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群华
一
听过不少的朋友说,城市里的节奏快,人与人见面不是在酒桌上,就是在去酒桌的路上。我住的楼层在二十六楼,打开窗,可俯瞰一大片长沙城。紧邻的一条芙蓉路,每天车来车往,没有停歇过。而在这栋房子里住的人,比乡下的一个村子还多,密匝匝的。可是,人那么多,我认识的却没几个。他们除了上下班,偶尔在电梯里碰面,余下的时间不是关在房子里,就是逛在街上。人也不知名姓,更不知人品。
彼此之间,好像就没有见过,尤其那扇铁门,宛若山里的宽沟深壑,让人不可逾越。我行走在过道,隐约听得见沟里的人语和深壑里的狗吠。
这个世界真的很奇妙,尽管是邻居,有缘共住一栋高楼,却老死不相往来。
窗外,灯光已经蜷缩在朦胧的大地上。是的,城市里的灯光,已经胜过了月光的乳白,让天空一片绯红。而我熟悉的夜,也不再是黑夜,众多的灯光染红了黑,黑夜回不到过去的黑了。
我把包丢在茶几上,轻轻地舒了口气。楼下的芙蓉路上,车流忽走忽停,因为车太多,八个车道都阻塞了,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像一条巨蟒盘桓。在这里,开车回家要掐准时间。老板们自由些,下班灵活些,他们总是在下班潮来时,提前一点点时间回家。
我碰到过这种拥堵,我的车一动不动地在芙蓉路上摆了三个小时。如果我能扛起小车,我定把它扛回家。车上的人很少愉快的,脸紧绷着,身上的血脉也坐缓滞了,整个人僵硬得像一棵老松树。
我庆幸下班只遇到过这么一次堵车。如果再多几次,依我的暴脾气,绝对会患精神分裂症。而我寄居在这座城市里,纯粹是为了生计,否则早卷上铺盖,回家种那二亩地去了。不过,当我见到这样令人崩溃的壮观场面,心里还是恐惧不安的。以后的一段时间,我都回来得很早,掐着下班潮的时间,提前溜。当然,上班亦是。妻子把饭菜端上桌,吃上一口热饭,让我感慨家的温馨。
记得才来这座城市时,我为了方便工作,寻找到了这栋楼。房东是个退休老教师,因为拆迁分了三套房,一套自己住,另外两套出租。他怕我的小孩在墙上乱涂乱画,对我约法三章,我还与他签了有点霸道的租房合同。临走时,他说,你要像住自己的房子一样爱惜,记得天天收拾,天天倒垃圾。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像极了我的母亲。
荷花池巷在长沙,哪怕在繁华的芙蓉路上,都是一条极普通的巷子。而我在这里要住三年左右。
三年,已经不短了。
忘了说了,我个子矮小,干活干不赢粗汉,读书读不赢学生,只好干包工头哩!工地在高桥附近,离这里不太远,有大半个小时的车程。手下的人来自南北各地,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每一伙人都像草原上的一群羊,跟着风,一会儿来,一会儿走,再一转眼,这些人又去别的地方了,场上空空荡荡的。
有一次,我刚从芙蓉路上开出来,坐在办公室里,屁股还没坐热,就从门口闯进来一个脸色黝黑的小伙。他头戴一顶安全帽,工作服上的水泥灰和钢筋上的锈迹沾了很厚,抖落足足有两三斤。他的衣服硬邦邦的,也脏兮兮的,隔着一张办公桌站在我的面前。我示意他坐下,但他不肯坐,一只手拿着一个大锤子,另一只手握着一个大扳手,紧张地说,老板,我想换个单间。
为啥?我问。
我媳妇来了。
对于这种特殊情况,夫妻再住集体宿舍是有诸多不便。我理解地说,安排。但是,话一说出我就后悔了。在这座城里,很难找到合适他的房子。
我匆匆进了荷花池巷,查看了一下房子,准备搬掉一间杂物房里的物什。妻子不知我忙些什么,她一脸的疑惑。我说,一个民工的妻子要来,活动板房里没有夫妻房,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妻子很惊讶,马上问,小区里的保安准许他们进来吗?
妻子的顾虑,让我打消了计划。
我忧郁地从窗口望向不远的一个工地,不少人在浇混凝土,还有一些人在扎钢筋,他们顶着烈日干得热火朝天。再远点,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各种挖掘机、装载机的声音突突地吼,像大风翻腾了一条大江的波澜。这时,我为自己心酸起来。心想,人有贵贱,职业有高低,这座城市如果没有乡下的打工者,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只是猜测,这座城市还会生活,只是少了一些喧嚣而已。就像大风来到了河上,把水面搅动了,再怎么刮,也是起伏的波澜。
二
乡下人有乡下人的习惯,就是喜欢去串门,试图认识楼上楼下的邻居。
有一回,我去敲邻居的门,咚咚咚几声,开门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的脸上抹了一层白粉。嘴唇绯红,一双眉毛弯弯的像半弦月,只有小蛮腰下的短裙,勒得紧紧的,可隐约看到里面的红短裤。
她没等我说话,扫了我一眼,冷冷地问,有什么事?
我结巴了,没……没……没事。
她說,没事敲什么门!
我尴尬地转身,只听身后砰的关门声。
这就是我在这栋楼串门,认识的第一个邻居。
后来,在电梯里碰到过她一次,我讨好地堆满了一脸笑,你好,你好。她吃惊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天外来客,而后优雅地转头,一张脸对着电梯壁。壁上贴满了小广告,什么快餐,送水,搬家,拼车,办证,以及一夜情。其实,电梯壁上也没什么好看的,内容乏味,她这么盯着,只是怕我打扰她而已。
我走出电梯,外面的风吹得我凉飕飕的。绿化带里,从天上漏下来的阳光,把一棵树的影子扭歪了,斑驳了一片。一辆跑车穿过,扬起的尘土在我面前飘荡,像飞来的花瓣找不到赖以停驻的地方。一侧门脸里透出的歌声像旷野里的吆喝,粗声粗气,把一只胆怯的小鸟吓跑了。
我准备出门,去给那对夫妻找一个小宾馆住。
房子还不算太破旧,陈设也很简单,有单独的洗手间。当我把消息告诉他俩时,他俩竟感动得哭了,在手机那头哽咽。搞定了他们的住宿,走在大街上一身轻松。淹没在往来的人流中,我觉得这些人就是森林里逃窜的麂子、兔子、狐狸、狼,我行走其间,没有人理会我的眼泪,快乐和疾病。
我从公园的一扇大门往里走,角角落落都长满了海棠、凤尾竹、芙蓉和茶花。石板路的两旁都是绿油油的草皮,像一丘丘稻禾一样,其间还种植了不少樟树和枫树。
我觉得有点遗憾,乡下不知名的小草小花这里都没有。一个小孩子眼尖,细心地发现了草地上被风刮来的车前草、蒲公英、茅草、鹅不食草、地锦草,像一个个钻出的故事,在阳光中发芽、抽叶、开花了。
这个公园里的茅草好像外头的乡下人,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城里了。其实,这些卑微的茅草,也是这些植被的一部分,一直住在这里。
有一回,我把乡下的一株彼岸花带到了城里。在电梯间,不少人看见它擎举着桃红的花蕊,并且没有一片绿叶,他们惊讶了,打听道,这是什么花,这么漂亮?
我知道他们很忙,也懒得去乡下看彼岸花。这株卑微的野花,他们是不认识的。不过,他们的惊讶竟让我泛起了一些波澜。是的,在乡下,只要有人拿到或买到了好东西,邻居就会凑在一起观看或品尝。
我本想学邻居女人的高傲,扭转头,仰望电梯壁,但我劝住了自己,微笑答,彼岸花。
这个盆栽可美了。一个人羡慕地说。
是的,我准备把它养在阳台上。
好养活吗?
太容易养活了,给它一盆土、一勺水、一束阳光,足矣。
彼岸花被我种在阳台,花开得像好涂红的嘴唇,让整个出租房都生动艳丽了起来。它终于看到了在乡下做梦都想来的城市。它站在阳台上,眼睛里全是高楼和车流。对着这些繁华,彼岸花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身着云裳,脚踩高跟鞋,飘飘然了。
它不想回到乡下了,只想龟缩在这个狭窄的尘土飞扬的阳台。
三
老伯和我租在同一栋楼,我住楼上,他住楼下。他还在荷花池巷旁租了一个小门脸,卖些牛肉、冻鸡、肥肠、白菜、豆角、土豆、丝瓜、萝卜等菜品,而这些,总是能勾起我的食欲。
他的小门脸不大,仅二十多平方米。装修也相当简单,墙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白油漆。摆设就更不用说,靠墙的两排货架,摆满了蔬菜,中间也搁了一排,多余的菜品则用一块大红板摆在了门脸外面。老伯常躺在竹椅上,倘若来了生意,就从椅子上翻身起来。
有一次,我去他那儿买菜。他在门口吹着个大风扇,汗水哗哗地流,自顾说,热死了,热死了。我说,比在乡下种田还热?老伯的目光迟滞了一会儿,说,如果乡下有这里的一半收入,我早就回乡下了。
这时,一只叽叽喳喳的鸟飞过来,它盯着我,眼珠子像一串黑葡萄似的,我担心树上的那几只鸟会不小心掉下来,它们也在痴痴地看我,似乎忘记了脚下光滑的树枝。
老伯说,它们的爪子尽是劲,抓得紧。
老伯的这棵樟树成了小鸟的居住之地。老伯也不去赶它们。
这些鸟很自觉,老伯的菜叶没拿出来时,它们也不叫,更少下树。如果有一只不懂事的鸟飞进了小门脸偷偷地啄食,树上必有一只鸟嘶叫,似是在警告那只小鸟。
我每天都会来老伯的小门脸买菜,大多时候是为了和老伯聊天,扯扯家常。我们胡扯了几句,老伯的妻子在喊,老头子,去搬几袋菜来!他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我提着菜回家,刚进门,就听到打开的电脑在叽叽叫。这电脑是个好东西,里面的世界有虚也有实,但大多是虚拟的。不过,虚拟的世界往往比现实的世界更丰富,更精彩。
妻子对我玩电脑很反感,认为误了正事。有一天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我坐在沙发上点着鼠标,竟把邻居家的白菜全偷走了。
我高兴地对妻子说,做了一回小偷。
好啊,好人不做,做小偷,还偷邻居家的菜。说罢,就让我把菜送回去。
我几番解释,妻子还是很坚持,非让我去还菜。她觉得邻里之间应该相互帮助,和睦友好,而不是去偷。
没有办法了,没文化的妻子对这个偷菜游戏是不了解的。我只好提着在老伯那儿买来的菜,忐忑地又敲开了邻居女人的门。女人站在门口,十分惊讶。
我说,我买了不少的蔬菜,吃不完,送了一点过来。
女人听了,尽管疑惑万千,但还是舒心地接受了,谢谢啊,正巧明早没蔬菜了呢,说着便邀我进屋。
我推辞道,下次再来拜访吧。
四
城里的阳光好像比乡下辣多了,还没过六月,地上就热得烫脚。
我在工地上看了一阵张牙舞爪的挖掘机,看它一下一下地刨土。开挖掘机的正是找我要夫妻房的小伙子。他坐在驾驶室里,汗水一滴滴地落,小声说,老板,空调坏了。
我问,你不会修吗?
怎么不会,缺钱呗。
我哈哈笑了,这小伙机灵,说话也委婉幽默,我叫他到财务处去申领维修费。
在小区门口,我怎么摁喇叭都惊不醒打瞌睡的门卫,他趴在桌子上,呼呼地打着鼾,响雷似的。我拍了拍他,说,检查的来了!他猛地抬头,身子一战栗,啪地站了起来。
这一天,老板邀我去他的楼盘。在大厅里,看到了我的邻居,也就是隔壁的那个女人,她看见了我,惊讶地问,你也来看房?
老板说,不,他只建房。
女人很热情,自我介绍道,以后叫我小龚就可以了。
我说,我姓刘,他们都叫我“刘剥皮”。
老板笑道,你们是熟人?
我说,是邻居。
就这样,我们邻里之间才算正式认识了。
没过几天,刚吃完晚饭,我的门被人敲响了。我想,会是谁呀?在这里住了近三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敲响铁门。我打开门,看到了那张精致的脸。
我问,小龚,有事吗?
没事。
哦,请进。
我取出水果,她的眼睛环顾了我的出租房,房子的装修一般,她很敏锐地嗅出了什么,问,房子租的?
对,我四海为家,还不知道在哪里定居呢?
哦,这样多自在。她显然在奉承我。
我笑了,说,吃水果。
她没有动,蠕动了下小嘴唇,说,哥,那个楼盘的老板,你熟嗎?
我说,熟,楼盘还是我建的呢。
给我弄一套呗,价格优惠点。
我紧张道,我只是个打工的,赚点工资的那种,哪有这般神通。
她听罢很失望。又聊了几句,借故有事起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额头上冒出的细汗,知道这回想做个好邻居也做不成了。
本以为这事就此过去了,一天,我刚进电梯,小龚就挤进来了。她兴奋地说,刘剥皮,你知道吗,我们早是微信好友了呀。
我很疑惑,怎么会呢,但一细想,记起来了,才租下这套房子时,我住得无聊,通过微信摇一摇加过一个附近的好友。可对方是男人呀!
小龚说,我就是微信中的“一刀两断的狗”呀,头像是我的老公。
哦。我恍然大悟,你藏得蛮深呀,我是“康康乐的书记”。
我们边走边聊,快出小区大门时,她又跟我聊起房子。我说,真搞不到,我只是一个打工的。
她说,你是不愿帮忙吧。说罢,她的眼睛里有一股冷冽的光闪出。
我们不欢而散。
黄昏悄悄地来,夕阳落在这座高楼上,江上的渔船靠岸了,码头上的小摊子也收了,好像清凉了许多。有些风,不听芦苇的劝告,把芦花吹得纷纷扬扬,到处都是。
我移开了窗台上的那株彼岸花,它的花瓣已经枯萎了,显得面黄肌瘦。楼下的一棵常绿树中藏了一只小山雀,像一团蓝色的火焰,欲点燃这个黄昏。池塘里的红鲤,三五一群,亦有独行者,用尾巴拍打清澈细糯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