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仁杰
深秋霜降赏红叶,于四川东北腹地,却是大雪时节之后才会屡屡霜降。绿色的山川、河谷、平坝和缓丘,在冬至日前后被铺满薄如冰晶、粉如霜的浅白,近看晶莹,远看苍茫,让盆地变了颜色,有北方的苍凉,更有甚于北方的寒冷。源于大巴山的巴河、州河相汇处,渠江始流,起点往下十几千米,三面被渠江环绕的土溪镇城坝村约5万平方米的坝子,也在冬至前后被清晨的薄霜铺满地,于绿色蒸腾之上覆盖了一层白色薄纱,让这个冬天别具风情。
城坝清晨霜降的样子,是在坝子上生活了数十寒暑的考古学家拍摄的,他们记录了2022年城坝百年最高温时清晨如同晚霞火烧云的样子,也记录了2022年冬至日前绿中染白,苍茫、辽阔却又生机盎然的城坝的样子。考古学家也在这个冬天找到了坝子承载万年文化史、五千年文明史的证据,让这个坝子在国家大遗址、达州的巴文化遗址之一、宕渠城遗址、国内罕见的水陆关口遗址、川内首次发现的两汉地方档案和冶炼遗址等基础上,距今近2500年的历史往上可溯距今五千年甚至万年的历史,让这个坝子进入了文化、文明探源的行列。这个冬天,城坝遗址霜降之时虽苍茫大地,但不碍绿意沸天。
渠江侧的城坝遗址,在战国中晚期至魏晋时期800余年里,是川东北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因它是秦时宕渠道、汉时宕渠县、刘蜀宕渠郡治所所在地,秦汉魏晋时它几乎管辖整个川东北。只因它的原住民板楯蛮于先秦时期与秦昭襄王掰过手腕,为族群赢得“以巴氏为蛮夷君长,世尚秦女”的“一国两治”羁縻政策,以至于秦灭巴蜀之后,依然于此间实行本民族大姓统治。楚汉争霸时,坝子的居民板楯蛮随阆中范目“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平定三秦,为大汉定鼎作出杰出贡献。汉高祖刘邦时不再视之为蛮,以赋税賨钱、賨布为族称,在两汉被“号为神兵”,维护着大汉的统一。魏晋时期,居住于坝子的人们依然以汉初高祖给予的“板楯七姓”为骄傲,支撑着賨人北上,并在动荡的十六国时期建立成汉政权,成就城坝賨人最后的荣光。
传说武王伐纣时,“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中的巴师便是板楯蛮;传说道教形成之初,曾向賨人学习“鬼道”;传说平定三秦后,賨人思乡,汉高祖给予优待,只为不“锦衣夜行”。板楯蛮、賨人早已于巴山蜀水间如风一般逡巡,留下传说,种下传奇。两汉古城与山水间的平坝便也在板楯蛮、賨人的牵引下,在渠江岸相遇、相知、相许,成就今日城坝之名。考古学家在这个坝子寻找出土文物与遗迹的主人,在这个冬天的霜降之日,发掘了传奇,还原了传说。
城坝遗址是先秦时期巴人分支板楯蛮传奇崛起之地,而今在东周船棺墓里出土的錞于、钲、编钟青铜乐器组合,是继涪陵小田溪后第二次出土的巴人成套乐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物工作者于坝子村民的床底、废品收购站和文物贩子手中聚全了一套相同的乐器组合,当然还有兵器、炊具、工具等青铜器,由此坝子被定位为巴文化遗址,人们也因此对坝子所承载的巴文化寄予野望。时光恒定地一路向前,终于在几十年后给予惊喜。錞于、钲和编钟青铜乐器组合作为巴人王族用器,象征着乐器主人在巴人中的至高地位,说明乐器主人所代表的这支巴人在川东巴人中的核心地位,证明出土乐器的坝子是巴人王族之地,印证《华阳国志》所载“长老言,宕渠盖为古賨国,今有賨城、卢城”的可能性。城坝遗址是板楯蛮的主要聚居地,是古賨国国都所在,巴文化的重要大遗址都在这东周船棺墓中找到了线索。
城坝遗址是两汉賨人融入中华一统的家园,是冯焕、冯绲、冯氏家族留名史书的根源。郭家台城址内出土的几十枚“宕渠”文字陶瓦当,将两汉宕渠故城锁定于渠江侧。宕渠城城墙在西汉、东汉两次修筑的考古印证,回应了《后汉书》所记冯绲“增修其城”的史实,回溯宕渠城在冯绲任车骑将军时的鼎盛时光,留下宕渠城又名“车骑城”的传奇。现今所见的古宕渠城面积约5万平方米,地上、地下残存城墙虽被不同绿植填充,但其不规整的近方形城市形状于卫星地图中还很清晰。考古学家于古城西南角发掘、揭露的街道、城门、城壕、大型房址,乃至门洞道路正中的砖石下水管道,乃至街道正中三道车辙印迹,仿佛古宕渠城在西汉、东汉、魏晋时期筑城、增修、维护的画面于时光隧道中扑面而来,又于时光中静止。立于古城西门,入目所见虽只具形,但那人人如龙的两汉时光仿佛就在身边,那“犯大汉者,虽远必诛”的时代强音仿佛依然回响。
宕渠城西北渠江岸边,在目前国内唯一的水上关口遗址中出土的竹木简牍中,我们看到了官员的任命、户籍的再迁、税收的数量、进关所持之物、户籍名册、家信的温暖,我们看到了识字课本“仓颉篇”残本、九九乘法表、练笔的习字简,我们看到了预测吉凶的“式盘”。坝子所出土的竹木简牍是四川境内第三次出土简牍,它区别于青川汉墓出土的秦律简,区别于成都老关山汉墓医简,它是宕渠城的地方文档。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体会到两汉时光中宕渠城人的日常生活,历史于此鲜活起来,仿佛置身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盛世光景中,賨人依然在从宕渠城北门出城到津关,再从津关登船沿渠江北上南下,北上南下的人们依然从津关上岸入宕渠城。时光重叠中,这个坝子仿佛依然人声鼎沸,不过是相同的身影身着不同的服饰而已。
津关区出土的砖石结构的可登临的楼观或阙的基址,区别于渠江对面的不具登临实用性的东汉石质墓阙。6处石质墓阙为渠县赢得“中国汉阙之乡”之誉,其中就有与坝子极大关联的冯绲父亲冯焕的墓阙,想来冯氏家族于坝子繁衍生息、南下北上时,家族归处却是坝子对面。想来坝子里的高官富豪们大多作如此想,于是壩子对面便有了6处或是更多处的汉阙。坝子里的砖石阙可登高,能守望,是宕渠津关的门户;坝子里的砖石阙可警示,能标榜,是津关的标志建筑。实用砖石阙与石质墓阙于渠江两侧对立,坝子是人生来处,坝子对面是人生归处,佐证“汉阙之乡”盛名不虚。
《华阳国志》载“宕渠设铁官”,于是位于坝子西北的大型建筑基址中便出土了陶鼓风管、锻炉、炼渣和陶范等各种与冶炼相关的部件与关联物。人们口口相传城坝有48口车子井,考古学家便找到50余口陶质或木质井圈的汉代水井。宕渠城人们的日常生活在竹木简牍中鲜活起来,宕渠城的生产建设在冶炼区掀开口子,在水井里泛起涟漪。就这样,史书中关于宕渠的零星记载,传说中关于城坝的点点记忆,在考古学家的铲子下,一样样变成实物,一样样还原历史,一样样重书历史。
2022年的冬天,霜降之日,城坝西岸渠江边,新石器陶器、石器、水井的出土,让这个坝子犹如获得新生。坝子的历史往前,再往前,万年的人类文化史,五千年华夏文明史,原来城坝亦在其中。此后,这个坝子不再仅仅局限于巴人历史、賨人传奇,它亦可能是华夏大地文化、文明的源头之一。霜降催冬至,立春不会远,想来城坝值得我们给予更多的期待,因为城坝已给了我们太多的惊喜。
宕渠城城墙被人们称为“皇城埂子”,城坝村的人们自然是要居住在“皇城”之内,川东散居的生活方式在此为之一小变。城坝村目前依然有3口汉代水井被村民辟作家用水井使用,不说它是少见的活态文物,只论历史于此有停顿之嫌,便体会了时光有时也不是万能,它在某一瞬也能被驻足。而今,最熟悉坝子的人除了村民,就是年年寒暑皆在的考古人了,他们在揭露城坝历史之余,记录了城坝的四季,便有了2022年夏日和冬日的不同風景,有了城坝于时光之中定格的画面。一弯江水坝,万年历史悠悠往;一座东周墓,巴人王族悄然存;一座宕渠城,中国早期城市史;一处津关,汉简行文记宕渠,楼观独立映汉阙;一片冶炼区,《华阳国志》扑面来。考古学家穿梭于时光之中,考古人让城坝时光停驻。
城坝遗址三面环江,包容是江河的特性。城坝遗址一面靠山,恒久是大山铸就。城坝以江河湖海的胸怀承载川东北万年时光,成就巴人历史。城坝以恒久远的遗迹、遗物再现渠江流域板楯蛮、賨人历史,再述中华文明一统的历程。2014年至2022年连续考古发掘,让平行岭谷间江水畔的坝子在江水潺潺的历史长河中有了一席之地。2022年的冬天,万年文化史、五千年文明史又让这个坝子有了一望无际草原般的深沉辽阔。
冬至时节,苍茫大地文化兴起,文明赓续。白露虽为霜,但人间绿意仍徜徉。
(作者系渠县历史博物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