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琴
外公生病了。他坐在院前的桃树下,望着天空。
“您在看云吗,外公?”我问。
他摇头,指着一群飞过的鸟,自信地讲:“我认识它们。以前,我和它們一起飞过。”
“外公,您曾经是一只鸟?”
“对。”
太阳晒着,风吹着,我坐在外公脚边的小凳上,听他讲起以前。
东西村的杏树下,以前住着一位年轻的陶匠。
每天黎明,公鸡一打鸣,陶匠就起床,赶去黄泥地,背回最好的泥。他吃过早饭,就开始做陶碗、陶勺、陶钵和陶罐。
烧陶的窑,是陶匠的爷爷的爷爷留下的。东西村和南北村,东西镇和南北镇,还有更远地方的村镇,几乎家家户户都用陶匠家的陶器。
逢集时,陶匠就挑着陶器去街上卖。落担后,他只随便一站,大伙儿就会围过来。大家也不挑。有什么好挑的呢,每只陶器都好。陶碗拿回去,盛粥,当茶碗,或是装糖果,即使什么都不装,摆在灶头或桌上也好看;陶勺的勺柄上绕着一朵花,或是卧着一条鱼,放进水里,花会开,鱼会游……
卖了陶器,买了油盐酱醋茶,陶匠就往家赶。他很少在街上和别人喝茶、讲闲。大家喜欢他。有人托了媒,想将闺女嫁给他。陶匠摇头,说爹妈去世早,家底薄,等攒攒钱再说。
可是,这年冬天,他成亲了,娶了一位名叫蓼姑的女孩。有人说,她是遇大荒,从外地乞讨到东西村的——讲到这儿,外公原本眯成一条缝的眼睁开了,笑笑说,那都是瞎扯,他最清楚蓼姑是从哪儿来的。
“说起来,还和你的太爷爷有关呢。”外公慢悠悠地说道。
爸爸对我讲过太爷爷,说他是木匠。不过,在以前,一个人除了是木匠,还是农夫、渔夫,是焗瓷人,会的手艺可多了。
外公告诉我,我太爷爷除了是木匠,还是捕鸟人。东西村后有东西林和东西山。有林有山,就有鸟儿。不但有,还多得很,常见的鸟儿、稀罕的鸟儿,一团一团地飞。太爷爷闲时,一听鸟儿喳喳叫,心就慌,便背上鸟笼,拎起捕鸟网,往林里走。
太爷爷的耳朵灵、眼睛亮、耐力好,最厉害的是,他跑得特别快。看中的鸟儿,他可以一直追啊追。鸟儿在天上飞,他在地上追。鸟儿飞累了,落在树上,他跑到树下,将捕鸟网一伸——鸟儿落进了网里。
太爷爷喜欢稀罕的鸟儿,白乌鸦、四脚乌、菊斑鸟、铜钱鸟、绣花鸟、麦穗雀……菊斑鸟敛翅时,像朵含苞待放的菊花;飞起时,像一大朵盛开的龙须菊。绣花鸟会在自个儿的巢上,用叶絮织出好看的花;它啄食过的草叶,像是一张张镂空的手帕。
陶匠除了做陶器、吃饭、卖陶器,就是去捕鸟人家里看鸟儿。
鸟儿被装在笼子里。笼子挂在门前的檐下、院中的树上,各种鸟儿扑扇着翅膀,像开在檐下、树间的一簇簇鸟花。
每次去捕鸟人家里,陶匠都会带一件陶器。他用它们换得一只只稀罕的鸟儿。
然后,他将鸟儿都放了。他喜欢看它们飞在空中。
捕鸟人的一只只鸟儿,变成了一件件陶器。后来,捕鸟人带着戏谑的口吻告诉别人,自己早预感到陶匠将是东西村最后一位制陶人。谁也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一天,捕鸟人网到一只从未见过的鸟儿:通体蓝色,没有一根杂羽。它滴溜滴溜的叫声,像小铃铛被风摇啊摇。它身上最好看的是那双黑豆似的眼珠,骨碌一转,惹得人心窝暖暖的,想要笑,又想要哭。
陶匠迷上了这只鸟儿。
他拿来做得最好的碗。碗底卧着一条鱼,放入水中,鱼会活泼地游来游去。捕鸟人不换。
他拿来做得最好的钵。钵壁上,绕着一圈圈的云纹,阳光落在里面,一小团一小团的云会在钵里跑来跑去。捕鸟人不换。
捕鸟人说,这只鸟儿稀罕,让陶匠拿稀罕的东西换,比如那只灰陶罐。一听这话,陶匠掉头就走。
灰陶罐是陶匠的爷爷做的,灰扑扑的,可无论是干瘪的果,还是蔫了的花,放进罐里再拿出,都会变得饱满、新鲜。村里人都稀罕这罐。
这罐是陶匠家的宝,谁都知道眼馋没用,可……可这捕鸟人——唉!
陶匠回家后,一夜没睡,耳边是滴溜滴溜的鸟叫声,眼前晃着它那双黑豆似的眼,心里是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
第二天早晨,陶匠抱着灰陶罐,站在捕鸟人的院里。打开鸟笼,那鸟儿偏着头,将陶匠看了又看。然后,扇翅,飞出,在他的头顶盘旋了一圈又一圈。陶匠痴痴地看着它。后来,他将头一低,转身回了家。
鸟儿飞进陶匠的家。陶匠开始做活,鸟儿滴溜滴溜地为他唱歌。
“这儿不是你的家。”陶匠对它讲。鸟儿不唱了,落在他的肩上,将他看了又看,并从嘴里喷出一小簇火焰——像一朵红色的小花,落在陶匠的指尖。火焰,不热不烫,暖暖的。
“谢谢你。”陶匠说。他将火焰放在喝水的杯沿上,继续埋头做陶器。鸟儿见了,这才拍拍翅膀,飞走了。
第二天,陶匠用泥抟出一只鸟儿。第三天,他又抟出一只鸟儿。从那以后,他每天抟一只鸟儿。那些鸟儿,都像那只会吐火焰的鸟儿。他将它们放进窑里,烧出一只只陶鸟儿。这事,谁也不知道。
放在阁楼窗口的陶鸟儿,有风经过时,偶尔会滴溜滴溜地叫。
陶匠做的陶器上,有花有草有鱼有虫,没有鸟儿。鸟儿属于更大的天地,他不想让它们只住在陶器上。他为陶鸟儿都捏了翅膀,希望它们能飞。可它们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阁楼上。
就在他烧制好第一百只鸟儿的那天,一位衣衫褴褛的女孩晕倒在村头。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是那只鸟儿回来了。
她的眼睛,和那只鸟兒一模一样,看得人心里暖暖的、酸酸的。
女孩留在了东西村,成了他的新娘。她叫蓼姑。他喊她鸟姑。
外公讲到这里时,有些疲惫。我给他端来妈妈泡好的刺榴茶。他的脚肿了,一按一个小窝窝。
“这都怪我以前飞得太高、太久,落地后,没好好适应。”外公调侃。可妈妈讲,外公脚肿,是因为心脏有问题。对啦,那个灰陶罐——
“太爷爷得到的灰陶罐,就是放在屋子角落,搁了许多核桃的灰陶罐吗?”我问。
外公笑眯眯地点头。
难怪妈妈说放里面的东西,能存很久很久。等一等,桌上正好有个蔫掉的橘子,让我试一试,就试一下。
橘子放进去,拿出来——还是蔫儿的?外公哼一声,说这陶罐到了我太爷爷家后,就不好使了,也不知是认主,还是知道他没安好心。
“我太爷爷怎么没安好心?”我没好气地问。
“他呀,得到这陶罐后,就不再捕鸟了。你想想,你好好想一想。”
妈妈在菜园拔萝卜,我跑去问她。她抬头,看看我,看看外公,笑笑说,也有可能是灰陶罐累了,没有力气再让东西变得新鲜。
“也就是说,它以后还可能像以前那样神奇咯?”
“嗯,所以你玩的时候当心点儿,别碰着它。”
我拼命地点头,真想灰陶罐早点儿变得神奇,那样我就可以将蔫掉的桃啊橘啊放里面。尤其是,小山、阿毛该多馋我家有这个陶罐啊。
外公似乎瞧出了我的心思,朝我招招手,问我还想不想听他继续讲。
当然想听啦。
陶匠和鸟姑很恩爱。不久,鸟姑怀孕了。他们忐忑又开心。忐忑的是,他们都没做过爸爸妈妈;开心的是,他们就要做爸爸妈妈了。
村里的孕妇肚儿圆圆的,胎儿在肚里像游泳,轻轻地划过来划过去;鸟姑的孕肚呢,小小的,胎儿在里面——好像在飞,轻轻地飞,有时好像还能听到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已经过了预产期,孩子还不肯出来。这让小两口不知该怎么办。
一天,在田地里劳作的人,看到一位个子很高的人迈着缓慢的步子,从东西山的那边,从东西林的上空,朝村子远远地走来。一阵风吹过,他左摇右晃,忽而被风扯长,忽而被风缩小。他身上那件花花绿绿的衣服,也忽地被扯得很阔大,又忽地贴紧他的身子。
等他走近,人们才看清,他身上站满了花花绿绿的鸟儿。
“嘘!”他一声呼哨,铺天盖地的鸟儿雨点般向四面八方飞去。那件花花绿绿的衣服,没有了,只剩一件赤褐色的长衫。
过了一会儿,飞出去的鸟儿,呼啦啦一大片,像从天空坠下的急雨,纷纷落回他的帽上、衣上、腿上、鞋上,密密麻麻。最后,他只有一张微笑的脸露在外面。
村里的老人曾一辈一辈地讲,有牧鸟人来过。没想到他又来了。
牧鸟人很和蔼。孩子们喜欢坐在他的掌心,被他托举到半空,像一位位小国王,巡视他的鸟群。他甚至允许他们用小手摸它们。
每只鸟儿,都是村民不曾见过的。它们的羽翼是透明的绿,是纯粹的白,是比墨更深的黑,是比火更亮的红。
晚上,所有鸟儿的羽翼都亮起来,像一小块一小块的田野在燃烧。一直看着牧鸟人的陶匠和鸟姑,看着看着,像走进梦里,变得恍恍惚惚。牧鸟人发现了他俩,像托举那些孩子一样,将他们轻托在掌心。与此同时,鸟姑开始阵痛—— 一个男孩出生了。
对,是一个男孩,不是一只鸟儿。男孩在牧鸟人的掌中,不哭不闹。后来,牧鸟人俯下身,朝男孩轻轻一吹,男孩粉嫩的胳膊变成翅膀,小小的脚丫变成细细的鸟足,小嘴巴变成尖尖的鸟喙——男孩变成一只绿色的小鸟儿,朝栖息在牧鸟人衣服上的鸟群飞去。陶匠和鸟姑,也变成两只鸟儿,落在小鸟的身边。
黎明,牧鸟人打了个呼哨,所有鸟儿都朝天空飞去。男孩、陶匠和鸟姑,也拍拍翅膀,飞起。
一只黑鸟儿告诉他们,鸟儿分为金部、水部、火部、土部和木部。金部的鸟儿需练习往岩石里飞,水部的得练习往溪里、河里飞,火部的要拼命地往高空飞,土部的是往泥里飞,木部的是往树林里飞。
很快,鸟儿飞入河心、岩石、大地、高空、树林。最后,只有陶匠一家,在田野上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不久,当牧鸟人的呼哨由远及近,绵长悠远地随风散入天地各处时,鸟儿纷纷又飞向牧鸟人。
陶匠一家,也飞向他。牧鸟人将他们放到地上。一落地,他们变回了人——那男孩,哇哇大哭起来。
讲到这儿,外公的胸口呼哧呼哧响,像拉风箱。可他对我摆摆手,说那是翅膀缩回的地方,一激动,它们就想重新长出来。
我看着外公涨红的脸。他慢慢恢复平静,冲我眨眨眼,说:“你现在知道了吧,我就是大家说的‘还没学会走就学会飞的家伙。”
我正啃着的胡萝卜,掉在了地上。