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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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不会在我悲惨时刻搭救我,将我圈养在他的房子里,分配一个狭小的房间。我像寄生虫一样,趴在他的皮肤上,用他的钱,他的住所,滋养自己。而他从没有想要将我赶出去,即使在我们激烈争吵的时候,在我被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激怒,露出狰狞面目的时候,或者,在我过问他的私人生活,纠缠、跟踪、猜忌的时候……他都没有将我赶出他的房子。他是我幻想出来的一个人,就像电影《时时刻刻》里的那个白发女人一样,圈养了阁楼上写诗的男人,每周带着鲜花前来找他,为他打扫房间,做饭,陪伴他的每一次歇斯底里,在他说出一些伤人的话的时候,信任他敏感的心。我知道没有这样一个人在对岸,为我搭建房屋,就像童年时期,我的父亲为我搭建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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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已经死了。这是我在东南亚求学时,从电话中得知的消息。当时凌晨五点左右,热带地区粉色的朝霞,天边被稀释的鲜血,压在我的耳廓上,母亲的声音从遥远空洞中砸过来。我没有接受她的提议,飞回去参加父亲的葬礼,当时我正在准备一个重要的考试,通过后,便可以离开东南亚,回国完成论文写作。考试结束的第二天,我前去向我的导师道别,她赠送我一本自己所著的女性主义研究论文集。在几次漫长的候机过程中,我翻阅了三分之一,其中关于两性强弱关系的论述言辞激烈。她一生未婚,与姊妹同居,并满足于脱轨的生活。我几次去往她家中拜访时,都看到一个长发女人,坐在客厅角落大大的木桌前,读一本厚重的书。她的头发繁茂得可怕,压在背上,我在想,如果把手伸进去,会不会掏出一只鸟来。导师告诉我她现在正在读一本小说,《世界上最丑的女人》,说完走过去取过那本书,递给我看,封面是散落成碎片的笼子,断裂的铁栅栏上,缀着一颗红嘴唇。我问她这本小说是关于什么的,她说,界限的消融。我问她什么的界限,她说,性别的界限,万物的界限。我没有多问,因为我对那本书不感兴趣,我只关注到长发女人在扭头对着她笑的时候,眼睛里,指尖,都好像流出了水,那是种我不能理解的性感。我知道,当她抚摸她的身体时,清凉的风,会从皮肤的褶皱中钻出来,在她们之间吹拂。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了,后来在梦中,她凑近了我的嘴唇,发出的声音却是一个冰冷的研究理论,我哭了,问她可不可以像爱长发女人那样爱我,她摇了摇头。
我的母亲已卖掉她和父亲共同居住的房子,然后在市区边缘购置了一间八十平方米的公寓,和一个阿姨住在一起。她们日日去城郊山上采摘野菜,或搭火车去别的城市寻欢作乐。她把童年时父亲亲手搭建的房子赠给了我,那里长年无人居住,长满了杂草,香椿树树冠比院子还要大。当我踩着巷子里的野草,硬壳虫,途经大半无人居住几乎倒塌的房子,将生锈的钥匙插进锁眼里时,“磕哒”,儿时拧钥匙的声音,便在远处近旁来回穿梭。我拨通母亲的电话,告诉她钥匙还能用,不需换锁,她说那就好。我说你能不能过来陪我。她支支吾吾,推脱说自己最近很忙。我問她忙什么。她找借口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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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曾在这里发生,也在这里结束,如今一些影像会不时浮现出来。我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蹲在水池边,用食指切断水流;门口扫成一小堆的灰尘中,有瓜子壳,毛茸茸的头发,是妈妈新烫的玉米须;我坐在铺着绿玻璃的书桌前答试题,视线总被玻璃下的母亲的二寸照片吸引,她那时候还很年轻;父亲站在房顶扫雪,黑色的羽绒服肩膀处,摞着一小堆雪花……它让我度过了一个有根的童年。如今它破败了,我的父亲也死了,母亲对我不闻不问。我失去了化身碎片的资格,必须在每一个行将破碎的时刻,弥补,竭尽所能独自经营生活。可我每天鼓起的力气,都被莫名其妙地消磨掉了。我的情绪飘来荡去,在半空中寻求稳定。无比艰难。我拿出一部分生活费购买除草、扫地工具,想要让它重新活泛起来。也许通过劳动,我的情绪会出现转机,我乐观地想着,然后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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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直至深夜,我才将院落的残枝败叶清理干净,两个装满落叶和竹片的袋子被堆积在木头门旁边。当我直起身子,准备回屋时,瞥到巷子尽头有一小束苍白的光亮,它正在朝向我移动。我很害怕,几乎喊出来,闭上门,搬来一张桌子,抵住它。可内心却又在隐隐期待他能走进来,在这破旧的房子里,和我发生些什么,喝酒聊天跳舞,或只是面对面一言不发。总之什么都好。于是我什么都没有做,直到他走到近旁。是一个男人,与我年龄相仿,头发剪得短短的,手中举着只小小的金属手电筒,他说他在找一只猫。黑色的猫。我说它不在我这儿。他说没关系,你新来的吗?我不知道新来的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里现在的住户都有统一的职业,身份?我点点头,说回来这儿读书写作。他愣了会儿,笑了,问写什么。我说瞎写吧,没人看。他说他要去这排房子后面的荒野上找猫,和我道别。我几乎开口,对他说我想和他一同去。去旷野上,巷子深处,街道上,寻找走丢的猫,无止境地漫游。能与另一个人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可当他转过脸来,皮肤在月亮星星冷白光线的照耀下,呈现出绝对的陌生感时,我吓了一跳,赶忙说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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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自己的小课桌挪至窗边,在上面摞满了书,留出一个四方空间塞进电脑,把句子从屏幕或者书页中摘出来,粘贴在Word文档里,然后调整顺序。就像推着单轮车从一个山头运石子儿到另一个山头。有的时候,被乱七八糟的句子搞得晕头转向,便站起身,沿着墙边走来走去,自言自语。瞥向西墙的大镜子时,我故意绕开自己蓬乱的头发,和无神的眼睛,将视线往下移,盯住倒影里那件沾满油渍与面粉的卫衣。短短几天,我已感觉到房子与我,都像是被世界抛弃的物件,即使房间中央堆起巨大的垃圾山,我的衣服被脏污吞没,也不会有声音响起,提醒我应当打扫卫生,好好生活。我与一切都没有关联。有一天,这个想法被证实了,与我隔开两户的无人居住的老房子,房顶塌陷了。我把吱吱扭扭的竹梯搭在房檐上,爬上去,想看看那塌了的房顶。从我的屋顶到它之间,短短一百五十米,可我走得很艰难,每一脚都像踩在炸弹上,我战战兢兢,以为自己的重量足以压垮这一溜用水泥、柱子、檩条拼凑成的房屋。那个时刻,我坚信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与房子一同塌陷,消失在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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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找猫的男人邀请我一同前往酒吧。他喝了两杯,问我会不会离开这儿,我说可能会,在这里生活我很孤独,也很沮丧。我告诉他我家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我不喜欢在那里看到自己,好像目睹一个无人问津的女人。他说他的房子里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大镜子,说镜子和生育一样,都会使人数增加。我笑了,他的眼睛里的光在酒精的熏染下,变得切近,似乎只要往前凑一下,就能够到,并且走进去,就能脱离我冷冰冰的屋子,投身热闹与温暖……于是我将他带回了我的房子。我们躺在床上,面对着面,他急迫地进入我,我伸长脖子,脑袋挂在床沿上,盯着油腻的墙纸看。当木床晃动幅度越来越大,我便忘了做爱的快乐,而是开始担忧吊在房顶的旧灯会不会落下细腻的灰尘,灰尘会不会冲进我们的鼻孔,嘴巴里,将我们埋没。我抓住他的手臂,想要让摆动的幅度缩小,再缩小,最好能以静止的方式完成这场性事。可他显然没弄明白我的意思,他用力扒下了我的手,老木床随之发出更加剧烈的尖叫声。那一刻,我觉得我完蛋了,我们会把这张床压塌的,床单下碎裂的木板会刺穿我们的腹部,像烤羊肉串那样,将我们串在一起,两块白花花的肉,我们相互连接,汗渍涂抹在眼角。
他停下之后,我坐起来缩进角落,在他凑过来的时候,撞上他干涸的眼神,像极了一口边缘长满枯草的枯井,说不定井底还有渴死的蟾蜍,壁虎,以及七星瓢虫。而就在刚才,我的身体是大大的水桶,他将头埋进去痛饮,涎液顺着下巴流向大腿根。我爆发出一声吼叫,滚!他抓起扔在地上的裤子、衬衣,穿的时候,嘴巴里嘟囔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他掩上门离开后,我把床单扯了下来,丢在院子中央,浇了一整瓶酒精,点燃。蓝色火苗蹿得很高,张牙舞爪,伸向墙壁与我的脚边。我闻到一股精液的味道,从我的体内传来。我咬牙切齿地想着,如果方才的性爱,是用我的左手帮他完成的,就好了,我会用无名指上的戒指划伤他,鲜血流淌,手浸泡在红色里,混合白色浓稠液体,散发出鱼鳞一般的腥味。若是那样的话,我就不会感到当下的滋味:和一个陌生男人做爱的恶心,像两只野猫那样——黑色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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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吊扇下的瓷砖上,静待潮水退去。拧开电扇开关,灰尘飘落,我没有被掩埋,但电扇叶片连接成一个圆,边缘脏污形成了黢黑的漩涡,我跌入其中。天旋地转,房子随时都要塌了,我被断裂水泥砖石砸成肉饼。地面升高,电扇绞碎了我。我看见鲜血飘洒在四面八方,溅满了墙壁,镜子里的血滴密集如同流星雨,我的断手断脚飞向东南西北四个角落,头颅滚到门边。眼泪顺着眼角流淌在地板上,小小的湖泊在我侧身的一瞬间,吞没了我,我跌入深水梦境,看到了父亲飘在半空中,质问我为什么没有来参加他的葬礼。他抱着一只黑猫,脸扭曲成那个男人的模样,冲到我的面前,从背后抱住了我,那只猫在旁边叫妈妈。我用力呼喊,可没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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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在一个午后前来探望我,带着一本相册,里面有她和父亲的结婚照,有我百日的照片,还有一张大合影,父亲身边站着位陌生阿姨,右手垂在一侧,擦着父亲的裤边。母亲告诉我,当时父亲带回这张照片时,指着一个个小人头向她介绍他们的职务,当她问父亲为何和一个女人站在一起时,父亲回答没人介意这个。她说她一定在当时就知道了。只不过直到十年之后,她才将答案从那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情境中,拽了出来。之后,她必须一遍遍地面对那个恐怖的父亲,揣摩他欺骗她时候的表情,也一遍遍面对愚蠢的自己,才能度过得知真相后的那一段艰难时期。她说原来父亲早就出轨了,不止一次,相册里的阿姨是最后一个,小父亲十来岁,是医学博士,“海龟”,但长得极其丑陋,和自己年轻时无法相提并论。母亲看上去并没有多余的愤怒,只有轻蔑,对那个女人,也许只对那个女人。她没有办法审视自己付出的感情,也没办法面对几十年来一直站在婚姻的崖边,一次次纵身跃下的父亲。母亲新烫了满头小卷,眉毛涂成黑色,嘴唇火红,看起来眉飞色舞,从前她不化妆,也没有过这样失去了根基的混乱神色。我猜想,她电话里支支吾吾省略了的内容,一定是关于爱情的!她遇到了一个男人,不到五十岁的“小伙子”,会撒娇,耍赖,用一些手段,让她相信自己处于爱情的中心。我预感她将要被骗了,骗钱,骗房产,但我没有提醒她。我想她比我要更清楚,那是一个陷阱,但是她需要,因为那是她用一辈子失败无聊、伤人至深的婚姻生活,挖出的洞穴。
父亲死后,她清理了与他相关的一切物品,连一颗纽扣都没有放过。却给我留下了一本相册,一摞书——各个版本的《红楼梦》与两本南明史。我从校友群找到一个学长,他研究明朝历史,也许需要那两本南明史。他与我约定来家里取书,并答应搬来一架梯子,为我擦洗电扇与吊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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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周末我们约好的时间,还有三天。每当我经过电扇下那块狭小区域,都会幻想他爬了上去,一只胳膊伸向电扇,一只手伸向我,接住我递过去的改锥,钳子,螺丝钉。我帮他扶住梯子的两侧,仰头看他衣角的毛线球,敞开的领口,锁骨,下巴,它们激起了我的欲望。我们便缩在沙发里做爱,手指伸向敏感柔软的部位,嘴唇在皮膚上摩擦。之后我们会谈一场漫长的恋爱,经历无聊的情侣生活,一起吃饭,逛超市,旅游。送彼此实用的节日礼物,坦然露出倦怠的表情,不为爱情的幻灭感到可惜。有些夜里,我们会住在由他看管的图书馆的典藏室里,在高大的棕红色书架之间拥抱,让天井处薄润的光裹紧我们的裸体。他的背是一条闪烁着光斑的河,在我的身体上方流动,而我成为稳定的地面,河道。我偷食了他的稳定,掠夺了他平静的心,我终于可以摆脱身体里那个时常大吼大叫,想把一切都砸碎烧焦的女人,成为婚姻里十年二十年纹丝不动的陶瓷摆件,如我的母亲所为那般。可我的母亲并没有留住那样的生活,她最后还是不得不投身于混乱之中。但我想,只要我足够努力,便不会重蹈覆辙。我将与他一脚迈过恋爱阶段那必须步步踩在刀锋上的痛楚感受,我将彻底碾碎我的孤独,永远不会没有退路,不会掩埋进垃圾山里,变成垃圾的一部分。我害怕那样的生活,尤其害怕我尽管竭尽全力,却只能坠入那样境地的念头,一次次浮出水面。
周末,他如期搬着梯子赶来了,进门时,朝我点了一下头,然后弓着背钻进了房间。自始至终他一直保持着微笑,眼睛盯着我瞳孔旁边大约三厘米的地方,好像很害怕与我的视线撞上。确切地说,他应该是害怕和所有女人的眼睛撞上。他是那一类铜墙铁壁一般的男人,绝不可能忍受计划之外的事发生。他抬腿登上梯子,我递给他改锥,螺丝钉,钳子,然后从他手中接过一扇扇叶片。我看到他的裤腰上挂着一串钥匙,钥匙扣是个针织的粉红色小兔子。我想他大概有女友了,交往多年,谈婚论嫁的那种。他没有刮胡子,下巴上黑色有些明显,在往上,是嘴唇上方的胡茬。
我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幻想的落空,失落之外,也庆幸自己没有在他到来之前冲动行事,对他说出一些挑逗性的,出格的话。他递给我最后一片扇叶,我拖着它去往水池,他跟在我背后,手上沾染着油腻的灰尘。我侧过身示意他可以先洗手,他往手心搓肥皂,再用水流冲干净,然后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金属叶片,说容易划伤手,我来吧。他的背,衣服的纹路,脖子后面的红绳落在我的眼睛里……我闪过了一个念头:抓住他的手腕,央求他留下,住在这里,我们好好经营生活,永不分离。我们素不相识,但我好像看到了一条救命稻草,漂浮在我注满水的院落上空,我伸过手去,就能攥住他,浮出水面,脱离那冰凉的令人窒息的孤独和压力。我的身体漂浮着,房子里,墙壁温度紧贴手掌,升高降低,起起伏伏,水的纹理被我搅乱,我在游动。
送走他之后,我回到房间,看着焕然一新的电扇,发现我已完成了最后一项任务,我的屋子一尘不染了,那么从此往后,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可他不是那个陪伴我从一个支点,走向未来的人,我不能拿指尖穿透他的皮肤,攥住他体内那个稳固的支撑——他有那支撑,但它不属于我——让自己的行动找到轴心,缓慢或飞速地运转——一个抓着钢管舞蹈的女人,我不是她。我留在了旷野,踩踏着野草,从这一个无边无际冲向下一个无边无际,所寻的事物都在出现的一瞬间,坠入幻想的深井,摔碎了真实。我躺在地板上,盯着房顶看。有一股气味从身体下方升了上来,恶劣浓重的烟熏味,驱逐了我的眼泪,我的心脏被恶心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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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凌晨,我钻进黑洞洞的厕所,在布满蜘蛛网的墙角,看到了一只红色塑料水盆,我记得,母亲曾经坐在那上面清洗屁股,就在我面前干那件事儿。我站起来,从黑暗里把它拽出来,带进了屋子里。它挺脏的,和我一样,我们是世界上最丑的女人。经过镜子时,我又看到了卫衣上洗不净的油渍、蓝色水彩笔印,我脱下它,乳房钻出来。我用两手将它们捧起,脑海里浮现出曾经爱过的一个人,真实的爱,但我们素未谋面。他陪伴我度过了许多孤独时刻。此时此刻。我与照片,影像,声音,文字相爱,欲望藏于细节,我抚摸他那远在天边的手指,他的声音从我的下体传来,直到脱离掌控的一刹那,情话,抱怨,激烈的,痛楚的,片段,砸碎在水面上的阳光,从溺水的我的眼睛中流落,飘荡。我抓住自己的身体,丢向思念与想象。一张一米五的小床,条纹床单,散发着洗衣液的味道,我的指尖沾染了自己的腥味,非常淡,几乎不可触及。我只有它们,但我想摆脱它们。
只剩下随机,荒唐,从一种极端情感奔往下一种极端情感。在焕然一新的房子里,我的手摸到墙壁、桌面时,都想要从中抽出一条绳索,让一物与另一物取得关联,我难以在自身寻得的关联。我用双手攥住绳索,抬高双脚,摇摇晃晃中,试着让自己安置在一个卡槽中。我在半空中飘来荡去,卡槽始终未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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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我还是一个人,也还是不太习惯。那些男人的脸浮动在一条河面上,没有一张是清晰的,都随着风的到来而消散。我幻想我在河面上划动船桨,将脸庞搅成粼粼的光。去往对岸。我幻想有一个人,在那里为我搭建了一栋房子,像童年时我的父亲所做的那样。
房子外,木头劈成的木片,插进泥土里,连成长长的栅栏。栅栏里,是一片草坪,栽种着梧桐树,枣树,石榴树,柿子树。踏上水泥台阶后,我会来到一个红砖砌成的房子里,刷着绿漆的木头窗框嵌进绿色的窗玻璃。我用手触摸它们,然后推门走进房间。大大的客厅,连着大大的餐厅,沙发罩是一块白棉布,茶几由两张四方木桌拼凑而成。上面摆着一束百合花,肥腻的花瓣,浓重的香。沙发一角散落着几本我喜欢的书,是他专门为我准备的。小说和诗歌,随时准备像钓钩一样,将我的嘴唇和心钩破。墙壁上,正在放映一部黑白默片,带貂皮帽,穿白纱裙的女人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坐在布满烟雾的酒吧,饮下一杯烈性酒,然后拽掉项链,假睫毛,高跟鞋,趴在墙壁上大哭……拐角处挂着几幅画,都由一千片拼图拼凑而成,碎片边缘切开了著名女作家苍老的脖子,也切开了平遥古城戏台子上戏子煞白的脸……不止这些,还有许许多多,可以组成完美的生活画面的物品。供一个女人因迷失其中而丧失孤独感的物品,连成了线,指向尽头一个男人的背影,穿着灰色的衬衣,牛仔裤,头发短短的,围裙的绑带系在他的腰上。
我像个已经行将就木的人那样,迈着缓慢、摇摇晃晃的步伐走了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他想要转过头,我摇了摇头。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不想知道我的结局。是谁都好。那些擦过我的小腿的小腿,望向过我的眼睛的眼睛,被我环绕过的腰,抚摸过的脖颈,被我遗忘在角落里的,手指的温度,脚趾刮在脚背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停留过的男人,或只是途经的男人,怎么拼凑组合都好。我只想在这样一幢房子里,用自己的身体,声音,表情,真正留住一个人,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滋生怨恨也滋生爱。我们不需要历经没完没了的过程,只需要努力地划过一条冰冷的河流,就可以拥有这樣的生活,就可以为它付出全部的力气,全部努力。
未来的每一天,我们都躺在铺着白布的沙发上,看投影在墙壁上的电影,我抚摸他的指尖,他把头枕在我的大腿上,眼睛闭着,我顺着他嘴唇的轮廓,轻轻按压。我们感受到骚动,然后缓慢地做爱,缓慢到我脱下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他的手还正放在我的脖子后面,我躺下时,他才轻轻地把嘴唇落在我的额头,当我们终于赤身裸体,他的手才敢于顺着我的胳膊,向下滑至大腿。我们听见一些日日重复的声音,蝉鸣,猫叫,风声,汤锅咕噜咕噜,电影里不懂的外文,闹铃,秒针,以及彼此细微的喘息,像奏鸣曲一般,形成了一个个菱形,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一起,并咬合了我们。我们的身体划过每一处平面、棱角、折线时都没有感到疼痛和不适。因此我真正拥有了爱,尽管我并不觉得自己攥住了什么,反而每一天都在摊开手掌,流失曾以为爱里必不可少的嫉妒心,难缠的顾虑,思前想后,挣扎和崩溃。我张开臂膀,腿也向外延展开,瞳孔扩散,我在他的身边,变成透明的玻璃水缸。液体在一点点蒸发,我的灵魂我的渴望,一点点蒸发,消失于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