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岁高龄仍笔耕不辍的王蒙,似乎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能随时代节拍翩然起舞,活得摇曳多姿。他于1956年写的日记体爱情小说《初恋》手稿,由于未被发表而在家中搁置,经历十几次搬家。2021年他发现这份手稿,泛黄变脆的纸张上炽热的初心,依然鲜活。
面对20岁出头时写下的18岁恋情,他心潮激荡,在原稿中穿插写下心曲,是与从前的自己对话,也是重回18岁的“通道入口”。旧篇添新章,构成了新书《从前的初恋》,在书里,我们可以清楚感受那个年代情窦初开的春意、抒发衷肠之温热、表达倾心之美好、坦诚选择之惆怅。
记者:《初恋》这篇爱情小说,以日记体的形式,历经大半个世纪重新面世,文中的时间是从1951年12月开始的,那您还记得具体的写作时间是什么时候吗?
王蒙:我已经想不起写作的确切时间了。应该是1956年吧,根据是1956年1月全国主要出版物由竖排改为横排,而我书写使用的是那一年市场开始提供的大张单面横写500字型格纸,此前的稿纸都是折叠双面竖写小张的。这一年也公布了首批简化汉字,我在文稿上写的却是大量不规范的民间简体字。如果确是1956年,那么有趣之处在于,它与同年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互通互生互补互证。
记者:您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吗?
王蒙:1956年前的五六年,我确实坚持写日记。此后小说写多了,公务事务也大增了,日记基本失守失踪失忆。小说与公务事务,对于日记,是推动也是妨碍。不太忙的人可以试着写点小说,不然就写点日记,留点印迹。
记者:《初恋》中有多少内容是从您真正的日记上抄录下来的?
王蒙:许多内容是从真正的日记上抄录下来的。到了1956年,写作《初恋》时,我参考、抄录、移用了“非虚构”的日记内容,包括某些日子的天气标记,应该都是有根据的。
记者:《初恋》完稿后,您是如何保存至今的?
王蒙:当时将稿子寄去一家刊物,回答是“不拟用”,退还。我觉得是写得太实,内容太靠近实录、靠近当时的报刊乃至简报汇报公文体了。此后经过了六十多年,这份手稿一直陪伴着我,从北京西四北三条、北新桥到乌鲁木齐南门、团结路,到伊宁市解放路、新华西路,到北京前三门、北小街、奥森公园……许多东西都丢失了、淘汰了,此旧稿却完整地保存着,坚守着,至今还在我的柜子里。2021年底,我重新发现了它。稿纸已经变黄、变脆,文字依旧完好。
記者:“尘封”的旧作翻出来的那一刻,您是什么心情?重读与编辑出版当年的作品,您做了怎样的修改?
王蒙:它是我的纪念和从前,直至今日。文稿内容,写的是70多年前的事。70年后心血来潮,打开,热气与稚气腾腾。它是往事,是昨天,比昨天远,但比前天近。我尽量少动原文,原汁原味。仍然保留着笑容、多情、歌曲、好梦,仍然乒乒乓乓活蹦乱跳,包括一条条大义凛然,永生永世,天地人心,笃定,坚决。文本的少年性、纪念性、沧桑性,帮助了我,将太不像小说的文稿变成太像小说的追溯。
记者:说到诗,你的小说中一直有不少现代诗词,既符合人物的性格特征,又让小说显得自由、丰盛又热烈,像《从前的初恋》中您就这样写道:“文章何处哭秋风?如火如荼势如虹,且掬黄河泼大墨,文心文气岂雕虫!”您在写作中常常会这样不知不觉就充满了诗歌创作的热情吗?
王蒙:我越来越受《红楼梦》的影响,那里有多少诗词歌赋啊。陆文夫说过,王蒙首先是诗人,其次是小说家,哪怕他说的这个话里,也有认为我小说不够纯然的遗憾,但我不反对以上的话。诗情,是我写作的依据与享受、动力与生命。
记者:您亲身体会到了新中国的成立、旧中国的破灭,您的“旧”作像《青春万岁》、“季节”四部曲、《这边风景》等都充满了青春与革命的激情,也让作品有了历史感与时代感,写出了“时代的内心”,但在六十多年后出版编辑过的旧作,会否担心被评价“时代的烙印太重”?
王蒙:我的人生经历,年事,使我一写到什么人物、情节,各种历史与时代的浪花、记忆、感慨、怀恋、蹉跎、像风雨雷电一样迎面扑来。一个作品写出来了,数十年后才发表,遗憾是失去了新鲜、火热和新闻性,幸运是我获得了作品的未来,即发表的现在,我让我的作品受到了文学必须经受的最大考验:能不能受得住岁月的淘洗和磨损?《这边风景》出版是在完稿后近40年,《从前的初恋》出版是在完稿后近70年,至于稍加编辑,加点小注或者插话,增加一些历史感,这些后发制人的优势利用,其乐何如?古今中外,有几个同行享受过完稿25年、40年、70年后化休眠为蓬勃,这是文学长命百岁的活力啊。前半辈子写好,后半辈子发表,不是更增加了感慨良多,思考反刍,余音绕梁的感受了吗?
记者:从1953年开始写《青春万岁》起,在创作这条路上,您已经走了70年,似乎仍然充满创作热情,去年您还在病中完成了《霞满天》和综合谈中华传统文化的《天地人生》,您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王蒙:没有什么,曹雪芹只留下可能没完稿的一部《红楼梦》,他高于一切高产写手。
至于我,一是少年时代身体太差,保护与锻炼身体的意识与实践比较充分;二是我的生活经历丰富充实,我是历史与社会实践的书写者也是参加者、行动者;三是我真爱文学,始终觉得意犹未尽。生活经验多了,见识多了,写起来更加来劲。当然,最根本的是,一直生活在有意义的风口浪尖,得到了党、国家、社会、读者与各族同胞的鼓励推动。
记者:冯骥才先生赞您“依旧是一名赤子,依旧心头热血奔流”,铁凝也管您叫“高龄少年”,您对年龄有过焦虑吗?有过焦虑阶段吗?
王蒙:我要是回答没有,这话可是不敢吹的。我有一部小说,题目叫《明年我将衰老》,因为你说人不衰老,是不可能的,不但年老体衰、力衰,写作量下降也是正常的,该休息就休息,该歇菜就歇菜,所以这没有什么。但是,我在电脑前一坐,仍然是“哗啦哗啦”的,有很多的东西在推动我,想写的东西、心里头有兴趣的东西、想虚构的东西或者想探讨的东西,甚至想跟别人抬杠的东西,仍然多得不得了。
记者:在写作方面,迄今为止,您有过什么遗憾吗?
王蒙:我这一辈子遗憾的是我想写剧本,但是到现在为止没有成功的记录。我还写过相声,也没有成功。
记者:记得前年夏天,您有一部小说《活动变人形》改编成同名舞台剧上演,您的作品首次被搬上舞台,是广受好评的。
王蒙:哦,剧本是一位年轻编剧改编的。这本书所描写的内容,是我的一个噩梦,它从未在心底缺散过。其他作品,我都是主张快乐创作,而这本书是我流着血、撕裂着灵魂写的,这辈子我从未这样苦地写作一本书。此前出品人找到我,想要改编一本我的小说,我首先推荐了这本书。《活动变人形》里的那代人基本已经离我们远去,但他们还有眼泪没有流完,还有愿望期待后人实现。让这些文学形象在舞台上重生,我觉得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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