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峰的秦腔叙事

2023-08-02 04:18王元忠
飞天 2023年8期
关键词:秦腔小说

王元忠

早早辍学,摸爬滚打于生活的底层,凌峰的小说写作与民间生活和文化保持了更为紧密的关系,秦腔的叙事即为其中的一种构成。

这种构成,经历了一个从无意识到有意识、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在其初期的小说写作如中短篇小说集《白云间》中,秦腔的存在,更多以一种散在内容出现,或复原人物日常之一种,或提示人物生活的具体文化环境,或说明人物行动的意义背景,除了《父亲的戏》等为数不多的作品之外,很少专门以秦腔作主要的话题对象,经由它而建构自己小说的叙事。但是近些年来,随着自我认知的日渐自觉,通过对于自己写作之可能的省思,他逐渐变无意识为有意识,让自己的秦腔表现从先前的散在而趋于集中,凝聚心力,以秦腔并及其所引发的人事为专门的书写对象,连续写成了《生》《旦》《净》《丑》四个中篇小说,刊载于2021至2023年的《飞天》文学期刊,展示了自己写作的一些阶段性成绩,同时也在《飞天》文学杂志上建构了一种具有个体特色的写作景观。

一、凌峰秦腔叙事的经验支撑

秦腔作为秦地之声,广泛流播于陕甘两省甚或整个西北的许多地方。凌峰老家在甘肃天水的西南,藏匿于西秦岭青绿的一段。其地较为偏僻,民风淳厚,保留了不少传统的内容,秦腔即为其中之一。大凡重要的时令节日,其地百姓都会捐钱筹款,虔诚组织各种戏会,唱几天秦腔大戏,娱神同时也娱乐百姓自己。

置身于这样浓郁的秦腔氛围,从小时候跟着大人的无意识“灌耳音”,到后来将其与一地人民并及自身艰辛生活自觉连接,从无意识到有意识,不断地赶场、追星,认真聆听和体会不同演员们的种种表现,进而跟着磁带、电视节目和短视频等临摹和学习优秀演员的种种唱腔,年复年月复月地上心和积淀之后,对于秦腔,凌峰也便不仅能够在谈及之时,熟稔至满肚子的真金白银,张口即是其间的种种知识、环节、规矩和讲究,而且更是能身体力行,每每于酒酣耳热之际,由不得别人叫好怂恿,先自一段一段、一出一出,生旦净丑,唱得人牵肠挂肚或气干云霄。

心理学的说法,人只能表达自己所能表达的。接近于专业的知识、经验甚至一地有关秦腔的各种逸闻趣事,由是也便自然构成了凌峰秦腔叙事的最为基本的内容。

四个中篇——《生》《旦》《净》《丑》,篇名不用说,本就标示秦腔最基本的四个行当,表明其所要书写的对象,就是以四个行当为主要人物的秦腔故事。《生》借写省文化厅工作组来秦州城考察优秀剧目之际,围绕演传统小生招牌剧《周仁回府》还是红生演员拿手戏《出五关》,剧团内外和周发宇一家两代人因由戏剧的传承而引发的因缘情感故事;《旦》主写一母两女两个著名的旦角演员薛春桃和冷金凤围绕经典剧作《游西湖》中的秦腔绝活“吹火”而展开的恩怨情仇;《净》则从一个秦腔剧团美女团长魏艳娜视域着手,于剧团演员各种复杂的关系纠葛之中,借助于京城参赛作品的花脸演员选择,从一个特殊的区域,表现了秦腔艺术和小城人物的日常生态;《丑》主写父子两代因对于“丑”角一行的独特钟情而生发的诸般名利沉沦和天赋轮回。无论是写哪一行当,描叙到具体处,凌峰基本都能做到融专业的秦腔知识和感知的细节于一体,在极为具体的知识和经验介绍之中,予人以丰腴饱满的求知快感。

《旦》一文介绍戏中的“吹火功”,叙描中不仅详细介绍了吹火之前的“包松香”和吹火的程序,说“松香是吹火的燃料,吹火的方法是先将松香研磨成粉,用箩布过滤,再用一种纤维长、拉力强的白麻纸包成可含入口中的小包,然后用剪刀剪去两端的纸头,表演时将松香包噙入口内,用其吹动松香包,使松香末飞向火把,燃烧腾起火焰”,文字中显见作者对于秦腔表演细节知识的熟稔;而且在表演之中,更是能结合具体的场景复现,介绍一些生僻独特的专门“功夫”。描写冷金凤的吹火表演,他极为内行地夸赞称:“冷金凤在的时候,冷金凤一口气能吹五十多口火,比母亲年轻时的最高纪录还要多十几口。冷金凤能直吹、倾吹、斜吹、仰吹、翻身吹、鹞子翻身吹;能吹单口火、连火、翻身火、一条龙火。最能的是她还学会了蘑菇云火的吹法。蘑菇云火是秦腔吹火法中难度最高的一种,演员身子呈半‘卧鱼势,重重地一口口吹火,吹出的火焰像一朵朵蘑菇云,也叫‘天女散花或者‘火中凤凰。”眼花缭乱的术语运用,极尽刻镂之能事,貌似客观的绍介,其中却分明某种“炫技”的味道,让读者未聞其声,先想见种种神奇的场面。

除却穿佩画描和唱念做打等之外,凌峰秦腔叙事的知识丰腴之美,还在于他往往围绕舞台的表演,将一地人民有关秦腔的热情并嗜好,具体化于实际的观摩和聆听,生发种种的艺术感知和体会。《生》一文写周发宇演《哭墓》一折戏,借助刘江的视角,他描述说:“周发宇看着身子有点发胖,可他表演起来步伐特别灵活,他的每一句唱腔都有一种特别的磁性,每一个动作都稳稳地拿捏在大小铜器之中,他的表演已经不是专门为了表演而表演,而是完全生活化了,是非常自然合理的。”而《净》一文写老刘唱《斩单童》一段戏,也从听者听感出发,他说:“老刘这段戏唱得真可谓气势磅礴,气冲霄汉。唱出了豪杰面对死亡,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唱出了大丈夫心中的积怨和惆怅。这段戏虽然悲壮,悲壮中甚至还有太多的恓惶,但唱出来就是痛快。唱的人痛快,听的人更痛快。这段戏准确说不是唱出来的,是吼出来的。秦人唱秦腔,这段戏是当之无愧的代表,是经典。”戏份和表演虽然不尽相同,但殊途同归,在对具体表演感同身受的接受中,通过种种细微的感知细节的描述,表达理解,同时也谈体会,使读者因之而获得诸般求知的快感。

围绕秦腔,在不同的故事叙事之中,凌峰还往往能较为自如地编织各种有关秦腔的轶闻、典故、传说等,配合以信手拈来的唱词、相关环节介绍和情状说明,通过别样的知识或经验形态,营造读者阅读其小说的特殊的求知氛围。《生》一文,谈及周发宇重演《周仁回府》,小说不仅详细介绍了戏报的内容,通过周发宇的剧照接连曾经的记忆,逗引人们对于表演的期待;而且更为夸张地描述了一地戏迷听闻消息之后的狂热反应,强调说“那些多少年一直关注周发宇的戏迷、那些在这个城市里和秦腔相伴了一辈子的老人相互奔走告知,生怕错过这难得的看戏机会,六点不到,剧院门口就围满了前来领票的观众”,从场景氛围一面,进行表演的预热,同样将读者的注意力引领向了有关秦腔的地方性内容一途,从种种经验性知识的接受中,获得对于一地风俗、民情和人性的认知。

相较于诗歌对于作者内心世界呈现的偏重,以生活故事的编织为能事的小说写作,似乎更为注重对于围绕对象而指涉的外部生活经验知识的说明。接受史上有人谓托尔斯泰的小说是俄国封建农奴时代的“百科全书”,而有人谓《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不同国度不同对象的相似理解,都从一个侧面说明了知识内容的建构和小说叙事魅力形成之间紧密关系的存在。他人的做法,凌峰不一定非常自觉,但立足于民间乡土的写实,立志于通过扎实的生活细节本色刻画一地人民精神图景的写作追求,从经验或知识的秦腔到心理或精神的秦腔,却使得凌峰的秦腔书写首先在基本的生活内容层面,能够给予读者(特别是期待通过小说阅读而认知秦腔和了解生活的读者)一种别样的满足。

二、凌峰秦腔叙事的主题意涵

凌峰的秦腔书写,具体的经验知识是必要和必须,但也只是内容构成的基本,是黑格尔所言的作品构成的“表层内容”,而在这些内容组织和描叙的深层,从题材进入到意涵,读者则可以发现在传统与现代理念的交织之中,作品更为深层的“隐含内容”。

这些深层隐含的内容,首先是自秦腔文本自身生成的,如《生》前后三代人的故事围绕秦腔名剧《周仁回府》而展开。《周仁回府》原名《忠义侠》,其主题即在于突显“忠义”之伦理原则,故事主要讲严嵩的干儿子严年垂涎于杜文学之妻,遂诬告将杜文学流放岭南。杜文学临行前将其妻跪托义弟周仁。杜文学门客奉承东告密,严年赐官周仁令献其嫂,可救其兄。周仁与妻暗中计议,以其妻扮作其嫂,献与严年,并连夜携嫂出逃。妻至严府,杀严贼不成,自戕身亡。后杜文学冤雪释归,见周仁怒责,杜文学之妻出面痛说原委,真相始明。《生》写戏而入戏,从原剧本杜文学的托嫂献妻,转换为现实中周发宇的娶嫂为妻,在艺术日常生活的演绎之中,以剧中人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反衬现实人的忘恩负义,从而于躲避、内疚和忏悔到直面、坦然和救赎的情节变化之中,将传统现实化,从特殊的一域,表现“忠义”的复活,彰显传统文化弘扬之必需。

又如《旦》写隐显两女儿围绕母爱和主角的明争暗斗,现实中薛春桃和冷金凤之间波澜起伏的较量和博弈,无不围绕着她们所演出的戏剧《游西湖》展开的。《游西湖》剧情讲南宋时御史之女李慧娘与太学士裴瑞卿一见钟情,互托终身。权奸贾似道羡慕慧娘貌美,强纳为妾。李、裴西湖相遇,船头互诉衷肠,贾窥其情,盛怒回府,一剑刺杀慧娘;又命家奴骗裴过府计害之。慧娘冤魂不散,怨气腾腾;九天玄女怜其不幸,差土地神赠阴阳宝扇与裴相会。慧娘魂返贾府,星夜救裴逃生,并严惩了奸相贾似道。《旦》即写薛春桃因由嫉妒而夺冷金凤之夫并烧伤她的脸,且缘此而被冷金凤报复破坏其家庭并亦被烧伤的故事,作品围绕《游西湖》中《杀生》和《鬼怨》两折戏的演出,将原剧本中的爱恨情仇挪移于现实生活的舞台,重叙了一个陷害和复仇的秦腔老事情,小说里弥漫着一种极为熟悉的“李慧娘式”的幽怨之气。

《净》中的“隔代遗传”和“外力求借”,《丑》中的“父业子承”和“欲望的惩罚”并及附着于其后的“因果报应”理念等,表现不一,但也都内含了小说叙事对于秦腔故事本身主题的明显借鉴。

当然,这还都是些凌峰秦腔叙事意涵基本且较为显性的构成,而在更为有效的组织之中,通过小说人物和秦腔关系的重新叙写,作为一个认真思考且力求对生活和现实进行新的表达的写作者,在可见的显性意涵之外,他的秦腔往往还隐含了更富价值的人性或生存内容。

《生》于周发宇失手到报应的因果轮回的表面书写里,通过人物矛盾复杂的心理揭示,内置了一种更具意义的形式结构,从而让小说的叙事超越了原剧本已然模式化了的“忠义”主题表达,在周发宇对于角色和养子态度的变化之中,通过“犯罪和救赎”情节关系的发展,生发出了家庭伦理、传统习惯和现实人性的诸多新的内容;《旦》也是,小说主写两个女儿之间的伤害和复仇,但在人物关系具体展开之时,却常常将人物与复杂的现实和人性加以链接,叙事因而自觉不自觉超越了原本的意义设计,从而于嫉妒、伤害、报复、宽容等爱恨情仇和名利纠葛之中,表现出更多人性的新的意义内容。

本于但不限于,傳统但不拘泥,由人而戏而又由戏而人,将舞台和现实多层面打通,戏里戏外,凌峰秦腔叙事的主题意涵表现,因此也便有了不少值得赞许的新的构成。

三、凌峰秦腔叙事的审美表现

和不少作者囿于阅读经验的老旧而对于民间题材的传统书写不同,凌峰作为一个阅读较为广泛且不断寻求创新的写作者,从贾平凹、林白到毕飞宇、余华,他的秦腔叙事因也便显现出了更为自觉的现代追求意味。

“冷金凤忽地站了起来,身子向前晃了一下,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她脸上的油彩在灯光下反射成妖冶的光,血色朱唇微微颤抖。茶杯顺势落地,‘啪一声,摔成了无数个碎片朝地面四溅开来……”(《旦》);或者“菱香再没话说了,她依着过道的墙壁,呆呆地看着手术室的门。忽然,手术室的门里有个人影出来了,仔细一看,啥也没有,手术室的门紧闭着,只有门头上‘手术中三个电子字发着幽幽的红光……”(《丑》)。如此这般的叙描,有场景的细节写实,但亦不乏类似象征似的心理暗示,写作的表现,是很有点现代意味的。

呼应这种写作技法层面的现代追求,在文本审美的更为深层的区域,读者还可以看到,无论是写人还是写事,凌峰在其秦腔叙事之中,很少对自己的对象进行简单的艺术呈现,相反,却更为注意将人物放置于各种复杂关系的交织之中,借助于各种力的牵扯,体现小说叙事的多样和复杂特性。《生》中周发宇的不演周仁,有年龄所致的客观因素,但师兄失事,自己又娶了他的妻子,是情之所至,但也不乏又乘人之危之嫌,所以不演中何尝没有不敢、不愿、不能的复杂主观动机;《旦》中薛春桃对于冷金凤的伤害,有恶的因素——青春荷尔蒙的冲动,失宠后的心理扭曲等,但亦内含诸多可理解的成份——母亲的偏爱,努力的不被承认,甚至天资禀赋的差异等,所以其毁人面容、断人前程的做法,可恶是可恶,但却并不让人完全反感,相反,反感之中却同时附着种种的同情、可怜甚至体谅。

不趋于极端,不追求截然分明,让人物于多种纠结和冲突中显见生活和人性的复杂和多样,从而通过丰富的審美表现,让凌峰因此获得种种超越地域的优秀品质。

但是在强调了凌峰秦腔叙事中的现代追求之时,读者同时也可以发现,他的种种现代性叙事方法的追求,并不能冲淡其骨子里浸淫极深的秦腔本身爱恨分明的审美表现对于他写作的影响。传统戏的现实生活表现,人物自然不可能完全等同于剧中角色的翻版,一切都意义也简化为好坏分明的二元对立,但是,响鼓敲着,板胡高奏,秦腔里的一声忠义荡气回肠地嘶吼着,古典中国民间传统中是非了然的伦理判断溶渗于凌峰的审美表现,他的秦腔叙事也便自觉或不自觉地有了种种特征鲜明的审美形态:《生》中周仁和周发宇、周发宇和刘江,《旦》中李慧娘和冷金凤、冷金凤和薛春桃,《净》中单童和老刘、老刘和邵鹏,《丑》叫花子胡来和冯大宝、冯大宝和儿子晨晨,人物表现各个不一,但戏里戏外,是非恩怨的对立之中,小说叙事中贯穿始终且吸引读者兴趣的东西,还是剧中当然更是乡土民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或“因果轮回”的简洁明了的审美表现。

中国小说现代转型之后,小说叙事极为明显的变化之一就是表达的主题意涵出现了复杂化的发展趋势,价值判断不再模式化为固定的好坏分明,表意所指也不再总是明了简单,艺术表现有了更多朦胧和含混特征。这些特征的表现,有其生活自身的经验支持,且因为接受阻力的设置,其给予的读者阅读意趣,总体而言作用是积极和正面的。但是整体的表现具体分析,由于其理念更多源自于西方文学审美意识和经验背景,因此在实际的接受中,事实上并不完全为中国读者所认同。相反,凌峰出自传统和民间资源的秦腔是非分明的明了叙事艺术形式的借用,反倒因其审美伦理的潜在支持且与传统和民间审美习惯亲切呼应,所以更能引发读者对于其小说阅读的兴趣。

但自然,上述肯定更多只是针对《生》《旦》这样较为成功的写作而言的,而在整体特别在《净》《丑》这样的一般写作之中,读者则能够清楚看到,凌峰的秦腔叙事还存在不少的问题。问题之一就是简单化,如四个中篇对于秦腔于现实生活中生存困窘的问题,他不约而同地都附着于非遗的政策背景,简单地将其与具体的获奖挂钩,仿佛获奖了,一活百活,一通百通,问题也便迎刃而解,一切也便一片光明,其表现显然与现实生活不相吻合,显见出一种无力的简单化处置态度。此外,不能于情节故事的深层,通过更为有效的内容组织,体现自己对于人性和生存更具质感的呈现,从而于无意识之中将小说的叙事浅表化、伪浪漫化,即如《净》中魏艳娜形象的塑造和行为的设计,脱离人物置身的复杂语境,在过多的情感表现和人际关系的简单处理之中,将人物诗意化也表面化,没能探析出真正富有质感的审美内容。

凌峰的问题,有其认知的因素,但更多还是经验的不足所引发的执行能力欠缺的原因,缘此,在肯定了他在阶段性写作所取得的成绩之外,他还需更为自觉地反思其不足,且以当下的不足为可能的生长点,通过更具针对性的阅读和实践,有意设置叙事的障碍,制作写作的困难,为突破自己并争取下一阶段写作的提高,进行认真的准备和努力。

责任编辑 韩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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