进说。
康思进轻轻对任辰说:“她是真单纯。”
两人像是说着不同的话,但这一对友人从来都是相互理解的。
康思进是刚结婚,正在蜜月的开始。带着肉体接触的崭新感觉,妻子整个形体是可爱的。今后无限的岁月,会生出多少变化,会承受怎样的情绪,这是以后的人生经历。
过去从乡下来县城见康思进的任辰,相比于省城接待县城来的康思进的任辰,一般是夫子神情,又似乎多了一点省级机关的风气。他们之间不变的是浓浓的友情。
任辰在一家饭店设宴为一对新婚夫妇接风庆贺,任辰的妻子刘萍萍趁单位午休赶来待客。任辰的年龄比康思进大一些,上大学四年中与同学恋爱成了家。在康思进印象中,任辰在乡村时有过妻子,因为在县城的康思进两次提到去乡村看任辰,任辰都以家陋谢拒了。康思进不愿逆任辰意,想着以后总会有机会,没料任辰很快鱼跃龙门。就算任辰在乡下结过亲,恐怕也是受乡俗乡规的压力。而那年代,农村青年上大学后与乡下妻子离婚,也是常事,糟糠之妻不下堂,并不是新时代所有的道德观念。
席上,刘萍萍对县城来的康思进夫妇并不显热情,也不显冷淡,举止有着大城市女知识分子的作派。饭后她说上班便起身走了。康思进觉得刘萍萍很漂亮,相较自己的妻子,方颖是可爱,刘萍萍是大方;方颖属小家碧玉,刘萍萍则是大家闺秀了。刘萍萍个子高挑,单看似乎比任辰要高一点,脸上也如任辰一般带着点宽容的笑。她着装随意,一件春装腰上一条带子,带子没系,飘洒似的,旋身离开时,那带子拂到身后来,人如飘拂而去。任辰并不在意刘萍萍,似乎是老夫老妻的感觉,其实,他们成婚没几年。
那天饭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字,裱着的横幅上书着一首五绝古体诗,字体龙飞凤舞般,草书二十字中,倒有六七个字是康思进认不出来的。最后的署名,康思进依稀感觉是任辰字样。康思进只瞥一眼,眼光便滑开去,他本来对书法就不甚了解,他只知道任辰每封信上的字都是魏碑体,一撇一横皆工整有力,他如何又写得这样的草书。要在私下,或可问一下任辰,但在新婚妻子的面前,说出外行话来,还认不全其中的字,岂不丢脸。既然任辰没提,康思进也就只当未见了。
还记得有一次任辰从乡下到县城来,康思进请他在城河边的“开一天”饭店吃饭,包间墙上,也挂着一幅书法,乃是本县书法名人所写,也是一幅草书。菜还没端上时,任辰站着朝那幅字看了一会儿,康思进问字写得如何,任辰只咧嘴微微一笑,那笑带点神秘,又似含着宽容。
省城这次饭桌上的菜式,康思进后来全然忘了,但饭桌上的不少对话,康思进一直记着。那是在八十年代的前半期,社会上有着一种积极的取向,也有一些新鲜的事物,他们不但谈社会变化,也谈到棋界的变化,中国围棋开始有与日本围棋争胜负的态势。虽然他们都没谈自己生活的现状,但康思进听清任辰从棋局变化中谈到的层次,不管是棋界还是人生,都须突破层次高低的。结合以前任辰对他命格的判词,康思进多少坚定了一点前行的意志。
二
在康思进的记忆中,父亲曾说三十六岁是人到中年。他在人到中年之前,因他的创作,调到了省城文化部门工作。也是因为上次任辰在饭桌上,提到居高而思远,境界很重要。
康思进满怀激情进了省城,他早早地告诉了任辰,然而,一直到他去新单位报了到,并把家安了下来,任辰只来见过一次,来也匆匆,半垂着眼听他谈如何得到省文化部门的注意,又如何涉过多重关隘。康思进说得郑重,任辰依然是不惊不喜的夫子模样,似乎早知一切有定,只是康思进还是不解,他如何会这般冷淡。
康思进在省城的新生活开始了,这时才知道任辰递交了辞职报告。应该说任辰的机关工作还是很不错的,清闲无多大压力。然任辰一直忍受着某种风气,想任辰虽饱读夫子诗书,但他还是有自己的性格脾气,大学时也接受了西学的自由思想,忍受不了难熬的官僚作风。康思进能理解,他也是忍受过的。但没想到任辰会毅然决然地辞了职。
康思进本想着到省城能与任辰常见面,有时间有空闲,可以好好聊天,好好下棋。但他到了省城,任辰却辞了工作,并决定要离开省城。
“机构不大,官气不小,实在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任辰说,“一杯清茶一张报纸,就算无得无失,又有什么意趣。”
康思进觉得自己的创作才能得到了重用,而任辰却似乎进入了低谷。
那天康思进和任辰在街上散步,这也是他们的保留节目。在县城的时候,康思进与进城来的任辰常常沿着城街走到郊区,看夕阳在湖水上晃动,转一大圈再绕回来。那时候县城还只有一条街,慢慢地四通八达扩展开来。到康思进离开的时候,县城已经有好多条新马路。在省城,自然是任辰带着康思进,似乎是随意的走。走到了城边,城墙外有一片树林,深秋季节一阵风卷过,整片高大的树林飘落下黄叶来,漫天飘洒着,落得那么均匀。康思进问任辰,突然辞职好不好?省城虽然大,机关总有相通之处,又能换一个怎么样的工作呢?总还需要忍受一些人与事。康思进在县城,忍了那么多年,才能够跳到省城来。人生有许多的无奈,这是康思进生活中一步步感受到的。任辰微微一笑,所含神秘神情中,不是激愤而是一种宽容。这是康思进原来没有清晰地感受到的任辰的神情。也许是他多少年在大省城修养出来的。任辰突然放声笑了一下,随手拍了一下身旁的树干,那棵树受到了震动,同时又似乎是被他的笑声震动,附近的一片树都向他们飘落下树叶,落叶映着阳光,显着金黄色彩。任辰告诉康思进,他不会在省城里另找工作。他要和两个志同道合者,一起下海去南方城市办公司。南方火旺,南方新城的变化非常之快,正是黄金时代。只要去,伸手便会抓到大把的钱。
康思进也听说南方城市的变化日新月异,但那是新天地新事物,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的,需要一点冒险精神。任辰一个夫子式的知识分子,旧文化接受得多,却这么快跳出来,跳进时时与金钱打交道的商界中。开公司赚钱在南方城市很流行,那里是一个新的时代,在那里的人都认真谈着变化。任辰过去谈易经时,就谈到易就是变化,随时而变。古时文人避谈钱,称是阿堵物。钱其实是个好东西,南方风水宝地,是钱的来源集中之地。
“你看着吧。哪天我再回来的时候,会把人民币与这叶片一样,撒落到你的头上……仰天长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我在县城。你到了省城。我现在到省城了,你又要去南方城市了。”康思进的话带着不舍的情感。
“是啊,人生总在变化中嘛。本来想着你将常居省城,有的是下棋的机会。可眼下我却要打点行装,不能和你好好地下一盘棋。也好也好,一切从简,我不为你的到来而庆迎,你也不用为我的离去而欢送了。”
康思进上班了,所在的文化单位临时寄居于一座古建筑中,高殿式的房子,到处堆着旧杂志。他离开县城时,文化馆刚搬入新大楼中,办公室处处是新粉刷的气息。而这省城的新单位,却如走进了一个旧式殿堂,到处溢着旧尘埃的气息。
那些天康思进想着要去给任辰打包整理,他刚搬完家,知道搬一个家不易,他也想与刘萍萍打个招呼,自那次旅行结婚见过一次,再没见她。但任辰说走就走了,再联系已不在省城。很快的,任辰从南方城市寄来一封信,信依然用毛笔写就,开头依然是:别来无恙。对在南方城市的任辰来说,时间就是商机,公司须寻求变化,尽快开出一片天地。虽然在信中,能感受到任辰对新地方的信心,但那一纸书法般的毛笔字,一撇一横,都写得稳稳正正,有力透纸背的痕迹,一点没有因在快节奏的新城中生活而引起的变化。也记不得什么时候,康思进曾在通信中问过任辰,为什么一定还要用毛笔写信?任辰认真回道,他喜欢书法,像喜欢棋一样,但已经没有许多的时间去练字。好字还须时间来练。古人书法好,并非是他们专门练。就因为他们平常撰文与交往都用毛笔写字,日久便见功夫。而现在的人,把毛笔字弄成书法专门来练,字便显得矫情,失了平常心。
康思进感觉任辰干什么事,都能说出个道道来。而那道道又源于他的文化功底。不过康思进依然认定任辰给自己写信用毛笔,是融着友情,他不可能完全借写信来练字。他不再在乡村生活,乡村里没有多少朋友需要写信的。他进省城,他去南方城市,接触的面宽了,熟悉的人也多了,给每个人通信都用毛笔一笔一笔写来,该费多少时间?
毛笔蘸了墨汁,静静对着毛边的信纸,偶有笔尖滴下小小圆圆的墨渍,慢慢洇开去……灯光在夜色中发着细微的嗞嗞声。
三
这么信来信去,多少年了?许多有过交往的人,在人生长途间,中断了,不再联系。但康思进所在的办公室虽然已经有了电话,任辰的手边肯定也有电话,办公司嘛,商业联系少不了电话。但康思进与任辰之间还是用着信,对着电话话筒只能说些工作场面上的话,虽然在信中也没有什么私密话,但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便感受着带点暖意的友情。年轻时寄出了信,便会急迫地等待着回信。现在不会再有等着回信的心情,缓缓的岁月流去,信中并不谈工作与生活,更多的会谈李昌镐的一盘棋,那总是在世界大赛中的半目胜。任辰的信依然写的是毛笔字,信虽然短了,但开头那句“别来无恙”是不变的。康思进的信写的是钢笔字,他的钢笔字也是临过帖的,清秀标准。康思进是搞文艺创作的,对友总是有着怀旧般的情感。他坐在家中书房间,看窗外那棵开了大朵的玉兰花树,会想到深秋季节从树下过,树上有黄叶落到肩上来。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任辰回到了省城,他们公司在省城代办一个商业活动,展销南方企业的商品,诸如刚开始进入普通人家庭的窗式空调和最初的靠软盘启动的计算机。康思进听闻消息,便赶去任辰那里。任辰显得有点忙碌,与康思进没说几句话就会被叫走。很快又去而复返,再继续他们的对话。康思进起码能感受到任辰并没有在商界待久了,便满是推销口吻。他曾侧面询问过任辰公司的资质,官方的人应一句:大概是皮包公司吧。从任辰公司办活动的场面来看,公司联系参展的企业不少,其中也有较有影响的品牌。不过,任辰公司的业务也只是穿针引线,赚不了太多的钱,并没有达到能将人民币大把挥洒出去的地步。在这段期间,康思进多有作品发表,在業界也多少有了点影响,任辰也说已经注意到了。但康思进自己觉得没什么可夸耀的,特别是对着任辰,更无可说道的。
康思进突然想到,前些时在一个饭局上,有一个外地老板,正想在省城购楼办公司,听人介绍说康思进懂得阴阳五行、易经八卦,便要拉他去看看楼的风水。康思进因受任辰的影响,多少是看了一些这方面的书,也只是作为古代儒释道文化来学习,只说:看不好,不敢,不敢。便推辞了。如今他对任辰说起此事,在康思进的意识中,任辰对风水一门也是精通的,风水的基础理论亦是阴阳五行,他提议任辰去给那位老板看一看楼的风水,助他选址装修。那老板很看重风水,一副虔诚的神态,任辰给他去看一下,那老板肯定会封上一个大大的红包的。
任辰正色回应康思进:我不会去的。哪怕老板给再多的钱。说实在的,风水好坏肯定是存在的。我对这一方面有关注,但只是作为学问研究,并不专业。子丑寅卯,我随便说说,没有问题,大致也在点上。专门要我去看,影响人家的商业前途,那就是行恶了。其实,南方城市中,天天有新公司冒出,如我要走看风水的路,赚钱肯定比我现在要多得多。但易经八卦多有玄妙之处,说不清也理不明,就算钻研得深,一旦为赚钱而去谈朱雀玄武青龙白虎什么的,无非就成满口混江湖的鬼话罢了。学问是需要敬畏的,不能把它混同于商机。我虽然也是行商之人,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习惯了胡说八道,我就不是我,我就不是你认识的任辰啦。
到参展会正式开始那天,康思进再去找任辰,任辰把他拉到一边,向他介绍正站起来的一位女子:“内子唐灵。”
任辰介绍的内子,显然不再是早先在省城所见的刘萍萍。刘萍萍个子高高,唐思进还记得那飘拂的腰带。眼前的是一位小巧精致的说着南方口音的女人。她脸上是活泼的笑容,明亮的眼,圆圆黑黑的眸子。任辰称她为内子。想是他在南方城市所娶的新妻了。那么他原来在省城的妻子刘萍萍已经离了。他们是什么时候离的?又是为什么离的?康思进知道家庭是个婚姻的窝,是简单的又是复杂的情感所在。也许刘萍萍在任辰辞职以后,在他离开省城到南方城市去的时候,就和他分手了。康思进很想知道,但他不好意思问。朋友之间交往,有的事可以问,有的事不好问;有的事可以在人前问,有的事只能在人后问。康思进自己的妻子方颖,从县城跟着,一直跟到省城,并没有变。方颖在县城,也是一位干部的女儿。康思进生活在县城时,获有照应。康思进到省城拓宽了天地,方颖由原来的单纯,变成了谨慎。在家庭中依然有着唠叨,又有着疑惑、有着不安,开始依附着他。康思进也是受旧文化熏陶的,虽然有所不满,到了省城也有新的诱惑,但从来没想到过离婚。他们已有了孩子,孩子一天一天长大,从入幼儿园到上小学。有着孩子,妻子又没什么大错,康思进的心思多在创作上,一天天过来,从来没想过家庭要有变化,那变化会引动的麻烦和震动,轻易也不会生出此种念头。但夫子式的任辰,却一而再地果断行事,是出乎康思进意料的,也许正合着当下南方城市的气息。
有一段时间,南方城市的变化和进步,为全社会所效仿。这一年,康思进随省城文化部门的参观团,来到了任辰所在的南方城市。这座南方城市早先还是海边的一片渔村,此时已是一座崭新的大城市,到处是高楼大厦。参观团中好几个人与任辰公司的董事有联系,毕竟任辰的公司是从省城出走去南方城市的。任辰的公司所在,是一幢两层小楼。底层有房间堆着货物。公司的人,楼上楼下,忙出忙进的。接到消息,任辰迎了出来,把参观团带到楼上。康思进知道南方城市眼下的房价是昂贵的,这么一栋楼,租赁该花多少钱?康思进不用听介绍,在省城,他便知道如今南方城市一是房价高,二是公司多。受影响,省城也逐渐开始街上流动着老板和经理。南方城市的公司可谓多如牛毛,在公司便谈生意,便谈价码,分分秒秒都是热腾腾的感受。康思进想任辰这个夫子,在这样的城市是怎么度过的?
任辰外衣之上,穿着一件马甲。时令春季,马甲的穿着在南方城市也是流行。马甲让任辰的身子,显得瘦了些,也精神了些。任辰和康思进在一边私聊,任辰只谈南方的气候与吃食,康思进忍不住问到,租这房子需要多少钱?任辰摇了摇头,这算是简单的回答?似乎根本不用计较。那么公司所赚实在是巨大了,但看公司的办公用具,还不如省城大机关内的气派。
私下里悄悄地问任辰,个人收入高不高,在这南方城市生活下去,难不难?康思进到南方城市已有两天,已经感受到吃住的费用不菲。
“鸡肋。”
康思进明白任辰的意思。原先听介绍,公司的营业额,在康思进听来算是天文数字。但个人收入到任辰口中,却成了三国中曹操的行军口令。
公司联系了当地对应的文化部门,当地文化部门的小楼,靠近任辰公司的小楼,下午进行两城文化交流,晚饭就在小楼里吃了一顿,席上自有南方的特色菜,吃完以后,把大厨请了出来。原来是八十年代在电影中饰演民国总统的演员,过来和大家一一握手。一个其时有名的演员,到南方城市来做厨师,自然是拍电影的收入,大大低于南方城市做大厨的工资。当地文化部门請演员当厨师,当然不只是请他做菜,也有当名片的意味。对于内地来的人员,一时会有吃惊的感觉,更是显得自己的层次要低了不少。不过,康思进听说内地的有名人物,到外国去,做送快递的事,这类的说法后来有很多了。
“鸡肋。”任辰又哼了这么一句。
晚上,任辰带康思进走出院子:“回家吃茶去。”
自然没有时间和任辰下一盘棋,但他的家里还是要去看一下。路上康思进问到了公司的经营情况。任辰不免又哼了一声,毫无兴趣地介绍说,公司的小楼是早年经营时买下的。幸亏买下了那栋楼。单单这一栋楼的价值,现在就升了几百倍。单靠租借出去的收入,也够得上公司的利润了。眼下他们公司的竞争对手不少,毕竟南方城市每一天添出那么多公司来,扔一块砖头出去,便能砸中好几个经理。这势头,会在什么时候退潮?谁也说不准。总算他们来得早,占地占资源。生活在这样的南方城市中,看似如鱼得水的人,到底过得如何,只有自知了。
乘电梯来到十层楼上,一层楼有几套公寓房,从02房间开门迎出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任辰介绍:“这是我的那位。”
眼前的女人自然不是唐灵。康思进说吃惊也不吃惊。不管任辰在乡村有没有过妻子,这是康思进见到任辰的第三个女人了。他不问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想一想也就明白了。都听说男女一旦离过一次婚,第二次再要离婚也就简单了。没有犹豫,没有感情留恋,也没有其他的牵扯,似乎一切熟门熟路。也没有那种郑重和牵扯,任辰已经40岁开外了,眼前的女子最多也就30岁吧。算起来应该是大男人小娘子。
认为任辰是夫子的感觉,多少有点不真实。毕竟任辰在南方城市久了,他有所不变,也有所改变了。任辰并不在意女子的反应和表现,自顾自过去,在一个大树根做成的茶海前坐下,也招呼康思进入座。茶海是便于烹茶、品茶的家具,这个茶海做工精致,色彩和室内的红木协调,颇显贵气。任辰在茶壶注了水,插电煮茶,待水开后,任辰洗茶、洗壶、洗杯,动作不紧不慢,残水从茶海的排水系统流入盛水的容器中,任辰用竹夹夹了紫砂茶杯,放到康思进面前,随后端起茶壶注茶入杯。南方喝茶,壶小杯小,一道一道地喝。称之为功夫茶,喝茶自然也不是满杯牛饮,须慢慢地品。康思进和任辰曾生活过的县,是茶乡,产的是绿茶,用玻璃杯冲了,碧绿的茶色。嫩的早春手工茶,泡了开水,一根根芽叶竖在水杯的上层。南方的功夫茶,是乌龙茶,浓浓的黑红色的茶。任辰看起来便是已习惯了喝功夫茶,想每日都在茶中花着功夫。不可能有太多的客人来访,自泡自饮,看来已成习惯。任辰多有变化,这变化正在习惯中。
“吃茶, 吃茶。”
说吃茶而不是喝茶,这算不上变化。吃茶本是古代文人某个时期的流行说法,合着禅意。茶有南方茶、北方茶、江南茶,还有边疆的砖茶,各种茶有各种不同的喝法,都很正常和自然,并不局限于文人。用茶海泡茶喝功夫茶,偏于南方。
女子也喝了两杯茶,陪他们坐了一会儿,随后朝任辰点点头,又朝康思进打了个招呼,出门去了。康思进注意到时间已晚,意识到女子是让他们彻夜长谈,那么她另有住所?任辰说,他们只是交往,还没结婚。也许过去的几次婚姻,让任辰有点厌倦。在康思进想来他不下结婚的决心,大概是怕再落入循环。
女子走了以后,任辰的情绪好了不少。也许是功夫茶刺激了他的精神。他又恢复往昔与康思进绕城而行时的谈天说地。仿佛喝了一点酒似的。
“功夫茶须花功夫,对女人也要花功夫。古代的文人,女人是多多益善,本来男人就可以有三妻四妾。相对现在的任辰说来,有过这么几个女人,并不为奇吧?文人以风流为荣光,社会变化了,人的本能并没有变化。是真名士自风流。
“女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别看走在路上的女人的神态没多大区别,一旦接触,各有各的情状。任辰还是原来的任辰,谈着对女人的高论。他对女人带着赞美,在他的口气中,前妻也各有好处,一点没有贬低。我自然经历了不止前妻的几个女人。你刚看到的女人,正用她的妙处来吸引我,我又何必拒绝她?你认为她美好,她便是美好的。女人从身体、内心,生理、情态都表现不同。展现开来,上上下下都不一样。有风情万种的,有装腔拿调的,有千娇百媚的,有妙趣横生的。这看你如何触及她。交往一个女人,须功夫茶一般慢慢泡,泡出其中的滋味,泡一次便有一次不同的感受,让人年轻,给人精神,真的难以想象。
“经一个女人就是经一世人生,所以你只活了一世,我活了好几世。
“现时的南方是有妓女,对现钱交易的女人,我是不沾的。不是在乎钱,钱就是混蛋,只有用出去才是钱,握在手里不过是废纸一张。我不是守财奴,在女人身上,我不吝啬钱,但与我交往的女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一旦感觉对方只是为了钱,便退避三舍。
“要进入女人,要理解她的前世今生,要知道她的痛苦与快乐,知道她什么时候含蓄,什么时候放浪;知道她什么时候软弱,什么时候无奈;什么时候柔情似水,什么时候翻脸痛楚。不同经历的女人在特殊的时间,有不同的反应。有不可抑止的失声,有难以诉说的低吟,别说那是她们的投降,也许下一刻她们便会忘记了这一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延续。有的女人慢,还沉在里面。有的女人快,收拾了衣襟,似乎一下子就解脱,比十个男人都变化得快,快得那般无耻。
“来到南方,唯一好处便是能这样自由去感受。”
康思进问:“还有更年轻的吧?”
任辰笑了一下,也是他习惯的笑,带点神秘带点宽容。“我和她的年龄差让你奇怪了吗?古代的风流人物便有白发红颜之说,那时这样的女子,年龄已是极限了。接近30岁的女人,已到花谢空枝时,这也是中国所谓的传统腐朽文化吧。”
任辰与康思进一边喝着茶一边聊着,说着对女人的看法。正说到有女人外相一般,性上却极有艺术美感,便听到隔壁墙那边,传来了声音。有凳子移动的声音,有人大声说话的声音。随后起了音乐声,喇叭开足音量的声响。康思进听着,感觉多少有点奇怪。他们喝茶所在的客厅,装修是很讲究的。所有家具都是中式红木打就,桌椅壁柜茶几连同茶海,都显得华贵,古色古香。如此花费的装修,却在墙上这么马虎,这么不隔音。
而這隔壁01的房里又住的是怎样的人家,大晚上了会这么闹?几乎是不加克制,也不怕邻居抗议。当然01房在楼的最东头,主要受影响的便是任辰的居所。然而当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任辰却一点没有惊讶的表示,也没有任何不快的神情,似乎类似的情景已经历了不少次。那么其他上下邻居呢,也许上下的隔层并非不隔音,也许南方城市讲究夜生活,晚上热热闹闹本是正常的。
原来,任辰他们到南方城市来办公司,最初最正确的决策便是买下了那座办公的小楼。而公司赚下第一桶金后,任辰便买下了这里的两小套公寓房,那时公寓房所在是城市的边缘地带,而现今已位居城市中心地带了。那时任辰与唐灵在这两套公寓房里成亲,就在客厅靠隔壁房间的墙上开了一扇门,两套公寓房联成了一套。而离婚的时候,任辰把隔壁的一套公寓房给了唐灵。所开的一扇门又用砖砌了起来。后砌的墙不那么严丝合缝,所以就不如以前的坚固和隔音。现在隔壁住的就是唐灵,她也没有另成家,经常会带一些年轻的伙伴回家来闹腾。
当初买的两套公寓房,本是便宜,而今价格不菲了,任辰分给离婚的唐灵一套,也算是给了她很大的一笔财富了。
隔壁有人在唱歌,歌声还听得不真,但带来的起哄声大,有喝彩声,有叫喊声。似乎还有人激动时,用拳敲着墙的声音。
那边一开始有响声,任辰便安静下来,话不多了。他绅士般地坐着,静静地听着,仿佛还有些许欣赏的感受,脸上依然带着那种神秘的宽容的微笑。康思进却感觉那微笑中含着点冷静,添了点无奈,附着点看穿一切的意味。
那边的声浪暂缓一下,但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升起来。任辰站起身来,对康思进说:“走,带你去看看南方城市的夜生活。”
“好,多感受感受你的生活。”康思进应着。
他们下了楼,走出片区,又走了几条街,任辰不像以往散步时谈天说地,像是所有的话在吃茶时说完了。来到一个街口,前方的街面店,有霓虹灯跳闪着,任辰带康思进入门,门面房并不大,任辰买了两张门票,价格相较省城的生活是挺贵的。康思进不明白这是怎样的一个活动场所。他随任辰走楼梯上了二楼,迎面的玻璃门开着,门里是一个很大池厅,四围靠墙是一圈圈座椅,几把椅间是一个小圆桌,供客人放茶杯、饮料瓶。康思进坐下不久,头顶上的灯便灭了,池厅中间的上方,一个挂着的球形吊灯旋转起来,赤橙黄绿青蓝紫,多彩的光从灯中旋转出来,一片片地在池厅中盘旋。突然身边一声炸响,震耳欲聋的音乐响起,震得楼板像在晃动,震得人心仿佛要停顿。滚动的雷,强烈的雷,霹雳卷来。于是,池厅里出现了人影,三三两两而下,随着轰鸣的乐声跳动着,跳得自由,跳得随意。
跳者随着节奏,合着盘旋的灯光,在池厅间转动。康思进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一家迪斯科舞厅。那时由南方城市从国外引进,第一次感受最具南方城市特点的,便是这迪斯科舞厅。声音炸响,灯光明灭,座间在暗影中端着盘送饮料的侍者在穿行,池厅中间有多多少少的人,在跳,在舞,人头攒动。跳的动作,舞的动作,像波浪似的摇摆动作。那乐声无休止地响着,相比之下,先前任辰家客厅隔壁的声音,根本算不了什么,那点响声根本算不上是恶作剧,根本是小菜一碟罢了。这个快节奏的城市到了晚上,也许便有人想唱想叫,一切都是正常的。
在暗影朦胧中,有女子身子前后抖动着,沿池厅边舞来。肯定是任辰不认识的女孩,一边随乐伸展双手,一边朝坐着的他们招手。见两人坐着没动,于是步子不再向前,身子前后转动着,依然一只手招着。任辰坐不住了,拍一下康思进的胳膊,走下场去。他与这位女孩面对面地跳着,随着女孩的步子。池厅里,迪斯科的节奏强烈分明,一对对男女都是面对面舞动,身子虽不靠近,舞姿不同但自有互动。康思进眼光一直在任辰那一对身上。女孩似乎赞赏着任辰合节奏的舞姿,经历了许多女人的任辰,神态上便有吸引异性的地方,还显着在本地经营久了的有钱人的气度,更飘洒着一种儒雅的韵味。很快女孩便顺应着任辰的舞步,还不时靠近做着近乎挑逗般的动作。在康思进看来,任辰认真地跳着舞,一副来者不拒却又不为所动的姿态。有一刻,舞厅内的射灯都灭了,旋转的圆吊灯光仿佛发着慢镜头的光,池厅间的舞者,也如分割着一个个慢动作。康思进发现那一瞬间,任辰有点哈着腰,他的头往前勾,身子有点不甘似的扭着。康思进从来没见过任辰如此形象,这一瞬间又显得特别长,定格一般。他本来觉得任辰到了南方城市,形象并没多大的变化。但这一瞬间他显示了根本的变化。他哈着的腰,仿佛负载着多少的重力,而他不情愿却又顺从着。灯光恢复自然,任辰的身姿也恢复自然,他与那个女孩已经跳到池厅中间,那里舞者集中,那个女孩在旋转身形时,朝向了一个高个子年轻男人,于是无所回顾地与那年轻男人对跳起来,又像是君既无情我便休。任辰随即便与一个转圈而来的女人跳成一对,仿佛同是天涯沦落人,面对面时便相识。其实,在池厅中间,舞者的对象不再固定,一个转去了,又一个转过来,面对面,跳得活泼,跳得舒展,不用认,也不用记,他们用肉体的跳动,来作情感的宣泄。让快节奏生活的压力,在这南方城市骚动的夜晚,在迪斯科中宣泄出来。城市的第二天早晨,是安静的,仿佛累后松弛了,久久才醒来。任辰不会感觉自己是沦落到南方来,他也许有过无奈却也不得不融入。就算生活中有屈辱,也都化入沧桑。南方城市的消遣不会是士大夫的琴棋书画。吃功夫茶,也许苦闷在功夫中消解。
后来有好些年,康思进想到任辰,便想着他与他的女人们,不知在何处快活,也不知在何地,经受着震耳欲聋的乐声。哈着腰又拼命地抖动着身子,仿佛要把负载的抖出去,以求取一点新的感觉。女人嘛,不都是那么个样子吗?康思进一直面对一个女人,那个从县城一路带出来的妻子,他不知道如果换了她,会经历怎样的内在感情危机,还有外在的眼光与议论。他们有孩子,实在不愿让孩子去感受离异家庭的不幸,许多的婚姻危机都在忍耐中度过。忍忍就都过去了,就算两性有别样的快乐,不也是一时新鲜嘛。古代的文人狎妓风流,但那时文人是随意自由的,而与文人相狎的妓女多也风雅,不同于俗物才留在诗中。眼下所有妓女都是为钱,男人嫖时要担心暴露而名誉扫地,又会有多少的快感?任辰的女人不涉风化,并不等同于妓,但有不为他钱的吗?就如迪斯科舞池里,年轻的男人有的是。任辰宁可一个一个女人经历,也舍得金钱、时间和精力。他要的是另一种人生,他可以自由选择的人生,选择不同,选择变化。但经历多了,会不会感觉疲累,会不会感觉负载太重,会不会感觉无趣?这也只是康思进的思想,他生活在内地,又是从小县城中出来,积习使然。但他多少能理解任辰,因为他多具文化知识;也因为他童年在大城市度过,眼界是不同的;也出于他的性格,能相融相异。究竟子非鱼,安知鱼之苦乐。他不时地与任辰通着信,拆开来信,依然是毛笔字写的第一行四个字:别来无恙。
任辰还是不变的。
四
这么又过了若干年。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过的,时代进入了新世纪,康思进到了知天命之年。儿子上大学都快毕业了。人到这个年龄,也就没有太多的计较。康思进的作品发表了不少,作品中显现的人生,感叹的东西少了,借鉴的东西少了。悠悠长长的人生感受,有其独特性。
岁月匆匆,康思进的时间却显得悠长,这是对生活节奏的把握。一天,康思进收到了任辰的短信,开头一句别来无恙,接下去就说到近日他会回省城一次。刚放下信纸没一刻钟,他就接到任辰从宾馆打来的电话,说已住下,并告诉了他宾馆所在的位置。
康思进在电话中问了一句:“此行是否考察商机?”任辰回道:“随便走走。”
任辰的年龄虽然比康思进大一点,但也就两三岁光景。难道他已经退休?他的言语中透现着退休人平静的心境。
康思进一下班,便去任辰住宿的宾馆。两人一见面,任辰说了声吃饭去,便领康思进往餐馆走。康思进清楚任辰好吃,从乡村出来的人,曾经度过饥饿的年代,有得吃便吃,形成习惯反应。再说,也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他们走进一家门面不大的餐馆,康思进没在意店名,见任辰径直走来,想这里离任辰早先在省城的居住地不远,他熟悉这地带,也许过去常来这里用餐,多少带点怀旧吧。
餐馆不大,干干净净的,任辰坐下来拿过菜单圈了几个菜,康思进想着给任辰接风洗尘,自然要小酌几杯,伸手让招待过来点酒。店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女店主过来招待。任辰將圈了的菜单递给康思进:你看看,还需要什么?康思进看菜单上都是素菜名,翻转来也没找到肉品名。他原来就了解任辰很喜欢吃红烧肉的,每每吃完饭,都会议一议此顿红烧肉的做法。
站桌边的女店主已看清菜单上圈的菜,说了声:你们两个人吃这些菜,够了。说了拿过菜单自去厨房了。这时康思进才发现这餐馆是素菜馆。店里响着低低的轻音乐,听来像是佛教音乐。
虽然都是素菜,但做得精致,康思进难得感到,食无肉也行。任辰放下碗时,赞了声:“好吃。”原来任辰是好吃也要吃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南方那边的城市都很讲究吃的,这也是任辰去南方城市的重要原因。
晚饭后照例是散步。省城这些年也有很大的变化,城市改建模式接近于南方城市,高楼在建,地铁在建,一时到处拌着混凝土,扬着尘灰,经济发展的速度很快,城市建筑与街道拓宽,几年一个变化。
任辰并没有退休。他的公司被一家大公司兼并了,商业规律便是大鱼吃小鱼,但他在新的董事会里,是占有股份的一员。凭股份分红,吃穿用度皆不愁。他这次回到省城,确实可以说是随便走走。
这次康思进见到的任辰,似乎有很大的变化。从气质上看,说不出什么变化。但从穿着上看,他穿了一件中装外衣,中间一排条形盘扣。其实这很合他的,似乎他原本就应该穿这么一套中装的。
初冬季节,新修的城墙外,没有连片的树林,道上却也铺着落叶,那种风吹过,叶片飘洒的情景,已在遥远的记忆中,又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时他们所感所悟所思所言,似乎都随风卷去。时光流逝已久,他们青壮年时期都已过了,看任辰的头上,已经夹杂着白发。相比之下,康思进的容颜变化要小。康思进从事创作几十年,感叹的心绪多了,对风尤为敏感,往事如风,一切都随风而去……
“不是风动,不是叶动,是仁者心动。”
任辰说了一句。康思进知道这句话的出处,这并不让他意外。他确实是任辰的知己,能理解任辰的心境。他穿着返璞,他身材瘦削,他饮食偏素,他显得沉静。他在南方城市待久了,他在女人之中待久了,繁花似锦,毕竟风吹去。时光无法留恋,他们已过天命之年,直向花甲之年而去,这是无可奈何的。
康思进告诉任辰,这些年来,缘于创作的中国化问题,他对中国古代文化,有所研究,也有所思考,他最近用阴阳五行来对照了一些人的命运。阴阳五行化入的生辰八字,其实也只是测试人生的一个简单坐标。人生是丰富的,出生的年月日时所取的四柱八字,自然不可能涵盖整个人生。
任辰微微一点头,慈眉善目的样子,听他说话。康思进知道自己在这一方面所懂是粗疏的,本想任辰会说出专业性的道理来做解释,但任辰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并不反驳。
“皆有因果。”
任辰似是叹了一声。他的脸上又浮起那种微笑,带点神秘带点宽容。上一次他露这种微笑时,吐出的是鸡肋两个字。任辰以前谈这方面的理论是滔滔不绝的,但他这次是安静的,像是赞同康思进的说法。康思进看着他的笑,才发现过去的任辰又回来了。同时康思进又意识到,当作古代文化,自以为是地研究阴阳五行多少年,可引他入门的任辰,却一下子跳入另一扇门,那扇门里对康思进来说,是空落落的。
“你是有慧根的。这次到省城来我就想度你一下。”
“度我?”
“我们相交几十年,我想你应该与我有缘。你我聚散自然,聚少散多。各自有各自的缘法。但我相信你是有缘之人,我说的你自然能听进去。这也是一门学问,比阴阳五行更深邃的学问。”
毕竟多少年接触古代文化,听任辰这么一说,康思进就明白:他不仅接近禅学,也许他已走进了佛教。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佛教的道理,康思进也曾听说过。他能理解任辰在金钱和女色的迷惑之后,年龄到了生命的晚季,也许便所谓的看破一切了。康思进原来的看法,认为阴阳五行、易经八卦等,中国古代所谓窥破天地的玄道,多少有点实理。那么佛学的意味,连同任辰带着神秘的微笑,更具空感。
“来,站停了,眼皮垂下,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不用观了,让心静下来,再静下来,只有风吹过你的脸,风也不存在了,你不再听、不再看,不再有外在感受。你原来所观的一切都虚了、都浮了、都空了,只剩你一个心,你进入了你的内心世界,只有意念在流动,你让你的意识,摈除我的存在,让它回到你日常的生活中,意识在自然流动中,三分钟,让它循习惯流动三分钟……”
康思进顺着任辰的指点,静心,无观,让意识流动在内心……三分钟到了,又响起任辰的声音:
“这三分钟,你心中浮过了多少意念?我来测一测:几点钟了啊,方颖快到家了吧……她每天迟回来,做着她那没意思的工作……我说她工作没意思,她脸就板下来了……我没做饭,早上买的菜也没择……她难得烧一顿,没问题吧……呀,忘了买葱,蒸蛋没葱,她会埋怨……今天星期五,儿子会不会回来……回来家里没吃的,他们可以到前面街上的饭店去……饭店里的东西确实贵,难得吃一顿嘛,不宽裕的人家,反倒常常去饭店……有人活得拘束,有人活得轻松,就像……”
康思进睁开眼来,停了口的任辰依然是带着微笑的神情,似乎越发显得神秘。
“真没意思。”
“是没意思,我猜的不一定对,但也离得不远,人在现实世界中生存,你或者行走在路上,你或者安坐在家里,平常内心流动的念头,无非是这些老婆、儿子,吃饭睡觉的事。就算你在上班,在纸上写字,向领导汇报,与同事聊天,也许更没意思。人生便如此一天天地过去。
“你会说你在写作,你又写了几篇作品?人说凭希望活着,你希望的是什么?你的作品中能给人希望吗?能给你自己希望吗?你生活的前方,有你的希望吗?你走向所谓希望的一条路,中间有多少烦恼,有多少无奈,到你这个年龄,回头看,相比年轻时确实靠努力达到了某种希望,但你静心想一想,这就是你要的人生吗?这就是你希望的人生吗?”
康思进看着任辰,有一种感觉便是任辰他不像是在问别人,而只是在問着他自己。
“我知道,你说的是佛家的道理:一切皆苦。”
“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蕴炽。这八苦是强烈的,是能对一般众人说得清楚,说得明白的。而我感觉能真正思考人生的人,最本质体悟人生的,是在日常生活中,充满整个内心的琐屑的无意义的念头,说不明白也道不清楚,是根本没意思的。”
“这样看人生实在是消极。”
“消极吗?只有看清这一天天、一年年,裹在一副皮囊之间流动的无意义的意念,才能斩断它……好了,言尽于此,能体悟多少,乃是你的缘法。真正的我尚未觉醒,又能度得了谁,谁又需要我来度?”
康思进觉得任辰的话很奇怪,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佛家之理,早先多少听说过。不过由任辰说出来,康思进认定依然是一种学问。古代文化,儒释道是主流。任辰走到了禅学,也是许多古代大文人走的路,也许是避不开的。康思进觉得任辰的人生,曾有许多金钱在最热闹的都市中挥洒;曾有许多精力在多重色彩的女人身上花费。这一切经历了,他觉得空了,要往形而上的高层走。思想永远走在人的前面,也许任辰确实是积极的。
在这个社会当中,他们有过奋进,有过努力。这个社会也大有变化。他们经历了很多,曾经尝受过饥饿,曾经在农村辛劳,曾经看世道起落,曾经体会社会变革,现实的世俗生活确实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管是南方城市还是省城,大都市的灯红酒绿已见惯不奇。说变化也对,说进步也对,经济的发展像巨兽一样,踩着隆隆的脚步。康思进细想起来,那些丰富的经历,是他作品之基础,是实在不空的。再说,他有不变的婚姻,有妻有儿,这也是实在不空的。但对于任辰来说,他经历时便感觉鸡肋,再回头看,空空如也。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感念。
普通人用普通的生活支撑着这个社会的变化。当然社会的变化也合乎一定的规律,因果变化也是规律。
人在琐屑与碎杂的思绪中度过一天一天,就算意识到在沉沦中冷冷的、寒寒的,但人还得这么过。
仿佛听到他内心的这些念头,任辰点点头说:“一切皆有因果。一切自是有缘。我所说的,你有多少宿缘,你就能聽懂多少。你若是无缘,我就是说破天,你也无动于衷。你若听我一番话便醒悟了,那就不是一般慧根了……这样吧,明天你陪我去一趟归元寺吧。”
任辰的口气显得特别认真,说到归元寺便有着虔敬之意,像是要回多少年前离开的故旧之地。归元寺较远,属省城以外的城市,坐落在寒山之上,任辰当年在省城时没去过,康思进在省城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没去过。归元寺古时有名,但近百年来已逐渐破败,却是近年来才重新修建,兴盛起来。想任辰心近佛家,自然听到了归元寺的声名,他回到了省城,不去一次古寺,怕会有遗憾吧。
五
寒山秋景,色彩极为丰富。行在寒山,看四边峰峦,层林尽染,红、黄、绿染成一簇簇、一团团、一丛丛、一片片,勾围着山腰处的归元寺大殿。
任辰在路上谈到归元。元就是一,元旦就是1月1号。佛家说开方便法门,引众生进八万四千不同法门。而归元,就是无数法门圆融为一体。具体说,哲学有一分为二,延伸出去: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哲学有合二为一,也就是万法归元。
靠近寺庙处,路边便有卖香的摊贩,见两位外地城市人模样,便来兜售,说自己的香便宜,香都是一样的香,越往里越贵。还有一位穿长褂的走到他们前面,看着他们说:“两位不是一般人。”特别盯着了康思进:“面相清贵,特别是鼻子,啧啧,让我细看……”
康思进笑了,指着任辰说,“这里有一位大行家在呢。”那人原就注意到穿中装的任辰,本绕开着他,听如此说,便退身去,口称道友,转头走了。
在门口买了门票,入门时,一个小沙弥出来迎着,带着介绍,弥勒殿大肚弥勒未来佛,四大天王还有韦驮菩萨三种杵的说法。新修的寺庙里面,有香炉、有殿堂、有钟鼓,也有僧众。小沙弥把他们带到中间的一个店柜前,柜台里有大大小小的香。“要请香吧,这里的香都经高僧开光的……”
康思进看柜角矗着的高香,算来有几十厘米,大概要花几百上千元吧,想有钱且虔诚的任辰,自然要烧高香的。然而任辰根本没在意似的,往大雄宝殿走,康思进跟着走,走几步转身看,小沙弥已不见踪影。他们走进大雄宝殿,大雄所指释迦牟尼,大雄宝殿供奉的便是释迦牟尼佛。任辰在中间新塑的高大佛像前站了一会儿,又绕到后面,在观音像前站了一会儿,没做任何动作,出殿走去,康思进一直跟着。
两人出了寺庙,就在寒山中转悠,任辰虽然没有来过,却似乎识得路,他们走过甬道,走到后面的林间小道,转了一转,转了不少时间,已是无人处。但见有石壁,一块较高的石壁上,刻着一个拱形门洞,中间是一座立着的佛像,石像看来是有年头了,略显残破,但依然慈相庄严。任辰在佛像前站立,合掌许久,仿佛忘了时间。
归元寺刚修了供烧香的殿堂,而古时的寺庙区域很大的,就因为区域大,多少年中这偏僻之地没受到什么破坏,把石像划进归元寺风景区中,是以后的事了。眼下,没有游人过来,显得十分清静。
路边有一块平整的石块,像是倒下的石壁,表面光洁。任辰仿佛知道有这么个所在,他坐到石面上,双腿盘起,双手下垂,一时眼光特别清澈,带着他那习惯的神情,看着康思进。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是有,我只问你。”
任辰说的那句话中,声音突出了“我”。
康思进说那句话时,着重了“你”。
“问吧。”
“你所学佛,是否重的是佛学?”
“我,重佛学,当然也不光是佛学。”
“你所求为何?”
“我,无所求。在物质和肉体的享受上,我比一般人要多得多。有精神上,我知外求无益。”
“那你,是不是已跨入佛教门槛?”
“我,是槛内人,还是槛外人?”
任辰像是微笑一下,但又显神色凝重:“你大概认为佛教中人,应该烧香拜佛。烧香为何?拜佛又为何?……其实,就在刚才我与佛像对视之时,我烧香了,点的是心香一炷;我叩拜了,五心向上。一切在于心而不在于形。”
“你是不是感觉到了无法解脱的烦恼?”
“我,作为人,一生都脱不了烦恼。烦恼的根本在于心,那一天天无意义的琐屑如尘染心,于是某一天醒悟了,视金钱如土,触女人无趣,闻荤腥腻味……”
“你会不会像弘一法师那样,突然有一天出家为僧?”
“我,不是弘一法师。虽然有过类似李叔同抛弃俗世出家为僧的念头。寻一处来去从容,苦乐随风,吃斋唱经,禅修悟心的所在寄身。只是我走了许多庙宇,包括今天的归元寺,我发现寺庙中显示的,有的比凡俗还要凡俗。细思量,多数僧人少有修行之念,身在寺庙,靠寺庙吃饭,便有变着法子来取钱财的。西方的教堂是引富人捐赠,再救济受困之人,而中国寺庙的功德箱朝所有人都开着口子。古代禅宗道禅在挑水担柴中,又如何体现?”
康思进还是难得听到任辰言语激愤,且还是身在佛地谈着禅悟。
任辰或许也感受到了康思进的念头,叹了一声说:“现实世界的一切,正是我缘法之心示现。我心未净,又如何去苛責外在的境地,又从哪里去寻无垢的静地?”
康思进看着任辰。任辰究竟是开悟得道呢,还是走火入魔?人生于此,他这也是一种选择。要说走的是思想弯路,应该是行到高层繁杂之地才有的。但看他习惯的神秘微笑之中,含的不尽是宽容,似乎带了点鄙夷的意味。
“你也许以为我走火入魔,曾有不少熟人这么看我。就算走火入魔吧,也不是一般的凡夫所达到的境界。从因到果,往生后再投世,便不会落在贫困乡村之地了,这许多的俗世之情已然消弭,会在高境速悟。”
任辰的说法依然自信自满,却显出了另一层意味。
从康思进接受过的唯物论来看,以前任辰说的阴阳五行之道是客观唯心主义的话,那么现在任辰所说一切唯心的话,便是主观唯心主义了。
一阵风吹过,眼前飘落一两片古树黄叶,面对连绵的寒山山峰,听着那边殿角的风铃叮咚,伴和着隐隐的唱诵佛号声。
康思进想到了外国诗人的一句诗:起风了,只有努力活下去一条路。
六
又过了多少年。一天康思进的手机上,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号码。那个给他打来电话的人,开口便是一句:别来无恙。他知道是任辰了。任辰做生意的时候,还没有这样的现代通讯工具,后来有经理手握一个砖头般厚的大哥大,但从来没发现任辰拿过。手机联系,这还是第一次,毕竟社会在进步,人总得要顺应。
任辰告诉康思进,这一次他回省城来,是为参展。任辰总把到省城称作回来。似乎省城是他的根,那是源于乡愁。但他不会谈到那个县、那个乡村。或许省城是康思进与他曾经共同所在吧。
康思进立刻放下正写着的那篇作品。他们有多少年没见了?任辰近年常会陷入思念中。人生已到花甲之年了,古代称之为老人。但康思进感觉自己还显年轻,这个时代的人比古代的人寿命要长得多,古时四十多岁的男人便自称老夫了,如今康思进看四十岁的男人,还是年轻人呢。
在展馆见到任辰,发现展馆里没有商品,一间间展厅的高墙上挂着的是一张张照片。任辰告诉康思进,他这次是来参加全国的摄影展。
任辰依然穿一套中装,这套中装有点旧了,袖角显磨损之处。离开了乡村以后的任辰,对外表仪容一直很讲究的。
任辰见面就说:“我看到你新近的作品了,越写越有深度了。我和你一样,走上艺术之路。我们是同行。虽然你写的是小说,我搞的是摄影,但艺术是相通的。其实,文学、艺术、哲学和宗教都是相通的。到了至高层次都要具有超越的意味。所有的理到最后都无可言说,能说出来的都不是至理。还是用艺术来表现吧,一张照片展现了作者的目光、作者的心念、作者的至境。就像围棋一样,落子无语,却是手谈。好的小说作品,也不是文字表面的意思,而是文字展示的形象,又通过形象而表现的意境。”
任辰开始谈艺术,一下子便谈到艺术的层次。他依然说的是理,却显得平和。康思进觉得他通过摄影回到了实境,归元俗世。古代文人,以琴棋书画,陶冶情操,沟通天地。任辰的琴、棋、书,康思进都见识过,只没见他画过画,那么他的摄影作品便是照相机镜头里的画吧。
任辰举起一根手指来,说:“好的艺术都要具有形而上。”
看来,任辰进艺术的圈时间不很长,每句话都离不开艺术本体。其实,艺术的社会面越来越小,也只是在艺术的那个圈子里。所谓艺术脱离了大众,大众也就冷落了艺术。说到艺术本质,真正懂艺术的,并不能说清艺术。每个人对艺术的欣赏角度都不同。所以,寄于社会层面的艺术,本来所具有的影响,也就是社会层面的,不合乎艺术规律的作品,自然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失去影响。文学艺术哲学宗教,是相通的,在超越中,更进一步体现世相的根本。艺术不用言语来说,用形象来显示一切呈现一切。依然是任辰,看着眼前的任辰,慢慢地时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上一次与任辰分别以后,康思进老会想到任辰那一段人生,那个在现实中的任辰,又像在虚空中的任辰,是他不熟悉的任辰。朋友之交有慢慢贴近的,也有慢慢疏远的。当然对康思进来说,任辰已经不在这贴近与疏远的距离中。他们的友情超乎远近之间,毕竟几十年了。那个谈着禅学的任辰显得有点遥远,而现在谈着艺术的任辰也让他觉得陌生。但是这个陌生是在熟悉之中的。康思进多少有点高兴,任辰回来了,他是真的回来了。从事创作的康思进能理解任辰所说的艺术之理,所以他觉得任辰是回走了。然而任辰算是回走了吗?他说出来的理,还是奇特,还带点玄空。用任辰的话来说,艺术和宗教至高相通。
康思进随任辰去看展览。这个摄影展在省城新建的展览馆举行,展览馆气派高级,接待的都是高层次的展览。康思进认识展览馆里的人很多,与他握手的人都是赞赏的眼光。康思进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的待遇。没想到任辰会一下子成为艺术之才,一步跨进了艺术的殿堂。相比康思进在几十年中努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写作,他这一步,似乎像跳跃般的。艺术确实是讲究境界的。任辰达到了那个思想的境界,出手自然就不一样。
任辰那张参展的摄影作品放大了,挂在了比较醒目的地段,可见任辰虽还是摄影界的新手,在高层次的摄影展中,他的作品能得如此关注,是不容易的。康思进很想问一问任辰是什么时候开始搞摄影的,细想起来,他到南方城市时,在任辰公寓的墙上,看到不少摄影的照片,有风景照,有人物照,有几张还是他眼熟的省城情景。当时还以为是从哪个画报上选载的。现在想来,那时候任辰已经具有摄影爱好,看来这多少年中,他已提升到了专业水平。艺术创作毕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不能一蹴而就,不会一下子达到高境界。
任辰的摄影作品,显得很别致。一眼看去,是在边疆沙漠地带,镜头很远,而近处是条条草叶,草叶因为近,显得虚,如一点虚影的背景,透现出遥远处的真切,真切地显现着无尽的黄色沙漠,沙漠之间也许有着治沙者的踪迹。几处稀疏的植被,燃着了一条炊烟,形如大漠孤烟,偏偏炊烟之边上,天之一角,是大团大团的火烧云,如狮如犼。一个视角透视出去的远方情景,似乎都到了眼前,比眼前的景物都看得真切,看得如身临其境,看得摄人心魄。
再细细看,近处草叶的虚影,形成一围艺术的框架,既提示当地现实生物的稀缺可贵,又象征人生隐隐的虚幻,那远景便有了一种窥破凡俗的无尽实相。在现实的世界之上,多了一层虚拟的世界,偏偏那虚拟比真实还显真实。仿佛在紅尘之外,又仿佛在红尘之内。康思进毕竟是搞创作的,他能感受到。从照片情景的独特之中,含着许多的意味。这意味康思进以为是自己独有的理解,因为只有他真正了解任辰,知道任辰的世界观。
任辰的这幅摄影作品,在网上传播得很广,似乎是因为各种评价不同,有认为它有与众不同的表现,有认为它适时抓拍到的一个镜头;有认为它展现出来的是精心构画的妙思,有认为它不过是构图很乱的业余水平;还有认为它具有现代感,或者开创了后现代的摄影艺术,也有认为它不过是受了把小便池搬进艺术来的启发。
网上越争论,影响便越扩散,已经有人指出这是一种带有包装性质的炒作。这天康思进去看任辰时,告诉了他网上争论的种种,任辰曾说过他不看网的,他的手机只是类似移动电话的功用,哪有心思另找烦。康思进相信任辰的话,那么会不会另有人操盘炒作呢?
康思进一一说了网上的论点,并对任辰说,“你现在成摄影名家了,有企业准备出高价聘请你当专业摄影师呢。”
任辰的第一个应答是:“拍这一张照片,我是随意所得,只是缘法,哪来精心?”
第二个应答是:“我的摄影是艺术,怎么可能为他人御用?”
任辰的两个应答确实合乎任辰的观念,合在一起,又似乎是矛盾的。不过康思进却都能理解。
不像上一次康思进听任辰说佛学,空空如也不知得失。此次看任辰的摄影作品,听任辰谈艺术,康思君不禁联想到了自己的创作,构思往往是直线平面的,难以表现出更深层处,起码缺少虚实结合的形象。便对任辰说:“不管随意而得也好,不管精心立意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启示。”
康思进拱了拱手:“谢谢了。”
任辰又举起一根手指来,不过他没有说话。
三人行必有我师。任辰是师友,这是康思进诚心诚意的感受。任辰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沉浸,同时,任辰在大学学的是哲学,对西方哲学也学有所获。他上次谈佛学时提到,存在是感觉的复合。他的摄影作品也合着现代哲学的意味。
然而,摄影展最后公布的参展奖,却没有任辰的名字。得奖的几张照片,康思进并没有多少印象,只是排在前列的那张女子拍的现实生活照,康思进还记得。那几乎是从生活中照来,不加修饰。有鸡有犬,有河有房,有田地有庄稼,有孩子有老人,有窗上贴的喜字,有屋里亮着的电视,还有一个电工在屋外电线杆上操作,表达为农家乐。对此作品获奖,网上另有一片喧闹,说这得奖不公,又有获奖的年轻女人的什么传言流出来,还有人贬说那照片中的生活看似平俗,却又显修饰摆拍处处做作的。年轻女人靠什么得奖,想想便知。但在康思进记忆中,那张作品虽不在显目之处,康思进是注意到的,并认真看过。平俗中有不俗的美,合着农家的生活,有一层温暖的气息在其中。也许正合着康思进对艺术的理解吧。艺术本无定论,各人的艺术眼光与标准不一样。按任辰过去的说法,各有各的缘法吧。当时,康思进只在不起眼的位置,对这张照片驻步一视,便留有这样的感觉,看来此作品还是有着一定吸引力的。
康思进把网上对年轻女子得奖的评论转告任辰,任辰只是习惯的微笑神情,说了一句:“要是我的作品得奖,也许网上会议论我公司董事的身份吧。”
七
又有些年了。已经到了老年时光,康思进早就退休在家中,儿子已入中年,孙子也进学校了。身体检查没大病,但多个指标或高或低,不再参加社会活动,很少结识新朋友,与老朋友联系也少了。好在他还有创作计划,虽然写得少了,但年老的人有一份事情做,也是值得庆幸的。
生活总还有要烦的事,烦妻子的事,烦儿子的事,烦孙子的事。儿子成家立户,买房子,娶儿媳妇都是大事。也许买房子比儿子娶媳妇还要烦人。儿子有了儿子,孙子要养育,要上幼儿园,要上小学,也许上幼儿园、上小学比养育还要烦人。烦恼,折腾,甚至有时候是屈辱的。然而,烦着烦着,一天天过着。似乎所有人家都这么过。康思进偶尔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就想到了任辰说过的,人生绝大部分的时间是意识流动在琐屑的无聊中。有时候独自看着。二楼书房的窗外,生长着一棵树。方颖说那棵树长上来,遮住了房里的光线。但康思进因此感觉着那棵树上枝叶的色彩,看它绿了,看它黄了,看它爆出花来,看它落叶空枯。人生也不过是一轮绿黄,他已走进黄的阶段,离落叶空枯还有多久呢?
于是,便想到了任辰。任辰怎么样了?他没有子女,他没再结婚,也就没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年老了,那些临时的女人们,还有留在他身边的吗?他的几任妻子,还有与他来往的吗?算来都离他去了。他的心境从佛学中走了一遍,也许不会再有红尘的执念了,孤独一人,存世度日。最早的时候,任辰与他面对面坐在泥炭河堤的湿稻草上,给他排八字,谈阴阳五行。大概也算得不错,那么任辰算过他自己的将来吗?康思进的人生是平缓的,而任辰的人生是翻腾的。任辰的人生看来洒脱,但也许有更多的负担和压力。康思进想到任辰,想到那次在南方城市的夜晚,在迪斯科池厅的情景,旋转的灯光暗了,移动变得缓慢,一个一个切片似的剪影,任辰双手伸展,想尽量放松自己,但哈着腰的模样,仿佛肩上正扛着多少重量。现在想来那放松的姿态,并不是自然的,而带着一点刻意。到了人生七十,耳顺之年,任辰的最后人生有意义吗?还有思趣吗?还有意合吗?
时间走到新世纪的二十年代了。一场疫情流行于世,一时间交往隔绝了。康思进有些年没收到外地的信件了,似乎通信邮政这一行慢慢在萎缩,那旧时立在路边的绿邮箱,康思进疑惑还有没有信件投入,每天打开邮箱的邮递员还在继续吗?固定电话也在康思进视线中消失了,手机通话是最方便的,似乎又隔开了一些见面的交流。而今,康思进有点怀念当初接到信件的情景,那时唯一用信件来联系的,也只是任辰坚持的方式。他用毛笔书写的信,照例是苍劲的魏碑体。开头四字:别来无恙。原先这平常的问候语,在疫情的年代,是多么郑重的一句问候语。信件没有了,电话也没有了。与任辰的联系似乎完全断了。打他的手机,永远没有回应。早先他也有过如此,任辰不喜欢用手机,更不用里面的交友软件。那次摄影展时,康思进曾向任辰提到要加他的微信,任辰只是笑着摇摇头。康思进拿过他的手机,发现上面没有微信的图标,于是不由分说地给他手机下载了微信APP。任辰依然带笑看着他的举动,那意思是你很熟练嘛。康思进明白,就算下载了微信,任辰也不会去用。在任辰意念中,生命应化繁为简,简单到能静下心来艺术地看这个世界,更不可能去接触费事费神的电子软件。
康思进联系不上任辰。他不知道他现在生活在哪里。通过多方打听,有传闻任辰是出国去了,在国内封控前,他出国了。康思进相信这样的说法。古人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任辰想自由地旅行和摄影,出国很正常。也许他正走在国外的路,出国去的人往往会关了手机,因为国外通讯费用太高。康思进不会如此想任辰,任辰是公司董事,还有南方城市中值钱的房子。他解脱了女人这一关后,简装吃素,对生活的要求很低了,在国外旅行费用足够。想到任辰,想到别来无恙四个字,在国外疫情中旅行,他真的能别来无恙吗?他背着照相机一个人行走在国外,就是他有了什么问题,又有谁来告诉?又有谁来传达?后来,偶尔遇上一个在南方城市有过接触的人,他说任辰早已从董事会退休,与公司不再联系,股份分红直接打到银行卡上。又过些时日,传来消息说任辰在国外染了疫病,听说没救过来。寒冷的国外,一个老人居住在过客不断的旅店,倒下来,服务生是几时发现的?是几时送进了医院?疫情严重的时期,医院有空床救治吗?
任辰走了,他人生在向八十行走的途中消失了。康思进坐书房对着亮着的电脑,突然想到,所谓宿命,便如电脑游戏中的人物设置,情景按设置的规定进行,可以有一點情节的变化,游戏中人物谁能知道一切被安排了?就是有所变化,又能有多大的变化?电脑关了,一切便不存在了。康思进想到了任辰说过一个佛学的词语:同体大悲。心便是电脑,一切都在心间。世间之恶就是我之恶,世间之善就是我之善。世间的痛苦就是我内心的痛苦。存在即是被感知。在乡村的时候,只感受着那个村子里的人与事,到县城便感受到一个县的人与事,到了省城感受到更宽广社会的人与事。心放大了,整个世界就在我心中。心感世界越来越紧密,同时世界越来越紧张。世界上每一天发生了多少的事?有地震,有海啸,有枪杀,有战争,有救援,有呼喊,有饥饿,有吸毒,有高楼塌陷,有空中花园……而近年的大疫情,有数百万人,在痛苦中去了。是吗?不是吗?唐思进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那么他没感受到的时候,那些东西不存在吗?他感受过的任辰,开始是棋友,没有棋,不是手谈而是嘴谈。以后手头有棋,说对局一盘吧,究竟棋力如何?胜率如何?如今年老了,再想起来,全都模糊了。当时激烈搏杀的棋,也都无法复盘了。康思进又有点疑惑起来,他都想不起来他们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曾经下过棋。是在县城他原来简陋的宿舍中吗?任辰来时,都是行色匆匆,村上人进城自然有事。他们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地下一盘棋吗?康思进进了省城,在省城的任辰很快就去了南方城市。其间他们有时间对局吗?这一天康思进沉于思绪中,念头无法摆脱地沾染在心中,依稀听到任辰拉的二胡曲,咿咿呀呀的,带点悠悠扬扬的哀伤。再想任辰,他从来没对那个官僚机构有过抱怨,似乎任辰是不会抱怨,或许他认为抱怨是无能的表现。他经历过几次婚姻变化,经历过许多女人。应该烦恼过,也应该欢愉过。一个女人就是一个人生,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在一生中。承受过,享受了,是快乐带着甜蜜的记忆,还是痛苦牵着沉重的阴影?感知繁杂的任辰是不是存在于多重人生?
任辰现在哪儿了?也许他真的不存在了。康思进的心中感知到任辰,那么任辰是不是还存在着?
康思进虽然不想承认,但认知告诉他,他与任辰以前相聚很少,特别是后来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什么联系。还记得好几年前,他随旅行团去日本,在富士山上的邮政所,给家中寄上一封信,那像是一种牵念,更像是一种仪式,给旅游活动留下一个痕迹。在邮政所窗口看着积雪的火山口,他曾想给任辰也发一封信,但浮现出任辰那习惯微笑的神情,便作罢了。他没收到任辰从国外发来的信息,但曾有一念,任辰在非州坦桑尼亚小镇的旅馆中,看着窗外的高高雪山,念到了康思进的名字。康思进念时也疑惑,那幅情景,是他内心所生,是他的想象,是他的幻想。他只是看了一本《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小说,而生出的图景吧。既生感知,那也是一种存在吗?
同体大悲,我心与世界同在。任辰不在了,那么他所感知的世界也就不存在了。这是按任辰所说的推理。但任辰走了,世界在康思进感知中依然存在,没有结束与消失。他还能感知到有关活着时的任辰的记忆,连同与他过去的交往和生活。如果任辰能看到这一切,会改变他的想法吗?不是客体包容着个体,而是客体便在个体之中。他坐在石上盘腿而言,仿佛合起手掌脱体而去,便是另一世的人了。然而教为魔主,往往教中,比凡俗更加世俗。他的口气有点激烈,似乎不同过去的平静……
经过三年,国内从封控的状态中开放了。康思进也经过了一个阳。那种年老人阳时的发烧与咽痛,他也经历了。所有的这一生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到这一年的春节,社会由冷清的封控转为热闹起来。人们的联系多了,交往多了。小年夜便开始有提前拜年的微信祝福语。康思进也想着要给亲友与熟人,发一个问候。发现微信通讯录中有不少常年不联系的人。这种名录,妻子方颖都会删掉,但是康思进都留着。包括去世的父母长辈、同学朋友他都留着。留在那里,似乎和他们的联系还在,一旦删了,他们就彻底不在了。有时候他会在那些已去世人的名字上,留意一眼,感受一下他们的人生。一条长途快到终点,也许终点还远,也许终点很近。那些人走得快了些。尘世不再联系,留着还有牵念。
春节过去两月余,快到清明,春花开了天气还寒,晴一阵又雨一阵。这一天康思进起床后,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微信,突然发现跳出一个红点,有一条新的信息,带红点的联系人名移到了微信最上面。任辰。他盯着这个名字看了半天,疑惑是真实还是虚妄?他的手指有点抖动地点开了那条信息,一片空无中,显着影印的书法魏碑字体,已经陌生但依然熟悉的四个字:别来无恙。
原载《上海文学》2023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崔 欣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变与不变
储福金
还记得年轻的时候,我和一位要好的作家朋友,在饭桌上有过一次争论。我们谈起世界文学大师,我提到了川端康成,他说到了福克纳。我那时特别喜欢川端康成的《雪国》,当然我也喜欢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我认为两位全是大家,艺术大家之间只是风格不同。作家朋友则认为福克纳的层次要比川端康成高。就为了这个问题,我们争论了很长时间。
那时我的创作风格细腻优美,是受川端康城影响的。我笔下的女性形象,都是善良柔美的。八十年代我曾經写过紫楼系列,写县级文化馆所在的一幢紫楼,写紫楼里聚集的一批业余文艺宣传队的女性故事。共十二篇,以色彩题为:紫楼、青衣、红墙、绿井、白笛、蓝湖……最后形成了一个长篇。那时,我的创作和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潮流不合,我认为作家应该有不同的风格,所以认定各种风格的作家并无高低之分,如果认为一类创作风格比另一类创作风格要高的话,大家都趋向一类创作,文坛就只显现一种色彩了。主要还是我对潮流文学有看法,我甚至认为:没有独特风格的作家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
到如今我依然认为川端康成是大师,他的新感觉表现无与伦比。但我的创作,写围棋小说后有所改变。是不是我对自己以前那种纤细轻柔的写法有所不满足?我写《黑白》《棋语》,风格有所变化。但我依然心怀独特创作的追求。这种独特的追求不再局限于一种风格,觉得就算是川端康成,也应该从创作中“踢出去”,年龄大了,社会与世事融入内心的感受也丰富了,我特别欣赏佛学中“圆融”这个词。我认为作家的大小在于心的大小。心大了,自然圆融了更多的东西。写这部《别来无恙》时,我已到耳顺之年。我在作品的形象上,表现出丰厚来。人世不可能无恙。这恙,也许是传统文化的病;这恙,也许是现今时代的病;这恙,也许是个人的,也许是社会的;这恙,也许是生理的,也许是心理的。我将情感的哲学的乃至宗教的融于独特的形象,相较我年轻时候的那种创作风格,我感觉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不少内心的表现依然细腻。
储福金,江苏宜兴人。毕业于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与南京大学中文系。发表及出版长篇小说十五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篇,散文集三部,文学理论文章多篇,诗歌十余首。部分作品翻译成英、法、日、塞、俄、韩等国文字。获中国作家协会一九九二年度庄重文文学奖、江苏省政府文学艺术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上海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江苏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